李師江，男，1974年生于福建寧德，1997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目前居住北京，專職寫作。在臺灣出版《比愛情更假》、《肉》、《她們都挺棒的》等四部作品，內(nèi)地出版長篇小說《逍遙游》，獲得2006年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福壽春》。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等語言行暢海外。

1

孫細九一手拿著一個煮熟的紅苕，一手牽著狗屎，連拉帶扯地到大厝南墻根，道：“瞧，太陽賊亮，不曬多可惜?！?/p>

狗屎沒搭理大太陽，鼻孔里掛著兩條青綠的鼻涕，眼巴巴地看著紅苕，見孫細九停下來，便拽著他的衣角搶紅苕。孫細九把紅苕舉起來，像自由女神舉起火把一樣，對著狗屎告誡道：“這個紅苕就是你的午飯，吃了就不準再叫吃飯了。”狗屎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孫細九把紅苕遞給他，狗屎像狗見了骨頭一樣，把紅苕放在嘴里就著鼻涕一陣狂嚼。

一堆老小像羊屎一樣稀稀拉拉在南墻根曬太陽。這個月下了兩場雨，一場十三天，一場十二天，整個村子爛透了，這些渾身發(fā)霉的人像咸魚一樣在陽光下翻來翻去，恨不得把自己烤熟。

孫安湊穿著一件閃著油光的西裝，腳踏一雙嶄新的解放鞋，叼著一根梅花牌香煙，在人堆里比較醒目。他看見孫細九爺孫倆邋遢的樣子，吐出一口煙，搖搖頭道：“細九，你能把狗屎那兩條鼻涕給擤了嗎，我看著硌得慌?！?/p>

孫細九蹲在墻角，慢條斯理道：“鼻涕也是有營養(yǎng)的，我還是讓他吸回去?！?/p>

墻根的幾個老頭笑起來。孫安湊瀟灑地吐出一口煙，道：“哎，野蠻，太野蠻?！庇瞩鈳撞?，居高臨下站在孫細九邊上，問道：“狗屎他爹沒回來？”

孫細九斜著眼睛抬頭道：“你這后生，真不厚道?！?/p>

“不厚道，我怎么不厚道了？”

孫細九瞇著眼睛，頭也不抬道：“你想問我話，也不遞根煙給我，自個兒叼著煙，怎么說我歲數(shù)也多你一倍呀?！?/p>

“哦，這個你也別怪我，我今兒沒帶便宜的煙出來，梅花太貴了，一包八塊?！睂O安湊訕笑著，不過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不小氣，把手里半截遞給孫細九，道，“這個，行了吧。”

孫細九把半截梅花戳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道：“真沒見過你這么大方的?！?/p>

“我問你狗屎爹回來了嗎？”孫安湊又抽出一根梅花，給自己點上。

“別提那沒出息的?！睂O細九沒好氣道。

“細九叔，這就是你不厚道了?！睂O安湊皺眉道，“我都給你抽梅花煙了，你還不回答我問題?！?/p>

孫細九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你一提他，我就來氣，怎么能厚道起來呀！”

“是你兒子生什么氣呀，再不濟也給你操出了個孫子了。”孫安湊指了指狗屎。

孫細九把煙屁股狠狠地插到地里，道：“就是呀，他倒是能操，可砸我手里養(yǎng)——我倒是奇了，你怎么對他問七問八的？”

“不瞞你說，現(xiàn)在我在外面混得還不錯，大小也是個工頭，手下也需要一些信得過的兄弟，狗屎他爹當(dāng)年跟我玩過，覺得挺好使。”

孫細九閉上眼睛，伸出三個指頭。

孫安湊吸了一口涼氣，驚問道：“你要三根梅花才肯說出答案？”

“三年了。”孫細九表情痛苦道，“三年沒有音信下落?！?/p>

“這么說，他把狗屎往這一扔，就不管了？”孫細湊問道。

“那可不是，如果你在外邊有他的下落，倒是叫他回來，我也老了，狗屎的飯量越來越大，養(yǎng)不動了?！睂O細九說著，手迅速伸出，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已經(jīng)把孫安湊唇上的半根煙放到自己的唇間。

那一年，狗屎被帶回來做了周歲，狗屎他爹就沒有把他帶出去的意愿，到了狗屎三歲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回來了。他爹走的時候，連狗屎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取。狗屎像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特別賤，左鄰右舍不約而同叫他狗屎。這名字要說出處，也是有的，村人把特別討人嫌的東西稱為狗屎，沾一手就甩不掉的意思。既然是公認的名字，孫細九也沒有異議，因為他能比別人更加深刻體會到這個孫子真的是一堆甩不掉的狗屎。

狗屎認真地吃完紅苕，仰起一張色彩斑駁的臟得像老家具一樣的臉，看著孫細九，眼里閃著惡狗一樣欲求不滿的兇光。孫細九厭惡道：“看毬毛，一邊玩兒去?！惫肥阂话褤屵^孫細九手上的煙，往自己嘴里塞。孫細九一耳光扇過去，煙被打落在地，狗屎迫不及待地號啕大哭，順勢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把草皮都磨了一塊。孫細九根本不搭理他，道：“干他娘的，六歲就想抽煙，你有這命嗎！”

但是狗屎撕心裂肺連綿不絕的哭聲實在太鬧心了，對于曬太陽閑聊的人來說，不啻于一場災(zāi)難。孫安湊央求道：“細九叔，狗屎這哭聲也太瘆人了，你哄哄他。”孫細九道：“沒吃的怎么哄，要不你把煙給他一根？”孫安湊道：“這是哪兒話，你看我家小寶，長這么大了從不抽煙?！?/p>

孫安湊的孩子小名小寶，跟狗屎一般大，衣著時髦整潔，細皮嫩肉的，正在一邊自個兒玩耍。跟狗屎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本來孫細九以為狗屎哭一會兒就會灰溜溜去玩兒了，但是半根煙抽完了，還是沒有消停的意思，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哭。孫細九把燒得焦黑的煙屁股狠狠地摁在地里，抓住狗屎的細胳膊，像青蛙一樣拎起來，罵道：“跟狼嚎似的，連哭也哭得這么難聽，真是丟我們家的臉。你要咋的才能不哭呀！”

狗屎見有人理會，猛地收住哭聲，周圍頓時萬籟俱寂。狗屎眼睫毛掛著淚滴，小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指著小寶道：“我要那個！”

小寶正在玩一輛紅色的遙控小汽車，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圍著小寶看稀奇。這玩意兒是孫安湊剛剛帶回來的，對孩子來說，太奢侈品了。

孫細九冷笑道：“哧，什么都敢想，這玩意兒是你玩的嗎！來，我給你整一把戲玩玩?！?/p>

孫細九撿了一塊青磚，架在一塊石頭上，他要玩徒手劈磚了。墻根的老小見又有把戲看，聚攏過來，叫道：“細九，一把年紀了，還行嗎？”

孫細九傲氣道：“行不行，過來瞧瞧不就知道了嗎！”

孫細九一邊摁住磚頭，一邊蹲著馬步，運氣發(fā)功，青筋暴露，“嗬”地一聲，一掌劈下，勢若千鈞。

磚塊安然無恙。

周圍都笑起來，道：“瞧瞧你那手掌裂成兩瓣了吧！”

孫細九不動聲色，冷笑道：“就是先讓你們瞧瞧磚塊有多硬！”

又一聲暴喝，這一次吃準了勁，劈準了位置，一掌下去，磚塊裂成兩瓣。孫安湊夸贊道：“寶刀不老，寶刀不老！”

孫細九道：“要是當(dāng)年，根本不用吃勁，跟劈豆腐似的?！?/p>

孫細九剛享受了片刻榮耀，狗屎又在腿邊號哭起來。孫細九怒吼道：“到底要怎么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

狗屎指著紅色的小汽車。那輛小汽車正在小寶的遙控下，跌跌撞撞地在地上繞圈子，吸引住了很多孩子的目光并為之尖叫。

“跟你說了多少次，你不配玩那個?！睂O細九撿起自己劈下的磚塊，遞給狗屎道，“在你死鬼老爹回來之前，我只能給你玩這個?！?/p>

狗屎接過磚塊，愣了半晌，露出詭異的微笑，興致勃勃地朝小汽車走過去，對它的爬行充滿興趣，像觀察一只巨大的甲殼蟲。孫細九呼了一口氣，嘆道：“他娘的，這小子總算像個正常人了。”

狗屎瞅著準準地，臉上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一磚頭朝小汽車“啪”地砸下去。

這個村莊名叫風(fēng)吹蘿帶，從104國道往上看，它像一個傷疤露在郁郁蒼蒼的戴云山脈頂部，有一條泥濘的小路把村莊與外界氣若游絲地連接起來。從前村里的人都懶得出去，他們寧可漚死在這里也懶得出去，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快，會把他們嚇壞的。在此生老病死其實挺不錯的，自成一體，唯一的難處就是女人太少，娶老婆難于上青天，村里光棍特別是老光棍比較多。也有些幸運兒能找到自己近親的表姐妹，生下一堆不知道是白癡還是天才的小人兒，陪著光棍在水井旁抬頭呆望，似乎在掐算世界的未來。大概到了2007年，受惠于村村通公路的政策，此地有了一條水泥路與外界相通?？h里原來設(shè)計是兩車道，到了鎮(zhèn)上的時候，認為此地極少有汽車上去，一貨車道就足以;到了施工的時候，領(lǐng)導(dǎo)認為即便修成一車道，也是浪費，為了節(jié)約經(jīng)費，修成了約肛門寬的水泥路。別看它窄，可是從山腳妖嬈而上，彎來彎去，婀娜多姿。孫細九一年有出去兩三趟，主要是弄點草藥什么出去賣，那一年他坐在老七的摩托車后面，在云端間繞來繞去，“砰”的一聲，摩托車與一輛小車在拐彎處相撞，老七倒是沒事，孫細九從后座滾下來，滾到溝里去了。那輛小車是來觀光探奇的，車上出來一個臉色煞白的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兩個人一起把孫細九抬起來，只見他緊閉雙眼，雖然身上沒見著流血，但摸一摸鼻孔，已經(jīng)沒了氣息。老七叫道：“撞死人了，賠錢吧?！?/p>

中年人慌了，臉色更白了，問道：“要賠多少？”老七道：“一條人命，至少十萬八萬吧。”中年人緩過神道：“我還是報警叫保險過來吧，保險能賠?！崩掀呓械溃骸拔铱刹还苣惚ｋU不保險的，反正你撞死人現(xiàn)在就得給錢，你給我搜搜，身上有多少先拿多少，不夠我再跟你下去拿?！崩掀咭荒樛练藰?，把中年人嚇壞了，趕緊把錢包掏出來，拼命數(shù)里邊的鈔票，查看各種各樣的卡。

孫細九突然哎喲一聲叫了起來。中年人興奮叫起來：“他活了他活了！”

這下中年人更要報警了，老七要挾他要是報警，就叫村里人過來揍他，該人只好把錢包里一千多塊錢掏出來給他，灰溜溜地倒車走了。

老七氣得朝孫細九暴喝道：“你再裝死一會兒，我們幾萬塊錢就得手了，你叫什么叫呀！”

孫細九因為表演失敗，無話可說，嘀咕道：“那么大一只螞蟻在你大腿蜇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會叫?！?/p>

兩個人吵了一架，然后把錢給平分了。

孫細九后來請求老七用摩托車載他去撞小車，老七嫌他演技太低，沒有再給他機會。

還有一個原因是風(fēng)吹蘿帶極為偏僻，一年難得有幾輛小車上來，找碰瓷機會，也耗不起油錢。老七指了指山下，道：“你看，這路上哪里有人，你是百年一遇才碰上一輛小車。”又指了指云霧繚繞的山頭道：“神仙倒是有幾個，可是你撞神仙能撞出錢來嗎？”

確實，云頭之間，有兩個閑得無聊的神仙在下棋，神仙甲看見神仙乙一副怔怔的樣子，道：“你倒是下呀，發(fā)什么呆。”

神仙乙指著神仙甲后面，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神仙甲回頭一看，一條彩虹從風(fēng)吹蘿帶拔地而起，一直伸到海的那一邊。

神仙甲道：“一條彩虹，有什么奇怪的，仙女們來月經(jīng)的時候，我們天上到處都是?！?/p>

神仙乙用手指輕指道：“啊，多么神秘，從45度角望去，它多像一條命運的紐帶，人間的悲歡，就深藏在七彩之中！”

神仙甲罵道：“嘿，你逼格能不能別那么高，我們是來下棋，不是來看彩虹的。”

神仙乙毫不理會，問道：“你看這條彩虹，這一頭是風(fēng)吹蘿帶，你猜猜那一頭是哪里？”

“紐約？”

“不，是螺螄灣。”

2

一輛市區(qū)開往螺螄灣的公交車，準確地說，是開往火車站，因為終點是火車站，在東湖市場停住，蔣宜煥挑著兩只籮筐上了車。一個厚嘴唇、金魚眼、吐字含混不清的售票員小姑娘咕噥道：“老伯，買票?！?/p>

蔣宜煥把籮筐疊好，指了指自己斑白的發(fā)鬢，細聲細語道：“姑娘，你看我，過年就七十歲了?！?/p>

姑娘把飽滿的眼睛再睜開點兒，咕噥道：“老年證？”

蔣宜煥不慌不忙道：“老年證今天忘了帶，我每天都坐車，你該認得我?！闭f著饒有興致地指著自己的面孔，好像指著一個萬花筒。

姑娘對蔣宜煥一張干巴巴的臉顯然沒有多大興趣，有氣無力嘀咕道：“沒有老年證就要買票?！?

車子已經(jīng)開動了，老蔣換了一副笑臉，道：“要不這么著，這車里垃圾這么多，我給你拾掇拾掇?！?/p>

老蔣蹲下身子，穩(wěn)下重心，把沾著鼻涕的衛(wèi)生紙、糖果塑料和煙頭，一股腦全丟到自己的籮筐里，如釋重負地站起來。

“老伯，買票吧。”姑娘像個柔軟的機器人，就說那幾句話。

“真的，春節(jié)我兒子就要給我過七十大壽了?！币姽媚锊灰啦火?，老蔣真誠道，“你相信我！”

姑娘點了點頭，很費勁地說了一句長話：“我相信你，但沒有老年證就要買票，這是公司規(guī)定?！?/p>

老蔣腦補了一下姑娘的邏輯，咧開嘴笑了，抓住欄桿循循善誘道：“你看，道理是這樣的，老年證是用來證明我是個老年人，是老年人就可以不用買票，可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信我是老年人了，那就沒必要用老年證來證明了。如果你現(xiàn)在還要我買票，就證明了老年人還是要買票的，這才是違反了公司的規(guī)定?！?/p>

周圍的乘客完全被雄辯的老蔣征服，面帶微笑地轉(zhuǎn)頭閑看這場交鋒。姑娘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老蔣，老蔣的邏輯完全突破了她的理解力，她已經(jīng)無法辯駁下去，但憤怒使得她必須反擊，她漲紅了臉指著籮筐道：“你不買它也要買?！?/p>

老蔣笑瞇瞇道：“姑娘，不要著急，籮筐也不占座位，沒有買票的道理?！?/p>

姑娘道：“它占了空間，這是公司規(guī)定。”

“現(xiàn)在車上沒什么人，所以我就放在車里，要是車上有人呢，我就把它吊到車窗外面，所以它其實是不占空間的。再說了，我每天都這么來來回回的，從沒給籮筐買過票呀?！?/p>

姑娘愣愣地盯著老蔣，似乎覺得再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突然圓乎乎的五官擠在一起，眼淚從肉壑間涌出。

老蔣一看慌了，道：“姑娘，別哭別哭，有話好好說?！?/p>

姑娘委屈地哽咽道：“你不買票，就要罰我的錢，我第一個月工資還沒發(fā)到，就要被扣錢了，我怎么這么倒霉呀？”

“你別哭，讓我想想辦法，好嗎？”

姑娘被老蔣良好的態(tài)度折服，臉上云雨一收，靜靜地看著老蔣，期待老蔣有個良策，使得她的工作也有個良好的開端。

老蔣閉著眼睛，神飛天外，似乎在構(gòu)思這個國家的未來。下一站快到了，姑娘忍不住滿懷期待地問道：“你想出來了嗎？”

老蔣嘆了口氣，睜開瞇著的眼睛，點點頭，道：“嗯?！?/p>

“那就買票吧！”姑娘左手拿著票夾，右手伸出來。

“不！”老蔣輕輕地阻止了姑娘的手，收拾起扁擔(dān)和籮筐，下車。

下車之后，再走兩站地，到達螺螄灣村。其實年輕的時候，進城全靠兩只腳，也就走不到一個小時，現(xiàn)在路越好腳板子越嬌貴了。這條路自己也走了近一輩子了，走著親切，壯年時挑東西進城的感覺都能回味出來，比坐車還要舒坦。老蔣就是這么個細膩人。

老蔣一進家門，村主任就從里頭迎出，握住蔣宜煥的手，道：“宜煥叔，你可回來了?！边@讓老蔣恍然覺得自己是進了村主任的家。

村主任是個四十來歲、身板挺拔、氣宇軒昂、一年四季幾乎都穿西裝的中年人，平日里比較威嚴，但在某些時候會滿臉笑容。此刻老蔣幾乎被他的笑容融化了，心中陡然一驚。

村主任后面還跟著幾個人，分別是村書記、調(diào)解委員和通訊員等，這是村里重大事件的標配人馬。村主任緊緊握住老蔣的手，好像要把領(lǐng)導(dǎo)的溫暖通過手掌深深地傳達：“是這樣的，螺螄灣要拆遷了，過陣子會有工作人員來丈量屋子面積，我先招呼一聲，到時候你們家可要配合?！?/p>

“哦。”老蔣一直沒緩過神，“那，這個，賠償方案是怎樣的？”

“你這房間面積多少，回頭賠你多少樓房面積，樓房，住得舒坦，你早該住樓房了！”

“這個，能賠多點嗎？”

“這是國家規(guī)定，咱們也沒辦法，咱們只能遵紀守法，是不是？”村主任氣場很大，說的話叫人無法反駁。

老蔣沉默不語，他是個不善于與人頂撞的人。

“怎么樣，有什么意見嗎？”村主任率領(lǐng)的人馬虎視眈眈，只要老蔣提出任何一點異議，就會被四五張嘴駁回。

“意見？哦，就是，要是住樓房，我這鋤頭呀、糞桶呀、籮筐呀，到時候都不知道放哪里了？”老蔣囁嚅問道。

“到時候用不著這些東西，到樓房里開著空調(diào)、看著電視享福去吧。你兩個兒子，你該有這福氣！”

村主任看似把老蔣搞定，率領(lǐng)人馬浩浩蕩蕩便開往下一家。臨走時吩咐道：“兩個兒子回家，你做做他們的工作，這是政治任務(wù)，組織相信你，宜煥叔！”

老蔣蹙著眉頭，默默無語，拿著一把鏟子，把頭探進只有肩膀高的雞窩，開始挖屎。雞屎已經(jīng)堆積了棉被那么厚的一層，與泥土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發(fā)出刺鼻的能把人瞬間熏倒的惡臭，令老蔣心醉神迷。老蔣舍不得，只鏟了薄薄的一層，擱在土箕里。這種陳年雞屎是菜地里的靈丹妙藥，頭天一上肥，第二天菜就噌噌往上長。老蔣用一輩子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在各種牲畜家禽的屎中，這種干巴巴的、像云片糕一樣可以一層一層剝開享用的雞屎，是屎中之王，完爆大名鼎鼎的狗屎、牛糞、豬糞、馬糞以及產(chǎn)量最大的人糞。老蔣用雞屎控制著每一片菜地的生長進度，這樣把可以讓菜分批長大，一茬一茬地收割，和大兒子春生一塊運到東湖市場擺攤。

黃貓老七興奮地蹭地躍上雞窩頂棚，老化的油氈毯子“噗”地被踩一個洞，貓警覺地把腳收回來，饒有興致地看著老蔣與雞屎搏斗。老蔣可不樂意了，探出頭來用富含屎味的手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訓(xùn)斥道：“老七，雞又沒跟你過不去，你把雞窩踩漏了干什么，沒見你這么欺負人的，雞要生蛋，又要拉屎，你讓它感冒了怎么辦？你倒是啥都不干，連老鼠來偷雞蛋也不管了，還好意思大搖大擺地看我干活。早知道你這么搗亂，把你扔外面去當(dāng)野貓，四處流浪，沒得吃沒得住，弄不好還給人燉湯喝，看你還囂張不！”

大部分時間老蔣其實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倒是習(xí)慣于在動物們面前嘮嘮叨叨，講各種道理，因為動物們從來不反駁他，更不會強詞奪理。講了這一通后，老蔣覺得自己莫名的郁悶舒暢了點。老七聽得出老蔣嘴里沒好話，“喵”地回應(yīng)了一聲，悻悻地跳下來，踱著貓步去別處找樂子了。老蔣找了一塊塑料布，小心地把雞窩頂棚蒙上，用磚頭壓住，細心如在敷自己的傷口。他提著半箕塊狀雞屎，去照料自己的菜地。

老蔣有兩個兒子，春生和夏生，年輕時他計劃生四個孩子，取名春夏秋冬，但老婆肚子不給力，加上后來政策不讓生了，他的夢想完成了一半。但這一半的夢想就把他這輩子折騰得夠嗆，兩個兒子的婚事傾注了他畢生的心力，把他榨成一把干巴巴的骨頭，還好這根骨頭還算硬朗，雖然不能干重活了，但種菜、養(yǎng)雞這種活兒還是麻溜。兩個兒子婚后分家，老蔣的屋子是傳統(tǒng)的前后廳的小厝，春生分左邊一溜，夏生分右邊一溜。老蔣跟著春生過，婆娘跟著夏生過。老蔣曾經(jīng)想，當(dāng)初要是再生出一個兒子，就不知道這個家怎么分了。

有時候他確實會擔(dān)心一些還未發(fā)生過的事。

春生原來是泥瓦匠，這幾年城鄉(xiāng)大興土木，泥瓦匠頗為吃香。遺憾的是，去年春生被查出水泥過敏，只要一干完工，回來就渾身發(fā)癢，什么藥都不管用。無奈之下，便改行做了菜攤小販，凌晨老蔣和春生把自家以及收購的菜拉到東湖市場，老蔣打下手，十點菜市場人少了，老蔣便挑著籮筐先回家，喂雞、上肥、抱孫子、織網(wǎng)、到堤壩去敲海蠣，不管是男人的活還是女人的活，老蔣樣樣拿手。

他只有一件事終生學(xué)不會，就是燒菜。

3

“只能賠錢了！”孫安湊指著地上的玩具小汽車，一手牽著哭啼的小寶。

小汽車已經(jīng)被狗屎砸得稀巴爛，癱在地上奄奄一息。

孫細九仰著頭，在數(shù)天上的白云。

孫安湊沖著他喊道：“聽見了嗎，細九叔，賠錢！”

孫細九把神思從天上收回來，漫不經(jīng)心道：“哦，狗屎，人叫你賠錢了?！?/p>

狗屎還拿著磚頭咧開嘴笑著，也許把整個地球砸爛是他最開心的活動。

孫安湊不耐煩道：“細九，能不能別這么裝傻，我是叫你賠錢?！?/p>

孫細九慢條斯理道：“噢，叫我？賠多少？”

“原價一百八十五塊，我有發(fā)票，你就按原價賠吧?！睂O安湊不慌不忙，談起錢來麻溜得很。

孫細九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露出烏黑的內(nèi)牙槽，久久地暴露在日頭下，舍不得合上。孫安湊不耐煩叫道：“嘿嘿，你是裝傻不成再裝瘋是吧！”

孫安湊道：“我家有什么值得一百八十五塊錢的，你直接搬走得了?！?/p>

“天哪，大伙有見過這樣耍賴的人嗎？”孫安湊開始號召群眾批判了，“我這一活生生的小車就被砸爛了，他準備不賠了，村子里還有天理嗎？”

這村子里沒幾個年輕人，曬太陽的多是老人家。老人家們圍攏過來，睜開渾濁的眼睛，一邊是正當(dāng)年的一身油亮的孫安湊，一邊是穿著破爛的朽木不可雕的孫細九，他們很容易找到正義的立場。

“嘿，欠債賠錢，損壞東西就要賠償，這是天經(jīng)地義嘛?！?/p>

“細九，你這樣做不對，做人不能沒有人品呀！”

群眾的輿論讓孫細九仰天長嘯，憤然道：“啊，你們就這樣冤枉我，我是一個賴賬的人嗎？活了快七十了，我賴過誰？我的人品你們沒看出來嗎？”

曬太陽的佬黑叔聽了這話，可不樂意了，道：“你在我柜臺上賒了十五塊的賬，拖了一年了都沒還呢，你咋好意思說人品。”

“你三年前從我那借了五十斤紅薯，后來壓根兒就沒提起過。”孫細路也趁機提出老賬，他跟孫細九是堂兄弟，平時不敢提的，這會兒不說白不說。

“靜一靜，靜一靜。”孫安湊一副大將風(fēng)度，將手壓一壓，口氣由憤慨轉(zhuǎn)平靜道，“既然你講究人品那就好辦了。那些舊賬小賬先不提，你把這一百八十五塊錢還我，我保證你有人品。”

孫細九搖著頭，皺著眉，指著發(fā)難的一群老少，像對著一群不肖子孫一樣嘆道：“哎，你們這么不懂道理，我真是沒法跟你們講。”

“啊，道理？天哪，你在跟我們談道理嗎？”孫安湊大吃一驚，道，“你能說說你的道理嗎？ ”

“噢，你們聽得懂嗎？”孫細九懷疑道。

“試試吧，這里沒有傻子?！睂O安湊指著大伙道，他還是需要群眾的力量。

群眾睜開大眼，張著嘴巴露出漆黑的牙垢，洗耳恭聽。

“我從來就沒有不還你們錢，而是——沒有錢還，懂不？”孫細九目空一切地指著大伙，“你們腦袋瓜能理解這兩個不同的理由嗎，恐怕很難想明白吧，這就是學(xué)問！”

“哦，那還不是一樣的嗎！”大伙舒了口氣，原來還指望孫細九能說出什么石破天驚的道理來。

孫細九這人，跟別的農(nóng)民心思有點不一樣，凡事他不愛老老實實地干，不走尋常路，滿腦子都是高人一等的想法。大躍進的時候，別人種紅薯，都種一片，他不，就種一株，當(dāng)成寶貝疙瘩，所有的肥料都堆在這一株上，早上起來，就直奔地里朝寶貝疙瘩拉尿，功夫不負有心人，秋天到了，終于結(jié)了一個三十斤的紅薯，扛到公社去比賽，獲得第一名。

那是孫細九一生中最風(fēng)光的時刻。

那一年，他爹被活活餓死了。

孫細九聰明的腦袋瓜里有無數(shù)種不安分的想法，這些想法基本上圍繞著一個哲學(xué)觀點：人生是有捷徑可走的。遺憾的是，臨老了，他還沒發(fā)現(xiàn)可以填飽肚子的捷徑，但這并不影響一腦子邪門的理論愈發(fā)爐火純青。

孫安湊頹然地抱著頭，蹲在地上，他被孫細九氣壞了，他淡淡地嚴肅地道：“咱也別講道理，就講錢，也別講其他的錢，就講這一百八十五塊錢，你說吧，怎么賠？”

孫細九指著他批評道：“我已經(jīng)說過了，你真的沒聽懂？”

“你說什么呀？”

“我說過了，不是不還，是沒有錢還，這么簡單的道理我想只要你讀過小學(xué)，就可以聽懂了吧！”

“啊——”孫安湊用拳頭砸著地面，號叫道，“你要不是個老頭，我會把你打死的，打死你也不解恨。天哪，你爹怎么會生下這樣一個禍害，我看你爹當(dāng)年就不是餓死的，是被你活活氣死的……”

孫安湊出去混了好多年，手下也有幾十號人馬，呼風(fēng)喚雨的，可如今對一個老頭，他氣得只好把地面砸了一個坑。他是多么想把拳頭照細九的頭砸下去，可是理智告訴他，只要他敢動孫細九一根汗毛，孫細九的養(yǎng)老就有著落了。

孫細九冷冷地看著孫安湊抓狂，嘆道：“你看你罵到我爹了，我都不還口，我這人品怎么樣，有目共睹！”

佬黑叔笑勸道：“安湊，你別指望從細九那里賠錢了，他沒氣給你受就算施恩給你了。他欠我的錢，我死心了，心里倒是舒坦些。”

“不。”孫細九像魔術(shù)師一樣舉起手，一根指頭朝天，道，“欠你們的錢，我都記在心里，一定要相信我的人品。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我可以把欠你們的全還上，說話算話，這事全在一個人手上?！?/p>

“誰？”無數(shù)雙眼睛又盯在孫細九身上，相信他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

孫細九指了指孫安湊。

孫安湊霍地起身，揮起了拳頭，他實在忍無可忍了，咬牙叫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再消遣我，我打掉你的牙！”

孫細九警惕地后退一步，下意識做了個防守的馬步，擺擺手道：“先別動粗，我說的是正經(jīng)事。”

孫細路拽住孫安湊，道：“別這樣，你聽他說嘛！”

孫細九友好地朝孫安湊招了招手，讓孫安湊靠近身邊，道：“你不是要帶狗屎他爹去打工嘛，他沒消息了，不知死活，你帶我去，好不，我打工回來，把你們所有的債都還上，連你這小汽車的錢?！?/p>

“嗬，虧你想得出來?！睂O安湊皺著眉，嘆道，“就你這把老骨頭……”

孫安湊話音未落，突然“啊”地一聲，人已經(jīng)摔到三尺開外。

孫細九把推手一收，上前幾步，把孫安湊拉起來，道：“你看，我這把老骨頭怎么樣，剛才我只用了五成力道。你們工地上做小工嘛，不外乎挑沙子、和水泥什么的，我這身手、這氣力，還不夠用？”

孫細九年輕時學(xué)過拳法，屬于南拳，源于南少林，跟過路的行腳僧學(xué)的。因為這兩下子，他曾經(jīng)被械斗的村子請去當(dāng)武師。這一招，倒是顯出幾分功夫，大伙都開了眼，叫道：“有兩下子，能行能行！”

孫安湊站了起來，拍落身上的草稈，不服氣道：“光力氣有什么用，你都不看看你多少歲數(shù)，我又不是組團去當(dāng)乞丐?！?/p>

“我是今年七十了，但你看我像七十嗎！”孫細九拍拍自己胸膛，蓬蓬響，突然轉(zhuǎn)而哀求道，“安湊，你帶叔叔去，叔叔吃得消。我賺一筆錢回來，自己過七十大壽，到時候請你們喝酒，白喝。我五十沒過，六十也沒過，我也沒指望能活到八十，我就想七十過一次，死都死得開心。安湊，求求你了……”

孫細九長得粗黑，特別是頭部，像烏龜?shù)念^一樣突出且粗壯，三四十歲的時候，就長得像五六十歲，如今要七十了，也長得像五六十，歲月對這種粗皮糙肉的人，有時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哀求的時候，像一只垂死的野獸，兇巴巴的眼里露出楚楚動人的哀傷。

孫安湊看到他的眼神，心中一軟，氣呼呼道：“我腦袋被驢踢了才會帶你去！”

4

螺螄灣是寧川市區(qū)的東部，原來只是海邊灘涂的一塊高地。大潮的時候，四面都被海水包圍，如果不是有幾棵大榕樹，你會誤以為整個村子只是一片小舢板，隨時被海水卷走。村子常年缺淡水，世世代代村民們一輩子都要跟淡水搏斗。他們很不明白，先民們?yōu)槭裁匆ň佑诖?，唯一的解釋就是逃避苛政?/p>

一九七九年，金馬海堤合攏成功，螺螄灣終于不再受海水包圍，周圍的灘涂全部變成田地和池塘。寧川市原來像一個萎縮的老二，現(xiàn)在開始向東部膨脹，慢慢地，把原來被海水浸泡的灘涂變成學(xué)校、廠房和宿舍，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它突然像服了春藥一樣，向東部“噌”地迅速勃起，企業(yè)的圈地，樓盤的開發(fā)，朝東部勢如破竹席卷而去，瘋狂地蹂躪著一個個村莊，一片片濕地。螺螄灣，被馬尾松和榕樹掩映著，被三角梅和美人蕉打扮著，被稻田、菜地和池塘包圍著，被海風(fēng)輕拂著，如一個柔順的少女，躺在地上張開雙腿，眼角默默地流出淚水。

政府的賠償方案讓村里騷動不已。晚上聚集在村頭老木的理發(fā)店，一個個義憤填膺，有的發(fā)誓不會搬出，有的討論如何增加賠償方案。當(dāng)然，所有人都清楚，他們只會在這里咆哮。一出了這個村子，他們決計是拿不出底氣的。老木雖只是個理發(fā)的，幾乎沒有離開村子半步，卻是最見多識廣的人，他一邊熟練地揮舞著剃刀，一邊提議道：“你們在這里潑口水有什么用，你們統(tǒng)一下意見，找村主任說理去！”

眾人覺得很有道理，很快有人回來匯報，村主任這些日子根本沒住在家里，在市區(qū)的房子里住。這兩年，村里被征了大量田地，賠償款被村里截留不少，據(jù)村民估計，主任個人貪污達到兩百萬之多。村里群情洶涌，有人寫大字報貼在街上，寫信上告，主任一看勢頭不對，像鳥一樣撲棱一聲飛走了。后來風(fēng)頭一過，他又飛回來了，基于兩點：第一，他貪的每一筆錢，上頭領(lǐng)導(dǎo)也必有一份，大伙互相罩著，沒事。第二，目前中國的政法監(jiān)察能力覆蓋不到村這一級，村一級的貪污腐敗大可高枕無憂。村民們也意識到這一點，再也無法對他如何了。主任在村里口碑很差，但氣場很大，誰也不會當(dāng)面罵他。他明白這個道理之后，決心把最后一屆村主任狠狠地干完，直到這個村子被夷為平地。

話題轉(zhuǎn)移到罵村主任之后，大伙就更熱烈了。是呀，村子拆遷以后，哪還能找到這種地兒把大伙集中到一起痛痛快快地罵一個人了。只有春生默默不語，任老木的手熟練地在他頭上拾掇，突然間，春生“啊”的一聲，鬢角滲出一條血絲。老木舉起剃刀道，道：“哎，這是咋啦，我干了三十來年，還沒讓人出血過?！彼眠^毛巾擦春生頭上的血，問道：“疼嗎？”春生道：“挺舒服的?！?

春生繼承了老蔣的性格，不太言聲，有什么事喜歡悶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從鬧哄哄的理發(fā)店出來，回到家里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凌晨四點的時候，天邊出現(xiàn)魚肚白，老蔣躡手躡腳地在春生房門外叫喚道：“春生，起來摘菜了?！?/p>

春生翻了個身，回道：“今天不去賣菜了，今天開始蓋房子。”

“啊，房子不是要拆了嗎，還蓋？”老蔣大吃一驚，春生這孩子雖然有主意，但也不能說這沒頭沒腦的話呀。

“你去睡覺吧?！贝荷鷳袘械貞?yīng)了一句。

老蔣沒有繼續(xù)睡，他打開大門，吸了一口涼絲絲的空氣，覺得有點兒冷，便加了件衣服，去菜地澆水。他尋思，春生說在哪蓋房子呢？是把哪塊自留地蓋起來？村邊的田地，都是征地的范疇，不可能重新建房。倒是桂山那邊有一塊自留地，靠著山邊建一棟房子，用籬笆圍個院子，養(yǎng)雞種菜，那倒是不錯的選擇。獨門獨戶的，沒有人會來那里打擾。他可以在那里一直干著農(nóng)活，干到死為止，死了必須埋在菜地里。他的靈魂可以每天感知菜葉的生長，那是一種多么幸福的死。想到這里，他興奮起來，給每一棵菜澆上一勺水，就如與它們對飲。那綠色的透明的葉脈里，他看見菜的血液在歡快地流動。

老蔣澆菜除草回來，春生正在茅坑里一邊拉晨屎一邊呼吸清涼的空氣。

“春生，你準備在哪里蓋房子？”老蔣問道。

“大門前，我量了一下，有六十平米?！贝荷欀碱^擠屎，一邊艱難地回答。

“??？！”老蔣大吃一驚，他喜滋滋的夢想破滅了。

“建賠償房，我心里有數(shù)?！?/p>

大門前到馬路，大概有六米的距離，房子寬有十米，總共有六十平米，春生決定建成兩層，這樣按照規(guī)定，就可以賠償一百二十平米，相當(dāng)于一套樓房了。這種賠償房用料極其簡單，造價也便宜，用模板和水泥，鋼筋用得極少或者可以不用。賠償房建了不是用來住，是用來拆的，它的出生便意味著死亡。

在茅坑與遠處的大海之間，老蔣傻乎乎地站著，似乎真的傻了。

“你怎么啦？”春生邊系皮帶邊問道。

“我，我想，”老蔣有些支支吾吾，“我想到時候能不能在這里擺壽酒。”

在自家的大廳里擺壽酒，親友們都來祝賀，那是老蔣夢寐以求的事。那也是他向人們列出的一張人生的成績單：我培養(yǎng)了兩個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古稀之年，三代同堂，孝子服侍，我福壽雙全，人生足矣。

六十歲的時候，老蔣的兩個兒子還沒有結(jié)婚，他沒有擺壽酒，他覺得成績還不完滿，不足以展示。

“如果春節(jié)還沒拆，就在這里擺上?！贝荷?。

“如果……拆了呢？”老蔣惴惴不安問道。

“你問我我問誰呢，都不知道擱哪住呢?！贝荷?，“今天我跟夏生買材料去?！?/p>

老蔣落寞地看了看遠處的海。

他決定吃一頓飽飽的早餐，度過這個平靜而難過的早晨。

整個村子就這樣騷動起來，對付拆遷的方式就是搶建。所有的人都扔下手里的活兒，可以加層的房子就加層，可以建設(shè)的空地就建設(shè)。更多的是投機取巧的搶建方式，把豬圈翻修一新，把豬和豬糞清理出去，整得像個人住的地方，好交涉賠償。把破敗塌陷的老房子重新加上梁子，蓋上水泥瓦。農(nóng)民發(fā)揮出無所不用其極的智慧，就如來了一次新的大躍進。

5

孫細九變成一只小小鳥，從風(fēng)吹蘿帶的云端間飛呀飛，飛過樹林，飛過河流，飛過鞋帶般細小彎曲的公路，沿著命運般的彩虹，往海邊飛呀飛，他看到琳瑯滿目的城市，就像花花綠綠的鈔票一樣鮮艷，他的小心臟撲通地跳了起來，就要承受不住了大叫了。孫安湊拍了拍他的腦袋叫道：“到了。”孫細九嚇了一跳，睜開眼睛，把流得很長的口水吸了回來，跟著孫安湊下了車。

“酒池、前窟、黃巾塢，馬上發(fā)車，去不去？”車站外拉客的舉著大牌子，聲音此起彼伏，嘈雜如鳥叫，讓孫細九睡衣全消。

“去地隅嗎，一人二十，拿上就走？”一名皮條客拉住孫細九，熱情得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孫細九使出一招“敲山震虎”，將來人擋了出去，背著鋪蓋，追上孫安湊，問道：“這么多人扯著嗓子，能掙錢嗎？”

“你以為呢，掙不少呢！”孫安湊白了他一眼，停在路邊舉起手來。

“世界太能耍了！”孫細九興奮地叫道，“還好我年輕，要是再過十年出來，我可就沒機會了。”

孫安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叫住一輛三輪車。

孫安湊的工棚在城中村古溪。孫安湊原來也是一名泥瓦匠，在古溪村搶建的風(fēng)潮中，他憑借熟絡(luò)的人脈，一舉躍升為工頭。他可以同時包攬下四五棟房子，游擊開工。包攬不是承包，材料由東家自備，他也不包工，只是包工人，按天計酬。因為搶建是一種特別有風(fēng)險的建設(shè)，很可能你第一天施工建設(shè)出來的部分，第二天就被清違辦給清理了，所以無法承包。但是按天計酬的提成已經(jīng)足以讓孫安湊的收入翻了幾番了。工棚是一間大房子，原來的米廠，里面鋪著一塊塊木板，用磚頭架起來，就是床了。孫安湊指著一塊木板道：“你就睡這兒吧！”

孫細九皺起眉頭，道：“這個條件很一般呀，跟家差不多。”

孫安湊冷冷道：“等你掙錢了自個兒住賓館去?！?/p>

孫細九聽不出諷刺的意味，信以為真，道：“哎，那敢情好，非得把賓館的床睡塌了再回家。”

下班時分，工人們?nèi)齼蓛苫貋?，大部分是來自四川、貴州的年輕人，在水龍頭那邊邊洗臉邊說粗話。本地的小工有的是活干，孫細九控制不了他們。做飯的香阿婆咚咚咚地敲了敲鐵盆，叫道：“開飯嘍！”工人們像一群聽到叫喚的小雞，拿著飯盆撲了過去，幾個回合之后，一大鐵盆菜就露底了。

孫細九滿足地端著一盆飯菜，邊咀嚼邊對香阿婆道：“這菜炒得不錯，就是味道淡了點，鹽巴不值錢，可以多加點?！?

香阿婆笑道：“你們有的人喜歡咸，有的喜歡淡，有的喜歡辣，有的吃不慣辣，我哪里顧得上，鹽巴有的是，你自個兒加去?！?/p>

“那倒是，我們家只用鹽巴，不用其他調(diào)料，不過你這里有其他調(diào)料了，鹽巴少加點也情有可原?！?/p>

“只用鹽巴也能做菜，你這手藝可真不賴。”香阿婆恭維道。

她六十歲了，就這古溪村的，兼著這兒做菜做飯，賺幾個小錢。

“那可不，等我有空了露一手給你瞧瞧?！睂O細九道，“我做菜主要是講究火候，比如水煮土豆，需要把土豆煮成泥，擱點鹽巴，既能當(dāng)菜，又能當(dāng)飯，吃個一年四季都不厭?！?/p>

孫安湊見他口水橫飛，道：“你是來這兒做工還是泡妞呢？”

孫細九不搭理，道：“我們研究點菜譜而已?！?/p>

孫安湊道：“你也不嫌寒磣，今兒早點休息吧?！?/p>

次日一早，香阿婆拎了一大袋包子和豆?jié){，擱在石臺上。工友們像餓了一夜的狼撲上去，然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奔赴自己的工地。孫安湊對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拿著砌刀的泥瓦匠阿平道：“你把他帶走吧?！?/p>

阿平一口包子差點沒吐出來，指著細九：“你說他？”

孫安湊滿不在乎道：“你看他多能吃，力氣大得很，做小工沒問題?！?/p>

阿平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孫細九嘴里一個包子，手里一個包子，興奮地跟在阿平后面，好像不是去出工，是旅游。

傍晚回來，孫細九因為掀開了在都市打拼的華麗的第一章興高采烈，阿平把孫安湊拉到一邊，皺著眉頭道：“明兒別讓細九跟著我了，東家嘮叨一天了?！?/p>

“咋了，不利落？”

“你看他兩鬢斑白的，東家說你叫一個七老八十的人來，明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負得起責(zé)。”

孫安湊仔細瞧瞧孫細九，平時看慣了沒注意，冷不丁一瞅，這才發(fā)現(xiàn)兩鬢白里帶黑的頭發(fā)長得太不像話了，赤裸裸就暴露了年齡。換成誰是東家都不舒服。

“這個，要不戴個帽子啥的?！睂O安湊腦子轉(zhuǎn)得快，很快找到了解決方案。

阿平搖了搖頭，道：“他耳朵也不靈光，使喚他笨手笨腳的，哎，畢竟上年紀了，讓他回家歇著吧?！?/p>

孫細九正在興奮地跟香阿婆在討論什么，老家伙無憂無慮的，正在為嶄新的生活而雀躍不已。孫安湊瞧了他一眼，不忍心去打斷他的美夢。

次日，孫安湊還在棚里睡覺，孫細九沖進來道：“阿平說小工滿了，怎么辦？”

“滿了就不去唄?！?/p>

“不出工我哪有工錢？我又不能跟你一樣來睡覺。”孫細九理直氣壯道。

孫安湊火了，一個鯉魚打挺坐在床沿，點起一根梅花，一口噴向?qū)O細九道：“你出去照照鏡子，頭發(fā)跟雪似的，哪個東家敢要你？你還以為你是香餑餑？”

孫細九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道：“哦？！”

他轉(zhuǎn)頭出去，洗臉架上有一面裂成兩瓣的鏡子，照的時候人的面部像被雷劈了一樣，但并不影響觀看頭發(fā)的顏色。孫細九怔怔看了良久，跑進去跟孫安湊道：“還真是，什么時候白頭發(fā)長起來也不知道，他娘的，早不長晚不長，偏偏這時候長，不是跟我對著干嗎？操，要逢著我年輕時那暴脾氣，非把頭砍下來不可！”

孫安湊沒有搭理他，繼續(xù)吸著煙讓腦袋醒醒。

“不過，既然你把我?guī)С鰜砹耍鸵朕k法給我派活不是，我是出來掙錢的！”孫細九咄咄逼人道。

“你他媽的有沒有搞錯，我說你不行，年紀太大了，是你們死活纏著我，纏到都不讓我上廁所，你糊涂到這個都忘了？！”

事實是，孫安湊根本就拒絕他了，但是孫細九聯(lián)合了佬黑叔和孫細路央求，把孫安湊像揉面團一樣揉來揉去。佬黑叔和孫細路也想讓孫細九出來一趟，他們的欠款也就有著落了。孫安湊嘴巴一軟，孫細九就像擦不掉的屎一樣跟出來了。

孫細九默默地走了出去，到鏡子前默默地看著自己，如一個自戀的美少年。

孫安湊抽完煙，穿上鞋子，決定去工地轉(zhuǎn)一轉(zhuǎn)。孫細九突然闖了進來，興奮地指著自己的頭道：“你看看，是不是年輕了？”

孫細九兩邊的鬢發(fā)被墨汁染了一遍，如兩條柏油路從腦后轉(zhuǎn)出，朝前額漫無目的奔去。皚皚雪松，被碾得蹤影全無。

孫安湊看了看，皺起眉頭。

“你說，是年輕了十歲，還是二十歲？”孫細九還在為自己的創(chuàng)舉而高興。

孫安湊不耐煩道：“是年輕了，但不像個人了。去洗洗，醒醒腦子。”

孫細九從熱情的頂峰跌了下來，這一跤跌得不輕，使他整個人郁郁寡歡。他帶著一張郁郁寡歡的臉，走到街上，街上的人忙忙碌碌，似乎每個人都有事做，都跟地球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動，只有俺老孫，被世界遺棄了。在街邊的一個紙攤前，孫細九停住了，與一個胖子四目相對。胖子道：“算命？”

孫細九疑惑地看著他，問：“我會發(fā)財嗎？”

胖子盯著他，道：“從面相來看，近期會有一筆小財。但是更要命的是，不久將有血光之災(zāi)，如果想避災(zāi)，交錢我才跟你說下文……”

“騙子！”孫細九冷冷地留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孫細九像只從森林里出來的豪豬，在大街上左突右奔，滿心好奇，直到把心情逛爽了，他才回到工棚，幫香阿婆擇菜洗菜。

香阿婆道：“你這么勤快咋不出工？”

“城里人沒良心，居然說我老了，這話你信嗎？”

“老是比他們老一點，但有手有腳又勤快，能干著呢?！毕惆⑵趴涞?。

“毛澤東、鄧小平，在我這把年紀，都在干大事呢，我有什么資格退休？”孫細九拍拍胸脯，激動起來。

“那也別跟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比，會犯錯誤的?！毕惆⑵趴磥硎怯悬c覺悟的老人。

“這輩子沒能早點出來，是我犯的最大的錯誤?！睂O細九悔恨著，惡狠狠地把青菜撕開。

“你這身子骨這么硬朗，還有什么后悔的，我那老頭有你一半就好了，這幾天又在床上病歪著，怪我不侍候他?！?/p>

“哦，老伴病倒了，那你得回去侍候，沒什么比身體更要緊的?！睂O細九滴溜溜轉(zhuǎn)著眼睛，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

“我走了，這十幾口，給誰弄飯吃？”

“這事就這么定了，我來?！睂O細九斬釘截鐵道，“你不能為了這幾個錢，把老伴撇家里不管了，這不能呀是不是，你把這幾個小錢給我掙不就行了……”

孫細九口沫橫飛的時候，孫安湊慢慢踱過來，輕輕問道：“要不，我給你路費，你回去？”

孫細九瞪大眼睛：“不，算命先生說我會發(fā)財?shù)摹！?/p>

孫安湊的手機響了，一看手機顯示，懶洋洋的表情一收，神色嚴肅道：“哦，高主任，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6

高主任一進辦公室，便把公文包擱在桌子上，脫下深灰色西裝，小心掛在墻鉤上。他又用洗手液洗了手，用紙巾把每個指頭的縫隙都擦拭干凈。

他從辦公桌的抽屜抽出三支香，點上，恭恭敬敬地朝書架上的一個菩薩像鞠躬，嘴里念念有詞，把自己的心事全盤托付給菩薩，然后插在小香爐上。辦公室彌漫著一股清幽的香味，使人心神俱迷。

這是“清違辦”，牌子的全稱是清理違章建筑辦公室。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也沒有這樣的一個常設(shè)機構(gòu)，所以你也知道，他是個臨時機構(gòu)，清違辦的高主任，是從政協(xié)借調(diào)的，其他的成員，分別是市宣、市委辦、農(nóng)業(yè)局、教育局、城管借調(diào)來的，組成一個臨時的班子。雖說是臨時的班子，工作只怕比市里任何一個部門都要艱巨。

不一會兒，清違辦的其他成員就陸陸續(xù)續(xù)上班來了，一個個像剛剛吸毒之后，醉眼蒙朧的，有的打著呵欠，有的啃著饅頭。

高主任把西裝穿上，把一包中華煙往桌上一扔，道：“這一段大伙的工作都是非常非常辛苦，沒日沒夜的，但是還要繼續(xù)累下去，這一點要有心理準備。說下具體工作，雷股長追悼會，由陳巧英負責(zé)參加，我就不去了，一定要跟他的家屬以及農(nóng)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溝通好，畢竟是在我們這里殉職了。一個前幾天還有說有笑的同事，突然間說沒就沒了，這事我想起來就肝顫，我回家說這事，我媽說，孩子，是你們壞事干多了，報應(yīng)。我媽是信佛的。我說，媽，我們拆的是違章建筑，政府規(guī)定要拆的。我媽說，佛才不管你是不是違章，人家花的是自己錢，房子蓋起來好生住著，誰也沒礙誰，你把人家拆了算什么事呢，讓人去買高價房？佛就是這個理。我媽給我一個延命觀音像，延命觀音是保護老百姓百毒不侵的，要我每天需要干什么工作，都跟延命觀音講清楚，不然就受她懲罰。雖說咱們黨員不能講迷信，但是這也是一個心理安慰，大家可以諒解。我估計追悼會我一去，這心臟就受不了，到時候又得休假……”

雷股長是農(nóng)業(yè)局干部調(diào)過來，一次晚上執(zhí)行拆除任務(wù)時，在現(xiàn)場猝死，當(dāng)時沒有任何人跟他有什么接觸。法醫(yī)鑒定的結(jié)果，是過度疲勞引發(fā)猝死，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四個日夜連續(xù)工作了。這一事件對清違辦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士氣的打擊，每個人心有戚戚，都有各自的想法。

高主任有點啞，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第二個問題，以后拆遷要多加人手，聘用工人，出動一定要八個人以上，以免受到村民或者戶主的攻擊。老百姓很精明的，看你人少，沒有武器，什么事都敢干，我們一定要增加自身的保護。增加人手的經(jīng)費已經(jīng)有著落了，工人在小孫、小武那里有，我已經(jīng)跟幾個工頭都溝通過了，手下都是四川、貴州等外地人，符合我們的用人標準。第三，對古溪、后港的搶建行為繼續(xù)監(jiān)督，領(lǐng)導(dǎo)給我們下達了新的指令，下個重點目標是螺螄灣，搶建的都是賠償房。領(lǐng)導(dǎo)的目標很明確，絕對不能讓一間賠償房得逞……”

螺螄灣的搶建與清違辦之間，形成一種游擊戰(zhàn)。如果你是遠方的游客，有幸經(jīng)過螺螄灣，就會看見村口站著哨兵。哨兵一看見拆遷辦的車，消息馬上傳到村里。正在忙碌的工人，一下子四散而去，像水倒在地上消失了。清違辦的人走后，一個個像從洞穴里鉆出來，繼續(xù)施工。政府通過村主任，告訴村民們，現(xiàn)在搶建的房子不算，政府只會按照2007年航拍的房屋圖片來賠償。但這并沒有阻止村民搶建的熱情，他們的經(jīng)驗認定任何一項政策都是泥塑的，敲敲打打就能改變。

老蔣家的賠償房被拆過兩次，一次是在搭建模板后，模板被拆除;另一次是澆筑第一層水泥后，柱子又被捶打了一次。但在春生兄弟不屈不撓地堅持中，二層小樓終于蓋起來了。為了躲避拆遷隊，兩次澆筑水泥都是在下半夜完成的。下半夜的時候，村里一派燈火通明，水泥攪拌機嗡嗡作響，村里之前從未有這般熱鬧的夜晚。春生自己是泥瓦匠，封頂之后，他自己再砌上磚，就是像模像樣的房子，可以照面積賠償。

老蔣十分心痛。他獨自走到對面的棋盤山，山不高，面對大海，原來滿山都是莊稼地，現(xiàn)在荒蕪了，野草與灌木讓整個山頭充滿野性。他走到自己的自留地上，想象在此建造一棟木頭房子，安安靜靜，就與家禽菜地一起，沒有任何人打擾，直到老死。一陣海風(fēng)吹來，老蔣一激靈，睜開眼睛，滿目荒蕪。

結(jié)婚、生子、起房子、做壽、建墳，這是在老蔣看來莊重的人生大事，每一樣都代表你活著的價值。在老蔣的預(yù)期中，他一生的努力，是可以獲得這五件大事的圓滿，他可以在臨終前嘆一聲：足矣，然后安然走向彼岸，接受眾多魂靈的祝福。但是，現(xiàn)在在建一棟要拆掉的房屋， 這事完全毀掉老蔣的三觀，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這更別扭的事了。老蔣的心呀，就像被一窩蟲子挖呀挖，挖空了。

但是，他七十了，家里的事，已經(jīng)由兒子做主，他只能打打下手。對于這個瘋狂的世界，對于未來，他擔(dān)心的是，以后自己的鋤頭將放在哪里？

他扛著鋤頭，緩緩地走下山去，天色還早，他走到自己綠油油的菜地。村子拆遷之后，這片菜地也是政府規(guī)劃征地的范疇，到時候，這一片肥沃的土地，都將變成水泥地面。

他左看看，右看看，在自己澆菜的水坑里，幾只蝌蚪正在氣若游絲地浮游著。今年氣候反常，大冬天里蝌蚪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孵出來了，畢竟溫度不到，在水面作死般浮著，偶爾一動，才看清是個活物。它的命運，指定是抗不過嚴冬的。老蔣對田間地頭的每一樣活物，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老蔣擦了把淚花，用鋤頭在水坑和大水塘之間挖出一條溝來。以他的經(jīng)驗，夜里氣溫下降，較深的水底能暖和些。

孫細九坐在一截木板上，靠著門框打盹。他已經(jīng)代替香阿婆做了半個月廚師，初到城市的抽筋勁兒已經(jīng)過去，他已深知，以自己的條件，想融進這座魚龍混雜的城市，無異于想把一根木棍插進木頭里。當(dāng)他明白，自己連那個拙劣的算命師都不如，他就徹底頹了，這股頹勁有利于他在早上八九點的太陽照射下，昏昏然進入不知所終的混沌狀態(tài)。他夢見了自己在街上碰上狗屎他爹，他說：“兒呀，你跟著安湊混吧，替我爭口氣。”狗屎他爹木然地點了點頭。孫細九興奮道：“那我就回村里去了，我回去把狗屎養(yǎng)得壯壯的。”狗屎他爹面目模糊地點了點頭。孫細九來勁了，道：“記得春節(jié)帶錢回來，我七十了?！惫肥核€是一個表情點點頭。細九不能確定狗屎爹說話算不算話，想沖上去摸他一下，一動，腦門磕門柱上，醒了。

清違辦的高主任從車上下來，招呼道：“都過來，趕緊上車?！睅讉€已經(jīng)在工棚里等待的四川小伙子一擁而上。高主任數(shù)了數(shù)人頭，叫道：“還有嗎？一天兩百！”懵懵懂懂的孫細九蹦起來，舉起手：“我去，我去！”高主任狐疑地看了一眼，道：“行嗎你？”

孫細九提起一把洋鏟，像悟空一樣舞動起來，虎虎有聲，卷起一陣颶風(fēng)，一瞬間飛沙走石，朝高主任逼去。高主任捂住鼻子，道：“行了行了，上車吧！”

高主任在車上布置道：“拆房子要往關(guān)鍵部位砸，不能你們光砸，要看我的相機，我拍完照了，任務(wù)就算完成，我沒拍照，你們就不要停！我們?nèi)蝿?wù)很緊，一次必須拆幾座，我們不可能把一座房子全部拆除，所以，領(lǐng)導(dǎo)只認得拍照。另外，你們有的人可能沒砸過房子，可能覺得不像人干的，但是，你們一定要記住，你們代表的是市政府……”

孫細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老蔣把水泥和沙子和勻了，堆成一個圈，圈里倒上水，用鋤頭耐心地攪拌。春生和夏生兄弟正在砌磚，他們認真地像在建自住房，臥室、衛(wèi)生間、廚房，一切的設(shè)計，讓人不敢相信這是賠償協(xié)議簽完后就要拆掉的房子。春生的手機響了，他抽出沾滿水泥的手，把手機放在耳邊，“哦”的一聲，道：“拆遷隊來了，先下去了?！?/p>

春生和夏生拿著砌刀下去，春生看見老蔣沒有動，道：“下去吧，要拆就讓他們拆?！崩鲜Y淡淡道：“我跟這歇著，他們又不會把我拆了?！?/p>

老蔣坐下來，看見春生的半盒煙放在沙子旁，便點了一棵。老蔣平時不抽煙，此刻他只是想讓手里握著一樣?xùn)|西，就如人生需要一個知己。從二樓看出去，視野又開闊了，老蔣一生中主要活動的區(qū)域，盡收眼底。

底下一陣騷動，高主任帶著人馬上來了。老蔣把頭從大海的方向轉(zhuǎn)過來，與高主任的眼光一碰，兩個人都想說點什么，但都止住了。此時無聲勝有聲。高主任言簡意賅輕輕道：“拆墻吧！”

孫細九掄起一把錘子，趕在兩個四川青年前頭，朝磚墻狠狠砸去。剛砌的磚墻，軟得跟面條似的，嘩啦啦一聲就倒下一片。孫細九心中一陣痛快，幾天來的郁悶奔流而去，破壞帶來的快感是無與倫比，孫細九突然想起狗屎把玩具小汽車砸掉的那一瞬間，他在內(nèi)心大笑起來，這么爽的事又能賺錢，天哪，把這個城市全部拆掉吧！

高主任調(diào)整鏡頭，從各個角度拍下了房子已被拆掉的證據(jù)，這些證據(jù)是清違辦的工作報告。高主任查看了一下數(shù)碼照片的效果，又看了看老蔣憤怒的眼神，叫了一聲：“走！”

既高質(zhì)量地完成工作，又不引起節(jié)外生枝的沖突，這是高主任工作需要控制的節(jié)奏。高主任帶著兩個四川青年下去，但孫細九并沒有下去，也許他沒有聽見，也許他還沉浸在快感之中不能自拔。

老蔣憤怒地朝孫細九喊道：“夠了！”

老蔣的聲音終于打擾了孫細九，孫細九轉(zhuǎn)過頭來問：“什么！”

老蔣道：“夠了，可以走了！”

孫細九帶著笑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驕傲地宣布道：“我是代表市政府的！”

說罷，繼續(xù)認真地投入地盡職盡責(zé)地一錘子一錘子砸在墻上，磚頭嘩啦嘩啦地掉下來，給孫細九帶來無限的快感與自豪。

老蔣胸脯起伏，喘著氣，在這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這么多天的郁悶所在了。他舉起鋤頭，一鋤頭甩過去?！芭摇钡囊宦?，孫細九的快感倏然而止，他慢慢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老蔣，隨即癱倒在地。

一條暗紅的、黏稠的血蚯蚓從孫細九腦后鉆出。

7

四天后，老蔣迎著朝霞在東湖市場幫春生打下手。賣菜的人群中擠進兩個大夢山派出所的民警小于和小曹。老蔣眼睛一花，隨口問道：“買菜？”

民警搖了搖頭，從人群里伸進一副手銬。

春生會意，在老蔣耳邊叫道：“爹，快跑！”

一邊是患難與共的兒子，一邊是舉著手銬的警察，老蔣很容易做出選擇。

他坦然地平舉起雙手。

老蔣在人民群眾驚詫的眼神中穿過護城河橋，突然停了下來，問道：“他死了嗎？”

兩個民警面面相覷，不作回答，只推著老蔣往前走。老蔣像驢一樣定住身子，道：“如果他死了，你們就不用押我去監(jiān)獄了，殺人償命這個事我懂得。如果沒死，讓我去看看?！?/p>

小于打了一通手機后，帶著老蔣來到人民醫(yī)院的重癥病房。

孫細九頭部被繃帶扎著，他的頭從來沒有像這樣被一個東西緊緊擁抱過，讓他如此溫暖過，他在溫暖中昏迷幾天。現(xiàn)在他被一個聲音喚醒了。他睜眼一看，是他在被擊倒前沒有看清楚的那張臉。

“我平時連只虱子都不忍捏死。”老蔣對著孫細九，像對著墓碑，鄭重解釋道。

孫細九雖然只剩下五官露在外邊，誰也不能肯定他能否說話，終于在老蔣面前，他的嘴巴張開：“可是你幾乎打死我了?！?/p>

“這是個誤會，我心里想打的不是你?！崩鲜Y這幾天的想法已經(jīng)很清晰了。

“那么，你想打誰？”孫細九問道。

“不知道?！崩鲜Y低著頭，這個問題他想了幾天一直沒想出答案。

“你會賠我錢嗎？”

“不會?！崩鲜Y淡淡地回答。

兩個人無語，用眼神對峙著。在生死決戰(zhàn)之后，互相默默傾訴衷腸。

“我七十了，什么都不怕?！崩鲜Y由衷地掏出心里話。

“你屬龍？”

“是呀，你呢？”

“我也是?！睂O細九眼里閃過黯然的光。

老蔣眼里發(fā)出一陣喜悅的光芒，在他眼里，做壽的人是最大的。他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激動嘆道：“真的是……有緣！”

“有緣？你可要了我的命?！睂O細九鄙夷道。

“我真不是想砸你的……你這人，都是壽星了怎么還出來干這事呢？”老蔣愧疚念叨道。

“我喜歡這份工作。”孫細九無限眷戀地睜著眼睛，似乎在回味著砸墻的快感。不出這事的話，他也許能每天出去打砸，到年終能夠剩個兩三千，這個壽年指定過得妥妥的。

孫細九動了動自己的手，發(fā)覺還能抬起，緩緩伸出，摸了摸老蔣的手銬，感受一下金屬的銳利，疑惑道：“這是真的嗎？”

老蔣把手銬舉到孫細九眼前，點了點頭，一副如假包換的表情。

“該！”孫細九道，“你砸了我的頭，還砸了我的壽酒！”

“本來，正月農(nóng)歷初五，我也要在家擺壽酒的?！崩鲜Y抱著同病相憐的歉意道。

以孫細九的傷勢，這個年肯定在醫(yī)院耗上了，雖然現(xiàn)在的生活比他一輩子的生活都好，但是他實在不想在醫(yī)院度過這么要緊的時光。他與老蔣緣分頗深，他還是對老蔣是一百個不滿意，如果現(xiàn)在不是舉手投足都困難，指定要跟老蔣干一架，這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

這一點老蔣看在眼里，他用戴著手銬的手，握住孫細九留著血跡的手，道：“到時候我叫我兒子給你送碗壽面，意思一下，哦，活了七十了，不做壽說不過去?！?/p>

孫細九雙眼一翻，似乎被戳中痛處，突然暴怒道：“你是說我沒有兒子嗎？我也有兒子！”

老蔣沒想到自己的好意卻惹了馬蜂窩，立馬解釋道：“我只是……我的一點意思嘛，是吧，怎么說我還是對不起你的?！?/p>

“其實，我兒子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狗屎餓死了沒有。”孫細九只暴怒了一瞬間，一股悲傷就使他平靜下來。

老蔣只聽懂他一半的話，以一貫的耐心勸慰道：“就是嘛，我讓我兒子來照看你，七十壽辰，一輩子只有一次?！?/p>

孫細九像機器人一樣拙笨地點了點裹得嚴實的頭，內(nèi)眼角突然滲出兩點淚，顫抖著問道：“你呢？”

“我兒子孝順，他會到牢里給我安排的。”老蔣面帶微笑，篤定地回答，仿佛說的是一個天堂。

小于和小曹聽了半天，沒明白兩個老頭到底要解決什么問題，怕節(jié)外生枝，催促道：“走了走了?！?/p>

孫細九突然揪住老蔣，像一個餓瘋的孩子揪住奶媽一樣，饑渴地問道：“你說，到底誰會給我賠償？”

老蔣無以言對，他深情而遺憾地看了孫細九一眼，抬起鐐銬，像撫慰嬰兒一樣用手指拭去孫細九眼角渾濁的淚星。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