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
張同友1924年9月12日出生于河南省鄭州市。年近九旬的張同友老人是位行醫(yī)多年的老軍醫(yī),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老黨員。僅從外表判斷,大概很少有人會把眼前這位慈善安祥的老醫(yī)師與抗日戰(zhàn)爭中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聯(lián)系在一起。
前路茫茫何處去
1941年10月,鄭州被日軍攻占。那是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的第四個年頭,鄭州城頭上飄起了刺眼的太陽旗。張同友被迫成了千千萬萬流亡學生中的一員,此后,他的人生道路徹底被這紛亂的時代所改變……
張同友選擇與學校的師生一起踏上了流亡他鄉(xiāng)之途。流亡歲月異常艱苦,沒搭乘上火車的師生們只能靠雙腳一步一步向西前行,當時天氣已轉寒,許多師生卻只有單薄的衣服。除了饑餓和寒冷,還要日夜擔心日本鬼子是否會追上來。流亡隊伍就在這樣饑寒交迫的惡劣條件下徒步行至西安。
張老說:“在那個年代,戰(zhàn)爭的年代,家鄉(xiāng)沒有了,就跟著學校逃難。學校帶著這班學生逃到西安也不容易的。到西安以后,學校叫各自去找各自出路,愿意讀書的,國家就供養(yǎng)你去讀書。你愿意考其他學校、找個工作的也可以?!碑敃r張同友還不到18歲,本該是讀書的年齡,但這山河破碎、故鄉(xiāng)淪喪,有家難歸的慘景已不允許他繼續(xù)安心求學。他毅然決定投筆從戎:“我想報效國家,我當時第一個就報考了空軍,報考了西安的空軍部隊,也被錄取了,我報的是飛行員?!?/p>
張同友雖順利報考上了空軍部隊,但萬萬沒想到在體檢這一關卻將他“長空逐日”的報國夢擊得粉碎。他說:“由于我當時是流亡學生,身體營養(yǎng)素質太差,那個考官說,你這個身體不行,上空你可受不了,你先做地勤,兩年地勤,把身體恢復一下,你再上空?!睆埻训脑竿且咸炫c日寇面對面真刀真槍較量,不能當飛行員殺敵報國的夢想就無法實現(xiàn)了,就選擇了報考醫(yī)校。老人回憶自己當時的心情:“當時也不知道這個軍醫(yī)學校是干什么的,只曉得是個醫(yī)生,出來后當個醫(yī)生就是了,后來就考上了。這個的身體素質條件要比搞空軍稍微放寬了一點,所以說沒有其他的什么想法,被錄取了也很好嘛?!?/p>
就這樣,命運安排張同友成為了一名國軍醫(yī)官。在救死扶傷這條路上,他一走便是一生。
踏上遠征之途
張同友考入的“西安軍醫(yī)學?!睂W制為兩年,基本課程分內科、外科等。張老說:“因為是軍事學校,入伍后有3個月的軍事學習。學校也是軍事管理,也有隊長、區(qū)隊長、小隊長,每個人都要學一點軍事常識?!?/p>
當張同友在軍醫(yī)學??炭嗯W習時,世界反法西斯陣線的格局已發(fā)生巨大變化。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蓄謀已久的日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東南亞。面對氣勢洶洶的日軍,駐亞洲英美盟軍竟迅速潰敗,香港、新加坡等英殖民地先后被日軍占領,在緬甸的英軍也無法抵擋日軍的強大攻勢,只得請求作為盟國的中國派遣遠征軍入緬助戰(zhàn)。12月23日,中英簽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協(xié)定》。1942年初,10萬中國遠征軍踏出國門,遠征異域。這一系列變化也直接影響到西安軍醫(yī)學校,張老回憶說:“當時學校也講,每個同學要有正確的思想,這就是準備要到緬甸去,你們這個班畢業(yè)后就要走?!?/p>
果然,還未等到張同友畢業(yè),便先傳來了緬甸戰(zhàn)事失利的消息。中國遠征軍一部經野人山撤回國內,損失慘重,另一部由孫立人將軍帶領撤往印度,成為了“中國駐印軍”。盡管初戰(zhàn)失利,但盟軍并未放棄緬甸,中國國內亦為重組遠征軍第二次入緬作戰(zhàn)積極準備。為了適應戰(zhàn)局需要,軍醫(yī)學校的課程也做了相應調整。張同友老人回憶說:“我們在畢業(yè)前半年的時間,學校又增加了兩門功課:戰(zhàn)地英語和化學兵器,這是由美軍直接來教的,還有翻譯?!?/p>
張同友告訴我們,這是學校有史以來第一次增加的兩門課程,因為對作戰(zhàn)實用,同學們對這兩門課都很感興趣,大家都認真學習。他說:“當時在學校這課很生動的,不但是學校的愿意來聽課,甚至外邊的也有人來,別的學校也有來聽課的,都來聽。由美國人教,大家感覺還很好?!?/p>
畢業(yè)之后,學校集中將學員們帶往昆明陸軍總部報到,接著便將學員們分配到相應的部隊或野戰(zhàn)醫(yī)院。此時,反攻的號角已經吹響,戰(zhàn)火在緬北蔓延。張同友和同學們接到戰(zhàn)區(qū)“坐飛機到緬甸”的命令。
初到滇緬前線野戰(zhàn)醫(yī)院的張同友只知自己工作的單位是“第八后勤醫(yī)院”,院長是一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東北人,名叫王維俊,除此之外,他對當?shù)氐那樾我粺o所知。張老回憶說:“反正那里不是市區(qū),都是在大山里面,誰也沒有到過那里,都不敢跑出去,當時醫(yī)院那邊也戒守。緬甸也不那么安靜,緬甸人也不知道你來干什么的,也不怎么合作。遠征部隊到那里去也不怎么受到歡迎?!?/p>
親歷“跨國受降”
在緬甸前線時,張同友的軍銜是中尉軍醫(yī),他與他的戰(zhàn)友們每天都會救治不同的傷員。老人告訴我們說:“每天的病人都不一樣,一來都是三百、五百的,黑夜白天都有,不分時間,都是汽車拉過來的。”
問及野戰(zhàn)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及救治過程,張老告訴我們,他當時所在的野戰(zhàn)醫(yī)院離前線還有3道火線的距離。他說:“第一線的很緊張,第一線我們(剛畢業(yè)生的)不會是派去的醫(yī)生,第一線去的都是有經驗的,在戰(zhàn)場上的第一線是不做處理的,有負傷的就拉下來就算完成(任務)了。第二線才檢查傷員情況,貼傷票,決定是幾等傷,到二線就有擔架,到了三線才有車子?!?/p>
“我們到那里沒有害怕和畏懼的思想,想想來了就是做這個工作的,害怕也不表現(xiàn)出來,也不嫌臟不嫌累。”異常殘酷的戰(zhàn)事不僅練就了張同友堅強的心理素質,救治的傷員多了,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張同友的醫(yī)術得到了快速提升。
想起自己救治過的傷員,張老對我們說:“都是炸傷的多,被子彈打中的槍傷的還不怎么多,因為都是在山區(qū)作戰(zhàn),看不清敵方人員具體位置,基本上都是扔手榴彈、炸彈,所以炸傷的傷員比較多?!?/p>
在野戰(zhàn)醫(yī)院工作的那些歲月里,張同友常見到如孫立人等很多高級將領前往醫(yī)院看望自己部隊的傷員。張同友就這樣在前線野戰(zhàn)醫(yī)院每天不停地救治傷員,在他的生命中除了傷員還是傷員。等到入侵緬甸的日寇殘敵基本被我們的部隊肅清完畢、戰(zhàn)事平息之后,他們便接到了回國的命令。他回憶說:“那時也弄不清楚經過了哪些地方,反正是走路回來的。跟著部隊走的,部隊走哪里我們就走哪里,那時也不像現(xiàn)在一樣,要去什么地方就問一問,那時候搞不清楚,也不容易跟老百姓接觸,再說接觸后講話你也不懂。后來走到騰沖了,我才曉得我們回國了,是走滇緬路回來的,慢慢走到大理,大理講話大都懂,但一些云南人講話還是聽不懂?!?
部隊繼續(xù)往昆明的方向行進,當部隊途經祿豐縣城時,只見城區(qū)的老百姓都在興高采烈地歡呼、放鞭炮,張同友向當?shù)厝舜蚵牪胖朗侨毡就督盗?。聽聞這個消息,張同友心中充滿了疑惑,他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們都不知道老百姓會知道?老百姓說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都不太相信,沒有過多久,有電報來,說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才相信?!?/p>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但張同友與他的戰(zhàn)友們的任務并未結束。根據《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等文件精神,盟軍統(tǒng)帥部于1945年8月17日發(fā)布第1號命令:越南16度緯線以北地區(qū)的所有日軍無條件向蔣委員長投降。很快,中國陸軍總部下達命令,中國陸軍第一方面軍奉命入越受降,司令官盧漢擔任接受日軍投降的主官。
抗戰(zhàn)勝利后,中國戰(zhàn)區(qū)共16個受降區(qū),越南北部受降區(qū)是唯一的一個境外受降區(qū),因此歷史上又稱入越受降為“跨國受降”。1945年9月8日晚,以云南將士為主體的20萬中國大軍在盧漢的統(tǒng)一部署和指揮下,開始分數(shù)路向越南北部挺進。其中國民革命軍第六十軍由云南金平、屏邊、那發(fā)向越南的老街、萊昕,經富源至河內;第一方面軍司令部及九十三軍跨越南溪河后沿滇越鐵路越南段向前推進,到達了河內后,六十軍再向南定、順化、海防及土化(16度緯線南北分界處)推進。
當時擔任警衛(wèi)團醫(yī)官的張同友,很幸運地成為了這次“跨國受降”的一位親歷者。對于這次特殊的任務,張老的記憶異常清晰:“第一方面軍的司令長官帶我們部隊到越南受降,那個時間都是走路,沒有車嘛。去越南我們沒有走過,都是大山,走到山上沒有地方住。那時的條件很辛苦,大山晚上有瘴氣,瘴氣是個什么東西我們也不知道。那時由于好奇心我就跑去山下看,到山下發(fā)現(xiàn)下午4點就沒有人了,各家都上山走了。我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醋吣??他們說在這里夜晚瘴氣來了要死人。我不相信就呆在這里睡了,一到半夜醒了,那個味道不行,空氣太稀薄了,我就跑到外面透透空氣,跑到山頭上就好了?!?/p>
部隊到達越南后,張同友發(fā)現(xiàn)當?shù)氐娜毡颈缫巡粡臀羧盏耐L,就像斗敗的雞,一個個軍容不整、灰頭土臉、神情憂郁。張老告訴我們說:“在河內的時間,日本兵見到中國人就趕快站好,動都不敢動,那里的軍營都是日本人修建的,還有淋浴,在當時算修得特別好的了,我們這個戰(zhàn)勝國都沒有看到過這個?!?/p>
1945年9月28日,這次特殊的跨國受降儀式順利進行,日本第38軍團向我軍無條件投降,該軍團官兵不再受日本本土政府任何牽制,只接受中國第一方面軍司令盧漢全權節(jié)制指揮。
“日本人受降要簽字移交槍支,之后回到兵營,不許出來。然后有船只送走他們,中國軍隊解押他們。”時隔多年,張同友老人依舊難以忘懷這次榮耀的“跨國受降”經歷??箲?zhàn)勝利后,張同友先后獲得了3枚勝利勛章,可惜后來毀于“文革”時期。
坎坷的戰(zhàn)后人生
“二戰(zhàn)”的勝利對許多國家而言代表著和平的到來,但在苦難的中國,卻爆發(fā)了一場殘酷的內戰(zhàn)。1949年,國軍兵敗如山倒,國民政府的失敗已成定局。當時在國民政府擔任軍醫(yī)的張同友再一次面對人生的抉擇——留在大陸或是撤往臺灣。
“這時母親來南京找到我了,當時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的哥哥在臺灣,正在考慮要不要帶上家眷去臺灣的時候,有人告訴我那邊也不好。于是我就跟隊友去云南金三角?!睆埻鸦貞浾f,“在都勻的時候實在走不動了,就留在這里。心想自己開個診所也不太容易,就給開診所的人打工。當時維持生活還算穩(wěn)定?!?/p>
張同友沒有選擇隨國民政府遷臺,而是準備跟隨部隊重返緬甸,行至貴州時因身心疲憊而脫離部隊,就地定居。后來,那支前往緬甸的部隊沒有如計劃那般成為“反攻大陸”的先頭部隊,而是在緬甸的大山叢林中與緬甸政府軍打了數(shù)十年的游擊戰(zhàn)。后來,隨著海峽兩岸對峙局勢的穩(wěn)定,這支流落在緬甸的“異域孤軍”徹底被遺忘在異國的茫茫大山中。臺灣方面的補給斷絕了,孤軍只能自己維持生計,其中一部分人流落金三角淪為毒販,而另一部分人后來被泰國政府收編,只是他們依舊過著沒有國籍的生活。在今天的泰北,這些孤軍老兵所居住的房屋上依舊書寫著“還我國籍”的字樣,這是內戰(zhàn)造就的另一個悲劇。對于張同友個人而言,沒有跟隨部隊前往緬甸,或許是他的幸運,盡管他之后也遭受了15年牢獄之災。
度過動蕩歲月,歷盡坎坷辛酸,晚年的張同友又重新走上了“救死扶傷”的行醫(yī)之路。他始終以“抗日戰(zhàn)場救死扶傷,和平年代醫(yī)者仁心”這兩句話作為自己的座右銘。那場戰(zhàn)爭直接影響了老人的一生,時至今日,看盡浮沉的他還常頗有感慨地說:“只有抗日那幾年沒有雜亂的思想……”
70年過去了,張同友老人對自己在8年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那段特殊經歷,始終有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