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烈
當我為自己民族失去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長歌當哭時,也只能滿懷傷痛、深長思之。
范仲淹和王安石是北宋一前一后的兩位政治改革家:范仲淹比王安石大32歲,他們所領(lǐng)導的“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前后相差25年;“慶歷新政”于慶歷三年(1043年)以范仲淹的《答手詔條陳十事》(也即《十事疏》)為標志展開,此前1年王安石登楊寘榜進士第四名;“王安石變法”于熙寧元年(1068年)以王安石“越次入對”為標志展開,此時范仲淹已經(jīng)去世16年;“慶歷新政”歷時僅僅1年零4個月,而“王安石變法”從王安石“越次入對”到兩次入相共有8年,加上宋神宗搖搖擺擺地堅持9年,總共是17年。比較“慶歷新政”與“王安石變法”,其間許多相關(guān)意味令人深長思之。
北宋改革的現(xiàn)實理由,在“慶歷新政”之前就已充分。早在“慶歷新政”展開之前4年,那位寫過“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文學家宋祁,作為同判禮院官僚就向宋仁宗上疏:國家財政經(jīng)費赤字,問題在于“三冗三費”;“今天下有定官,無定員”,“州縣不廣于前,而官五倍于舊”。此時離33歲的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已經(jīng)79年,吃財政飯的人,按宋祁的說法,已經(jīng)翻了5倍。改革的現(xiàn)實倒逼和改革的呼聲都在逐漸高漲,終于,到了慶歷三年,官僚內(nèi)部騷動,又遇對西夏的戰(zhàn)爭慘敗,宋仁宗終于罷免宰相呂夷簡,把范仲淹從西夏前線調(diào)任參知政事,任命韓琦和富弼為樞密副使,開始推行“慶歷新政”。
“慶歷新政”比后來“王安石變法”優(yōu)越的一個重要條件,是宋仁宗親自建立了一個強大的輿論班子,史稱“四諫官”——歐陽修、余靖、王素和蔡襄。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四諫官”從文才到口才都好生了得:“四諫官”一聲奏言,老官僚呂夷簡、夏竦和王舉正都被撤職,范仲淹、韓琦和富弼等少壯派走上政治前臺。面對前所未有的出色班子,“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喜出望外,曾經(jīng)極為沖動地寫詩贊頌。
在宋仁宗的催促下,范仲俺、富弼和韓琦連夜起草改革方案,終于拿出了著名的新政綱領(lǐng)《答手詔條陳十事》: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nóng)桑、修武廟、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獜倪@“十事”中可以看到,“慶歷新政”在改革思想上并沒有什么新鮮內(nèi)容,大多是一些應(yīng)該做好而歷代封建朝廷都做不好的老生常談,其改革主張的中心點屬于“整頓吏治”,不是取蜂蜜而是直接對準蜂窩。
慶歷三年底,范仲淹選拔了一批精明強干的政法干部(按察使),到全國各路(“路”相當于“省”)去檢查官吏的為政情況;范仲淹自己坐鎮(zhèn)中央,每當按察使的報告送來,他就翻開各路官員的花名冊,對照著把有問題的官員名字勾掉。在當時人看來,范仲俺這種做法在政治上都比較粗疏和魯莽,一向非常尊敬他的副手富弼,見范仲淹勾掉一個又一個官員名字,曾經(jīng)忐忑不安地從旁勸阻:“您這一筆勾去容易,但您這一筆下去,就會讓他一家人痛哭啊?!狈吨傺陀霉P點著貪官污吏的名字說:“一家人哭總比一路人哭好!”
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在人治社會的官僚體系中,有問題的官僚肯定占大多數(shù):隔一個勾一個有漏網(wǎng)的,每個都勾有冤枉的。身處這個體系中的范仲淹,必然失去自己行政的政治基礎(chǔ),于是,幾乎是整個官僚系統(tǒng)都對“慶歷新政”恨之入骨,他們集結(jié)一起攻擊新政。老奸巨滑的夏竦讓家中使女天天臨摹石介手跡,然后偽造石介致富弼書信,信中故意透露想廢掉宋仁宗;夏竦本人也四處散布政治謠言,說改革派結(jié)黨營私、陰謀另立皇帝?!匀首诘闹橇蛷恼?jīng)驗,他未必相信偽造的石介書信,但他真切地看到了來自整個官僚集團的反對力量,與他們相比,范仲淹等改革人士只是滄海之一粟。于是,“慶歷新政”僅僅實行1年零4個月,宋仁宗便下詔全部廢除,還解除了范仲淹的參知政事職務(wù),貶到河南鄧州;富弼和歐陽修等改革人士也被逐出朝廷。后來歐陽修成為滁州醉翁,懷著萬分委屈和失望的心情寫出了著名的《醉翁亭記》。
從文章開頭的歷史資料中我們可以知道,“慶歷新政”發(fā)生之時,王安石已經(jīng)23歲,而且是一位“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的新科進士,作為基層的淮南簽判、以撰寫《淮南雜說》清理改革思想的王安石,肯定經(jīng)歷了“慶歷新政”的實施過程,對其失敗原因及經(jīng)驗教訓,應(yīng)該也做過深入細致的研究和思考。從他后來的改革方案更可以看出:“王安石變法”至少正面繞開了“慶歷新政”的“整頓吏治”,而更多地從經(jīng)濟制度入手進行改革。王安石在《祭范穎州文》中稱范仲淹為“一世之師”:從“慶歷新政”基礎(chǔ)上屹立起來的王安石,其政治改革思想要比范仲淹寬廣得多、深邃得多、系統(tǒng)得多,也比范仲淹的改革方案更富有操作性、更富于想象力。
“重農(nóng)桑”在范仲淹的政治設(shè)計中,還只是一個彈性很大的概念性口號,怎么個“厚”法缺乏操作性,但在王安石的變法方案中,已經(jīng)化為“青苗法”、“農(nóng)田水利法”等具體措施。王安石的“青苗法”是一種小額信貸,是貸給窮人再生產(chǎn)的。具體做法是:在農(nóng)民“青黃不接”之際,由官府將常平倉中的錢糧借貸給貧困農(nóng)戶,以農(nóng)戶田里的“青苗”作信用擔?;虻盅海鹊角锸罩筮B本帶息歸還;“青苗法”的利息是20%至30%,在今天來看,這個利息非常之高,但當時民間的高利貸利息則是100%至300%。王安石曾經(jīng)相當自信地說過,如果“青苗法”堅持3年,天下農(nóng)民就不會出現(xiàn)沒有種子錢的情況了。這樣的變法也居然能失??!900多年之后,孟加拉國的穆罕默德·尤努斯創(chuàng)辦了一家“鄉(xiāng)村銀行”,就其信貸“義利”雙收的出發(fā)點來說,與王安石的“青苗法”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然而,尤努斯不但幫助自己國家的貧困人民獲得了必要的生活資本,還被視為開創(chuàng)了一種小額融資的現(xiàn)代模式,從而獲得2006年度諾貝爾和平獎。
在王安石變法之前,北宋納稅戶除了交納賦稅之外,還得按戶等高低輪流到各級政府去服差役,這就是“差役法”,主要有“衙前”、“里正”、“戶長”、“人力”、“手力”等等差役。其中的“衙前役”如遇倉庫財物或運輸過程中的官物有損壞耗失,必須照數(shù)賠償;押送進貢之物到汴京,如果受酷吏勒索阻難,往往會長期不得回家,凡輪充此役的人,大多得傾家蕩產(chǎn)。司馬光在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所上的《論修造札子》中對此也有痛斥;蘇東坡對服“衙前役”的人民也充滿同情;然而,當王安石把“差役法”改為“募役法”時,卻又遭到司馬光和蘇東坡等人的一致反對(蘇東坡的態(tài)度前后有反復(fù))。所謂“募役法”,就是按“差役法”的戶等收錢顧人代替服役,承認勞動分工的發(fā)展,在商品經(jīng)濟非常發(fā)達的北宋,“募役法”對被捆在勞役之中的民眾來說也是一種解放;王安石唯一的改動,就是原來被免差役的官戶人家也被要求出一定的“助役錢”,這自然招來士大夫階層的反對。
王安石的“均輸”和“市易”等法,都涉及到國家對非常發(fā)達的商品經(jīng)濟的宏觀調(diào)控,其思路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在《遇上宋仁宗幸運,遇上宋徽宗遭殃》一文中引用《宋會要輯稿》史料數(shù)據(jù)說過:京師皇室和宗室的經(jīng)濟支出,要占到帝國財政的三分之一。除此之外,老百姓還得向他們進貢許多實物,如綢、絹、綾、羅、錦等,加上高級官僚的消費,和軍械制造所需翎毛、箭桿、牛皮等,再加上各地城市所需相應(yīng)物資,這個流通量是相當驚人的,這甚至也是北宋整個商品經(jīng)濟的無窮魅力。從前此中的“輕重斂散之權(quán)”,往往落入豪商巨賈手中,國家無從宏觀調(diào)控,既不利于物資流通與物價穩(wěn)定,也不利于百姓的日常生活——“均輸法”和“市易法”就是為了改變這種局面,這也是王安石“民不增賦而國用饒”的自信原因。據(jù)鄧廣銘先生引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和《宋會要輯稿》資料:僅熙寧八年冬到熙寧九年秋,也就是1年左右時間,開封都市易司就收得息錢和市例錢1332000余貫;在熙寧十年1年之內(nèi),又收得息錢1430350余貫,市例錢98000貫左右。僅從此點,我們已經(jīng)能看到“王安石變法”中卓有成效的理財效果。
中國的土地和財富兼并,歷來是封建君主官僚專制體制下一個周而復(fù)始的社會頑疾,西漢末年、東漢末年、唐朝末年、隋朝末年的農(nóng)民起義都肇因于此。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20%的人占有80%的土地和財富,而80%的人卻只能擁有20%的土地和財富,而且這還是一個在動態(tài)變化的反比例。西漢王莽出來恢復(fù)“井田”,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作為一個有著深邃歷史眼光的政治思想家,王安石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問題,他的“募役法”尤其是“方田均稅法”都動到了那20%富人的奶酪,想以此緩和激烈的社會兼并矛盾,所以,“王安石變法”遭到整個官僚統(tǒng)治階級的反對,也就不出人們的意料。
以上我們僅從幾個主要側(cè)面勾勒了“王安石變法”的內(nèi)容,實際上,王安石變法的內(nèi)容遠比此深邃寬廣。王安石為北宋帝國設(shè)計了一整套富國強兵的改革方案:比如“保馬法”,都知道在冷兵器時代,戰(zhàn)馬就是最先進的軍事力量,此法就是為了加強帝國的軍馬生產(chǎn);又比如王安石政治助手呂惠卿提出的“手實法”,就類似于我們今天的官員財產(chǎn)登記制度。“王安石變法”最終為什么會失???一千多年來的史家們都眾說紛紜,說實話,我也不能完全分析清楚其中的復(fù)雜原因,我只能接受事實:當我為自己民族失去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長歌當哭時,也只能滿懷傷痛、深長思之。
(作者系新聞媒體人士,詳見《貴陽文史》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