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恥辱

我很少談論二十世紀的恥辱。奧斯威辛集中營

南京大屠殺。廣島和長崎上空的蘑菇云。古拉格群島。 九·一一

朝鮮半島的獨裁。我很少談論希特勒

和斯大林的異同。他們是對手，是孿生者

是新一代撒旦寶座的有力競爭者。我很少談論西伯利 亞的暴風雪

和十二月黨人。五·七干校的右派

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知青。在大饑荒中逃過一劫的 小勞改犯

對往事與歲月諱莫如深。我很少談論

天使的性別和肉體。猛虎細嗅薔薇。劊子手的溫柔

大海在星空下?lián)崞搅虽鰷u的傷痕。巨石上的一個螞蟻

加深了石頭的沉默。風吹過岑寂的樹林

野蘭花張開了肥厚的嘴唇，蜜蜂在陽光中上浮

秧雞在堆積著落葉、枯草和無花果的腐殖層上撥拉

蜘蛛在巡視八角形的王國。巖燕和蝙蝠

爭奪著溶洞的幽靜。兩顆水珠從鐘乳石上滴落的間隔

比沙漏更加準確。多美啊，仿佛有神跡

就要顯現(xiàn)。我很少談論遠方傳來的伐木聲

幾個工人坐在溪畔的樹墩上休憩。一個用斧頭

削制牙簽。一個用石片打水漂。其中的一個

聲稱看到了樹梢掠過的UFO。我很少談論外星人的目 擊者

他說飛碟的外形像他頭戴的草帽

他甚至看到了舷窗里的美人，傾國傾城

但不是人類。我很少談論大壩上的蟻穴

（銀河的堤岸也有白蟻在做窠？宇宙飛船的甲板

也有蛀蟲在穿行，仿佛柔軟的肉體鋼釘？）我很少談論

已被堵住的漏洞。夏夜浩瀚的黑大氅之上

布滿了閃光的篩孔。愈來愈密集的烏云

像危險的水池，高懸于天穹。我很少談論四菜一湯

引咎辭職的領導。低頭認錯的瀆職者

洗白的黑手。被挪用而償還的公款

我很少談論特異功能者和氣功大師。氣沉丹田

三花聚頂。隔山打牛。意念搬運。耳朵認字

飛檐走壁。登萍渡水。隱身者穿越了墻壁和時代

辟谷者的長袍里夾帶著漢堡包和牛肉干。開天眼者

看到了月球上的伐木者和推土機。走火入魔的人

引發(fā)了大興安嶺的火災而又發(fā)功撲滅。

12、煉金術

我很少談論彩票中獎者。天上掉下的大餡餅

添丁發(fā)財。雙喜臨門。塞翁失馬

焉知禍福。我很少談論羅浮山的煉丹爐

和亞歷山大城的哲人石。硫和汞

太陽和月亮。國王和王后。濕婆和沙克蒂。雌雄同體的 獅子

龍和虎。黃白之術。內(nèi)丹和白云?；瘓A為方

金字塔。星辰與經(jīng)書。露水夫人和玫瑰園

自然之鏡和黃金詩人。葛洪的身體逐漸變得虛空

幻化成輕盈的白鶴。而智慧之神赫耳墨斯

伸出朱鷺的頭部。我很少談論神

是誰認出了神而又看到了自己

殘缺的神性？是誰創(chuàng)造了神？是誰使屠夫放下了刀？

是誰使人類懂得敬畏而信服？是誰以神的手

寫下了浩如煙海的經(jīng)文？抑或神如何通過人類的手

記錄了浩瀚的神諭？人無法了解神（恰如腳底下的 螞蟻

無法了解人類？）但仍不放棄追尋而心懷恐懼？

誰在模仿神的聲音？誰在以神的名義

發(fā)號施令？妄談救贖與審判？佛對阿難說：

“沒有避難所，沒有別的光

你必須靠自己發(fā)光。”但里爾克為什么說：

“瞧，所有人全在墜落?？墒怯幸晃唬米约旱碾p手

無限溫柔地將這一切的墜落把握。”（成道者從來不是

模仿者而是創(chuàng)造者）在基督徒看來

人類只是神的造物而妄稱創(chuàng)造者。佛是國王的兒子

而放棄了王位。耶穌是木匠的兒子

他始終跟普通人在一起：漁夫、伐木工、木匠和農(nóng) 夫……

世間的鹽。他化腐朽為神奇

使賭徒、酒鬼和妓女成為覺悟者

他就是奇跡。他的道路就是愛：“要愛你們的仇敵……

不要向惡人報復。有人打你的右臉

你把左臉也轉(zhuǎn)過來讓他打?！卑斯卣f：“萬物皆無

存在即上帝?；郊仁侨祟惖氖茏镎?/p>

又是人類的救贖者。”耶穌是上帝唇邊的長笛

無論他說什么，都是福音。我很少談論異端者的權利

公布日心說的哥白尼死期將至。伽利略的鐵球和望 遠鏡

布魯諾將烤焦的頭部，扭離了伸過來的十字架。

13、微笑

佛凝望水池。池中的蓮花，有的挺出水面

有的埋于水底，有的半沉半浮。佛決定為沉浮者說法

無我。四圣諦。八識?？张c無。因與果

連結成完整的永恒之鏈……輪回與涅槃，虛幻與真實

痛苦與解脫。同一時間之內(nèi)，河流在每一段河床存在

沒有上游或下游（沒有過去或未來的陰影與包袱）時 間既不真實

也不虛幻，橫亙在剎那間和永恒的界線只是幻覺

請看黑塞描述的佛：每一塊石頭都是修行者

河流。鏡子。影像。成千上百個臉孔

在波浪中出現(xiàn)又消失。無數(shù)張臉龐同時在那里

不斷地改變、更新、替代：人的臉孔，畜的臉孔，魚的 臉孔

鳥的臉孔……因死與生、愛與恨在相互聯(lián)結和轉(zhuǎn) 換——

這些臉孔被一個不真實但存在的東西包裹著

像透明的外殼、臉龐或水的面具——這是眾生的 舞臺

是佛龐大而無形的臉孔？佛在微笑。佛無限悲憫

（那是許多流動的、扭曲著的形體之上的統(tǒng)一的微笑？

里爾克詩云：他是一顆星。其他巨星環(huán)拱著他，

我們卻看不到其他的星）。菩提樹下

佛成道的秘密，就是離開所有的教條和導師

而走上自己的路（也包括拋掉吠陀經(jīng)、奧義書、薄伽 梵歌

和禁欲主義或其他教義）？智慧與秘藏無法教授

不可言說，不能描述及傳播，只能去領悟及體驗。

14、動與靜

我很少談論變化多端的赫拉克利特：

“萬物都在變化著。河水或道路，每一刻都在變幻

靈魂是火與水的混合物而主要是火

水低賤而污穢，惟有火高貴而不變

善就是惡，每一樣事物都包裹著它的對立面

猶如核桃殼里有仁……”巴門尼德針鋒相對：

“沒有任何事物發(fā)生過變幻

一切變動皆無可能。感覺即幻象

一即一切，不可分割，無處不在……“恩培多克勒說：

“變化源于愛和斗爭。植物也有性別

別叫我江湖術士。我是神，凡人向我請教

如何免除痛苦。我是罪人，是被神拋棄的亡命之徒

我的罪孽是嚼食桂葉和豆子?！蔽液苌僬務?/p>

那些毀滅或消失的王國、民族、圣殿和著作

巴比倫。迦太基。古樓蘭。波斯帝國。印加帝國。羅馬 帝國

拜占庭帝國。西夏王朝。蒙古帝國。匈奴人

瑪雅人。哈扎爾人。羅馬萬神殿

龐貝古城。阿房宮。大明宮?！稑方?jīng)》

《連山》?！稓w藏》?！肚嗄医?jīng)》。薩福的殘篇

我很少談論難以證實的事物。神農(nóng)架的野人

尼斯湖的水怪。美人魚。我很少談論消亡的宗教

摩尼教。諾斯替教。白蓮教。它們的崛起

和覆亡都泡浸著鮮血。創(chuàng)教者和他

創(chuàng)造的諸神，是什么樣的力量將其抹掉？

那些數(shù)量龐大的神靈去了哪里？牛頓試圖繪制

上帝飛行的軌跡。羅素解釋：我為什么不是基督徒？

15、反抗

我很少談論巴別塔為什么半途而廢。堆砌長城的工匠

（也是歷史的書寫者？一個集體的臉龐沒有五官

但也有婦人為丈夫哭塌了城墻）。拆下來砌豬圈的城磚

我很少談論地獄的始作俑者。拜火教的火坑

始皇陵。兵馬俑（一支龐大的地下軍隊

莫非皇帝死后也要在冥界稱雄？）。南越王墓。成吉思 汗墓

明十三陵。我很少談論從地獄回來的人

（他看到了閻王、判官、牛頭、馬面、火海、刀山、油鍋

和長矛組成的地下森林并守口如瓶？）孫悟空

席方平。二戰(zhàn)老兵。少年Pi。至今仍蝸居地府的地藏王 菩薩

潘多拉星球上的居民遭遇了來自地球的訪客

作為設計地獄的見習生，每一次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

都具備復制地獄的才能。是誰在天國大放厥詞：

惟有地獄是不朽的。我很少談論刺殺希特勒的德國人

操起武器的猶太人。謝罪的日本兵。打官司的慰安婦

我很少談論民族主義。但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臺灣島。偽滿洲國。二十一條。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我很少談論女性主義或婦女 解放

卓文君。紅拂女。魚玄機。秋瑾。楊沫

夏·勃朗特。弗吉尼亞·吳爾夫。西蒙娜·德·伏波瓦

雙槍老太婆。紅色娘子軍。婦女能頂半邊天。

16、自由

我很少談論尼采的清醒時刻。他說去跟女人見面

務必要帶上皮鞭（鞭子由誰負責去揮動？）

我很少談論卡夫卡兩次訂婚的對象

一切障礙都能粉碎他（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寫著：

我能克服一切障礙），而女人是最大的障礙？

天堂（有時就是城堡的模樣？）一直在那里，但找不到 入口：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

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叔本華的悲觀

尼采的瘋狂。魯迅的絕望?？ǚ蚩ǖ目謶?。佩索阿的 不安

休謨的懷疑。我很少談論近身肉搏的魯迅

他將骨頭拆下來，削尖、磨銳，鑄成匕首和投槍

我很少談論流亡者的祖國（保爾·策蘭的祖國

和納博科夫的祖國正在交戰(zhàn)）。約瑟夫·布羅茨基的罪 名和流放

切·格瓦拉的摩托車和戰(zhàn)斗。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哀歌 和筆記簿

米蘭·昆德拉的母語和玩笑。我很少談論自由

及其背叛。約翰·洛克投資的皇家非洲公司

以販奴為主業(yè)。盧梭自信而專橫：“如果一個人

喪失自由，就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但什么是自由，只有我才能告訴你?！蔽液苌僬務?/p>

革命的風暴和摧折的草木?！凹s坦夫人”風情萬種

在親近路易十六之后，又一一擁吻

奧蘭普·德古熱提、羅蘭夫人、丹東、羅伯斯庇爾和圣 茹斯特。

17、未知數(shù)

德國人為猶太人準備了集中營。猶太人

為巴勒斯坦人準備了炸彈。我很少談論德國士兵

絕對的服從性，也很少談論信徒的獨立性

里爾克說，他將獨自面對上帝而不需要中介

薇依遠離教會，猶如禁欲者

遠離婚床與性?。ǖ粺赖呢懙?/p>

自稱在樹籬間窺見了圣母的容顏和光環(huán)）

他們是一間房子而不屬于任何建筑？

他們是一條道路而不通向任何地方？是一座島嶼

而在任何海域之外？他們像葉子、花朵和果實

將自己舉到更高的枝條上去

而主要是種子，在地底孕育出信仰的根

我很少談論懷疑論者的信仰。胡安·卡洛斯·奧內(nèi)蒂說：

“應該把基督教徒、弗洛伊德分子、馬克思主義分子

和愛國主義者放進同一只口袋里去?！笔掋熳哌^的 道路

不屬于任何人。信仰即放棄。生命是未知數(shù)

上帝是最大的泡影，他同時在廣闊腹地的每一條小徑

狂奔而無法進入眼前的樹林……那些獨自動身的人

既不需要引路人，也不需要追隨者。

作者簡介：黃金明，1974年生于廣東化州?，F(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量詩、散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詩建設》、《詩江南》等期刊。出版有散文集《少年史》、《鄉(xiāng)村游戲》、《與父親的戰(zhàn)爭》，詩集《陌生人詩篇》等多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廣東省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