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邢廣利
從海地、玉樹、蘆山、魯?shù)榈侥岵礌?,這是我參加的第五次地震報道,以至于現(xiàn)在,半夜兒子翻身的時候,我會誤以為那是余震,從睡夢中驚醒。在一次次的災難報道中,我經(jīng)常會問自己:面對撕心裂肺的場面,攝影記者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在一次次的心痛之后,我找到了一條出路:災難中,見證人性的溫暖。為了這溫暖,我們必須砥礪前行,一次次踏上征程。
進到樟木鎮(zhèn)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樟木這個邊境小鎮(zhèn),有西藏小香港的美譽,因為中國和尼泊爾的貿(mào)易往來,這個高原小鎮(zhèn)飯館、酒吧林立。但在尼泊爾8.1級強烈地震中,災民把細軟卷進包裹,坐著解放軍的大卡車,匆匆撤離。位于中尼邊境的樟木口岸成為“孤島”。
挺進樟木的路上,一張張充滿惶恐的面孔與我擦肩而過,人們像逃離末日一樣,沿著泥石流不斷的狹窄山路,向山外涌去:玻璃已被砸碎的小轎車、大卡車的車廂里都擠滿人,還有人拖著輪子掉了的拉桿箱,徒步向外走。由于海拔高,很多人的臉都紅得發(fā)紫。車輛把山上的塵土,揚得很高,人群沸騰著,朝堅守在路上的解放軍和警察致意。仿佛他們乘坐的是諾亞方舟,走出樟木,就能獲得重生。
面對這樣的場景,我抬起相機。攝影記者在行進的路上,會不停地按下快門,但是,面對這樣打動人心的場面時,我們的心跳也會加速。
堅守在這里的戰(zhàn)士,把僅有的戰(zhàn)備食品拿出來煮了,分給等候撤離卡車的人們。我也排隊,捧著碗跟在災民后面打了飯,開始吃。這時,我遇到了西洛,聶拉木邊境事務管理局的局長,他帶著一群受災的群眾來到安置點,用藏族口音的普通話跟戰(zhàn)士們講,這些受災的尼泊爾人要趕路回家,弄些吃的給他們。
戰(zhàn)士們用大號的高壓鍋,煮了白米粥,粥里放了些鹽和肉沫。紙質的一次性飯盒,裝著冒著熱氣的粥,送到了尼泊爾災民的手里。天色漸晚,西洛就張羅著,把這批尼泊爾災民,安置到帳篷里。第二天清晨,每人喝了一碗熱粥,便在西洛的帶領下朝尼泊爾進發(fā)。這時,當?shù)氐闹袊鵀拿?,大多已?jīng)撤離到200公里外的拉孜縣。
昔日繁華的邊境小鎮(zhèn),已經(jīng)變成一座空城。除了救援人員、記者,街頭最常見的,就是為了搶食物和地盤而互相廝殺的流浪狗。
再見到西洛,是第二天。我徒步朝中國和尼泊爾邊境線——友誼橋行進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位背著散彈槍的藏族漢子。在人煙稀少的山溝里相遇,讓我們覺得這個世界很溫暖。西洛頭上戴著一頂粉紅色的安全帽,是在半路上撿的,握過手之后,我問他這是在干什么?他說,老百姓都撤走了,但是房子和東西都留下來了,他擔心有人會趁火打劫,就帶著屬下出來巡視一下。
我不解地問:“這個和您的工作有什么關系么?”
“地震了嘛,自己能做什么,就做點什么。”說完,西洛揮揮手:“太累了,我接著往回走啦?!蔽覜]來得及問,他昨夜是在哪里睡的,吃飯了沒有,從哪里找的水……
在樟木,我遇到了37歲的山東漢子李冬,他在西藏日喀則的聶拉木縣掛職快兩年了。地震發(fā)生時,李冬和同事正在樟木縣出差。房子劇烈地搖晃,玻璃嘩啦嘩啦地響。他們沖出房間。街道上,到處都是避難的人。大家迷茫地看著周圍,石頭帶著白煙,從山頂上向下滾落。
跟著向前涌的人流,李冬來到了樟木鎮(zhèn)消防隊門前的一小片空地上。他沒有片刻遲疑,站在消防車的大喇叭后喊著:“我是縣委副書記李冬,大家不要怕,不要慌,聽我指揮,統(tǒng)一行動!”擴音器響起的那一剎那,李冬就像一個舵手,帶著這一葉扁舟,在汪洋大海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航行。
不到十分鐘,消防隊門前就聚集了數(shù)百名受災群眾。在路上巡邏的樟木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報告說,在他們剛才經(jīng)過的地方有群眾被壓在了房子下面。當即,消防隊派出了9名消防隊員前往救援,從廢墟中成功救出了9名重傷員。同行的聶拉木住建局副局長張世鵬和公安干警一起,在狹窄的街道上,開始尋找稍微開闊的地方,開辟安置點。
災民的情緒相對穩(wěn)定下來,李冬開始考慮大家怎么過夜,晚上吃什么。天空已經(jīng)烏云密布,手機信號時斷時續(xù),供電中斷。李冬知道,他今天肯定回不去縣城了。他和鎮(zhèn)長從各個渠道征集塑料布、帳篷。武警部隊、建材商店、口岸管委會、民政部門、解放軍,把各自的儲備都拿了出來。鎮(zhèn)上,財源超市的老板,把自己超市里的70多卷塑料布也拿了出來,搭建帳篷。
這個時節(jié)的樟木鎮(zhèn),晚上溫度低至零攝氏度。李冬帶著當?shù)馗刹堪颜聊炬?zhèn)所有賓館的老板召集起來征用棉被,統(tǒng)一配發(fā)給安置點的受災群眾。到了晚上,李冬組織所有領導干部開會,成立抗震救災指揮部,按照工作需要,進行分工,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確定分工之后,他在每個安置點布置了一位公安干警,配上對講機,負責安置點的安全。
地震后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在指揮部的帳篷里,微弱的燭光下,李冬站一會,走一會,捱到了天亮,便趕出來查看災情。在統(tǒng)計完當天的食物數(shù)量之后,他發(fā)現(xiàn),征用的食物只能支撐三到五天。在“孤島”樟木,直升機曾經(jīng)三次嘗試空投物資,受到地質結構和天氣的影響,都沒有成功。李冬發(fā)布了這樣一條命令:所有商店的庫存食物,必須統(tǒng)一征集,統(tǒng)一發(fā)放給受災群眾,嚴禁私自出售。
下午三點多,樟木鎮(zhèn)立新村的村支部書記李強,從山上下來,向李冬請求支援食物和藥品。講述完情況之后,渾身是泥的李強隨口提到,據(jù)村里的夏爾巴人聽廣播里面說,下午還可能有大的余震發(fā)生。下山時,他還看到村里的雞都上樹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冬一下子就警覺起來,他馬上召開會議,宣布樟木鎮(zhèn)下午一點到五點進入緊急狀態(tài)。
□ 圖1為2015年4月29日,夏爾巴爾嘎瑪在等待撤離。當日,“地震孤島”西藏樟木口岸的交通線全部打通,大批受災群眾陸續(xù)撤離。(邢廣利/攝)
□ 圖2為2015年4月29日,在西藏樟木,受災群眾在帳篷里等候撤離。(邢廣利/攝)
所有對講機調到同一個頻率,李冬在對講機里宣布:任何人不準移動,全體公安干警打開警報器上街巡邏。下午兩點多,7.1級的余震來了。樟木鎮(zhèn)四周的山,開始猛烈地晃動。面對強大的自然,人類在這個時候變得無奈和絕望。石塊從松動的山體上向下滾落,大地在顫抖,房子像大海上漂泊的小船。很多女人聲嘶力竭地哭泣。樟木鎮(zhèn)四周的山,就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地掉石頭。
余震結束了,沒有出現(xiàn)人員傷亡。李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確認了一遍:“各個安置點都沒有人員傷亡?”對講機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沒有!”李冬緊張的神經(jīng)終于緩下來,幸好順手抓住身邊的帳篷布,才沒有倒下。
天色漸漸暗了,大雨隨著夜色一起降臨。李冬帶領公安干警,開始排查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的隱患。在一夜的大雨和不停的余震中,樟木鎮(zhèn)度過了第二個夜晚。昏暗的燭光在帳篷里搖曳了一夜。
天亮之后,李冬帶領大家開始解決供電和吃飯問題。兩天過去了,受災群眾吃的大多是方便面和餅干,沒有蔬菜。李冬就發(fā)動大家征集餐廳、菜店的蔬菜。第一次余震之后,李冬專門安排了夏爾巴人收聽電臺的國際信號,搜集余震信息。晚上九點多,李冬接到消息,由44個人組成的應急小分隊,正從外面向地震災區(qū)突進,馬上就進入樟木。得到消息,大家為之一振。李冬帶著人,沿著318國道,向鎮(zhèn)子外走。山上的石頭,被泥水裹挾著,沖刷著樹根,把路封得嚴嚴實實。那晚的月光很亮,十點左右,李冬和樟木鎮(zhèn)的人,遠遠看見閃爍的燈光和人影。當應急小分隊走近的時候,人群沸騰了。李冬沖上去抓住了來人的手,周圍的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大家心里有底了,既然你們可以走進來,我們也可以走出去!
攝影記者,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一個攝影記者。有人說,攝影記者就是握著照相機,冷眼旁觀人間的悲歡離合,眼睜睜地看著你面前的人死去。南非攝影師凱文·卡特,拍攝了蘇丹饑餓的小女孩之后,不堪這樣的指責,用汽車尾氣中的一氧化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我采訪的過程中,幸而遇到這些溫暖又可愛的人,鼓舞著我不斷前進,支持我在攝影這條路上,用相機記錄人間真情,用圖片傳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