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春

（一）

小蘆花沒什么見識，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土雞。

小蘆花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屋后的高粱地，撿幾粒高粱種子就趕緊跑回來了。它見過的最大的世面是從溝沿往東邊看。那還是鄰村的大公雞故意打鳴才吸引她望過去的。我的小蘆花不懂也不想懂外面的世界，它從來不想到別的地方去。

它最瞧不起的是花豬。那頭沒用的花豬除了吃和睡之外，就是整天

嚎叫。好不容易它不嚎了，就蹭墻，把土墻蹭得越來越薄，說不定哪

天就會給蹭得轟隆一聲倒下來。每次走過花豬身邊，小蘆花總是挺

胸昂頭?；ㄘi對它再哼哼，它都不看花豬一眼。

（二）

小蘆花最興奮的事是為我下蛋。

怎么是單為我下蛋呢？這件事小蘆花和我都明白，別人不明白。

春天暖一點的時候，小蘆花的禿尾巴長出了新羽毛，細長的脖子一點點縮回來。它急急忙忙地向母雞們看齊，變成一只真正的小母雞。小蘆花到了下蛋的季節(jié)。

四五月間我負責天天給小蘆花摸蛋。

給雞摸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凡是母雞都不愿意讓摸蛋，手法不好的摸得母雞屁股疼。誰又愿意摸蛋呢，摸好了能摸出蛋來，摸不好，母雞沒蛋不說，還粘一手雞屎。

開始時我由于沒有技巧總是粘一手雞屎，后來熟練了就不粘了。

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追小蘆花摸蛋。小蘆花配合我，它從不急匆匆地跑，只遛我?guī)撞?，就蹲到地上等我抓住它。不像三兒家的雞，為了躲三兒摸蛋一躥再躥，有時都躥到房頂上去了。我想三兒摸蛋的手法肯定不行，把母雞摸得不樂意了。起初我在小蘆花屁股下面的蛋包處只能量進一個細指頭，漸漸地，不知是被我反復摸的緣故還是小蘆花自己“開襠”了，小蘆花鼓出了第一個蛋包。

小蘆花的第一個蛋是我摸出來的，我多有成就感呀！

和別的母雞一樣，小蘆花生的第一個蛋帶著血絲。我和媽一直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賣，一看到它，我就為小蘆花的屁股感到疼。

小蘆花下起蛋來就收不住了，變成了“連蛋”的雞。也就是說，有時它一口氣連下四天蛋！這簡直是奇跡，真的。三兒家的母雞沒一只能這樣的。

（三）

小蘆花最嫉妒的應該是到我們家來的那只洋雞。洋雞是從城里來的，能生白色的蛋，小蘆花不能。小蘆花沒進過城，不知道怎么生白蛋。它的蛋很普通，紅皮的。小蘆花大概對此很慚愧。每次生完蛋，它都不像別的母雞那樣扯著嗓子叫，只低低叫兩三聲，瞅瞅蛋，臉通紅。

杏子成熟的時候，我用小蘆花的一個蛋換了一斤杏。洋雞的蛋細長雪白，好看，不像小蘆花的蛋粗粗大大的。但賣杏的只要小蘆花的，不要洋雞的。

小蘆花也讓我慣壞了。它進出屋幾乎不走門，都是跳窗戶。可能是跟我學的，我就習慣這么走。家里的炕很大，小蘆花就在炕上大搖大擺地踱來踱去，炕上有什么就吃什么，炕上吃完地下吃，從不挑揀。吃飽了，它就再跳上炕，把頭彎進肩膀里，睡一覺。它不習慣睡地上，地上涼。

六月到了，天熱了，小蘆花竟然反常起來。它改了習慣，在炕上的被垛周圍繞起圈來，有時竟一蹦蹦到被垛上，趴下來。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它有了想抱窩的想法。抱窩就是孵蛋，就是找個又軟又暖的地方，幻想著，把一大堆蛋孵出一群小雞來，做母親。可那也別選擇被垛呀，我們全家的被子怎么能給它做窩呢。再說，你聽說哪家的母雞孵蛋要用自家被子的？被慣壞的小蘆花，這事做得真氣人！

有兩次它真的就蹦到被垛上了，我沖上坑就把它趕下來，攆走，并大聲訓斥它。它也知好歹，只要我在家，就不上去，寧可在被垛底下繞。繞來繞去的，它的臉憋得更紅了。

（四）

那個讓我一輩子難忘的傍晚到來了。我剜（wān）菜回來一進屋——呵，小蘆花正趴在被垛上，瞇縫著眼睛要睡不睡的樣子?？吹轿疫M來，它竟像沒看見似的，把頭窩進了翅膀里。我跳上炕，伸手打它。它竟像定在那里似的，任我怎么打也一動不動！

我這回氣大了，抱起它來，狠狠地，注意啊，是狠狠地，把它摔到了炕上……它吃得太胖了，身體太重了。這一下子，它半邊身子著炕，撲拉幾下翅膀，趴倒在炕上，使勁站，卻站不起來了！

我急忙撲上去，搖著小蘆花，叫它，一聲緊一聲地叫著它。它竟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我緊緊地抱起它，手臂上帶著它的溫暖，整個人都傻了。任我怎樣跺著腳嚎啕大哭，我那小蘆花，再也不睜開眼睛看我了！

從黃昏到夜晚，我搖著，捋著，喚著，摟著我的小蘆花，哭得快斷了氣。漸漸地，它胖胖的身體徹底變涼了。

媽媽也很難過，但沒說我什么。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問我：“不然就當殺了一只雞，吃了吧？”

媽媽的話還沒落地，我就大聲哭喊道：“不行！”我一邊擦眼淚，一邊求媽媽：“能不能把小蘆花埋了？”

我是被媽媽慣出來的孩子。媽媽這次又聽從了我，尊重了我的選擇。我和媽媽用一只竹籃抬著小蘆花，在房后的田埂旁挖了一個深深的坑，埋了小蘆花。我趴在上面，眼淚打濕了泥土，直到媽媽把我拖回家。

（五）

一只好好的肥母雞被埋掉，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是的，我很傻，我媽也很傻。誰都會這么說，但小蘆花不會。

我天天到房后去看我的小蘆花，天天把袖子抹得精濕。小蘆花呀，我希望我的哭聲你能聽到，我的身影你能看到。

種一顆種子就能長出樹來。小蘆花，如果你懂我對你的愧疚，請你長出一棵樹來，讓樹上結滿小蘆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