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雯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這些年來,隨著西方文學理論的大量涌入,批評寫作呈現(xiàn)學術化和知識化的趨勢,形成了一種嚴肅得近乎呆板的學術論文體,這使得批評寫作更加規(guī)范化,批評的學理性和理論深度也得到了提升,但這卻在無形中扼殺了批評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好在在學術論文體之外,隨筆體批評以其文風優(yōu)美、貼近創(chuàng)作、深入淺出的特點依舊占據(jù)著批評界的一席之地。吳義勤指出:“在20世紀90年代的批評實踐中,隨筆體批評魅力十足、風光無限。不僅從事此種文體寫作的批評家隊伍非常龐大,而且出現(xiàn)了許多在90年代批評界影響深遠的典范性批評文本?!眳橇x勤認為,以李敬澤等人為代表的散文隨筆體批評的特點是:“藝術感覺敏銳,語言靈動,富有個性魅力,極少學究氣。而他們切入文本或批評對象的方式也常常出人意料,給人以新奇的感受與啟迪。”在他看來,這樣的批評“實際上為文學批評開辟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并最大限度地縮短了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距離?!保?](P59~66)
“語言靈動、極少學究氣”的批評特點與所選取的文體是分不開的,而文體的選擇則與批評家的個性趣味密切相關,“縮短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距離”的效果則主要來自于批評家的批評立場。
譬如李敬澤就曾坦言自己對隨筆的喜愛,他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閱讀了大量的隨筆作品,包括英國蘭姆的隨筆、中國古代的筆記以及現(xiàn)代文學時期周作人、梁實秋、張愛玲、魯迅等作家的隨筆。此外,他還很愛寫隨筆,施戰(zhàn)軍用“俊逸的紙上魔法”概括李敬澤的隨筆寫作,并認為李敬澤的隨筆的確值得論界高評。因此,在批評寫作的時候,李敬澤從興趣出發(fā),自然傾向于選擇“隨筆體”式的文體。
而李敬澤的批評立場則使得他在批評實踐中“縮短了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距離”,使得他的文學批評不但得到了批評界的高評,更是得到了作家們的好評。他的批評立場主要包括這樣幾個方面:
李敬澤曾說過:“我可能屬于比較同情作家的批評家,比較傾向于站在作家的角度想事兒。因為同情,所以不堅決,不能斬釘截鐵地對作家說,根據(jù)什么條條本本,你們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保?](P254)李洱這樣評論李敬澤:“他甚至知道作家的構思過程,參與作家作品的修改,熟知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可能遇到的障礙。這使得他的文學批評幾乎與文學實踐同步?!保?](P92~95)這種和創(chuàng)作結合緊密的批評實際上就是夏多布里昂所說的“尋美的批評”。法蓋說:“尋美的批評家是在對讀者講話,是要讓他們明白一本古書或新書好在什么地方,為什么好”,[4](P125)這和李敬澤的批評觀是吻合的,他曾說:“批評家應該看出我們這個時代想象和寫作中的才華和創(chuàng)造,闡揚和保存那些擴展了我們的精神空間和表達空間的珍貴因素,……幫助它們留存下去?!保?](P256)在批評實踐中,李敬澤也踐行了這樣一種“尋美”的批評,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他總是以最簡潔的語言把他所讀到的優(yōu)秀小說推薦給讀者。所以他被親切地稱為“青年讀者的導讀者”。但是李敬澤也說,他在批評的時候“還是傾向于和一個活生生的人對話,理解他的境遇和困難,當然也力圖準確地看出他的當局者迷?!保?](P254)作為編輯兼批評家,李敬澤身體力行,面對成名作家或青年作家的作品,既張揚其獨特的審美價值,也指出其客觀存在的不足,敢于質疑,勇于追問,形成了一種優(yōu)美、真誠、深刻的文風。因為對作家的同情和理解,因為擁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他的批評文字不尖刻、不傷人、不咄咄逼人,但讀上去卻自有一種圓融練達,精明透辟。
對于李敬澤來說,文學批評主要是從編輯工作、文學活動、文學現(xiàn)場衍生出來的,正如施戰(zhàn)軍所說:“李敬澤的批評,立在鮮活生長狀態(tài)的寫作之場中。他的批評跟那些綠瑩瑩的好作品一道鮮活生長。批評尋找作品所涵納的生機,同時也激揚了批評自身的靈透活氣?!保?](P20~21)在李敬澤自己看來,他的批評是一種“行動的批評”,所謂“行動”,就是“投入現(xiàn)場,對變化不定的境遇作出反應?!薄白鳛橐环N行動的批評能使人感到寫作與這個時代、與文化和文學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造,與無數(shù)人的生活、夢想和思考有著直接的、親切的關聯(lián)?!保?](P2)李敬 澤 的 在 場,體 現(xiàn) 在 對 當 下 文 學 創(chuàng)作、文學現(xiàn)象以及具體作家作品的關照上,他記錄下了三十年來文學新人的不斷成長。他的批評文字,因其親歷性,也成了考察記錄當代中國文學歷史進程的一份資料。這種當下的、直接的、實用型的文學批評,就是賀拉斯所形容的那種“磨刀石”式的批評,是本來意義上的批評?!八獜暮暧^上把握當下文學的態(tài)勢和走向,它要從微觀上洞察一種文體、一個作家、一部作品,它要把自己的感受和評判形象生動地傳達給各式各樣的讀者群。這些對批評家來說,無疑是一種高難度的測試和挑戰(zhàn)?!保?](P111~115)謝有順認為:“真正的批評,不是冷漠的技術分析,而是一種與批評家的主體有關的語言活動。批評家應該是一個在場者,一個有心靈體溫的人,一個深邃地理解了作家和作品的對話者,一個有價值信念的人?!倍拔膶W批評的當下價值,就體現(xiàn)在對正在發(fā)生的文學事實的介入上?!保?](P12~19)這段話能夠很好地說明“在場”的批評對于文學的意義和價值。
對于文學批評,李敬澤有著多元化的寬容性視野。在當今社會,無論是人、事物還是文學都變得更加復雜和多樣化,而這就決定了標準和理解的多樣性。只有在多元化的視野里,才有可能給予不同的作品以其應有的價值和意義。李敬澤認為:“對文學一定要有一個寬闊的理解,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學更應有其多樣化的生態(tài),不能說只能這樣,不能那樣,那只會讓文學越來越僵化?!保?]所以,李敬澤較之其他批評家更加溫和和包容,不像有的批評家那樣偏激和尖刻,比如關于“純文學”的問題,他的看法是:“‘純文學’是一種建構,它并非自然之物,它是中國現(xiàn)代以來一系列爭執(zhí)、權衡、機遇和選擇的結果,在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全景中它是一種罕見的例外。而現(xiàn)在我們正回到常態(tài),回到雜花生樹的自然環(huán)境中去,雅俗雜陳、相克相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純文學’老大帝國式的幻覺必被打破,它必要師敵長技以制之,必要更敏捷、更強健、更寬闊?!保?0](P74)所以,李敬澤并不像一些批評家那樣排斥類型小說,而是認為類型小說自有它存在的理由。這樣開闊包容的胸懷使得李敬澤能夠拋開成見,幫大家淘出更多湮沒在砂礫中的金子,發(fā)掘出更多優(yōu)秀的有獨特價值的作品。
李敬澤的文學批評不但得到批評界和作家們的高評,還受到廣大普通讀者的喜愛,他的批評秉承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以及現(xiàn)代作家批評中的美文氣質,讀起來令人口齒噙香。正如一名網(wǎng)友說的:“李敬澤的文字深沉、美麗、細膩,一如歷史深巷里靜靜開放的花朵,在現(xiàn)時代的晨風里,讓人依稀聞到悠久的暗香飄過?!睂τ谄胀◤V大讀者來說,李敬澤明顯要比學院派批評家來得親近,但他往往能在深入淺出的同時一針見血地做出睿智獨到的評論,可謂文質彬彬其表,虎虎生威其里,讀來解頤歡暢,思之余味綿長。這除了與李敬澤所選取的文體有關之外,更與李敬澤所用的批評方法有關。
資源庫是以服務學校教學為主,資源庫服務的主要對象是學生和老師。老師怎么用方便、學生需要什么是資源庫建設過程中需要考慮的主要內容,資源的合理規(guī)劃和建設質量決定著老師和學生使用是否方便有效,進而影響資源庫的推廣與應用,因此資源的規(guī)劃與建設至關重要。常州工程職業(yè)技術學院為職業(yè)教育焊接技術及自動化專業(yè)教學資源庫牽頭單位,承擔了4門核心課程和2個培訓包的建設,本文就以作者承擔的《非熔化極氣體保護焊》課程為例,探討資源庫整體規(guī)劃和建設。
李敬澤認為:“中國最好的讀者活在遙遠的過去,他們涵詠、吟味,追求未‘封’的境界,他們有時保持沉默,有時悄聲嘆賞或拍案叫絕,但他們從未想過把一朵花摘下揉碎,分析它的成分和原理,他們因此無法獲得‘知識’,但對他們來說,沒有知識——或套用一句理論術語,‘前知識’的觀花或許是更美好的生活?!保?](P79)所以,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李敬澤總是從自身最真實的閱讀感受出發(fā),力避先行理念的干擾,通過對批評對象直觀感性的把握來切入批評。李敬澤的藝術感受力非常敏銳,他也在文中多次強調感受力的重要性,在他看來,批評是冒險,而所謂冒險,就是錘煉出一種感受力,感受世界的浩大與細微、豐富與森嚴。他也曾表示:“相對于學術我還是更愛那些作品。”“我愿意感受它們,把獵人般的直覺和游客般的好興致結合起來。我覺得文學是人類發(fā)明的最有趣的事物之一,我愿意感受它的有趣?!保?1](P206)通過閱讀李敬澤的批評文章,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善于通過其敏銳的藝術感受力直觀感性地把握批評對象,注重對作品的整體審美感受,“這和一般注重理性判斷的批評是不一樣的。一般理性的批評,都很注重先有明晰的指導思想或模式,”“一旦進入批評,即使還剛剛處在閱讀過程中,理性所支配的尺度和標準就已經(jīng)時時在起作用。整個閱讀過程主要是理性分析與歸納的邏輯思維過程”[12](P53~69),而李敬澤總是先投入批評對象的藝術世界,以直觀感性的方法獲取切身的感受,在撰寫文學批評時也不受那些條條框框的束縛,而是用優(yōu)美的文字自由地把自己真實的閱讀感受寫下來。他似乎從來沒有很有條理地探討問題或構造邏輯嚴密的批評。他更多的是與讀者一起品味和鑒賞作品,而不是急著對批評對象下斷語,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一個讀者,如果他“看了一部作品,然后就此寫了一篇文章,這在文類上不幸只能歸之于‘批評’或‘評論’,其實是野狐參禪,忽有所得,說出來與人共享喜樂。”[6](P78)李敬澤極其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直覺使得他對于批評對象的總體性把握得到了大家的認可,李洱認為:“他對一個作家的總體性把握,尤見功底?!保?](P92~95)
在批評話語方面,李敬澤秉承了中國古典文學批評中重形象化賞評的傳統(tǒng),喜歡用描述式的語言,注重表達的文學性,偏重于靈動鮮活的詩性呈現(xiàn),在批評中使用了比喻、擬人等形象化的文學手法以及大量的形容詞和排比句來表現(xiàn)批評主體的審美感悟和閱讀體驗。
蒂博代曾說:“批評包含一種比喻的藝術”,但是李敬澤又沒有濫用比喻,而是將比喻姿態(tài)化、現(xiàn)實化,在比喻中表現(xiàn)出批評家對作品的理解。這類修辭使得本來嚴肅刻板的文學批評變得形象、生動、鮮活。在李敬澤的批評文章中,生動而形象的比喻隨處可見,如,“好的小說家有一種堅定性,就算是打太極拳,畫著圈推來推去,下盤總是穩(wěn)的?!薄岸唐≌f需要獨特的才能。它是一只昆蟲,在極小的尺度內精密、完美而豐富地生活?!薄伴喿x《花腔》如同一次艷遇,一次精致的調情,你知道它正誘惑你,它在躲閃,它有層出不窮的小花招小心思,它輕嗔薄怒,它忽然又端莊淑儀像個年輕的皇太后?!?/p>
李敬澤在其批評中也喜歡運用大量的排比語句和排比式的定語,這是一種有層次感和力度感的語言,也是一種激情性的語言。李敬澤的語言不像職業(yè)批評家那么理性,也沒有法官式的評判,李敬澤也不愛用專業(yè)的文學術語,而是強調對作品的藝術感受,那種隨處可見的排比正是李敬澤對作品的感受性描述。如他評價莫言的《檀香刑》:“它是外來的、它是自身施于自身的、它是絕對的軟弱、它是絕對的強大、它是痛苦、它是迷狂、它是卑賤的死亡、它是高貴的救贖、它是律法、它是人心、它是血、它是手藝和技術、它是傳統(tǒng)、它是傳統(tǒng)的淪亡、它是歷史、它是對歷史的反抗……”[13](P128),這些修辭手段的運用使其文學批評行文更加揮灑自如、形象可感。
李敬澤的批評語言富有詩意又不失詼諧,這是因為他運用了反諷、幽默的表達手段以及具有時代感的語言。我們不難在李敬澤的批評文章中看到很多流行語匯,如“天朝”、“數(shù)來寶”、“Rap”、“高大上”等等,這些詞語增加了批評文章的生動性和時代感,讀起來讓人覺得更加親切,更富有生活氣息。如在評價虹影一部關于印度的作品時,他并沒有直入主題,而是先用幽默的語言說起了玄奘取經(jīng)的歷史:“去印度,在千多年前的中國是時尚,比如唐三藏,那和尚去取真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受夠了苦,修成了正果,還寫了一本‘行走文學’——《大唐西域記》。”接著用調侃的語言談到現(xiàn)在社會的一個現(xiàn)象:“現(xiàn)在,去西藏是時尚,但如無喜馬拉雅山以及護照簽證的阻隔,我相信我們也會一窩蜂地 去印度?!保?4](P131)這樣的話語使李敬澤的批評文章不像學院派批評那樣嚴肅刻板和枯燥,而是充滿了趣味性和可讀性。
此外,李敬澤認為批評也是寫作,認為“一個批評家也可能在紙上,以另一套語言編造一個復雜的知識與意義的世界”[11](P206~207),因此,李敬澤利用其出色的藝術感受力,對批評對象進行再次的審美體驗,作家和作品的風格特征以及作品中描寫的情節(jié)都充滿了他的想象。在評價潘向黎的寫作風格時,他寫了這樣一段話:“就這樣,潘向黎設下她的圈套,她逐步從我們所服從的‘現(xiàn)實’中積累起說服力的資本,然后,她要賭一把,她猛一轉身,孤注一擲,直視你的眼睛,說:但是,有一個意外,一個奇跡,你信不信?”[15](P115)又如他評價畢飛宇的《平原》:“我看見平原上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過,他從七十年代走過來,他身后是蕭條的村莊,他走向燈火燦爛的遠方,他健壯而疲憊,他不知道他能否走到那里,但是他即使到了那里,即使他混入了嘈雜的人群,他也發(fā)現(xiàn)他的心里、身體里依然伸展著那 個廣大的平原?!保?6](P124)在這些話語里,李敬澤詩意地闡釋了他對批評對象的看法和評價,我們所讀到的并不是在真實世界里所發(fā)生過的現(xiàn)實,而是摻雜了批評家理解和體驗的想象。這是一種以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進入批評的操作。
李敬澤從不懷疑理性分析對于文學批評的重要性,他認為:“批評活動是懷疑,是分析,是判斷和學理”,“批評家無疑秉持學理、秉持他的知識譜系”,在批評實踐中,李敬澤并不單是把散漫感性的閱讀印象傳達給讀者,他還會用理性的分析使得感性的印象更加明顯和成形,并注重用辯證的眼光看問題,注意把握事物間的因果聯(lián)系,如他這樣評價陳希我:“陳希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內在限度可能也正好隱藏在他的力量之中,他太有方向感、太專注,因此他單調;他太嚴厲、太徹底,因此他枯燥。他也許比任何其他小說家都更深入地分析了我們的經(jīng)驗,但面對我們的經(jīng)驗,他也比任何其他小說家都更為粗暴”[17](P7),他會把整體的閱讀感受進行整理和提煉,提取出最出彩最突出的部分,形成對作品的評價。之后,他會用理性的分析來論證他的觀點。他不求面面俱到,而力求縱深拓展,定向突破。他注重從事實材料出發(fā),用理性的手段對批評對象進行分析,并最終推導出有說服力的價值判斷。此外,李敬澤還具有淵博的學識和系統(tǒng)廣博的文學史知識建構,這樣的文學素養(yǎng)為他的文學批評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他運用的理性手段主要有這樣幾個:
一是比較。李敬澤曾說:“一件事擺在這兒,要想認識它,我們就需要參照,用句中年人都熟悉的話,叫做‘有比較才能有鑒別’。”[18](P215~216)比較是確定兩個或兩個以上思維對象差異點與共同點的科學思維方法,在李敬澤的文學批評中,這種科學的思維方法是通過縱向比較、橫向比較、縱橫交織比較三種方式體現(xiàn)出來的。所謂縱向比較,就是把作品放在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或作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進行觀照,然后在宏大動態(tài)的框架下,討論批評對象的藝術特征與歷史價值。在進行作品分析時,李敬澤的思考是全局性的,他的眼光從來沒有局限于單個的作家和文本,而是讓它們在開闊的視野中存在、流動和升華。在評論莫言的《生死疲勞》的時候,他看到了其主題的承襲性,認為:“莫言似乎是承襲了中國文學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一個重要主題:浩大的歷史意志與微渺的個人命運?!保?9](P86)從夏商《休止符》中,他看出:“以《紅樓夢》為頂點的中國言情傳統(tǒng)中的生命悲劇感,西方自中世紀羅曼司到浪漫主義文學的愛情價值觀。”[20](P104)所謂橫向比較,就是從批評對象與其他相關作家作品中找出同與異,辨析批評對象的特點所在。如:“小說在這個時代的主流趣味恰恰是專斷的、殘酷的、直接的,是少年意氣揮斥方遒,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是‘片面的深刻’,而楊少衡的氣質卻是中年的、持重的,是留有余地,他不會二話不說一刀致人死命,他會坐在那兒慢慢商量,最后才嘆息著亮出他的武器。”[21](P146)所謂縱橫 交織比較,就是將上述兩種方法同時運用在一篇文章中。有的時候,他不但通過比較闡明批評對象的特征,有時還會說明特征形成的原因,比如他看到了吳虹飛和張愛玲的聯(lián)系,還注意到了她們的區(qū)別以及風格的成因:“張愛玲有山河歲月,張愛玲的底子是華麗,而吳虹飛的底子是荒涼,張愛玲的宿命龐大而沉重地降臨,如恐龍滅絕,而吳虹飛的宿命是荒原上一只小動物的命,每時每刻都危機重重?!保?2](P164)
二是以文論人。有時李敬澤還注意作者與經(jīng)驗世界的聯(lián)系,他會從作家的個性氣質與作品(或創(chuàng)作現(xiàn)象)、作家所處的時代、社會與作品(或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審美關系中揭示其創(chuàng)作動機和作品風格的成因,比如他在寫張弛的作家論的時候,開篇給我們講張弛在生活中的趣事,讀起來輕松有趣,同時也讓我們了解到了張弛的個性和他“精致的淘氣”的寫作風格的聯(lián)系。在寫建東的作家論時,他也是從建東的生活背景開始,闡發(fā)建東善于“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特點及其作品風格形成的原因。這種結合文本之外的分析,是理性的,邏輯性的。
三是引用。在李敬澤的批評文字里,我們能看到他的閱讀量很大,閱讀面很廣,對古今中外文學、歷史、哲學以及美學都有所涉獵。在他的批評文章中,我們處處能見到他對于古今中外文學家的言論的引用,他也時常引用一些西方哲學家如???、本雅明以及一些著名批評家的觀點,李敬澤淵博的學識為他的批評打下了深厚的理論基礎。正如張清華所說:“作為批評家,李敬澤的‘身體棒’,是因為他的營養(yǎng)好,一看就是吃肉喝奶更兼取雜糧長大的,有‘大戶’人家子弟的倜儻?!保?3](P85~91)引用的運用給李敬澤的批評文章提供了堅實的理性的支撐。
四是設置大量的問句。在李敬澤的文學批評中,我們能看到大量的問句,這一串具有濃烈抒情意味的設問句、反問句、疑問句,既包含了浸染李敬澤個人深切情感體驗的直覺感悟,又潛隱著邏輯推演。它們的功能不一,有的啟發(fā)讀者的思考,有的令李敬澤的觀點陳述得更清晰,它們使得李敬澤的批評文章形散神不散。批評家孫郁認為:“好的文學批評第一要看是否有鑒賞力?!薄暗诙?,批評家應該有能力找到文本所提供的智性的力量,……如果批評家的審美意識比較差,但是有能力發(fā)現(xiàn)和提問,那么,他的批評也是具有一定價值的。如果兩者可以完美結合,那就是最佳的結果?!保?4]從這一點看,李敬澤的批評文章實現(xiàn)了孫郁所說的“最佳的結果”。
但是,李敬澤在進行理性分析的時候盡量少用或不用專業(yè)的文學批評術語,他從不輕易在評論中套用什么文藝理論里的“主義”。這使得李敬澤的文學批評即使涉及學理性較強的概念和理論,也顯得平易近人。在評價劉慶邦的《外衣》時,他說:“我如果是個‘說話有板眼’的批評家,我可能一張嘴就說《外衣》是‘欲望化寫作’加‘性政治’”,“在下本是粗人,性喜化繁為簡。我覺得《外衣》不過是有關‘說話’的小說,我們說得越多、越有‘板眼’,離我們的本心越遠,入洞房如此,看小說也是如此?!保?5](P104)有的時候,李敬澤還會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說明道理,比如在《銅雀春深鬧小喬》中,他塑造了“小喬”這樣一個人物:“小喬不是女人,是我熟悉的一個鄰家大哥,在遙遠的上世紀80年代,他是我們院里男孩女孩們的偶像?!保?](P9)他在文中介紹了“小喬”的愛好、個性以及生活習慣,到后面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利用“小喬”向我們闡釋“小資寫作”,表達了自己對“小資寫作”的看法。這使得本來刻板枯燥的批評變得靈動活潑,形象化、抒情性和表現(xiàn)性都大為增強。
總體來說,李敬澤對于批評對象的理性分析是結合著批評主體的直覺印象的,他的論述不是那種觀點懸空的理論表演,而是由表及里入木三分的感性和智性的體驗,做到了品鑒、理性與文學史識的融合。
李敬澤的評論文章集靈性和理性于一身,閱讀他的評論文章,仿佛是在一旁傾聽他與我們親密交流,沒有隔膜和堅硬之感。李敬澤不像很多批評家那樣,在評論時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勢,而是樂意營造輕松自然的氣氛,在這樣的氣氛中與讀者交流,讓讀者倍感親切。所以,李敬澤被稱為“青年讀者的導讀者”。在他的批評文章中,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這樣的語句:“你真的不能不注意《外衣》的語言”,“閱讀《組織》是輕松的,你讀得很快,快是由于你在跑,追隨情節(jié)的進展、場面和人物的迅速切換;同時也可能是因為你在跳,關于這個‘組織’的那些議論你如果興趣不大,也就跳過去了?!薄拔覀兛吹礁瘮?、墮落如何侵蝕、毒化著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我們也感受到人民對此是多么憤怒。”閱讀李敬澤的文章,我們仿佛跟隨一個和藹的智者在文學世界里旅行,跟他一起感受和體會文學世界里的無限風光,這種隨和親切的姿態(tài)大大拉近了批評家和讀者的距離。
有時李敬澤還會用說書人的口吻來敘述所評論作品的情節(jié),比如在關于葉彌《天鵝絨》的評論里,他并不只是對情節(jié)做出簡單概括,而是在概述情節(jié)的時候插入自己解說的聲音:“這下老唐要使用他的獵槍了?!薄笆虑橛纱俗兊没恕!薄暗牵幸惶?,李東方頓悟”[18],這種說書人的口吻極大地調動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在李敬澤的一些文學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并不僅限于評析單個作家或單部作品,而是會花很多篇幅來寫一些看似與批評對象本身無關的內容,如對于文學批評自身的見解,當代文壇存在的一些問題,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些新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自己的見聞,看過的一則新聞……,這種時而進入文本時而又走出文本的閑筆手法,使得李敬澤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敘談中,漸漸顯露自己要表達的意思,在介入作品批評的時候,他也不求面面俱到,而是喜歡一針見血地指向文章最顯著的特點。這類似于蒙田所說的“游離”的功夫,讓讀者讀起來很放松。輕松自然地隨著涉筆成趣的“閑筆”去感悟和品味,往往可以引發(fā)出比文學評論自身更多的人生和哲理感悟?;蚩畤@人生,引發(fā)某種切身的體驗;或聯(lián)想類似的文學現(xiàn)象或作家作品,尋找與此時閱讀相似之感;或引用一句名人名言;或敘述一個掌故;或談談歷史……,這就使得讀者在閱讀文學批評的時候還領略到了許多意外的風景。
總的說來,李敬澤是通過對批評對象直觀感性的把握來切入批評的,但他也注重運用比較、綜合等科學方法,從具體作家作品和事實材料出發(fā),對批評對象進行理性的分析,并最終推導出有說服力的價值判斷。他詩性不失詼諧的話語方式、閑筆手法的運用,以及對于批評話語“對話性”的重視,使得本來刻板枯燥的批評變得靈動活潑、深入淺出,形象化、抒情性和表現(xiàn)性都大為增強。
以李敬澤為代表的隨筆體批評,表明了一種批評形態(tài)存在的可能性,其靈活多姿、深入淺出、雅俗共賞、富有藝術個性的文體繼承和發(fā)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的美文氣質,給當下的批評界帶來了一股清新而自由的空氣,豐富了當代文學批評的園地。此外,從李敬澤的批評立場以及批評實踐我們還可以看出,李敬澤是以一種生命的知識和感受來理解一種生命的存在,這也是謝有順眼中最理想的批評:“它不反對知識,但不愿被知識所挾持;它不拒絕理性分析,但更看重理解力和想象力,同時秉承‘一種穿透性的同情’(文學批評家馬塞爾·萊蒙語),傾全靈魂以赴之,目的是經(jīng)驗作者的經(jīng)驗,理解作品中的人生,進而完成批評的使命?!薄斑@種批評使命的完成,可以看作是批評活動的精神成人,因為它對應的正是人類精神生活這一大背景。”[26](P12~19)筆者認為,這可以很好地概括李敬澤隨筆體批評的特征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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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敬澤.莫言與中國精神[A].李敬澤.目光的政治[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
[14]李敬澤.去印度——《阿難》[A].李敬澤.目光的政治[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
[15]李敬澤.冰上之信——潘向黎論[A].李敬澤.為文學申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16]李敬澤.想象一部名為《平原》的書[A].李敬澤.為文學申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17]李敬澤.陳希我:提問者[A].李敬澤.文學:行動與聯(lián)想[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18]李敬澤.見證一千零一夜——21世紀初的文學生活[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
[19]李敬澤.“大我”與“大聲”——《生死疲勞》筆記[A].李敬澤.為文學申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0]李敬澤.夏商的浪漫——《休止符》[A].李敬澤.文學:行動與聯(lián)想[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21]李敬澤.寬厚,及羞澀的正直——楊少衡論[A].李敬澤.為文學申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2]李敬澤.誰殺死了三百只小雞?——《木頭公仔》[A].李敬澤.為文學申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3]張清華.這就叫天花亂墜——關于批評家的李敬澤[J].當代作家評論,2003,(4).
[24]孫 郁.今天的批評缺乏生命的體溫[N].遼寧日報,2011-02-14.
[25]李敬澤.關于《外衣》[A].李敬澤.文學:行動與聯(lián)想[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26]謝有順.如何批評,怎樣說話?[J].文藝研究,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