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東林
小時候,在我家門前不遠(yuǎn),有一口古井,這口井的水清冽甘甜,是遠(yuǎn)近聞名的。
我曾經(jīng)問過一些老人,讓他們講一講這口井的歷史。他們都說不太清楚,只是說這可能與那座凈土古寺有一些關(guān)系。
建于唐貞觀年間的凈土寺的遺址,離這口古井也就三四百米遠(yuǎn)。據(jù)碑載,唐初大將尉遲敬德曾監(jiān)修此寺,可見其非等閑。在元代的時候,我們這里路家莊的兵馬大元帥路通,對這座古寺進(jìn)行了重修。在修建凈土寺的時候,為圖吉祥,他還圍著寺廟,按照“丹鳳朝陽”的格局,打了七十二眼水井,而“鳳頭”就設(shè)計在路家莊。那么,路家莊在哪里?就在古井以南約五十米的土崗之上。如果按這樣的位置來推算,那么這古井的位置,應(yīng)該就是“鳳眼”了。
至于這口古井是不是真的與凈土寺有關(guān)系,已經(jīng)無從考證。然而這井臺上的青紅方石,來自凈土寺的廢墟玉皇皋,是毋庸置疑的。
也許是佛門圣地的慧根滋養(yǎng)著這塊黃土,使這口古井氤氳著甘美與清醇。它養(yǎng)育著這里勤勞質(zhì)樸的人們,大家過著平靜和睦的生活。
這口古井還有一個特別的標(biāo)志,就是矗立已久的“挑桿”。因為這個標(biāo)志,我們都叫它挑桿井。這挑桿,其實就是一個按照杠桿原理設(shè)計的、節(jié)省人力的提水裝置。井口旁有一個兩米多高、二十公分粗細(xì)的固定的木樁子,上邊鐵鉤子上掛了一個有四五米長的木杠子。杠子的前臂稍長,后臂稍短,尾部固定著一個圓圓的青石,前頭拴著的就是井繩了。有了這樣一個裝置,提起水來,就輕松了很多。我十四歲就開始在這口井里挑水了。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裝置,要我從七八米的深處提出兩桶三十多斤重的水來,恐怕也是一個不容易完成的任務(wù)。
這口井口小腹大,上口也就是一米多的直徑,而到了水面處則擴展到兩米多。井是藍(lán)磚砌就的,井壁上滿是綠苔覆蓋。那光滑的井壁,綠茵茵、濕漉漉的,散發(fā)著古井滄桑的氣息。那水,清亮亮的。井里的倒影,好像是在跟挑水的人調(diào)皮地互動。只有當(dāng)水桶碰到水面,那調(diào)皮的影子才會化成一塊塊粼粼的碎片,幻化而去。這里還會有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到我們村趕集上會的鄰村的人們,時常會有人坐在井臺上,等著村里的人來挑水。等一桶水打上來,他們會毫不客氣地把頭伸進(jìn)水筲里,一陣咕咚咕咚的牛飲之后,才會拍著鼓起的肚子,愜意地向集市上走去。
農(nóng)民的勤勞,是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當(dāng)清晨的微光剛剛爬上東窗,你就會聽見古井叮叮當(dāng)當(dāng)挑水的聲音。他們要把家里的水缸灌滿,用這種質(zhì)樸輕松的方式,去開啟一天勞作的序幕。下工回來,他們也會走上井臺,打上一桶清涼的井水,沖一沖趟滿泥土的腳,擦一把布滿汗水與塵垢的臉,帶一身清爽向家中走去。到了晚上,這里又是拉呱納涼的好去處,有的坐在井臺上,有的坐在井旁的柳樹下,伴著如水的月華,安靜的古井,聽大家講著有趣的故事。
鳳凰寓意著吉祥。而用眾多的水井構(gòu)筑這樣一個吉祥的圖騰,千百年來把和諧與幸福播撒在了這片熱土上。作為“鳳眼”的古井,我們一直享受著她那清澈的水,無私的愛,和溫暖的奉獻(xiàn)。
然而,吉祥的鳳凰也有無奈的時候。當(dāng)那繞村的河渠失去了歡騰的流水,喧囂的坑塘沒有了蕩漾的清波,古井,那昔日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她的光輝。人們面對著黑洞洞的井口發(fā)呆,他們從未擔(dān)憂過古井的水會遠(yuǎn)離他們的生活,也從未做過失去古井的準(zhǔn)備。茫然之中,他們不得不馱起一切能夠盛水的器皿,到田野里澆水的機井里,運回他們賴以生存的水。
機井里的水沒有了古井水的甘甜和清冽,有的是滋泥的渾濁和腥臭。人們?nèi)淌懿涣诉@種折磨,計劃在古井的地方再打上一眼深井。井是打成了,水也抽出來了,然而水的味道已遠(yuǎn)遠(yuǎn)不是原來的味道了。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沒有擺脫缺水的困境,一年之后,這口新打的深井,也流盡了最后一滴水。
鳳凰是可以帶來吉祥的,然而,我們怎能奢望一只失明的鳳凰去展翅翱翔呢?水是生命之源,用水來構(gòu)筑寓意吉祥的圖騰,蘊含著先人對生命的祝福,對土地的敬仰,對幸福的熱望。而我們應(yīng)該檢討的是,劫掠式的饕餮,吞噬的是延續(xù)祖脈的文明。我們應(yīng)該帶一顆虔誠之心,尊重這片藍(lán)天,善待這片大地,用真誠呼喚那吉祥的鳥兒,鳴唱在桐花開放的春天!
一天的燥熱覆蓋了秋天的涼爽,身上都是黏乎乎的。本來就灰蒙蒙的天,此時又蒙上了一層陰云?;氐郊遥蜷_窗戶,透一透沉悶的空氣。
今天的夜比往日來得早,窗外露天的燈光也依稀亮了起來。正準(zhǔn)備打開電視,忽聽啪啪的雨點打在窗子上。借著院外不太亮的燈光,看見了斜織的雨幕,那黑黢黢的樹葉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搖動著,泛出忽隱忽現(xiàn)的亮光。呼吸了一天燥熱的空氣,不妨去雨中走一走,想必此時的微風(fēng)會給我送來一份愜意的清涼。
我撐著傘,走出門口,漫步在青草間的石板小道上。小雨在傘面上胡亂地敲打著節(jié)奏,微風(fēng)帶著雨的溫度驅(qū)散著悶熱。對面偶爾會有人低著頭疾跑過來,那應(yīng)該是出門被雨淋在了外邊,著急往家里趕。小雨似乎還沉淀了外面的喧囂,小區(qū)里安靜了不少。那路燈閃著藍(lán)幽幽的光芒,盡管不算太亮,但這樣的光線配合著雨的光臨,蠻能營造一種不經(jīng)意的浪漫。
這小區(qū)里到處都是綠樹,有好多的植物都是我過去不曾見到的,乍看起來,頗有點江南的味道。小道邊上的幾棵海棠樹,被刷拉拉的小雨搖晃著樹枝,那紅紅的海棠果在微弱的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這幾棵樹給我的印象是極深的,她最好看的時候不是秋天,而是春天。那時候,滿樹潔白的海棠花,就像是冬天的雪,把枝和葉都包圍起來,遠(yuǎn)看就像是幾個碩大的白色花球,吸引著不少人在樹下拍照。如今的海棠樹,葉子也稀疏了,那紅紅的果子,被雨水洗過后,就像是晶瑩的瑪瑙,點綴在綠葉之間。前面還有幾棵石榴樹,初夏五月的時候,那小喇叭一樣火紅的榴花,開滿了枝頭,煞是好看??傻搅饲锾炜傄膊灰娛裆L,我還在納悶,這是不是景觀樹,就只長花,不結(jié)果?這樣想著,我已經(jīng)漫步到了那一方水池邊??茨撬乩锩苊転R起的朵朵水花,感覺雨似乎又大了一些。那雨水打著片片睡蓮的葉子,把幾朵不大的花搖得東倒西歪。拾級而上,我故意循著兩側(cè)青草的小路前行,偶爾踢著路邊的草,腳上就會濺上幾滴雨水,涼涼的感覺。兩側(cè)的樹枝不時劃過衣服,那種曖昧也是蠻有詩意。雨中的幾棵火炬樹,葉子變得更紅了。原來我還以為,只有楓葉在秋天里才會變成紅葉,其實這火炬樹的紅葉絲毫不讓楓葉。
這雨中的秋景是美好的。那滴著水珠的垂柳,那一叢叢濕潤的迎春花的藤蔓,那葉子已經(jīng)泛黃的銀杏,和著這滿院的秋色,就像一幅立體的瀟瀟秋雨圖??尚蕾p這樣的畫卷,總覺得不能盡興。透過雨幕,那兒時家鄉(xiāng)的田野,像蒙太奇一樣,總是切換在我的眼前,似乎只有那樣的風(fēng)光融進(jìn)這畫卷里,唯美的秋天才會更富有層次。
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后,在地里勞作的人們,有掰玉米的,有割谷子的,有摘棉花的,有運送土肥的,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忽然一陣涼風(fēng),雨沙沙地降下,地里一片驚呼。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計,趕緊拾掇著收下的莊稼,匆匆地往家里跑去。我們幾個“看青”的小伙伴,剛剛在地里“巡視”了一圈,便被這突降的秋雨趕回了窩棚??匆娡饷娴挠暝较略酱螅蠹翌H為興奮。這個說,我就知道有雨,你看剛才窩棚外邊的蜻蜓有好多好多,飛得可低了。那個說,我也知道,剛才天上的雨沫嗚嗚地響,東邊的黑云呼呼地往這邊飛。大家正議論著,忽然想起溝邊還有我們在柴草的灰燼里焐著的玉米和紅薯,趕緊出去扒了出來。永太說,別忘了,還有蟈蟈籠子。
是的,那蟈蟈是我們在棉花地里捉到的,為了給蟈蟈安個家,大家采了好多的蓖麻稈,編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籠子。我們把蟈蟈放進(jìn)去,掛在窩棚外邊,讓它天天為我們歌唱。其實,田野里不缺少秋蟲的歌唱,每到入夜,四野靜了下來,那咯咯吱吱的聲音就會在空中飄蕩。還有蟬的鳴叫,只要有一只蟬在樹上領(lǐng)唱,那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上,千萬只蟬就會一起高歌。
大家正在觀看籠子里的蟈蟈,忽然有人喊,快看,野兔!是的,在窩棚東邊的玉米地里,一只野兔正在寬寬的玉米葉子下面躲雨,機警的雙眼左右觀察著通向兔窩的道路。大凡野兔的毛色都是像莊稼成熟后的顏色一樣,不仔細(xì)看,很難發(fā)現(xiàn),這大概就是它們賴以生存的保護(hù)色。秋天收獲的時候,野兔也是最忙碌的,它要儲存足夠的食物,來確保它的家庭度過寒冷的冬天和青黃不接的春天。我們憑雙手是抓不住野兔的,再說雨水已經(jīng)使土地變得泥濘了,于是,我拿起一塊土坷垃,朝野兔扔去,那野兔看見來了不明飛行物,箭一般跑得無影無蹤……
老百姓是盼望秋雨來臨的,因為這樣能為種麥打下一個良好的墑情基礎(chǔ)。可是,也怕秋雨綿綿。如果是一連幾天小雨不斷,那一片片的棉花可遭了秧。棉花是喜光的作物,開出來的棉花如果遭到雨淋,那棉花的品質(zhì)就會大打折扣。如果是連陰雨,沒有開的棉桃就會爛掉,收成就會減產(chǎn)。東邊的那片玉米地收得差不多了,西邊的棉花地這一茬棉花也幾乎摘完了,腳下的花生再有幾天也到了收獲的時候了。就是南邊的谷子還沒有收割,那嘩嘩的雨洗刷著沉甸甸的谷穗,插在地里的稻草人也在風(fēng)雨中揚著紅紅綠綠的布條。雨淅瀝瀝地下了一個下午,地里的畦壟里都有了水洼子了。我們盼望著這瀟瀟秋雨早點結(jié)束,不然,如果谷子倒伏,收割起來就太不方便了。
雨,還在下著,那沙沙聲,扯回我業(yè)已飛遠(yuǎn)的思緒。我沿著濕漉漉的石板小路,回到家里,把雨傘晾在地下,一邊換下有點打濕的外套,一邊聽著雨打前窗的叮咚聲,不禁一絲溫暖涌上心頭。完全可以想象,在這細(xì)雨的籠罩下,家鄉(xiāng)的田野又將帶給我們一個迷人的金秋!
因了一篇叫做《紅高粱》的文字,使我們知道了一個叫作“高密”的地方。然而高密人大概不會想到,那曾經(jīng)記憶著愛恨情仇的高粱地,如今會變成這塊土地上的一個品牌。
高密的那片紅高粱,帶給我的只是一個凄美的故事,而激活的卻是我兒時的記憶。因為,在我的血液里,有家鄉(xiāng)高粱的基因和顏色。那片給人帶來希望的綠色,那片給人帶來震撼的火紅,總是飄忽在眼前,呈現(xiàn)在夢里。
之所以對高粱的記憶如此深刻,是因為在小時候的相當(dāng)一段時間,我是終日與高粱相伴的。飯碗里盛的是高粱米飯,手里拿的是高粱面的窩頭,再加上紅辣椒、白蘿卜片,當(dāng)時戲稱為“三紅一白”。當(dāng)然,這不僅僅是我們家,當(dāng)時的老百姓幾乎都是這樣的生活。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因為那個時候有一個口號,叫做:要想“跨長江”,必須種高粱。
什么是“跨長江”?那是七十年代初期,為解決老百姓的吃飯問題,各地都在提高糧食產(chǎn)量上下工夫,當(dāng)時提出的糧食畝產(chǎn)指標(biāo)是上綱要、過黃河、跨長江:“上綱要”就是畝產(chǎn)400斤,“過黃河”、“跨長江”分別是畝產(chǎn)500斤和800斤。我們那里的土地,盡管鹽堿、澇洼地不多,但是土地是瘠薄的,不要說“跨長江”,就是最低的“上綱要”的水平也達(dá)不到,于是,上級號召,要大種高粱,因為高粱是北方糧食品種中產(chǎn)量最高的作物。
當(dāng)運河汩汩的流水帶走最后幾塊春冰,我們腳下的田野,早已是耕牛遍地了。那木犁翻開沉睡的土地,接納著高粱的種子。種子在濕潤的土壤里舒展,在溫暖的春風(fēng)里萌動,我們期待那堅強的生命綻出一片新綠。
不一樣的種子,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樣的綠色。當(dāng)夜幕降臨,大地一片寂靜,你可以蹲坐在田壟地頭,去聆聽高粱的生長,那咔咔拔節(jié)的韻律,撥動的是浪漫,彈奏的是溫馨。
我們畢竟不能只生活在浪漫之中,因為我們知道,高粱的果實是糧食中最難吃的,那種澀澀的口感,確實激不起人們的食欲。但是,高粱秸可以制糖,高粱穗可以釀酒,高粱從來不會讓我們失望,在我們的期待中,它是最讓我們放心的作物。因為它耐旱抗?jié)?,不怕瘠薄與鹽堿。你只要把種子播下,它就會努力地把根深深地扎在這片土地上,執(zhí)著地向上生長。
記得那一年的夏天,連續(xù)兩個多月沒下一滴雨。龜裂的土地在太陽的炙烤下滾著熱浪,高粱葉子痛苦地打著卷兒,密密的蚜蟲分泌著汁液,把高粱秸涂得油亮。禾苗不語,煎熬自知。人們挑著河渠里的水,一棵棵澆著嫩苗,然而,面對著上千畝高粱田,那一桶一盆的水,顯得是那么的無奈。也就是這樣一種嚴(yán)酷考驗著高粱的品質(zhì),它沒有向自然低頭,倔強地與干旱抗?fàn)?,它用信念吸吮著土壤中任何一滴濕潤的微塵,為成熟積蓄著營養(yǎng)。
自然的平衡往往會用一種極端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慘白的太陽幾乎要把高粱葉子烤焦的時候,忽然南天一聲驚雷,那如天河傾瀑一般的暴雨,似乎從天雷撕破的黑云中奔流而下。厚厚的雨幕蒸騰著白霧,剎那間,一片一片的高粱沉浸在閃耀著亮光的汪洋之中。街上的道路仿佛變成了河流,遠(yuǎn)處四面八方的雨水匯流奔涌,發(fā)出轟轟的鳴響。此時的村莊,好像是浮在水上的一艘巨船。如果真的有小舟穿梭,一如威尼斯一樣的景色,也未可知。
風(fēng)雨過后的天空,就像是剛剛洗過一樣,瓦藍(lán)瓦藍(lán)的。幾縷棉絮一樣的白云,悠閑地在空中飄蕩。太陽似乎也干凈了很多,播撒著溫柔的光芒。田野里的高粱,似乎一夜間添了許多的新綠。人們扛著鐵鍬,排著積水,扶著傾倒的高粱秸稈。這高粱似乎也有靈性一樣,隨著太陽的升起,這斜倚的高粱稈也慢慢地直立起來。
有了雨水的滋潤,高粱長得特別快。那一片片的青紗帳,張揚著濃濃的綠,洋溢著甜滋滋的禾香。那含苞的高粱穗子孕育著豐收的果實,高揚著青春的旗幟。
秋天到了,高粱熟了,那無垠的綠野鋪就著一片火紅。那翠綠,是雨水渲染的;那火紅,是太陽涂抹的。那豐收的美景,正是老百姓用勤勞的雙手,在天邊描繪出的一幅燦爛的紅霞!
記得有幾句詩是這樣寫的:
腳下的這片土地
汗水融進(jìn)了祖輩的氣息
望著火紅的高粱
有我單純的希冀
那片青蔥翠綠
濃縮了生活如飴
那片如火紅霞
釀出了幸福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