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冰雪(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 400031)
張愛玲與張小嫻作品中女性自我意識的比較
譚冰雪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400031)
張愛玲和張小嫻是不同時期的女作家,他們的作品中都顯露出對女性自我意識的關(guān)注。但不同的個人經(jīng)歷、審美取向以及時代背景造就了他們筆下的女性人物的意識也各不相同。對此,本文通過她們幾部代表作品展開比較和分析。
張愛玲;張小嫻;女性自我意識
自我意識是一個人對自己的認識和評價,包括對自己心理傾向、個性心理特征和心理過程的認識與評價。它是人對自己身心狀態(tài)及對自己同客觀世界的關(guān)系的意識。在海德格爾看來:“自我意識能使生命主體把自身領(lǐng)悟為一種此一的存在物,也就是說,把自己領(lǐng)悟為一個不同于并且獨立于任何他者的不可替代的、完整的存在物?!保?]
女性自我意識是自我意識中的一個細分,它是女性所特有的,是女性對自我的全面認識。它包括女性關(guān)于自身思想、情感、心理狀態(tài)、自我價值、能力特征、行為方式、自我控制、管理能力等方面的全部意識和思考。
張愛玲和張小嫻的作品中有著強烈的對女性自我意識的關(guān)注。由于兩人的時代背景、成長環(huán)境以及個人經(jīng)歷的差異,她們筆下的女性角色在對待自我的情感問題、婚姻生活以及兩性關(guān)系等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自我意識雖有相似之處,但更多的是差異。
作家的個體意識、思想和自我情感是作家個體經(jīng)歷的集中反映,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或多或少把個人的經(jīng)歷隱射在作品中。女作家的個體經(jīng)歷是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的一種呈現(xiàn),也可以說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基礎(chǔ),將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經(jīng)驗融入到作品中,依靠這種經(jīng)驗使得文本更具有親和力和真實感,這是讀者與作家產(chǎn)生共鳴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愛玲在《茉莉香片》中所描繪的聶家公館很明顯是來源于上海張愛玲與父親一起居住時的家,聶傳慶的父親和后母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的父親與后母的寫照。散文《私語》用了大段的文字來回憶她被父親禁閉的黑暗時日,長篇小說《十八春》則把這段經(jīng)歷還原在了曼楨身上。她被父親禁閉時恨不得全家都死,她也愿意賠進去;死了也許是埋在園子里;睡夢里都聽見鐵門打開聲;還有那條用煤屑鋪成的路……這一切的一切都被她給了曼楨[2]。
張小嫻的成名作《面包樹上的女人》一直被讀者視作張小嫻的情感自訴。2011年10月張小嫻做客“楊瀾訪談錄”時說:“小說對我來說是一個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沒有完全一樣的故事,完全一樣的場景。但是里面有一些情節(jié),一些場面是我自己真的去經(jīng)歷過。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時也可能已經(jīng)分不清小說跟現(xiàn)實之間的分野?!保?]小說里面女主角程韻和林方文是大學同學,性格內(nèi)向的林方文并沒引起程韻過多的關(guān)注,當她意外發(fā)現(xiàn)林方文竟然是自己喜歡已久的詞曲家林放,于是暗生情愫,兩人墜入愛河。但是林方文始終放不下前女友(畫家費安娜),這成了兩人關(guān)系中的一個隱患,最后林方文還是跟前女友重修于好。故事情節(jié)雖然比較老舊,但是這其中包含了張小嫻的朋友、同學以及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1985年,張小嫻考入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主修媒體學,不久便結(jié)識了同學王孜,而他正是歌曲《金背斑鴻》的作詞作曲人,張小嫻當時非常喜歡這首歌。從此,情竇初開的張小嫻對王孜多了一份仰慕之情,而王孜則被她的才女氣質(zhì)所吸引,兩人很快墜入愛河。兩人戀愛后,王孜又認識了一個比他年長但是更具社會地位的女畫家,因此背叛了張小嫻。張小嫻將此真實的女性經(jīng)驗創(chuàng)作為小說,《面包樹上的女人》這部小說因有了張小嫻的個體經(jīng)歷而變得真實、感人?!芭宰骷沂亲约核季S和行為的主體,她有著獨特的自我意識和自省意識,同時由于女性觀照和介入,她們對自己筆下的人物形象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更為女性化的同情、理解和寬容,更多一份女性的細致和關(guān)懷”[4]。
社會環(huán)境是時代的大環(huán)境和大背景賦予作家的不同于其他時代作家的個性體驗。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無可避免地會在文本中反映出所處時代的特征。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剖析女人的婚姻處境時,即認為傳統(tǒng)女人除了婚姻之外,并沒有其他可以開展的空間?!霸诨橐鲋械呐猿闪藳]有自我意愿、自我決策權(quán)和自我行為體現(xiàn)的物化了的附屬,成了男人所欣賞、玩弄的被占有的物,沒有獨立存在的權(quán)利和自覺,只能是攀附在男人這種大樹上的青藤”[2]。
張愛玲的作品大多表現(xiàn)了時代更迭交替之際女性生存的困境。由于中國長久以來的宗法父權(quán)思想禁錮著女性的成長空間,加之在經(jīng)濟上沒有獨立權(quán),她們始終無法擺脫命運的枷鎖,想要獲得人格上的自主就注定要走一條艱難的道路。
張愛玲的作品中關(guān)于女人依附于男人的話題以各種各樣的模式在進行演繹。例如《等》中,奚太太不僅對丈夫在外養(yǎng)小老婆的事情只能忍氣吞聲,同時還要擔心自己年老色衰,最后只能在幽怨中等待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孟煙鸝在家庭中的地位本就卑微,還要容忍佟振保帶著妓女回家拿錢,但又對丈夫無可奈何。從《傾城之戀》中,可以看到,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女性想要占得一席之位實在是可望不可及,這就讓“結(jié)婚”成為了一種“比較有利的事業(yè)”。與此同時,在婚姻關(guān)系中,女性的自主權(quán)可以說是微乎其微。戰(zhàn)火紛飛的香港雖然成全了白流蘇,但張愛玲的筆下依然流露出對女性出走的諷刺,女性對于男性的依附仍舊沒有改變。
對于現(xiàn)代女性而言,當她們以“娜拉”的形象走出封建父權(quán)或夫權(quán)的控制之后,她們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進與退更多地表現(xiàn)出無力和絕望。“女性作家強烈的生命意識使她們在描述現(xiàn)代女性面對婚姻‘圍城’時很自然地構(gòu)設(shè)出現(xiàn)代女性在事業(yè)與家庭、婚姻與愛情、自我與他人、靈與肉之間的心理困惑”[4]。
張小嫻的作品中,大多是自我獨立意識較強的女性角色。她們具有不輸于男性的思考力和個人能力。但由于女人天性中對于愛和安全感的極度渴望,又很難擺脫對男性的依賴?!睹姘鼧淙角分v訴的就是女性擺脫依附后自我意識逐步成長的過程?,F(xiàn)代女性由于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經(jīng)濟獨立,她們不再像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那樣完全依附于男人與家庭,但對愛情的過度看重,致使“愛情”成了女性的精神依賴品。
《面包樹上的女人》中女主角程韻把愛情視為自己生活的全部意義,將一切都寄予男人和愛情之中。6年后,張小嫻創(chuàng)作了《面包樹出走了》,小說里男性的自私讓女性承受了愛情的沉痛,女主角開始思考自我存在的意義。到了《流浪的面包樹》,程韻開始展現(xiàn)出女性的自我獨立意識,在事業(yè)上絲毫不遜于男性,而且更加懂得享受生活中除愛情以外的其它樂趣。當她發(fā)現(xiàn)林方文用“假死”來欺騙她時,她用寬容成全了對方。最后她選擇用“流浪”來療傷,這無疑是成長后的女性精神因愛受傷后的一種拒絕。
張愛玲的白流蘇依附于婚姻,張小嫻的程韻則依賴于愛情。然而,由于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的經(jīng)濟實力而有著不同的命運。這表明,隨著時代語境的不斷變化,女性的自我意識也在不斷進步和成長。
一直以來女性的身體在男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作為一種藝術(shù)空間想象下欲望化的存愛對象。而女性對自我身體的評價與言說,則是女性在精神和生命意識方面的雙重覺醒。如涉及女性身體的疾病,有論者指出這是“表達了一種人們對事物不滿的感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話的個人意志的表現(xiàn),它是展示內(nèi)心世界的語言,是自我表現(xiàn)的形式。”①
在張愛玲的作品中,為了揭示女性精神上的焦慮與壓抑,表現(xiàn)女性受迫害的時代現(xiàn)狀,故多將女性身體進行丑怪化的描寫。在《花凋》中,張愛玲著重突出了川嫦生前死后容貌、身體上的差異,以此反諷她“美麗的悲哀”:女兒的身體在死后變得真實美麗[5]。川嫦生前臥病在床,全家人以保護她為借口,剝奪她的自由,又不給她治療,她對這個世界感到深深的絕望,這充分反映出女性遭受迫害的社會現(xiàn)實。“對于整個的世界,她是一個拖累”,在自責的表象下,隱藏著女性的身體是父權(quán)文化壓抑的場所②。當她拖著病軀走在大街上,從旁人異樣的眼光中,她窺探到了自己丑怪的身體——冷而白的大蜘蛛。這樣的丑怪經(jīng)驗令她終于體會到了虛假的悲哀和真實的悲劇之間的真相。川嫦的丑怪反映出女性的焦慮、壓抑和受迫害的長期性與苦痛性。
半個世紀過去了,在不少作家筆下女性身體則成為主體面對世界,以主體行動的力量表達生命本質(zhì)的自由。身體不再是屏障,而是生命與靈魂的窗口。張小嫻《面包樹出走了》的女主角葛米兒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即使她要忍受左腦里惡性腫瘤對她的病痛折磨,但在生活中也依然保持樂觀、積極的狀態(tài)?!八驹谀抢?,戴著我(程韻)給她挑的那個齊肩彎曲假發(fā),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看上去比從前小了一圈。她臉上涂了粉,除了有點蒼白,看來并不像病人。”[7]同樣是面臨死亡的年輕女性,葛米兒與川嫦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川嫦由于長期處于一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中,性格悲觀、焦慮,因而“丑怪”;而葛米兒一直是一個比較開朗、樂觀的形象,即使面臨死亡,她所想到的是極力維護自己的形象,繼續(xù)做好自己的事業(yè)。這樣的行為和思想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強烈的生命意識和自我關(guān)懷:女性身體是女性生命個體的權(quán)利與快樂的來源,而不是自我的“怪物”和“禁忌”。
1879年,挪威劇作家易卜生創(chuàng)作了其不朽名作《玩偶之家》。1918年6月,《新青年》出版了“易卜生專號”,胡適與羅家倫合譯的《玩偶之家》列于其中,娜拉形象迅速在中國形成“娜拉熱”?!锻媾贾摇匪茉炝艘晃凰^追求個性解放的勇敢女性——娜拉。娜拉出走是《玩偶之家》的高潮,也是一系列矛盾沖突發(fā)展的結(jié)果。娜拉之所以離家出走是因為在這個家里她與丈夫并沒有平等的地位和權(quán)利。劇中最后的關(guān)門聲震撼了19世紀的歐洲,其余波也在20世紀的中國引起了回響,娜拉這一新女性形象也從此移植于中國土壤上。受其影響,一大批具有新的價值觀念、追求個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的現(xiàn)代新女性,以全新的姿態(tài)紛紛從中國作家的筆下走出來,如胡適的《終身大事》、魯迅的《傷逝》等。
女性在愛情和婚姻中常處于兩難的境地,女性常常會因為性別而遭遇困境,在與男性的競爭中處于劣勢,對此張愛玲選擇用出走作為逃離困境的手段。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從活動場所到婚姻狀況,都處于“出走—回歸”的模式中。流蘇反復往返上海與香港之間,出而復入的經(jīng)歷中,每一次“出城”,都是又一次的“入城”,每一次的勝利(或失?。┒茧[伏著下一次的失?。ɑ騽倮3雠c入、成與敗、悲與喜,如此這般地既疊合又歧出、既對映又互涉。這就如同她原已離開了婚姻的牢籠,卻又再一次進入婚姻的“圍城”一樣。
張小嫻《面包樹三步曲》中的程韻也有“出走”的經(jīng)歷,卻有著與白流蘇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第一部《面包樹上的女人》中,程韻與林方文在一起之后發(fā)現(xiàn)林方文仍舊放不下前女友,一氣之下從他家搬了出來,那是她第一次出走。但友人的意外死亡使兩人都意識到生命的脆弱,都產(chǎn)生了要珍惜眼前人,珍惜愛情的念頭,于是女主角又回到了林身邊。第二部《出走的面包樹》里,理想化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中遭到考驗,第三者的插足讓程韻在愛情這條路上再次出走。第三部《流浪的面包樹》中,女主角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思想上也逐漸成長,最后用自己的遺憾成全了對方,至此,他們的愛情之路再也沒有回歸了。女主角選擇用“流浪”來逃離眼前的困境,這是她能為自己想到的唯一出路。從程韻反復出走的過程中可以看到現(xiàn)代女性在精神上的成長,而這種成長往往伴隨著苦痛的生命體驗。
綜上所述,張愛玲作品中的女性總是一些被壓抑、受迫害的形象,她們都是一群在男權(quán)宗法社會里依附于男人的女性,盡管有自我意識的蘇醒,但因受制于主客觀條件,她們始終無法真正成為擁有完全獨立自我意識的女性,依然擺脫不了附庸者的角色。而半個世紀之后的張小嫻用她獨特的女性話語,勾畫出從傳統(tǒng)父權(quán)或夫權(quán)社會中解放出來的、經(jīng)濟獨立、事業(yè)成功、勇敢追求愛情權(quán)利的現(xiàn)代女性群像。從她們的精神成長和自我意識的發(fā)展軌跡中,看到了中國女性在生存中的嬗變與成長。
注釋:
①轉(zhuǎn)引自劉文 《<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身體意象解讀》,《文藝理論與批評》2006年第2期。
② 林幸謙 《荒野中的女體: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12,第69頁。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第四版[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2]馮祖貽.百年家族 張愛玲[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3]楊瀾訪談錄20111015主角叫張小嫻的愛情故事[EB/OL].http://v.youku.com/v_show/ id_XMzEzMzMyMDQ0.html,2014-08-20.
[4]劉思謙.文學研究:理論方法與實踐[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5]林幸謙.荒野中的女體: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6]楊澤.閱讀張愛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7]張小嫻.面包樹三部曲[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閆桂萍
Comparison of the Female Self-consciousness in the Works of Zhang Eileen and Zhang Xiaoxian
TAN Bingxue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31,China)
Zhang Eileen and Zhang Xiaoxian are female writers in different times,and the female selfconsciousness is concerned in their works.But each consciousness is not identical 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personal experience,aesthetic orientation and background of the female characters they created.All of these will be discussed through their representative works.
Zhang Eileen;Zhang Xiaoxian;female self-consciousness
I206.6
A
1674-5787(2015)01-0068-04
10.13887/j.cnki.jccee.2015(1).20
2014-11-10
譚冰雪(1989—),女,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