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唐王朝是中國歷史最鼎盛的時期,唐人心目中最值得追憶與回應的就是漢朝并因此形成一種漢代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既源于唐人文教科舉中的歷史追憶,又與史地交集背景中的大唐氣象遙相輝映,更有意義的是,唐人的這種情結(jié)在與經(jīng)營西域方面體現(xiàn)得最充分。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69(2015)04-0006-11
收稿日期:2015-06-10
作者簡介:海濱(1970-),男,回族,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研究方向:西域文史,唐代文學,海南文史。
王維《送李補闕充河西支度營田判官序》曰:
“漢張右掖,以備左衽,西遮空道,北護居延。然犬戎夜獵于山外,匈奴射雕于塞下,歲或有之?!a闕李公,家世龍門,詞場虎步,五經(jīng)在笥,一言蔽《詩》。廣屯田之蓄,度長府之羨,以贍邊人,以弱敵國。然后馳檄識匿,略地昆侖。使麾下騎,刃樓蘭之腹;發(fā)外國兵,系郅支之頸。五單于遁逃于漠北,雜種羌不近于隴上。子之行也,不謂是乎?拜首漢庭,驅(qū)傳而出。窮塞砂磧以西極,黃河混沌而東注。胡風動地,朔雁成行,拔劍登車,慷慨而別!” [1]
唐代的李補闕赴任河西支度營田判官,王維的贈序卻幾乎整篇都以漢代的西域故實相比擬,何以如此?緣于漢唐情結(jié)——唐代文人強烈的漢代情結(jié)。
程千帆先生認為:“漢是唐以前唯一的國勢強盛、歷史悠久的統(tǒng)一大帝國;就這些方面說,漢唐兩朝有許多可以類比的地方,因而以漢朝明喻或暗喻本朝,就成為唐代詩人的一種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法。……乃是為了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的復雜的回憶,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上的遼闊的想象。” [2]
漢朝故實,在縱向的時間維度上,“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的復雜的回憶”,文治武功,盡在其中;在橫向的空間維度上,“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上的遼闊的想象”,大漠南海,莫非王土。而二者的交集,正是唐人的漢代情結(jié),反映在唐詩中,往往落在了邊塞尤其是西域。唐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漢代故實,其出處大致在《史記》、《漢書》、《后漢書》的范圍內(nèi),這些故實有很多已經(jīng)積淀為特定的表達模式,比如言忠臣必舉蘇武,言良將必舉李廣,言壯志必舉燕然勒石,言職貢必舉葡萄天馬。其中最突出的還是西域相關(guān)語匯的頻繁出現(xiàn)。個中緣由,誠如程先生的分析,漢朝,既是唐人文教科舉中的歷史追憶,又被唐人在經(jīng)營西域背景下再次探知,更與史地交集背景中的大唐氣象遙相輝映。
一、融匯在科舉教化傳統(tǒng)中的歷史追憶
唐人的歷史記憶,最主要的獲得途徑就是通過當時的文獻和歷史典籍。唐代的科舉制度和教化傳統(tǒng)恰恰又決定了唐人對《史記》、《漢書》以及兩漢故實的了解和掌握達到了熟稔的程度。
首先,唐人修史明鑒以漢代故實為淵藪。在唐朝以前,史書撰述情況復雜,一家之言往往有之?!度龂尽芬越?,雖頗有奉帝王命令修撰者,如陳壽《三國志》、魏收《魏書》之類,但并未能沿為制度。唐初高祖武德中,令狐德棻建言:“近代無正史,梁、陳、齊文籍猶可據(jù),至周、隋事多脫捐。今耳目尚相及,史有所憑;一易世,事皆汨暗,無所掇拾。陛下受禪于隋,隋承周,二祖功業(yè)多在周,今不論次,各為一王史,則先烈世庸不光明,后無傳焉?!?[3]高祖贊同其說,乃詔中書令蕭瑀、祖孝孫、魏征等人修史。貞觀三年(629),唐太宗因為感到武德年間蕭瑀等修史未成,實有改組史館,建立修史制度的必要,于是“始移史館于禁中,在門下省北,宰相監(jiān)修國史,自是著作郎始罷史職?!?[4]正因為有了完備的組織結(jié)構(gòu),再加上政府的重視,使唐代的史書編撰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不僅這一時期修成了八部正史,治史之風也帶動了一代政書修撰的風氣,《通典》《會要》堪為代表。修正史者歷覽前鑒,斟酌損益,必然有相當?shù)钠婕皟蓾h舊事;為政書者要沿波討源,梳理流變,漢代的典章制度也是可資采擇的重要淵源。
其次,唐代科舉考試多涉及《史》、《漢》。唐代科舉有史科之設(shè),核心內(nèi)容往往為《史記》、《漢書》?!缎绿茣みx舉志》載:“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經(jīng),有俊士,有進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開元禮,有道舉,有童子。而明經(jīng)之別,有五經(jīng),有三經(jīng),有二經(jīng),有學究一經(jīng),有三禮,有三傳,有史科。……凡弘文、崇文生,試一大經(jīng)、一小經(jīng),或二中經(jīng),或《史記》、前后《漢書》、《三國志》各一,或時務策五道。” [5]《舊唐書·穆宗紀》載:長慶三年二月,“諫議大夫殷侑奏禮部貢舉請置《三傳》、《三史》科,從之。” [6]殷侑所奏見于《唐會要》三傳(三史附):“歷代史書,皆記當時善惡,系以褒貶,垂裕勸戒。其司馬遷《史記》、班固、范煜兩《漢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堪為世教。伏惟國朝故事,國子學有文史直者,宏文館宏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又有一史科。近日以來,史學都廢。……伏請置前件史科。” [7]《唐會要》卷六四弘文館載:“貞觀元年敕,見在京官文武職事五品以上子,有性愛學書及有書性者,聽于館內(nèi)學書?!罚┲骼稍S敬宗授以《史》、《漢》。” [8]從上述史料來看,國子學、弘文館均授《史》、《漢》;長慶前則有一史科,以廢弛日久,穆宗從殷侑奏,立三史科;弘文、崇文生的科目中則或有《史》、《漢》。
除了史科外,進士科亦有強調(diào)和鼓勵士子讀史的趨勢。開元二十五年(737)二月敕:“進士中兼有精通一史,能試策十條得六以上者,委所司奏聽進止(原注:此詔因侍郎姚弈奏)”。 [9]《唐六典》則徑謂:“進士有兼通一史,試策及口問各十條,通六已上,須加甄獎,所司錄名奏聞?!?[10]
除常舉外,制舉中也時有涉史者。顯慶五年(660)六月,詔文武五品以上四科舉人,其中第一科為“孝悌可稱,德行夙著,通涉經(jīng)史,堪居繁劇?!?[11]睿宗即位之初的景云元年(710)十二月,開七科舉人,其第二科即為“能綜一史,知本末者”。 [12]開元五年(717)有“文史兼優(yōu)科” [13],開元二十一年(733)三月所開的“博學科”,也要求“試明三經(jīng)、兩史以上帖,試稍通者。” [14]
唐朝科舉制度中既有如此門徑,文人恃《史》、《漢》學養(yǎng),縱橫科場以為謀功名之利器,兩漢故實亦當爛熟于心。
再次,唐代學者文人沉溺于《史》、《漢》,蔚然成風。唐代除了《史記》研究出現(xiàn)了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漢書》研究出現(xiàn)了顏師古注解這樣的高峰外,趙弘智“學通《三禮》、《史記》、《漢書》” [15],陸士季“從同郡顧野王學《左氏傳》、兼通《史記》、《漢書》” [16],劉伯莊學兼《史》、《漢》,著述頗豐,“龍朔中,兼授崇賢館學士,撰《史記音義》、《史記地名》、《漢書音義》各二十卷,行于代” [17],王方慶“年十六,起家越王府參軍。嘗就記室任希古受《史記》、《漢書》,希古遷為太子舍人,方慶隨之卒業(yè)” [18],高子貢“弱冠游太學,遍涉六經(jīng),尤精《史記》” [19],褚無量“尤精三禮及《史記》” [20],郗士美“年十二,通五經(jīng)、《史記》、《漢書》,皆能成誦。父友蕭穎士、顏真卿、柳芳與相論繹,嘗曰:‘吾曹異日當交二郗之間矣?!?[21]
陳羽有詩《讀蘇屬國傳》,岑參詩《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曰:“嘗讀西域傳,漢家得輪臺”,此皆詩人自道,也是唐代文人習《史》、《漢》最典型的代表。
武人也頗讀《史》、《漢》,儼然儒將。李綱“少慷慨有志節(jié),每以忠義自許。初名瑗,字子玉,讀《后漢書·張綱傳》,慕而改之。” [22]哥舒翰“好讀《左氏春秋傳》及《漢書》?!?[23]李光弼“幼持節(jié)行,善騎射,能讀班氏《漢書》?!?[24]馬璘“年二十余,讀《馬援傳》至‘大丈夫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而歸’,慨然嘆曰:‘豈使吾祖勛業(yè)墜于地乎!’開元末,杖劍從戎,自效于安西?!?[25]渾瑊“通《春秋》、《漢書》,嘗慕司馬遷《自敘》,著《行紀》一篇,其辭一不矜大。” [26]
在這樣的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中,兩漢故實就成為唐人文化教育中歷史追憶的知識的一般知識底線,就有可能成為唐代詩人隸事用典最便捷最實用的資源,堪稱唐代文人產(chǎn)生并積淀漢代情結(jié)的“集體無意識”基礎(chǔ)。
二、展現(xiàn)在經(jīng)營西域背景下的再次探知
在唐人實際的社會政治軍事生活中,唐之突厥有若漢之匈奴,唐之蔥嶺東西一如漢之天山南北,唐之西域虎臣恰似漢之貳師定遠。唐王朝經(jīng)營西域的范圍和程度,相似于漢又遠勝于漢。唐人經(jīng)營西域,不像是開疆拓宇,更像是對漢代西域功業(yè)的再次探知。這里僅以親歷西域的重要人物為例,考察一下唐人在西域的經(jīng)營活動。
唐代親歷西域的人物主要集中在伊西庭三州和安西北庭二都護府,我們以這些人物為重點進行討論。根據(jù)傳世文獻和考古資料,近年來文史學者和專家,鉤沉發(fā)覆,對于伊西庭三州和安西北庭二都護府的長官僚佐等進行排比考證,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工作乃至犧牲者、曾經(jīng)在這里釋褐、轉(zhuǎn)徙乃至升遷到宰相者,逐漸地明晰起來。 [27]現(xiàn)在可以準確考知的人物按照職位和先后次序大體臚列如下。
伊州刺史:謝叔方、韓威、蘇海政、衡義整、李眘交、郭知運、張楚賓、袁光庭、王和清;
西州刺史:謝叔方、喬師望、郭孝恪、柴哲威、麹智湛、崔智辯、唐休璟、鄧溫、高廣濟、張楚珪、王斛斯、張待賓、元載、李秀(琇)璋;
庭州刺史:駱弘義、來濟、袁公瑜、杜懷寶、王方翼、唐休璟、張仁楚。
安西都護府主將:謝叔方、喬師望、郭孝恪、柴哲威、麹智湛、楊胄、蘇海政、匹婁武徹、高賢、陶大有、裴行儉、董寶亮、杜懷寶、王方翼、崔智辯、李祖隆、王世果、閻溫古、昝斌、許欽明、公孫雅靖、田揚名、郭元振、周以悌、張玄表、呂休璟、郭虔瓘、湯嘉惠、張孝嵩、杜暹、趙頤貞、謝知信、趙含章、呂休琳、來曜、徐欽識、王斛斯、蓋嘉運、田仁琬、夫蒙靈詧、高仙芝、王正見、封常清、趙光烈、梁宰、朱某、爾朱某、郭昕;
北庭都護府主將:解琬、楊何、呂休璟、阿史那獻、郭虔瓘、湯嘉惠、張孝嵩、鄭乾觀、楊楚客、劉渙、蓋嘉運、王正見、程千里、封常清、趙玼(泚)、楊預、楊休明、李元忠(曹令忠)、楊襲古。
其他:駱賓王、張宣明、袁公瑜、衡義整、李日孚、歐陽琟、許遠、倪彬、劉眺、獨孤峻、高仙芝、封常清、岑參、王伯倫、劉單、皇甫齡、段秀實、來瑱、崔克讓、楊何、李棲筠、張游藝、武判官、于群、李綰、蕭沼、張謂、張銳、孫杲、張建章、趙仙舟、殷濟、元二、薛侍御、屈突書記、韋書記、劉司直、程侍御、李侍御、宇文判官、裴別將、蕭判官、宗學士、楊侍御、狄某、李某、王某等。
需要說明的是:安西北庭兩都護府情況較為復雜,不同時期有都護和大都護之變遷,有副職暫攝者,有權(quán)兼兩職者,還有不同時期任同一職務者,此處悉以主將之稱概括;其他則有方鎮(zhèn)和州府的文武僚佐,有來自朝廷和地方的使節(jié),有出自河西地區(qū)的軍人、布衣等。
除此之外,唐朝在西域展開的平定高昌的交河道行軍至少涉及了侯君集、阿史那社爾、薛萬均等;討伐龜茲的昆丘道行軍至少涉及了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楊弘禮、李海岸等;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賀魯?shù)墓碌佬熊?、蔥山道行軍和伊麗道行軍至少涉及了契苾何力、程知節(jié)、任雅相、蕭嗣業(yè)等;另,唐朝與大食、吐蕃和回紇的政治交往往往以西域為孔道或途徑,這也必然涉及更多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上列這些人物,就數(shù)量來說,雖然是唐代赴西域者中很少的一部分,但就其組成結(jié)構(gòu)和分布狀態(tài)而言,可以視為赴西域唐人總體情況的一個縮影。這些人物的行動、事件、行為,總是吸引著長安和洛陽的帝王的目光,引領(lǐng)著書生的理想和游俠的意氣,也牽動著翠樓上和寒砧旁的思婦情腸。
這些人物大多洞悉山川形勢,諳熟邊疆事務,擅長經(jīng)營西域。他們熟知西域地理形勢、民族狀況,又能推誠相待,以身作則,因此往往以其品行、政績、武勇深得西域華戎上下服膺。《舊唐書·西戎傳》載:“其安西都護,則天時有田揚名,中宗時有郭元振,開元初則張孝暠、杜暹,皆有政績,為夷人所伏?!?[28]《舊唐書》還記載道:謝叔方“歷遷西、伊二州刺史,善綏邊鎮(zhèn),胡戎愛而敬之,如事嚴父?!?[29]郭孝恪于“貞觀十六年,累授金紫光祿大夫,行安西都護、西州刺史。其地高昌舊都,士流與流配及鎮(zhèn)兵雜處,又限以沙磧,與中國隔絕。孝恪推誠撫御,大獲其歡心?!?[30]解琬于“圣歷初,遷侍御史,充使安撫烏質(zhì)勒及十姓部落,咸得其便宜,蕃人大悅,以功擢拜御史中丞,兼北庭都護、持節(jié)西域安撫使。” [31]郭知運“自居西陲,甚為蕃夷所憚?!?[32]杜暹“在安西四年,綏撫將士,不憚勤苦,甚得夷夏之心。” [33]
他們中有的是西域人,比如麹智湛和阿史那獻,麹智湛是麴氏高昌國王族,末代國王麴智盛的弟弟?!杜f唐書·西戎傳》載:唐滅高昌,“其智盛君臣及其豪右,皆徙中國?!瓕ぐ葜鞘樽笪湫l(wèi)將軍,封金城郡公;弟智湛為右武衛(wèi)中郎將,天山縣公?!?[34]《冊府元龜》:“顯慶三年五月,以左驍衛(wèi)大將軍兼安西都護天山縣公麴智湛為西州都督,統(tǒng)高昌之故地?!?[35]《新唐書·突厥傳》載:阿史那獻是西突厥可汗的嫡親,“阿史那彌射,亦室點蜜可汗五世孫,世為莫賀咄葉護?!瓘浬渥釉獞c,……元慶子獻?!L安中,以阿史那獻為右驍衛(wèi)大將軍,襲興昔亡可汗、安撫招慰十姓大使、北庭大都護?!?[36]他們熟悉本地或本族,又效忠唐廷,鎮(zhèn)守西域各地有其與生俱來的天然優(yōu)勢;他們有的則發(fā)跡或成長于西域。比如程千里、高仙芝和封常清,“程千里,京兆人。身長七尺,骨相魁岸,有勇力。本磧西募人,累以戎勛,官至安西副都護。” [37]“高仙芝,本高麗人也。父舍雞,初從河西軍,累勞至四鎮(zhèn)十將、諸衛(wèi)將軍?!匐S父至安西,以父有功授游擊將軍。” [38]“封常清,蒲州猗氏人也。外祖犯罪流安西效力,守胡城南門,頗讀書,每坐常清于城門樓上,教其讀書,多所歷覽?!?[39]他們在西域的早期經(jīng)歷為日后縱橫沙場脫穎而出乃至總?cè)治饔虻於酥陵P(guān)重要的基礎(chǔ)。
他們中有的極其熟悉西域地理布局,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按构爸?,(唐休璟)遷安西副都護?!w西州都督,上表請復取四鎮(zhèn)。則天遣王孝杰破吐蕃,拔四鎮(zhèn),亦休璟之謀也。……休璟尤諳練邊事,自碣石西逾四鎮(zhèn),綿亙?nèi)f里,山川要害,皆能記之。長安中,西突厥烏質(zhì)勒與諸蕃不和,舉兵相持,安西道絕,表奏相繼。則天令休璟與宰相商度事勢,俄頃間草奏,便遣施行。后十余日,安西諸州表請兵馬應接,程期一如休璟所畫。則天謂休璟曰:‘恨用卿晚?!蜻w夏官尚書、同鳳閣鸞臺三品。又謂魏元忠及楊再思、李嶠、姚元崇、李迥秀等曰:‘休璟諳練邊事,卿等十不當一也。’” [40]開元末,會達奚部落背叛,夫蒙靈察使仙芝擊之?!埃ǚ獬G澹┯谀恢袧撟鹘輹?,具言次舍井泉,遇賊形勢,克獲謀略,事頗精審。仙芝所欲言,無不周悉,仙芝大駭異之?!?[41]“大歷八年,蕃戎入邠寧之后,朝議以為三輔已西,無襟帶之固,而涇州散地,不足為守。(元)載嘗為西州刺史,知河西、隴右之要害,指畫于上前……兼圖其地形以獻?!?[42]戰(zhàn)事講究天時地利,注重知己知彼,唐休璟、封常清和元載等只有洞悉西域乃至整個西北局勢于胸,才能作此謀劃。
他們中有的知曉西域諸族習俗和脾性,善以誠相待得其人心?!杜f唐書》載:郭元振“神龍中,遷左驍衛(wèi)將軍、安西大都護。西突厥酋烏質(zhì)勒部落盛強,款塞愿和,元振即牙帳與計事。會大雨雪,元振立不動,至夕凍冽;烏質(zhì)勒已老,數(shù)拜伏,不勝寒,會罷即死。其子娑葛以元振計殺其父,謀勒兵襲擊,副使解琬知之,勸元振夜遁,元振不聽,堅臥營為不疑者。明日,素服往吊,道逢娑葛兵,虜不意元振來,遂不敢逼,揚言迎衛(wèi)。進至其帳,修吊贈禮,哭甚哀,為留數(shù)十日助喪事,娑葛感義,更遣使獻馬五千、駝二百、牛羊十余萬?!?[43]張說為郭元振撰寫的行狀曰:“睿宗即位,徵拜太仆卿,敕至之日,舉家進發(fā)。安西士庶,諸蕃酋長,號哭數(shù)百里,或剺面截耳,抗表請留,因紿之而后即路。其至玉門關(guān)也,去涼州八百里,河西諸州百姓蕃部落聞公之至,貧者攜壺漿,富者設(shè)供帳,聯(lián)綿七百里不絕。公旌節(jié)下玉門關(guān),百姓望之,宛轉(zhuǎn)叫呼,聲動巖谷,自朝至暮,傳呼至涼州。涼州城中男女在衢路并歌舞出城,咸言我父至矣,通夜城門不受禁制。都督司馬逸客聞之,謂公近矣,陳兵出迎,會候騎至,云始入玉門關(guān),都督嗟嘆良久,且狀聞?!?[44]這種震撼人心的場面、這種令人景仰的將領(lǐng)的確罕見。
他們中有的心懷仁德之義,洞悉西域格局,善于機謀權(quán)變,兵不血刃而建奇勛。《舊唐書》載:“儀鳳四年,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動蕃落,侵逼安西,連和吐蕃,議者欲發(fā)兵討之。(裴)行儉建議曰:‘吐蕃叛換,干戈未息,敬玄、審禮,失律喪元,安可更為西方生事?今波斯王身沒,其子泥涅師師充質(zhì)在京,望差使往波斯冊立,即路由二蕃部落,便宜從事,必可有功?!咦趶闹?,因命行儉冊送波斯王,仍為安撫大食使?!廖髦?,人吏郊迎,行儉召其豪杰子弟千余人隨己而西。乃揚言紿其下曰:‘今正炎蒸,熱坂難冒,涼秋之后,方可漸行?!贾б椫?,遂不設(shè)備。行儉仍召四鎮(zhèn)諸蕃酋長豪杰謂曰:‘憶昔此游,未嘗厭倦,雖還京輦,無時暫忘。今因是行,欲尋舊賞,誰能從吾獵也?’是時蕃酋子弟投募者僅萬人。行儉假為畋游,教試部伍,數(shù)日,遂倍道而進。去都支部落十余里,先遣都支所親問其安否,外示閑暇,似非討襲,續(xù)又使人趣召相見。都支先與遮匐通謀,秋中擬拒漢使,卒聞軍到,計無所出,自率兒侄首領(lǐng)等五百余騎就營來謁,遂擒之。是日,傳其契箭,諸部酋長悉來請命,并執(zhí)送碎葉城。簡其精騎,輕赍曉夜前進,將虜遮匐。途中果獲都支還使,與遮匐使同來。行儉釋遮匐行人,令先往曉喻其主,兼述都支已擒,遮匐尋復來降。于是將吏已下立碑于碎葉城以紀其功,擒都支、遮匐而還。高宗廷勞之曰:‘比以西服未寧,遣卿總兵討逐,孤軍深入,經(jīng)途萬里。卿權(quán)略有聞,誠節(jié)夙著,兵不血刃,而兇黨殄滅。伐叛柔服,深副朕委?!?[45]裴行儉此行,王方翼為副,兼檢校安西都護,“又筑碎葉鎮(zhèn)城,立四面十二門,皆屈曲作隱伏出沒之狀,五旬而畢。西域諸胡競來觀之,因獻方物?!?[46]兵不厭詐,裴、王此舉不費兵卒未擾民生,不但征服了西突厥叛軍,而且錦上添花,四方來獻,可謂奇勛卓著。
這些人物的軍事政治行動為唐王朝經(jīng)營拓展了統(tǒng)治、羈縻和震懾西域的地理空間,他們自己也因此而得到朝廷的重用,他們在西域建立的奇功偉業(yè)和在朝廷獲得的榮耀無疑是有著轟動效應的,不可能不引起當時及后來人的關(guān)注,張說為郭元振作《兵部尚書代國公贈少保郭公行狀》就是典型的例子。這種關(guān)注的過程恰恰也是人們逐漸再次熟悉西域的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西域人物中有些人本來就好學善議,如來濟“流離艱險,而篤志好學,有文詞,善談論,尤曉時務。舉進士?!?[47]“轉(zhuǎn)側(cè)流離,而篤志為文章,善議論,曉暢時務,擢進士?!?[48]“休璟少孤,授《易》于馬嘉運,傳《禮》于賈公彥,舉明經(jīng)高第?!?[49]“(來)瑱少尚名節(jié),慷慨有大志,頗涉書傳。” [50]李棲筠“喜書,多所通曉,為文章勁迅有體要。……棲筠喜獎善,而樂人攻己短,為天下士歸重,不敢有所斥,稱贊皇公云。” [51]有些則因為身居要津而影響了不少文人,如裴行儉“尤曉陰陽、算術(shù),兼有人倫之鑒。自掌選及為大總管,凡遇賢俊,無不甄采,……是時,蘇味道、王劇未知名,因調(diào)選,行儉一見,深禮異之。仍謂曰:‘有晚年子息,恨不見其成長。二公十數(shù)年當居衡石,愿記識此輩?!浜笙嗬^為吏部。皆如其言。行儉嘗所引偏裨,有程務挺、張虔勖、崔智辯、王方翼、黨金毗、劉敬同、郭待封、李多祚、黑齒常之,盡為名將,至刺史、將軍者數(shù)十人。其所知賞,多此類也?!?[52]元載“自幼嗜學,好屬文,性敏惠,博覽子史,尤學道書。家貧,徒步隨鄉(xiāng)賦,累上不升第。天寶初,玄宗崇奉道教,下詔求明莊、老、文、列四子之學者。載策入高科?!?[53]《新唐書·文藝傳》則云“大歷初,數(shù)舉進士不入第。元載?。ūR)綸文以進,補閿鄉(xiāng)尉。累遷監(jiān)察御史?!?[54]元載敗,“與載厚善坐貶者……凡數(shù)十百人”。 [55]
這些人物無論在邊幕還是在朝廷,都能好學善議,禮賢下士,獎掖后學,擢拔才俊,他們身邊聚集著大量的文人,這些文人不可能不了解他們在西域的活動。這就給文人們提供了最便捷有效的接受西域文化的間接途徑。這樣的再次探知西域如同觸媒,既以“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上的遼闊的想象”,又激活了現(xiàn)實生活中文人的漢代歷史記憶。
三、對應在唐代西域現(xiàn)實中的漢代情結(jié)
以這些親歷西域者為代表,依循著大漢王朝的歷史記憶,馳騁在曾經(jīng)煥發(fā)過漢代榮光的西域,漢唐氣象,遙相輝映,唐人大體以兩種方式對應和再現(xiàn)了漢代故實,一種是萬里封侯,一種是為國捐軀。這兩種方式,堪稱漢唐情結(jié)的典范。
其一,萬里封侯。
正如《資治通鑒》所評價,“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lǐng),不兼統(tǒng),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56]這些親歷西域者有不少以立功西域而加官進爵,或者成為地方要員,或者出將入相,或者待遇優(yōu)渥。
裴行儉,“顯慶二年,……左授西州都督府長史。麟德二年,累拜安西大都護,西域諸國多慕義歸降,征拜司文少卿??傉轮校w司列少常伯。咸亨初,官名復舊,改為吏部侍郎,與李敬玄為貳,同時典選十余年,甚有能名,時人稱為裴、李。……上元二年,加銀青光祿大夫?!瓋x鳳四年,……拜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wèi)大將軍。”“以勛封聞喜縣公?!?[57]
唐休璟,“垂拱中,遷安西副都護?!v中,為司衛(wèi)卿,兼涼州都督、右肅政御史大夫,持節(jié)隴右諸軍州大使。久視元年……擢拜右武威、右金吾二衛(wèi)大將軍?!L安中,……轉(zhuǎn)太子右庶子,依舊知政事。以契丹入寇,復拜夏官尚書,兼檢校幽、營等州都督,兼安東都護?!凶诩次?,召拜輔國大將軍、同中書門下三品,封酒泉郡公,……未幾,加特進,拜尚書右仆射?!瓕みw中書令,充京師留守,俄加檢校吏部尚書。又以宮僚之舊,賜實封三百戶,累封宋國公。” [58]
董寶亮,《元和姓纂》卷六“隴西董氏”:“寶亮,安西都護、隴州刺史,天水公?!?[59]
郭元振,“神龍中,遷左驍衛(wèi)將軍、安西大都護。……景云二年,進同中書門下三品,遷吏部尚書,封館陶縣男。先天元年,為朔方軍大總管,筑豐安、定遠城,兵得保頓。明年,以兵部尚書復同中書門下三品。玄宗誅太平公主也,睿宗御承天門,諸宰相走伏外省,獨元振總兵扈帝,事定,宿中書者十四昔乃休。進封代國公,實封四百戶,賜一子官,物千段?!?[60]
郭知運,“初為秦州三度府果毅,以戰(zhàn)功累除左驍衛(wèi)中郎將、瀚海軍經(jīng)略使,又轉(zhuǎn)檢校伊州刺史,兼伊吾軍使。開元二年春,副郭虔瓘破突厥于北庭,以功封介休縣公,加云麾將軍,擢拜右武衛(wèi)將軍。其秋,……拜知運鄯州都督、隴右諸軍節(jié)度大使。……六年,……知運獻捷,遂分賜京文武五品已上清官及朝集使,拜知運為兼鴻臚卿、攝御史中丞,加封太原郡公。八年,六州胡康待賓等反,詔知運與王皎討平之,拜左武衛(wèi)大將軍,授一子官,賜金銀器百事、雜彩千段。九年,卒于軍,贈涼州都督,錫米粟五百斛、絹帛五百段,仍令中書令張說為其碑文?!?[61]
杜暹,“開元四年,遷監(jiān)察御史,仍往磧西覆屯?!辏参鞫甲o張孝嵩遷為太原尹,或薦暹往使安西,蕃人伏其清慎,深思慕之,乃奪情擢拜黃門侍郎,兼安西副大都護?!哪?,詔暹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仍遣中使往迎之。……后與李元纮不葉,罷知政事,出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又歷魏州刺史、太原尹。二十年,上幸北都,拜暹為戶部尚書,便令扈從入京。行幸東都,詔暹為京留守?!泶盍指槎Y部尚書,累封魏縣侯。二十八年,病卒,年六十余,詔贈尚書右丞相。” [62]
程千里,“本磧西募人,累以戎勛,官至安西副都護。天寶十一載,授御史中丞。十二載,兼北庭都護,充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d三月,千里獻俘于勤政樓,斬之于朱雀街,以功授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同正,仍留佐羽林軍。祿山之亂,詔千里于河東召募,充河東節(jié)度副使、云中太守。十五載正月,遷上黨郡長史、特進,攝御史中丞,以兵守上黨。賊來攻城,屢為千里所敗,以功累加開府儀同三司、禮部尚書、兼御史大夫?!?[63]
高仙芝,“開元末,為安西副都護、四鎮(zhèn)都知兵馬使。天寶六載……制授仙芝鴻臚卿、攝御史中丞,代夫蒙靈詧為四鎮(zhèn)節(jié)度使,征靈詧入朝?!溯d,入朝,加特進,兼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同正員,仍與一子五品官。九載,……入朝,拜開府儀同三司,尋除武威太守、河西節(jié)度使,代安思順。思順諷群胡割耳剺面請留,監(jiān)察御史裴周南奏之,制復留思順,以仙芝為右羽林大將軍。十四載,封密云郡公。……十一月,安祿山據(jù)范陽叛。是日,以京兆牧、榮王琬為討賊元帥,仙芝為副。……仍以仙芝兼御史大夫?!?[64]
封常清,先為高仙芝身邊一傔,開元末,高仙芝破達奚部落叛賊,封常清書寫奏捷有功,“便以為判官,累以軍功授鎮(zhèn)將、果毅、折沖。天寶六載,從仙芝破小勃律。十二月,仙芝代夫蒙靈察為安西節(jié)度使,便奏常清為慶王府錄事參軍,充節(jié)度判官,賜紫金魚袋。尋加朝散大夫,專知四鎮(zhèn)倉庫、屯田、甲仗、支度、營田事。仙芝每出征討,常令常清知留后事?!d,仙芝改西節(jié)度使,奏常清為判官。王正見為安西節(jié)度,奏常清為四鎮(zhèn)支度營田副使、行軍司馬。十一載,正見死,乃以常清為安西副大都護,攝御史中丞,持節(jié)充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經(jīng)略、支度、營田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十三載入朝,攝御史大夫,仍與一子五品官,賜第一區(qū),亡父母皆贈封爵。俄而北庭都護程千里入為右金吾大將軍,仍令常清權(quán)知北庭都護,持節(jié)充伊西節(jié)度等使。……十四載,入朝,十一月,謁玄宗于華清宮。……玄宗方憂,壯其言。翌日,以常清為范陽節(jié)度,俾募兵東討。” [65]
來瑱,“天寶初,四鎮(zhèn)從職。十一載,為左贊善大夫、殿中侍御史,充伊西、北庭行軍司馬?!諒蛢删c魯炅同制加開府儀同三司、行兵部尚書、中書門下平章事、充山南東道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上柱國、潁國公?!?[66]
李嗣業(yè),“天寶初,隨募至安西,……節(jié)度使靈察知其勇健,每出師,令嗣業(yè)與焉。累遷至中郎將。天寶七載,安西都知兵馬使高仙芝奉詔總軍,專征勃律,選嗣業(yè)與郎將田珍為左右陌刀將?!纱税萦彝l(wèi)將軍?!芍ケ砥涔Γ域婒T左金吾大將軍。及祿山反,兩京陷,上在靈武,詔嗣業(yè)赴行在。嗣業(yè)自安西統(tǒng)眾萬里,威令肅然,所過郡縣,秋毫不犯?!恋露昃旁?,……嗣業(yè)時為鎮(zhèn)西、北庭支度行營節(jié)度使,……子儀遂收東都。嗣業(yè)以功加開府儀同三司、衛(wèi)尉卿,封虢國公,食實封二百戶?!?[67]
李棲筠,安西封常清節(jié)度府判官,“常清被召,表攝監(jiān)察御史,為行軍司馬。肅宗駐靈武,發(fā)安西兵,棲筠料精卒七千赴難,擢殿中侍御史。李峴為大夫,以三司按群臣陷賊者,表棲筠為詳理判官?!w吏部員外郎,判南曹。……李光弼守河陽,高其才,引為行軍司馬,兼糧料使。改絳州刺史,擢累給事中。……進工部侍郎?!挥性紫嗤?。元載忌之,出為常州刺史?!灾涡羞M銀青光祿大夫,封贊皇縣子,賜一子官。人為刻石頌德。……以功進兼御史大夫。……帝比比欲召相,憚載輒止。然有進用,皆密訪焉,多所補助?!?[68]
其二,馬革裹尸。
有些親歷西域者則是沙場馬革裹尸,赴難大義凜然,臨危殞身死節(jié)。戰(zhàn)事變幻,不虞之險往往有焉;敵眾我寡,殞身固守亦見名節(jié)。
貞觀中,“以(郭)孝恪為昆丘道副大總管以討龜茲,破其都城。孝恪自留守之,余軍分道別進,龜茲國相那利率眾遁逃。……孝恪失于警候,賊將入城鼓噪,孝恪始覺之,乃率部下千余人入城,與賊合戰(zhàn)。城中人復應那利,攻孝恪。孝恪力戰(zhàn)而入,至其王所居,旋復出,戰(zhàn)于城門,中流矢而死,孝恪子待詔亦同死于陣?!?[69]
龍朔中,來濟徙庭州?!岸辏回嗜肟?,濟總兵拒之,謂其眾曰:‘吾嘗絓刑罔,蒙赦死,今當以身塞責。’遂不介胄而馳賊,沒焉,年五十三。” [70]
天寶末,袁光庭“為伊州刺史。祿山之亂,西北邊戎兵入赴難,河、隴郡邑,皆為吐蕃所拔。唯光庭守伊州累年,外救不至。虜百端誘說,終不之屈,部下如一。及矢石既盡,糧儲并竭,城將陷沒,光庭手殺其妻子,自焚而死?!?[71]
自河、隴陷虜,伊西、北庭為吐蕃所隔,至德宗年間遣使歷回紇諸蕃入奏,方知音信,建中三年五月丙申,德宗詔曰:“故伊西北庭節(jié)度使楊休明、故河西節(jié)度使周鼎、故西州刺史李琇璋、故瓜州刺史張銑等,寄崇方鎮(zhèn),時屬殷憂,固守西陲,以抗期戎虜。歿身異域,多歷歲年,以迨于茲,旅櫬方旋,誠深追悼,宜加寵贈,以賁幽泉。休明可贈司徒,鼎贈太保,琇璋贈戶部尚書,銑贈兵部侍郎。” [72]這些至德以來殞命西域的將領(lǐng),到西蕃通和方得歸葬。
另,則天朝,“突厥默啜率眾數(shù)萬奄至城下,(許)欽明拒戰(zhàn)。久之,力屈被執(zhí)。賊將欽明至靈州城下,令說城中早降,欽明大呼曰:‘賊中都無飲食,城內(nèi)有美醬,乞二升,粱米乞二斗,墨乞一梃?!菚r,賊營處四面阻泥河,惟有一路得入,欽明乞此物以喻城中,冀其簡兵陳將,候夜掩襲,城中無悟其旨者,尋遇害。兄弟同年皆死王事,論者稱之?!?[73]
安史之亂中,“諸將同圍相州。是時筑堤引漳水灌城,經(jīng)月余,城不拔。是時,軍無統(tǒng)帥,諸將自圖全,人無斗志。賊每出戰(zhàn),(李)嗣業(yè)被堅沖突,履鋒冒刃,為流矢所中。數(shù)日,瘡欲愈,臥于帳中,忽聞金鼓之聲,因而大叫,瘡中血出數(shù)升注地而卒?!?[74]曾經(jīng)披堅執(zhí)銳于西域的許欽明、虢國公李嗣業(yè)在靈州和相州以身殉國。
無論是封侯晉爵還是馬革裹尸,這些親歷西域者的經(jīng)歷、功勛和生死哀榮就如同漢代的那些西域使臣和大將,他們就是當代的張騫、班超,衛(wèi)青、霍去病!在同一片西域沙場上,唐人和漢人的豐功偉業(yè)互相輝映,唐人和漢人的豪邁精神互為激蕩。唐人在評價這些親歷西域的偉大人物時往往以漢代的英雄相媲美,寫在史書和墓碑上,就是這樣的評價:
“史臣曰:郭虔瓘、郭知運、王君 ,張守珪、牛仙客、王忠嗣立功邊疆,為世虎臣,班超、傅介子之流也。” [75]
“(解琬)器局堅正,才識高遠,公忠彰其立身,貞固足以干事,類張騫之出使,同魏絳之和戎?!?[76]
“(袁公瑜)走月氏,降日逐,柳中罷柝,蔥右無塵,雖鄭吉班超,不之加也。” [77]
不僅僅是西域的赫赫戰(zhàn)功,唐代當下的很多社會生活實際都能與漢代歷史的積淀一拍即合,唐人心目中的泱泱大國理想和知識結(jié)構(gòu)中的西域故實在眼前的盛世和寥廓的西域一一找到了現(xiàn)實的對應,面對驚心動魄的邊事、可歌可泣的犧牲和輝煌榮耀的戰(zhàn)功,唐人找到了最便于比擬的前鑒。牟發(fā)松在《漢唐異同論》中論道:“無論從國力的強盛,版圖的奠定,還是從經(jīng)濟文化成就及其相應的國際地位,漢唐都無愧于盛世之稱。漢族、漢語,作為指代華夏民族及其語言文字的稱謂;唐人、唐裝,作為中國人一種自豪的稱呼,自漢唐以來行用至今,表明漢唐文化具有超越一朝一代的影響力和生命力。漢唐中隔四百年,其歷史演進過程卻極為相似。透過狀若循環(huán)的相似性,兩朝歷史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時代特質(zhì)的差異性,亦在在可見?!?[78]這樣,唐人的漢代情結(jié)才成為可能,而這種可能性的體現(xiàn),恰恰又以西域的現(xiàn)實對應為典型。
在上述語境中,漢唐之間的悠遠的時間距離被急劇壓縮,漢代的故實與唐代的現(xiàn)實雜糅膠合難分彼此,反映在詩歌中,就是詩人們關(guān)于漢唐情結(jié)的反復而強烈的表達,限于篇幅,僅臚列典型三例: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出塞》) [79]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萄入漢家。(李頎《古從軍行》) [80]
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燕歌行》) [81]
王詩一氣呵成,從秦漢直至當朝,以一個主題統(tǒng)攝三個時代,氣勢磅礴,格調(diào)高昂;李詩所寫“古”從軍行處處都是“漢”從軍行,而命意則指向當朝的軍政方略;高詩從當朝邊塞戰(zhàn)爭寫起,濃墨重彩,極盡渲染,篇終則以漢代故實反觀。三首詩雖然內(nèi)容不同,但均以漢唐呼應而成,主要圍繞西域展開,所引詩句并不長,但其所涵蓋的歷史空間和時間距離則遼闊悠遠,漢唐語匯在不經(jīng)意間的移步換形把如此巨大的時空消弭于無痕,詩歌本身的內(nèi)涵則變得厚重而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