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林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文化視點】
貶損、褻瀆魯迅:中國當下某些“知識分子”的“新常態(tài)”
李春林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當下形成了對魯迅全方位、多樣態(tài)的貶損和褻瀆。其主體均系所謂“知識分子”。大陸新儒家則系中堅者。其之所以如此,是因魯迅妨礙他們拒斥自由民主,主張復古更化,建立儒教國家的政治訴求。而魯迅通過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而實現(xiàn)“立人”的人之解放偉大戰(zhàn)略也使得基于傳統(tǒng)文化的民族自大狂們不滿。中國當下知識分子站在權(quán)貴一邊,鼓吹為奴的價值取向,借以謀求政治地位和經(jīng)濟利益。這與魯迅對知識分子的規(guī)范恰成反調(diào)。魯迅與中國知識分子結(jié)怨甚深,不單挖掘了祖墳,而且預言了子孫。所以他們視魯迅為仇讎。整個社會文化語境不變,貶損、褻瀆魯迅就會演變成為中國當下某些“知識分子”的“新常態(tài)”。其實,唱衰魯迅,就是唱衰民族,乃是一種亡國之音。
魯迅;知識分子;新儒家;傳統(tǒng)文化
當下貶損、褻瀆魯迅之風甚囂塵上,有從文化層面的,有從政治層面的,還有從倫理道德層面的;有顯性的,有隱性的,甚至有瘋狂性的;有個人行為,有團體行為。但有一點高度一致:如此為之者均系所謂“知識分子”。
有人寫了一本講敘國學的書,書中不僅將五四新文化運動比作文化大革命,且罵魯迅“干渾蛋事”。這算是文化層面的。
有一位張京華先生,據(jù)說是一位歷史學者。此公 2013年即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文,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是抄襲日本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多年的定案又重新拿出來炒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此文尚貌似學術(shù)研究。2014年《中華讀書報》又重發(fā)他的同樣主旨大作,可就不是學理問題了。該文不僅公開痛罵魯迅及為魯迅辯護者“厚顏”(承蒙他的“節(jié)制”,未寫出“無恥”二字);并且提出他的“新見”:鹽谷溫知道魯迅抄襲了他,但對魯迅予以寬容,目的在于兩人一起實行“中日文化提攜”??雌饋硎欠且阳斞复虺伞拔幕瘽h奸”不可。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文化層面的問題了,而是要從政治層面上把魯迅搞臭,是早已存在的“魯迅漢奸說”的新“創(chuàng)造”。好在在研究《中國小說史略》方面成就卓著的鮑國華先生已經(jīng)托人在東京購求鹽谷溫的原著進行認真比照考校,這樣寫出來的辯駁,肯定更有說服力。
至于道德層面的,最新出爐者可能是魯迅與周作人搞同性戀了。南開大學的劉家鳴老先生在寫給我的信中對此表示非常氣憤。此謠言一出,豈不是將魯迅丑化成既覬覦弟媳,又欺凌弟弟的人渣了。實在太惡毒了!還有人說魯迅倒賣古籍。以學術(shù)研究的面貌出現(xiàn),實則是從倫理道德層面貶損、褻瀆魯迅的代表人物還有一位陸建德先生。他先后撰有兩篇大作:一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魯迅與許廣平的“三一八”記憶》[1],另一為《母親、女校長、問學罪——關(guān)于楊蔭榆事件的再思考》[2],其主旨不獨在于為楊蔭榆全面翻案,更是劍指魯迅:認為魯迅言行不一,對魯迅進行道德拷問。陳漱渝先生在其《重提治學之道——從陸建德先生的兩篇文章談起》中明確指出:“這兩篇文章常以臆想和編造代替事實,偏離了求真求實的基本學術(shù)立場?!保?]對陸文予以駁斥。并且特別提出,“最為輕佻的是對魯迅的個人想象”[4]。1926年3月6日魯迅日記記載:“夜為害馬(按:許廣平綽號)剪去鬃毛。”[5]彼時魯迅與許廣平早已確立戀愛關(guān)系,魯迅為其剪發(fā),有慶生(是日為許廣平生日)之意。但陸先生卻就此追問道:“她那晚留宿了嗎?”陳漱渝先生對此亦進行了令人信服的批駁。筆者以為,即便有此事亦無損于魯迅先生日月之明,更何況絕無此事,全憑陸先生的想象——尤其是長期浸漬于西方文化研究中的學者的想象,真?zhèn)€令人匪夷所思。魯迅先生曾經(jīng)寫道:“一見到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唯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保?]由剪發(fā)而想象到“留宿”,陸先生的“輕佻”想象“在這一層”正是如此躍進的!雖說陸先生本是治外國文學出身,卻依然沒有擺脫中國人的“輕俏”想象模式,誠可哀也!我在說話,話在說我。陸先生曾認為語言的品質(zhì)跟政治有聯(lián)系;我想,跟說者的道德與心靈更有聯(lián)系。陸先生此語是有違于“建德”之義的。
以上算是顯性的。
李潔非先生近來寫有多篇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歷史辨析的文章,縱橫交錯,分析透辟。大多筆者都贊成??墒撬摹蹲谂伞芬晃淖x后卻非常不舒服。此文談及文學史上多次宗派之爭。兩個口號之爭作為一個主要例證。盡管該文行文非常婉轉(zhuǎn)客氣,但事實上還是各打五十大板。這自然是隱性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今年(2015)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之際,有人欲全面給“國防文學”口號歌功頌德,同時批判“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屆時很可能又將掀起一個褻瀆魯迅的新高潮。
近讀王宏甲先生《在圣彼得堡懷想閱讀》,其中有句道:“在我看來,俄羅斯人畢竟沒有對自己民族刨根論劣,這是值得慶幸的?!保?]此說不獨不確,而且其潛臺詞也是針對魯迅的。此公應對俄羅斯文學熟悉,當他發(fā)此高論時,不知是否想到岡察洛夫的《奧勃洛摩夫》。此著就是批判俄羅斯民族的懶惰和消極無為方面,并且列寧認為奧勃洛摩夫不僅是地主,而且是農(nóng)民、知識分子、工人和共產(chǎn)黨員。顯然其所批評的乃是俄羅斯的國民性,是“刨根論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以《兩重人格》主人公高略德金為代表的一系列具有精神勝利法行為方式的人物,其本人認為高略德金“在自己的社會重要性方面是一個偉大的典型”[8];契訶夫《套中人》的別里科夫則是一個人所共知的謹小慎微、狹隘保守的人的典型;而薩爾蒂科夫 -謝德林則幾乎全部創(chuàng)作都圍繞著批判俄國國民劣根性這一主題[9];索洛古勃塑造的“卑劣的小鬼”彼列多諾夫同樣也是俄羅斯國民性的典型[10]。還可以舉出許多。這些恐怕都屬于“刨根論劣”的吧?魯迅一生從事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批判國民劣根性,即所謂“刨根論劣”。作者如此組織詞語,肯定是想到了魯迅。這是隱性的對魯迅的貶損、褻瀆。
馮驥才先生過去曾多次公開貶損魯迅。但近來采取了隱性形態(tài):在其某次與記者談及現(xiàn)代文學大師時,臚列了一系列人物,卻“遺忘”了魯迅。
魯迅作品從中小學教材中大撤退,也是一種隱性的對魯迅的貶損。筆者真不知道像《風箏》這樣的作品有什么不適于青少年、不適于當下的地方[11]。
在顯性及隱性之外,另有一種瘋狂性——雖說其也是一種顯性,但其與一般的顯性明顯不同:一般顯性多為集中一個問題,有的甚至還帶有一點學理性(不排除有裝出的學理性);而它則是極為全面、系統(tǒng)、集大成似的,毫無學理可言,通篇有如潑婦罵街、巫婆詛咒。這就是孫乃修的《思想的毀滅——魯迅傳》。此書封面上印有“推倒一尊謊言壘起的巨像 剖析一個陰暗偏狹的靈魂”字樣,公開宣示了該書的主旨和“戰(zhàn)斗性”。只要翻看一下該書的章節(jié)標題,即可聞聽到火藥味和血腥氣:“周氏家族及其敗落”“周福清科場得意而官場大挫”、“周福清科場賄賂案死刑秋決”“大禍臨頭人財兩空家庭敗落”“惡俗浸蝕的少年青年”“不愿獻身的革命黨人”“蟄居京華與心靈空寂”“沒有政治理念和追求的抄碑者”“帝制復辟逆流中的小說審查官”“以偏見和偏激對待知識和理性”“‘不看中國書’之文化偏見與無知”“周作人決裂信高屋建瓴”“若干虛假觀點簡略透視”“魯迅消極態(tài)度和第一次心靈崩潰”“投身風潮與第二次心靈崩潰”“丑詆楊女士與男性霸權(quán)威風”“魯迅:立論動物界、野蠻取代文明準則”“辛亥革命與仇殺心機”“仇殺心機:‘手執(zhí)鋼刀殺盡胡兒’與家仇大恨”“分裂心靈:譏張獻忠嗜殺、恨辛亥革命不殺”“魯迅報復圖:揚州十日式狂殺、暴民式剜眼砍頭”“魯迅革命觀:鐵血殘殺和報仇、反對文明和人道”“與‘狂飆’密友反目為仇”“《兩地書》:修飾下的兩顆心靈”“《兩地書》:性愛與自我掩飾”“媳婦成婆步楊后塵與心性弊病”“廣州一撇與獻計殺人”“借刀殺人與政治陷害”“獻計北伐軍趕盡殺絕”“棲身上海:暗領(lǐng)南京政府津貼”“與朱安婚姻問題:接受、茍且與虛偽態(tài)度”“登門親近、痛遭批判、同流同調(diào)”“登門親近終遭拒斥”“冷嘲熱罵革命宣傳家:1928年”“偉大招牌、全盤欺騙:1929年”“加入左聯(lián)、同流同調(diào):1930年”“圍攻謾罵梁實秋:自炫與招辱”“斗罵:‘喪家的乏走狗’與‘喪家的乏?!薄芭c張資平、施蟄存筆斗”“與張資平筆斗:三角、戀愛、女人的性欲”“與施蟄存筆斗:無理糾纏原自誤”“批判林語堂:魯迅的‘“創(chuàng)造”臉’”“對日軍罪行保持緘默與親日立場”“書信奴態(tài):‘我是排斥漢文和販賣日貨的專家’”“菊花與劍:內(nèi)山完造保護傘與東洋友誼質(zhì)疑”“漏船載酒:激流作樂、小樓何安、靈魂系誰邊”“挑起兩個口號紛擾與爭論”“魯迅與周作人:‘精神上的破腳骨’與‘兩個鬼’”“魯迅雜文弊病之文化審視”“雜文弊病:攻訐謾罵、糾纏私怨、缺乏理性光輝”“工具文學觀之謬誤:懦夫的招搖與個性的喪失”“沒有精神家園的流浪漢:‘求索什么呢?不知道!’”“末年心靈崩潰與猝死”“晚年生活一撇:有錢、有閑、縱酒、招妓”“窮途末路感:集團成孤影、心靈危機日重”“終年心靈崩潰:四面楚歌奈何、始知半生虛度”“末日仇恨心態(tài):癡戀女吊鬼氣、終是心牢死因”。全書章節(jié)目錄共78個,中性命題不過22個,其余 56個均系謾罵。筆者感覺,孫乃修對魯迅進行了一次從出生至逝世的全方位的凌遲。這是一次迄今為止對魯迅最為惡毒也最為瘋狂的褻瀆。我們且舉一例,看看孫乃修的凌遲刀工。在“批判”魯迅的革命觀時,孫乃修寫道:“魯迅的革命,就是殺人和報復。這種狹隘、血腥的心靈,不脫阿Q心態(tài)和阿Q革命觀。棲身土谷祠的阿 Q的革命狂想,就是殺自己所恨之人,即報仇,諸如趙太爺、錢太爺、假洋鬼子、王胡、小D等等全殺,一個不留!這是紹興街頭流痞心態(tài)。魯迅的革命狂想,也是解恨和殺頭,沒有高級一些的文明理念或人道原則,沒有任何關(guān)于社會文明重建、政治體制改革等等文化層面的期望或探討。”[12]這里居然將魯迅筆下的人物與魯迅本人完全等同起來,真是為了達到惡毒的目的不擇任何惡毒的手段。更何況魯迅在作品中是否定阿Q的革命的,怎么能夠?qū)⒆骷宜穸ㄕ吲c作家合一呢!這位凌遲的操作者的刀工實在不敢恭維。況且,魯迅早在日本留學時期,就已提出中國通過“立人”而建立“人國”的愿景,怎能說“沒有任何關(guān)于社會文明重建、政治體制改革等等文化層面的期望或探討”呢!這真是殺紅了眼的人的飛刀亂舞。
以上初看起來,還基本上都是散兵游勇似的個人行為。但卻比較集中地出現(xiàn)于當下。陸建德先生則是學界領(lǐng)軍人物之一(他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現(xiàn)任文學研究所所長);而孫乃修盡管現(xiàn)在海外,卻也出身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兩人都是(或曾是)中國最高文學專門研究機構(gòu)的成員甚至重要成員,而現(xiàn)在都對魯迅大肆撻伐,這就易使得某些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貶損、褻瀆魯迅乃是今后學界的一個重要方向。所以,雖說他們呈現(xiàn)出的表象是個人行為,但卻蘊含著集團式的發(fā)力。當然,筆者希望此種想法也不過是一種“輕佻”的想象而已。
至于公開的集團式的或曰團體似的褻瀆魯迅,就非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魯迅文學獎評獎活動莫屬了。歷屆魯迅文學獎一出爐,往往是罵聲如潮。連中國魯迅研究會都被不明真相的讀者株連(筆者已寫有《中國魯迅研究會應獨立評選民間魯迅文學獎》[13]一文,對魯獎評獎中對魯迅的褻瀆進行了批判,同時提出了應對之策。中國魯迅研究會秘書長趙京華先生來信說,擬在福州理事會期間討論我的提議。但后來不知何種原因未能進行)。①趙京華先生2014年7月6日給我的信是這樣寫的:“……‘民間魯迅文學獎’應由中國魯研會來承辦的提案,非常有意義。感謝您多年來對學會工作的鼓勵和支持。我們將在 10月的福州理事會上討論您的提案。屆時討論的結(jié)果,將進一步向您匯報?!?/p>
令人失望的是,此種貶魯風潮在魯迅研究界尚未得到更多的全面、系統(tǒng)、有力的回擊。余孤陋寡聞,僅見到陳漱渝先生做了較大的投入,他除寫有批駁陸建德的文章外,另撰有《一個天方夜譚式的話題——駁“魯迅是漢奸”說》[14]的長文。當然可能有人正在醞釀,如前面提及的鮑國華先生。筆者則是第三次寫這樣的文章②第一次寫于1986年,題名為《尊孔貶魯思潮芻議》,刊于《魯迅學刊》第 6期;第二次寫于 2000年,題名《關(guān)于當下貶魯思潮的思考》,刊于《遼寧大學學報》2001年第 1期,人大復印資料《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2001年第3期全文轉(zhuǎn)載,并收入拙作《跋涉于文學高地》(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感到莫名的悲哀與憤懣。
貶損、褻瀆魯迅者,毫無例外地,全是所謂“知識分子。文化巨人只能由文化侏儒來潑污。
當下貶損、褻瀆魯迅的所謂“知識分子”中,所謂大陸的新儒家們當是其中堅之一。關(guān)于這些新儒家的本色,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的何卓恩教授作過這樣的辨析:他們“與近代歷史上出現(xiàn)的幾代新儒家,雖有聯(lián)系,本質(zhì)上卻有較大差異:一是從背景上說,以往的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思考的是中國從何處自救,是救亡之學;大陸新儒家思考的是中國具備一定硬實力之后如何發(fā)揮自己的軟實力,使世界歷史進入‘中國時刻’,是崛起之學;二是從取向上看,以往的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心存謙卑,主張返本開新,要開向世界現(xiàn)代文明,承認自由民主是現(xiàn)代價值。大陸新儒家則自信有加,主張復古更化,建立儒教國家,對于世界現(xiàn)代文明,他們內(nèi)部看法不一,有的強烈排斥,有的主張吸納,但差不多都以文化特殊論為基本取向,不承認自由民主是普世價值。三是從著力點上說,以往的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除了梁漱溟曾在政治上有回歸孔制的理想外,絕大多數(shù)是在教化上努力,實際上主要在學術(shù)建構(gòu)層面;大陸新儒家則毫不諱言自己是政治儒學,政治目標優(yōu)先于教化目標?!保?5]最近,葉嘉瑩先生的一位弟子認為,“‘保存國故’的旗號下常常藏著專制王權(quán)的夢想”[16],一語道破了這些新儒家的政治本質(zhì):他們不僅要議政,而且要參政、執(zhí)政,乃至綁架政權(quán)。倘若中國人民依了他們(一位北大教授甚至主張在曲阜建立儒教保留區(qū),人們要穿孔子時代的衣服,要吃孔子時代的食物,要習周公之禮,要“八佾舞于庭”),中國夢就不會是復興夢,而是復舊夢!
何卓恩先生還提出,“防止在西風壓倒東風之后,又來個東風壓倒西風。”[17]或正因為他們此種“東風壓倒西風”的鼓噪,導致我們在海外興辦的一些孔子學院近來受阻,被關(guān)閉乃至驅(qū)逐。而“崇儒貶魯”在筆者看來乃是這些所謂大陸新儒家們的整體戰(zhàn)略的組成部分:魯迅從本質(zhì)上來言,乃是中國走向西方、走向世界的象征。而我們至今仍在堅持的馬克思主義,則是濫觴于西方并走向東方和世界的。對于我們來說,馬克思主義正是一種來自西方的舶來品。否定走向西方、走向世界,從邏輯關(guān)系來看,也就否定了馬克思主義。事實上也是如此。
我們不能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它確實有諸多優(yōu)長之處。但從其本質(zhì)上而言,誠如魯迅所說:“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有稱贊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保?8]林非先生在 1994年于牡丹江舉行的“魯迅與世界文化”研討會上也說過,中國文化即便它有更多的優(yōu)點,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壓抑人性、壓抑個性的文化;而西方文化不論有多少不足,卻始終是張揚個性、張揚人性的文化。其實,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長期的潛移默化中造就了國民劣根性。所以魯迅通過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而實現(xiàn)“立人”的人之解放偉大戰(zhàn)略也使得基于傳統(tǒng)文化的民族自大狂不滿,被他們明譏暗諷。每當筆者想起我們的文化創(chuàng)造出凌遲、幽閉、纏足等世界各民族所絕無的“中國特色”,就為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驕傲不起來。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文化,就其本質(zhì)和主體而言,是為歷代統(tǒng)治者服務并經(jīng)由歷代統(tǒng)治者不斷改造和完善以使之更好地為他們自身服務的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委實有不少值得肯定的質(zhì)素,甚至也有可以稱之為有利于被統(tǒng)治者的文化(如仁政思想,盡管其根本目的是為了統(tǒng)治階級更長遠地、更牢固地統(tǒng)治,但畢竟對百姓有益),誠如列寧所言每一個民族都有兩種文化。但毫無疑義,在中國長期封建專制統(tǒng)治時期,所謂仁政思想往往就范于統(tǒng)治者的既定目的和既得利益,并往往被暴政實踐所打敗,而那些暴政實踐也就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凌遲、誅九族乃至十族——明成祖之發(fā)揮)。所以,有人認為,與其籠統(tǒng)地說我們要繼承傳統(tǒng)文化,不如說繼承文化傳統(tǒng)的優(yōu)秀部分更為準確:之所以不說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部分,因為這一所謂“傳統(tǒng)文化”,人們業(yè)已約定俗成地認為乃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為統(tǒng)治階級所掌控的文化。其實,它也正是所謂“國學”的同義語。而“國學”和“國粹”一樣,在我國第一次思想真正大解放的五四時代,是被作為貶義詞在魯迅等反封建的戰(zhàn)士那里使用的。目下,某些“魯學”學者主張“魯學”應進入“國學”,成為“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人則主張建立包括“魯學”在內(nèi)的“新國學”。這些學者從進一步普及魯迅、提高國民對魯迅的認識的目的出發(fā),應予肯定。但筆者個人認為,鑒于“國學”的歷史“貢獻”,尤其是當今更被某些極力要維護權(quán)貴階層的當下利益和長遠利益的所謂“知識分子”——新儒家——所把持,魯迅最好不進入所謂“國學”,而是始終保持自己的與所謂“國學”對立的品格和英姿,在中國實現(xiàn)國家真正的全面的現(xiàn)代化——即建立“人國”而絕非仍是奴隸之邦——的長期過程中發(fā)揮其不可替代的引領(lǐng)作用。
今天,我們的經(jīng)濟水平雖然不容小覷(顯而易見,此種成就絕不是由于我們大力倡導所謂傳統(tǒng)文化或曰“國學”所帶來的,而是接受了外來的文化,例如優(yōu)秀的經(jīng)濟文化所導致),但在國民的精神文化層面上尚屬落后。國民劣根性的改造工作遠遠沒有完成,而且今日更加惡性發(fā)展。而國民性格最能反映一個民族的文化,歸根結(jié)底,它是這個文化所養(yǎng)成。我們今日所需要的是批判民族劣根性和傳統(tǒng)文化的本質(zhì)方面的魯迅,而不是那些死抱著以維護歷代統(tǒng)治者的根本利益為第一要著的傳統(tǒng)文化的國學大師。
其次,與前者緊密相連的,是在當下中國,頗有一批奉行狹隘民族主義、反對民族自我批判的知識分子。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和在世界上地位的日益重要,他們熱衷于民族自我夸耀,實行“合群的愛國自大”,因而對魯迅的批評國民劣根性持激烈的反對態(tài)度。誣蔑魯迅為漢奸者,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即因此。
《中華讀書報》曾刊有一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與經(jīng)濟獎得主邁倫·斯科爾斯對話側(cè)記,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諾貝爾獎得主“勒克萊齊奧表示……值得慶幸的是,在所有人類文明中都有批判這一傳統(tǒng):人們自然地會在學習新事物的過程中對其進行批判。這種批評與自我批評的能力對人類的發(fā)展來說不可或缺,因此必須被傳承下來。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歐洲,他都發(fā)現(xiàn)到一種自主批評的傾向,這對文明的發(fā)展必然是充滿益處的。人類正是通過懷疑自身和自身所見來創(chuàng)造文明的?!?/p>
又說:“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一種向社會清償債務的行為?!保?9]
勒克萊齊奧充分肯定了民族自我批判(“自我批評”“懷疑自身”)的普遍性及重要意義。而像魯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系列諸多俄羅斯文學大師,其實行民族自我批判的焦灼感和自覺性,無疑是“一種向社會清償債務的行為”。中國和俄羅斯擁有敢于對自己民族“刨根論劣”的偉大作家,這才是“值得慶幸的”,而不是相反。其實,非獨中俄文學大師如此,各民族都有這樣的試圖通過民族自我批判從而使得民族自我革故鼎新的文學巨子,誠然他們亦往往不被自己的同胞們中的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所理解,因之遭到貶損。如匈牙利大作家、2002年諾貝爾獎得主凱爾泰斯·伊姆雷猛烈地批評80年代歷史巨變后的匈牙利:“極右分子和反猶派甚囂塵上。匈牙利人的舊習,如偽善和壓迫傾向,則更甚以往。”“這個國家的居民都是無法直面過去的說謊者。”于是有人攻擊他“不愛祖國”(尚未名之曰“匈奸”),罵他為“喪家的流氓”,代表匈牙利激進民族主義的約比克黨發(fā)表公開信要求總統(tǒng)阿戴爾·亞諾什收回向他頒發(fā)國家最高榮譽圣伊什特萬勛章的計劃。然而,總統(tǒng)排除了此種干擾,照頒無誤,因為他的作品“充分描寫了極權(quán)主義對人類靈魂的所作所為”,總統(tǒng)并對他“作為一個作家所表現(xiàn)出的敢言與誠實”表示謝意。這真是“值得慶幸的”。魯迅曾驚異于俄羅斯民族的偉大;此處筆者也不得不驚異于匈牙利民族的偉大了。
在中國,那些以形形色色的手法從不同的方面貶損、褻瀆魯迅的所謂知識分子,乃是自覺地將魯迅作為自己的文化敵人。此處不僅是文化之爭,而且是存在價值之爭。魯迅的存在,使得他們覺得自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變得渺小而可憐。他們通過對魯迅的貶損和褻瀆,感覺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獲得了報復的快樂。只有推倒了泰山,小丘才能成其大。他們?yōu)榱俗约旱乃嚼?,不惜將整個民族引進深淵。
要之,當下的中國知識分子之所以要貶損、褻瀆魯迅,乃是他們背叛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從知識分子隊伍異化出去的一種必然。
何謂知識分子?
首先,知識分子必須要有濃烈的底層(弱者)情懷。
恩格斯曾引用黑格爾的觀點,論說歷史是在惡的形式中前行。的確如此,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在其發(fā)展前行、革故鼎新的歷程中,都充滿了曲折和痛苦,甚至如魯迅所說有著“血”與“污穢”,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陣痛”。只不過程度有所不同乃至很大不同(如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北歐民主社會主義的建立,其不同即相當之大)。那么,誰更是“陣痛”的主要承擔者呢?是底層和弱者!知識分子必須替那些不能發(fā)聲或被剝奪了發(fā)聲權(quán)的人發(fā)聲、吶喊,使得他們的痛苦與不幸得到關(guān)注,使得他們的人的地位和人的尊嚴得到尊重。在高層與底層的沖突中,知識分子任何時候都應站在底層一邊,在強者向弱者施壓時,知識分子應當啟蒙弱者的反抗意識,甚至帶領(lǐng)弱者走上實際的反抗。馬克思說過,人天然地同情弱者。但只有知識分子才可以經(jīng)此種同情升華為一種人間的大悲憫,因為他們能將豐厚的人類文化遺產(chǎn)灌融其間,從而使得對弱者的同情成為指引和堅守歷史前進的所謂“正能量”。倘若一個知識分子缺乏對弱者的同情,反而在強者向弱者進攻時站在強者一邊,如魯迅所說他們“不但不同情于平民或許還要壓迫平民,以致變成了平民的敵人”[20]。我們且摘錄幾段中國當下知識分子的雷人語錄:
關(guān)于教育的:
教育就像買衣服,買不起就不要買;媒體呼吁援助窮孩子是無知;沒錢就別接受高等教育。
大學生從事掏糞工作可能會改變中國的掏糞現(xiàn)狀,并且無論是在思維,還是掏糞工具的使用上,大學生都具備優(yōu)勢。
關(guān)于醫(yī)療的:
“紅包”也可看做醫(yī)患感情交流的一種方式,這種可利于醫(yī)患關(guān)系和諧發(fā)展的良性互動應被社會認可。
醫(yī)改如果成功了,是全國人民的悲?。?/p>
關(guān)于房價的:
從數(shù)字上來看,居民收入漲的比房價漲的還快,房價漲的比收入要慢。如果按照全國平均的預算價,房價是下降了,也就是說買房更容易了。
我覺得 80后男孩如果買不起房,80后女孩可嫁給40歲男人。80后男人如果有條件,到40歲再娶20歲女孩也是不錯的選擇。
關(guān)于環(huán)保和食品衛(wèi)生的:
中國城市污染不是由汽車造成的,而是由自行車造成的。
只有“嚴重”的重金屬污染或者是農(nóng)藥超標“太多”才能叫做不安全食品,因為蘇丹紅毒鴨蛋中蘇丹紅含量“非?!钡停源蠹也槐負?。
關(guān)于貪腐的:
腐敗和賄賂是權(quán)力和利益轉(zhuǎn)移及再分配的一個可行的途徑和橋梁,是改革過程得以順利進行的潤滑劑,在這方面的花費,實際上是走向市場經(jīng)濟的買路錢,構(gòu)成改革的成本費。
關(guān)于教人為奴的:
起征點太高就剝奪了低收入者作為納稅人的榮譽。
你們受災以來的杰出表現(xiàn),已經(jīng)為整個中華民族贏來了最高尊嚴,因此,你們要做的是以主人的身份使這種動人的氣氛保持下去,避免橫生枝節(jié)。(余秋雨)
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福。銀鷹戰(zhàn)車救雛犢,左軍叔,右警姑,民族大愛,親歷死也足。只盼墳前有屏幕,看奧運,同歡呼。(王兆山)
還有那些主張以高交通費來控制北京人口的知識分子,那些認為強奸妓女不算大罪過的法學家,那些為各種亂漲價的合理性進行論證的辯護士,他們確實不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而是“變成了平民的敵人”。至于那些公然為腐敗辯護的知識分子更是中國共產(chǎn)黨和人民政府的敵人。這些“知識分子”自然也會將始終為平民、為底層大眾鼓與呼的魯迅視為仇讎。馮文炳(廢名)先生曾說“中國歷朝亡國都亡在一部分讀書人手里”。[21]雖說有點偏激,但也不無道理:倘若知識分子主流站在權(quán)貴一邊,肆意張揚對百姓高壓、盤剝,公開與平民為敵,勢必使得各種社會矛盾激化,以至于不可收拾。筆者在上述那些知識分子不斷發(fā)出的種種雷人的幾近瘋狂的話語里確實聽到了隱約的亡國之音。上帝欲使一個國家滅亡,必先使其知識分子瘋狂。索洛古勃的《創(chuàng)造的傳奇》對此有著深刻的表現(xiàn)。
其次,知識分子必須要有鮮明的批判意識。這一點最為重要。
馬克思主義的本質(zhì)就是批判的、革命的——因為他要改變舊的秩序,建立新的社會,就必須以對舊有的、現(xiàn)成的、既定的進行批判開路。而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也正是人類歷史上最重量級的大知識分子。筆者以為,鮮明的批判意識,不獨是衡量知識分子的標志,同時更是是否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標志。批判意識是知識分子的天性、天職、與生俱來的本質(zhì)屬性。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甚至被人與馬克思并列的馬爾庫塞認為知識分子是以思想批判為武器、以理想未來為立場對現(xiàn)實進行批判的人。魯迅亦如此,他一直強調(diào)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這在他論說文藝與政治的關(guān)系時有充分的表現(xiàn)。魯迅1927年12月21日(人們通常認為此時的魯迅已經(jīng)完成了世界觀的轉(zhuǎn)變,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在上海暨南大學發(fā)表了著名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的講演,在談到社會發(fā)展進化時說:“……文藝也起來了,和政治不斷地沖突;政治想維持現(xiàn)狀使它統(tǒng)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保?2]此處所談的文藝與政治的沖突,其實指的就是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在魯迅看來,只有知識分子(文藝)對政治保持批判的態(tài)勢,社會才能發(fā)展?!罢娴闹R階級……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23],所以對權(quán)勢者始終處于一種批判的態(tài)勢。俄羅斯作家雷巴科夫(《阿爾巴特街的兒女》的作者)是最為典型的一例:他批判斯大林的專制獨裁,對葉利欽政權(quán)也不滿意,甚至拒領(lǐng)葉利欽頒給他的獎賞。蘇聯(lián)戰(zhàn)爭文學“第三浪潮”的代表維亞切斯拉夫·康德拉季耶夫(代表作有中篇小說《薩什卡》《養(yǎng)傷假》等)是個呼喚改革的“民主派”,但后來又對俄羅斯的“改革”失望而自殺。以此表達他對俄羅斯改革中官員暴富、而勞苦大眾遭受嚴酷沖擊的抗議。俄國知識分子具有此種傳統(tǒng)。魯迅筆下的葉賽寧、索波里等人無不如此。魯迅說中國沒有俄國那樣的知識分子,的確如是?;蛟S正是此種鄙視成為中國的所謂“知識分子”們仇視魯迅的原因之一吧!其實,中國的所謂知識分子不獨不如西方的知識分子,在亞洲亦不如日本、韓國的知識分子,他們顯然有著比中國當下知識分子們更強烈的平民情懷和批判意識(我們就絕無如同竹內(nèi)好那樣的拒絕當議員、拒絕兼任多家大學教授的知識分子),所以他們推崇魯迅亦不如印度的知識分子。中國駐印度孟買總領(lǐng)事袁南生寫了一本《感受印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的書,其中談到了印度的知識分子,并與中國知識分子進行了比較。作者指出,中印兩國的知識分子區(qū)別很大,印度知識分子都有著不見風使舵、不昧良心、不“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可貴人格。他們自尊自重,絕不趨炎附勢,不會濫招高官、大款為自己的“博士”“碩士”弟子,沒有哪個印度知識分子為了金錢或其他私利而為不學無術(shù)的大款或權(quán)貴“著書立說”以“評定職稱”,更不會寫《厚黑學》《怎樣拉關(guān)系》《如何取悅你的領(lǐng)導》之類的暢銷書,更主要的是他們樂于行善,同情和幫助弱者。這樣的知識分子自然與魯迅心相近,印度知識分子對魯迅也十分尊崇。
而中國今日的所謂知識分子完全成為新權(quán)貴的附庸和奴才。他們背叛了人民大眾,成為為權(quán)勢者服務的鸚鵡和八哥。于丹、余秋雨之流可謂典型。他們處心積慮地宣講奴性,并因此獲得了作為主子的強勢群體的青睞,換得了盆滿缽滿。
魯迅歷來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批判,亦是中國當下知識分子仇視魯迅的原因之一。彭定安認為,魯迅的雜文“剖析各階層,特別是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靈魂”[24]。不僅如此,魯迅還往往上溯中國古代歷史,刨這些所謂知識分子的祖墳。姑舉二例:
《頌》詩早已拍馬,《春秋》已經(jīng)隱瞞,戰(zhàn)國時談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于是夸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F(xiàn)在的文人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卻還埋著老 祖宗 ……[25]
中國歷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歷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xiàn)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26]
前者似乎是陸建德先生的映照:雖然精研西方文化,卻強調(diào)“男女之大防”;后者則是孫乃修先生的鏡像:他的《魯迅傳》所充斥的正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但要比起前人“更加厲害”??磥眙斞概c中國知識分子結(jié)怨深矣,不單挖掘了祖墳,而且預言了子孫。
最近,有人對中俄兩國青年的整體素質(zhì)進行了比較,結(jié)論是中遠不如俄。我以為其中原因之一即在于俄羅斯的那些文化巨擘從來沒人淡忘,更何談什么貶損、褻瀆。我們只要讓索契冬奧會中升起的一幅幅俄羅斯文學巨匠(其中不乏與極權(quán)對抗者)的畫像再在心中閃回,就會懂得民族性格基因之不同的奧秘。他們不獨敬重本民族的文化巨子,對于他民族同樣如此?!皩袷澜绲目駸嶙非螅@的確是俄羅斯民族的一個顯要的特征。”[27]當下的我們則恰恰相反,只有對金錢和物質(zhì)世界的狂熱追求(那些大老虎所貪污的財物動輒幾百億),絕無“對精神世界的狂熱追求”,而且以貶損、褻瀆精神世界偉人為能事,甚至成為一種時尚,成為一種“新常態(tài)”。其實,唱衰魯迅,就是唱衰民族,乃是一種亡國之音。魯迅曾經(jīng)寫道:想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協(xié)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shù)倪M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xié)同生長,掙得地位。
有人說:“我們要特別生長;不然,何以為中國人!”
于是乎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于是乎中國人失了世界,卻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住!——這便是我的大恐懼。[28]
當我們拼力張揚那些為世界許多其他民族所不解的“國粹”(國民性格亦是“國粹”之一種,如普遍的卑怯、無特操、瞞和騙)時,自然也就拉大了與其他民族的距離,會從“世界人”中擠出。即便你還住在這世界上,卻會被包圍和孤立。若是用毛澤東的話來說,就是被開除“球籍”——這正是亡國的別樣說法。
可憐那些極力要“東風壓倒西風”的權(quán)勢者的奴才們,生活在如此美妙的狂想之中,竟對此渾然不覺,或者裝作不覺,為了一己的私利,視魯迅為最大天敵,他們?nèi)羰遣毁H損、褻瀆將這些奴才的人格甚至看得比其主子更加無恥、兇殘的魯迅,豈非咄咄怪事!所以貶損、褻瀆魯迅的事還是要繼續(xù)下去的罷,只不過愈發(fā)下作、不堪入目入耳而已!
[1]陸建德.“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魯迅與許廣平的“三一八”記憶[N].東方早報,2013-07-30.
[2]陸建德.母親、女校長、問學罪——關(guān)于楊蔭榆事件的再思考[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8).
[3][4]陳漱渝.重提治學之道——從陸建德先生的兩篇文章談起[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1).
[5]魯迅.日記·日記十五[A].魯迅全集:第 14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97.
[6]魯迅.而已集·小雜感[A].魯迅全集:第 3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33.
[7]王宏甲.在圣彼得堡懷想閱讀[N].文藝報,2014-06-13.
[8]吉爾波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道路(1821-1859)[M].俄文版.264.
[9]李春林.兩位偉大的民族自我批判者——魯迅與薩爾蒂科夫-謝德林的比較研究[J].東方論壇,2003,(6).
[10]李春林.阿 Q、“狂人”與彼列多諾夫——魯迅與索洛古勃比較研究之三[J].山東師大學報,2014,(4).
[11]李春林.教人為人抑或教人為奴——關(guān)于魯迅作品從教科書中大撤退的思考[J].文化學刊,2015,(1).
[12]孫乃修.思想的毀滅——魯迅傳[M].香港:明鏡出版社,2014.190-191.
[13]李春林.中國魯迅研究會應獨立評選民間魯迅文學獎[J].文化學刊,2014,(2).
[14]陳漱渝.一個天方夜譚式的話題——駁“魯迅是漢奸”說[N].中華讀書報,2015-02-04.
[15][17]陳青霞.學者稱當代新儒家應防止“東風壓倒西風”[N].中華讀書報,2015-02-04.
[16]書意過眼[N].中華讀書報,2014-09-10:(6).
[18]魯迅.集外集拾遺·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A].魯迅全集:第 7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12.
[19]周楊整理.兩位諾獎得主的智慧碰撞——勒克萊齊奧與邁倫·斯科爾斯對話側(cè)記[N].中華讀書報,2013-11-13.
[20][23]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關(guān)于知識階級[A].魯迅全集:第8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88.191.
[21]卞之琳.馮文炳選集·序[A].馮文炳選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5.
[22]魯迅.集外集·文藝與政治的歧途[A].魯迅全集:第 7卷 [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14.
[24]彭定安.走向魯迅世界[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817.
[25]魯迅.偽自由書·文學上的折扣[A].魯迅全集:第 5卷 [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7.
[26]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A].魯迅全集: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52-453.
[27]董曉.窺探當代俄羅斯人命運的荒誕[N].文藝報,2014-12-26.
[28]魯迅.熱風·隨感錄 三十六[A].魯迅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07.
【責任編輯:董麗娟】
I210
A
1673-7725(2015)04-0006-10
2014-12-18
李春林(1942-),男,河北玉田人,研究員,主要從事魯迅學、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