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葵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河南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焦作 454000)
我國是一個由56個民族組成的多民族國家。每一個民族無論人口數(shù)量多少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員。在我們的民族大家庭中,既有土生土長的,也有外來移入的,學界常常使用跨境民族或原生態(tài)民族來區(qū)分。然而,對于中國俄羅斯族,由于其歷史形成過程的復雜性,使用單一的概念體系無法對一些民族學現(xiàn)象進行客觀的描述、解釋和研究。即便是目前學界廣泛使用的一些概念,例如跨境民族,在用于描述和研究中國俄羅斯族時,仍有一些關鍵性的、基礎性的問題亟待進行深入的辨析和厘清。
俄羅斯族非中國歷史上的原生態(tài)民族,而是一個自17世紀以來陸續(xù)從俄羅斯移民而來、并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逐漸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個跨境民族。中國俄羅斯族的歷史實際上就是該族的跨境歷史。
目前學界對中國俄羅斯族的歷史來源大致分為以下幾類:
1.一般認為中國俄羅斯族起源于17世紀末至19世紀末進入中國境內定居的俄羅斯人。這部分人口從構成上看主要是戰(zhàn)俘,即在1685-1688年間,中俄雅克薩戰(zhàn)役中被清軍俘獲的俄羅斯軍人,后被清政府編為“鑲黃旗”,在中國娶妻生子從而得以合法居留于中國境內。
2.中俄《恰克圖條約》簽訂促進了中俄兩國的民間交往,為俄羅斯人進入我國定居創(chuàng)造了條件。這一時期來華生活的俄羅斯人多為商賈。
3.從19世紀末至俄國十月革命,中俄之間的民間交流以勞工為主。這一時期大量俄國人進入中國開采金礦,同時有大量“闖關東”的中國人受雇于這些俄國人。這些“闖關東”的中國人中有一部分娶了俄國人為妻。還有一個部分“闖關東”的中國人以勞工的身份進入俄國,并在俄國娶妻生子,由此產(chǎn)生了中俄混血。此外,中東鐵路的修建也引來一部分俄國人定居在鐵路沿線地區(qū)。
4.十月革命和俄國內戰(zhàn)引發(fā)了一股俄國移民潮,大量俄國難民涌入周邊國家,包括我國,建立了俄國人聚居區(qū)。這波俄國移民成分較為復雜,主要包括白衛(wèi)軍官兵、知識分子、原沙俄和臨時政府期間的社會上層人士,因不認可蘇維埃政權而離家出走,系政治移民。
5.在20世紀20至30年代,除了上述政治移民外,還有一部分俄羅斯農業(yè)人口移入我國邊境地區(qū)。他們移民的原因主要是對蘇聯(lián)集體化政策不滿,為了躲避這項政策而移入我國。[1]從本質上看,他們并非政治移民,而是因生計或者是要保留俄國原來的、傳統(tǒng)的農業(yè)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而移入我國的。
6.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中俄關系的逐漸改善,中俄邊境貿易的迅猛發(fā)展帶動了中俄兩國的人員交流,來華經(jīng)商的俄羅斯人逐漸增多,新一代俄羅斯僑民由此而產(chǎn)生。
跨境民族是民族學的一個專用術語。與跨境民族這一概念相關的還有另外幾個術語:跨界民族、跨國民族以及跨國界民族。上述四個概念雖然是基于不同的研究角度、對象以及視域而提出的,概念的內涵彼此間存在一定的交集。但是,這四個概念中存在一個至關重要的區(qū)別點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即:臨時移居他國的移民是否應當被歸入駐在國同源民族的族群中。在當今的歷史條件下,該問題或許應當深思而答。中國俄羅斯族形成的歷史過程以及中俄兩國人民的交流與交融過程對解答該問題或許具有啟發(fā)意義。
對于中國俄羅斯族來說,歷史來源的多樣性及其所經(jīng)歷的長期發(fā)展演化,導致其同時適用于這四個概念。本文重點討論跨界與跨境視角下的中國俄羅斯族。
總結學界對跨界民族的概念界定可知,跨界民族應具備3個要素,其中第一個要素是原生態(tài)民族應是歷史上形成的民族。[2]如果用傳統(tǒng)的觀念來衡量,中國俄羅斯族不屬于這一要素。因為中國俄羅斯族并非中國的原生態(tài)民族。但是這種判斷是基于對中國俄羅斯族族群范圍的狹義認定上的,即認為中國俄羅斯族僅僅是指長期居住在中國的“華俄后裔”或中俄混血人口。這種認定毫無疑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突出了中國俄羅斯族與俄羅斯的俄羅斯族的區(qū)別。但同時這種認定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從整體來看,中國俄羅斯族族群中不僅包含中俄混血人口,也包含了純血統(tǒng)的俄羅斯人。混血人是中俄兩個民族交融過程的結晶,代表了一種歷史;而純血統(tǒng)的俄羅斯人則在每個歷史時期都會存在,是對整個族群的即時補充,是該族群動態(tài)變化過程的一部分。因此,中國俄羅斯族理應包含中俄混血人口和純血統(tǒng)的俄羅斯人兩類。這樣一來,可以認為中國俄羅斯族中的部分人群具備了跨界民族的特征。
對跨境民族的理解可以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跨境民族包含如下要素:首先是同一民族;其次是跨國界線居住在不同國家;第三,在民族名稱、風俗習慣、語言文字、生活方式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或是密切的聯(lián)系;廣義的跨境民族的要素包括:遷出原生地后經(jīng)歷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遷入駐在地后經(jīng)歷了一定的變化與發(fā)展、受到遷入地主體民族的影響,或者經(jīng)歷了一定的歷史時期后與母族產(chǎn)生了某些方面的差異,獲得了某些鮮明個性,但是仍然與母族存在同一民族互相認同的民族意識。[3]從狹義的角度看,跨境民族的定義接近跨界民族,從而將混血人排除在外;從廣義的角度看,純血統(tǒng)人和混血人同視為跨境民族??缇趁褡宓莫M義與廣義之分在筆者看來是時間上的差別。狹義是以較短的時間段為單位進行研究,廣義是以較長的時間段為單位進行研究。廣義概念突出了民族交流與交融這一歷史過程的長期性,認可了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混血人與純血統(tǒng)人的動態(tài)變化,更加客觀地反映出民族交流交融的歷史過程。
前述中國俄羅斯族的六類歷史來源反映了中俄兩國人民之間的交流史,交流的方式包括了戰(zhàn)爭、商貿、勞動力輸出輸入等。交流中,人員的身份主要是軍人、商賈、勞動力等。這些人員或者他們的配偶和混血后代移入中國,逐漸形成了中國俄羅斯族。因此,中國俄羅斯族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跨境民族。自17世紀末的三百余年來,在中國俄羅斯族的族群結構中,不斷有新的中俄混血人和新的純血統(tǒng)俄羅斯人出現(xiàn),展現(xiàn)出了一幅動態(tài)的中俄民族交流畫面。而上述六類中國俄羅斯族的歷史來源本身就是該族群形成的歷史過程。因此,廣義的跨境概念能夠更加客觀全面地反映中國俄羅斯族形成的歷史與族群狀況,乃至中俄兩國民族交流的歷史。
如果說廣義的跨境民族概念為研究中國俄羅斯族的歷史形成過程以及中俄兩國人民的交往過程提供了一個概念框架的話,那么,研究中國俄羅斯族在長期的演化過程中所發(fā)生的一些具體變化方面同樣需要一個合適的概念框架加以描述。
中國俄羅斯族從歷史來源上雖然是一個外部移入的民族,但是經(jīng)過了長期演化,這一族群受其所居環(huán)境的影響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化,這些變化使其逐漸具有了區(qū)別于俄羅斯乃至世界上其他地區(qū)所生活的俄羅斯族的特征。早期移入我國的俄羅斯族,在一些文獻中通常被稱為“華俄后裔”。這部分俄羅斯族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原生態(tài)化,即從一定的歷史階段來看,他們已經(jīng)接近于原生態(tài)民族。這主要表現(xiàn)在語言、族群認同、甚至是人類學特征方面。
如今的中國俄羅斯族在俄語語言的掌握上遠不如他們的祖輩。有俄羅斯學者在對黑龍江省“俄羅斯村”中的俄羅斯族俄語語言能力進行調研后發(fā)現(xiàn),這里的俄羅斯移民后裔掌握俄語的情況呈現(xiàn)逐代下降的趨勢,即第一代移民后裔掌握俄語,但是第二移民后裔和第三代移民后裔的俄語會話能力幾乎完全喪失。[1]該研究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就是在口語中出現(xiàn)了俄詞漢用的現(xiàn)象。雖然第二和第三代移民的俄語會話能力幾乎完全喪失,但是一些日常俄語詞匯仍然在他們中廣泛使用,這些詞匯包括:“銀行、漿果、機器或者小機器、大列巴”等。更有趣的是,這些詞匯的使用范圍竟然擴及他邊境村莊。[1]這一語言使用現(xiàn)象表明,這些俄羅斯后裔的語言文化已經(jīng)與漢語發(fā)生了融合,同時形成了獨特的屬于他們自己——中國俄羅斯族的語言文化,且這種語言文化還對鄰近村莊的居民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力。
一般認為,中國俄羅斯族在族群認同上具有復雜性和特殊性,或者說更多的是呈現(xiàn)出一種雙重性,即同時對其兩個母族群——俄羅斯人和漢族具有一定程度的認同。國內有學者認為:隨著中國政府的民族識別和民族政策的落實,中國俄羅斯族的族群認同發(fā)生了變遷,即從認同“混血人”逐步轉變?yōu)檎J同“俄羅斯族”。[4]如果從“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范圍看,俄羅斯族實際上是具備了一種特殊的族群認同,他們不再視自己為“混血人”,而是將自己視為與我國其他55個民族同等的一個民族,即俄羅斯族。而同時,他們又與其他55個民族具有同樣的國家認同,即他們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以上研究中的一項問卷調查給出充分的證明。研究者對額爾古納市俄羅斯族關于國家認同的問卷中有如下兩問:當問到,你的祖國是哪個國家?備選答中包括:俄羅斯、中國等;所有受訪者都選擇了中國。當問到,中國隊和俄羅斯隊踢足球,你希望哪個隊贏?備選答案中包括:俄羅斯隊、中國隊等,所有人又都選擇了中國隊。[4]受訪者對自己屬于中國俄羅斯族的這種族群認同以及他們對自己的祖國是中國的這種國家認同表明,這一族群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原生態(tài)化。
中國俄羅斯族在日常生活方式和文化生活中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中俄合璧的特點。這不僅表現(xiàn)在服裝和飲食上,例如:中國俄羅斯族同時穿著俄式長裙和中國傳統(tǒng)服裝;不僅使用刀、叉、勺也使用筷子。[5]能歌善舞是俄羅斯人的特質,這種特質不僅被中國俄羅斯族所繼承,而且得到了發(fā)展。中國俄羅斯族將俄羅斯的音樂文化與中國的民間音樂巧妙結合,在演唱中同時使用俄漢兩種語言的詞匯,使兩者相互取長補短,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獨具特色的音樂形式,進而使中國觀眾能夠更容易地接受俄羅斯音樂。這也成為中國俄羅斯族的民間音樂藝術能夠長期延續(xù)至今的原因之一。[6]這種文化生活的二元性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俄羅斯族的獨特性愈加突出。
在我國學者于2003年進行的一次對中國俄羅斯族與俄羅斯國5個群體人類學比較研究中顯示:中國俄羅斯族成年人身體呈現(xiàn)如下特征:身材高大,(這一點類似歐羅巴人種),體格魁梧粗壯、體型敦實、四肢與身長的比例等則明顯表現(xiàn)出蒙古人種的特征。[7]這次調查的抽樣地域是一個較為典型的華俄后裔聚居地,且研究者選擇以第2代和第3代后裔為主進行觀測,確保了調查結果的典型性和客觀性。調查結論表明:中國俄羅斯族具有歐洲人種和亞洲人種的雙重人類學特征,這意味著這一族群在體質上正在發(fā)生原生態(tài)化。
值得指出的是,中國俄羅斯族在語言使用、文化生活和人類學特征這三個方面所體現(xiàn)出的“原生態(tài)化”,更多的是一種自然演化的結果。例如,在語言使用上出現(xiàn)俄詞漢用的現(xiàn)象主要是由于中國俄羅斯族長期生活在漢語的語境下所導致;文化生活上的雙重性也是因為他們生活在雙重文化的氛圍之中;人類學特征上的變化則是因為通婚。更為重要的是中國俄羅斯族在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上觀念。在民族身份上,他們認為自己是中國俄羅斯族,即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進而區(qū)別于俄羅斯的俄羅斯族;在國家認同上,他們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這表明,在中國俄羅斯族的認同觀念中已經(jīng)達到了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協(xié)調一致。而這種認同觀念上的協(xié)調符合中國多民族和諧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即“首先認同本民族,然后認同中華民族,最后上升到認同整個國家”。[8]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原生態(tài)化”可以成為研究中國俄羅斯族的一種新的概念框架。
在當今世界全球化的條件下,民族之間的交流與交融過程,從速度上看比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期更快、更廣。因此,應當用全新的、發(fā)展的眼光去理解新的民族交流和交融過程。在傳統(tǒng)的民族學觀念中,對中國俄羅斯族的理解往往局限于中俄混血人口。這種觀念忽視了近年來中俄民間交流過程中的俄羅斯移民群體,更重要的是忽視了民族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在當前的歷史條件下,中國俄羅斯族的族群范圍應當具有一個的廣義界定,即:不僅包含歷史上形成的中俄混血人口,還應包含現(xiàn)代移民人口。實際上,歷史上形成的中俄混血人,即傳統(tǒng)觀念中的中國俄羅斯族,由于其保留著一部分對俄羅斯國家、文化、生活習俗、語言等方面的認同,因此他們不可避免地受到現(xiàn)代俄羅斯的影響,他們與新移民之間既有差別,又存在共同點。如何看待這些差別與共同點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此外,在我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推動下,中俄間交流日趨頻繁,可以預料中俄民族間的交流與交融必將達到一個歷史高峰,進而在未來必定會出現(xiàn)諸多新的、難以預計的民族問題。民族問題的復雜程度將隨之增大。因此,對民族問題的認識和研究需要突破傳統(tǒng)理論框架的局限。結合了不同研究角度與概念體系的綜合性研究,兼顧族群內部的共性與個性的研究,將成為民族學研究方法的未來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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