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呆在大山深處的老古
□潘采夫
夜幕四垂,神農架的顏色逐漸變黑,樹林間偶爾一聲鳥叫,有點瘆人,我坐在院子里的籃球架下抽煙,坐井觀天。古清生端著一盤什么東西,跨過院子里的小溪,走到房后高過人頭的玫瑰花叢,用濃濃的湖北普通話喊著:“珍妮,大衛(wèi),你們在哪兒?”
我過去看他跟誰說話,墻根下一座雞窩,幾只雞在窩里呆著,茫然地對著我的手電光?!罢淠菔莾芍荒鸽u,叫大珍妮和小珍妮,大衛(wèi)是一只公雞,那只是小翠,她旁邊是翠花。我要撿幾個雞蛋,明天給你炒菜吃?!惫徘迳忉?。他在雞窩不遠處發(fā)現了大珍妮,這只最大個的母雞一動不動,身下抱著一堆雞蛋。
“壞了,她在抱窩,又要孵小雞了,這么多雞仔我怎么養(yǎng)?!惫徘迳鷵觳坏诫u蛋,就向我介紹他滿院的玫瑰,大門口那棵叫自由精神,魚池邊上的叫好運的漁夫,還有一棵叫愛丁堡公爵。每一棵都有名字,但并非老古命名,而是歐洲品種。
離開神農架一個月后,古清生傳來一張照片給我,大珍妮的孩子們已經出生了,一群黃嫩的雞娃跟在她后面跑。
古清生單身,住在神農架腹地的紅舉村,這里原來是個鎮(zhèn),由于太過偏僻,鎮(zhèn)政府搬走了。我夏天去的時候,紅舉客運站的牌子還在,在村委會牌子頂上,村里不舍得拆掉。紅舉村的民居散落在一條河谷岸邊,古清生的院子離他們有點距離,只有一戶鄰居,還是一座兇宅,他建議我租下來跟他作伴。從第一次進神農架開始,老古在這座中國最神秘的群山深處呆了將近十年。
我認識古清生有十幾年,他1994年離開湖北大冶的地質隊,背著一臺286電腦進京,成為最早一批北漂作家。兩年之后,他與宋強、張小波、喬邊合寫的《中國可以說不》紅透中國,那幾年的電視廣告也都很愛國,“黑頭發(fā),中國貨”“長城永不倒,國貨當自強”。
我2001年漂到北京,兩年后搬家通州,參加通州作家飯局。一天,韓浩月說,要來個大名人,話音剛落邁進一彪形大漢,長發(fā)飄飄,穿著唐裝一類的上衣,微笑著搖一把折扇,正是古清生。我們全場起立,心懷敬意迎接這位率先成名的北漂,聽他講接受《紐約時報》女記者采訪的事,女記者開領太低,搞得他都不敢看對方,還后悔自己接受采訪時穿著牛仔服抽著萬寶路。
那時候古清生住通州八里橋,就是僧格林沁抵抗英法聯(lián)軍的地方,當時是北京著名的紅燈區(qū),我還歪改過古人一首詩:“十里長街市井邊,八里橋頭看神仙。人生只合通州死,永順西街好墓田。”古清生住在洗浴中心后面的胡同。
認識幾年之后,古清生消失了,偶爾有消息傳來,行走了黃河,出版一本《坐在黃河岸邊的小鎮(zhèn)上品飲》,又騎著摩托不斷周游全國,某天黑夜摔進了溝里。后來聽說去了神農架,考察金絲猴去了,寫了一本《金絲猴部落》,我還買來送給女兒。再往后就消息寥寥,只知道在神農架住下了,種茶去也。
都忘了是哪一年世界杯,2010年南非,或者2012年歐洲杯?我一時興起,在微博上搞猜比分送藏書,每天賭一場球,誰猜中比分我就送一本書。古清生突然冒出來,給我一個比分,而且一舉押中,我問他要什么書,他謙虛地說:“我也不要什么好書,現在研究神農架植物缺工具書,你送我一套《中國植物志》吧,二手的也行?!蔽覞M口答應,網上買書時傻了眼,八十卷,一百二十六冊,總定價兩萬不止,從那以后,網上見了古清生躲著走,他則常在我的微博下回帖:“我的植物志呢?”
今年夏天,我轉會去小豬短租(一家網站,編者注),終于去神農架看望古清生,在孤寂群山中想清楚一些事,順便教他擁抱一下互聯(lián)網,打開院門當房東,這樣朋友們就可以去看望他。北京先飛到武漢,轉機到神農架機場,那座著名的削平幾座山頭建成的機場,走出機場即是懸崖,群山墨綠,有點醉氧。老古開著一輛破車來接,一路樹蔭遮蔽,像在原始森林間穿行。老古一邊開,一邊向我指點路邊野花名字,很多聞所未聞,哪種松樹是日本品種,傷害了神農架的生態(tài),哪些地方經過大規(guī)模砍伐,原始森林幾乎殆盡。一個小時后到了一座大院子,一棟別墅,其他三面是平房,別墅墻上有當地政府掛的牌子,“古清生創(chuàng)作基地。”
院外有幾畝大的平地,那是古清生的百草園,他在里面種了幾十種花草。院子后面有一條河流過,山上淌下一條山泉,老古引進院子,高處是一方水池,水池下連著一條溝渠,溝渠的下方是魚塘,魚塘的水再流進河里。不愧是地質隊員出身,老古搞的水利工程有模有樣。他的魚塘里養(yǎng)的是鮭魚,每年會從魚塘向上洄游,從魚塘跳上溝渠,順著溝渠向上游,中間要跳過幾道碎石,千辛萬苦游到最高水池下,然后奮力一躍,跳到水池產卵。老古說今年洄游時,累死了幾條鮭魚,但他只能袖手旁觀,不能違背大自然的安排。水池中有不少魚苗,那是鮭魚的孩子們。
別墅對面最大的平房,是古清生的茶葉工作坊,不僅閑人免進,他所有家庭成員——院里的小動物們——也望門興嘆。種花,養(yǎng)雞,養(yǎng)魚,養(yǎng)狗,種茶,做花露,研究植物,上山探訪狗熊,一位作家選擇了這樣的生活。聽上去看上去都很美好,但這只是來訪者的觀感,古清生不告訴我他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和揣度,他如何度過一年一年孤寂的日子。他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是朋友們一遍遍問他地址,信誓旦旦已訂好了行程,最后卻只說說罷了。
采茶的時候院子里最熱鬧,村里的婦女來打零工,他付的價錢也慷慨。其他日子就他一個人干活,院子也靜得連狗都懶得叫。老古喜歡跟珍妮、大衛(wèi)們說話,他說大衛(wèi)是個風流又沒有責任感的家伙,有一次帶著珍妮私奔出去玩,回來時珍妮掉進水塘,大衛(wèi)卻像個沒事的雞一樣自己回來,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等他去救珍妮的時候,可憐的姑娘都快淹死了。他還譴責水塘里一條大黑魚,竟然泡上了他最喜歡的一條錦鯉,倆魚整天形影不離,把老古氣得夠嗆,“我不是種族歧視,但它怎么能勾搭上這么漂亮的錦鯉呢?我都還單著呢?!?/p>
老古跟村民有點疏離,大多是點點頭,心情好時閑聊幾句。他想把神農架做成中國最好的茶園,想種幾萬株玫瑰,做成一條玫瑰谷,想教育村民不要給土地上化肥,不要砍他的桃花,他有很多想法,他覺得村民對他的思想理解不了,比較漠然。他在路邊種了一些桃樹,希望他們在山路兩邊盛開,但村民嫌棄這種桃樹,經??车簦托即禾焓召徧一ǎ煤推节H買的辦法,讓村民不砍桃樹,而是每年采桃花賣給他,他則建了一個花露工作室,“賣花露給那些城里的貴婦”。
院子外面較低的地方,曾有老古的一片茶園,但有時狗熊光顧,給糟蹋了,還有鄰居的羊吃過兩次。老古很生氣,他說已經進行了制裁,我問怎么個制裁法,“不買他的羊,我買羊要比市場貴一塊錢,村民都愛把羊賣給我,我買別的人,不買他的,這個制裁讓他很受打擊,現在他的羊老實多了?!?/p>
早晨,古清生帶我上山,去看他的百畝茶園。山谷里回蕩著各種鳥叫,一路指著兩座山頭,那是他租下來的,但是原樣不動,什么也不做。茶園坡很陡,一行行高過胸口的茶樹,我隨手摘下葉子放嘴里嚼,等走到最高處,已經累得直喘氣,老古要每天提著工具裁剪他們。走過茶園,有一方房子大小的池塘,里面的睡蓮正在開花,老古種的,他說村里婦女幫他干活的時候,突然看到睡蓮,都不干活了,都跑去看蓮花,“她們還是有審美的”,老古咧嘴一樂。
山頂開滿了野花,四面是神農架的群山,都在云霧中默立,沒有一座山頭氣勢逼人,都綠得神秘莫測。我問老古冬天怎么熬,他說冬天最難熬,春天滿山開花,夏天都是綠色,秋天最美,樹葉都成了紅色黃色,冬天則全是白雪,外來人看幾天當然美死了,他看一冬天白雪挺無聊的,再加上冷,他就去到鎮(zhèn)上住。
“文學呢?你在寫什么?”在星星下的院子里聊天時,我小心地翻開這個話題,“我在寫,寫了很多,但對文學興趣不大,我寫了很多神農架的,植物們也都在等著我寫,我寫作任務很重?!惫徘迳f。
住在孤絕的山谷,見人少,說話少,他脾氣有點小古怪,純真得不像個老男人。我們約定,秋天我?guī)笥褌冊偃タ此?,他愉快地應著,卻也不太相信。
(選自大象公會,原標題為:《他可能是中國最孤獨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