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文
(1.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2.貴州師范學院歷史與社會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
苗族是中國歷史悠久的民族,雖然目前未發(fā)現(xiàn)有成形的書寫文字,但其歷史并非一無所承,其歷史和社會生活以及思想等不斷由一代代巫師和歌師們口頭傳授,這種口頭傳授內(nèi)容類似于漢文獻的經(jīng)書,在苗語名之為“Jax”,其含義譯為“賈理”,也稱“苗族賈理”,“漢人不離書,苗家不離賈”,可見賈理在苗族社會的重要地位。苗族賈理敘述面很廣泛,涉及到古代族群生產(chǎn)生活、精神世界以及倫理和哲學思想等,是研究苗族文學、苗族歷史、苗族習慣法、苗族古代社會組織、苗族風俗習慣和苗族巫事、苗族與周邊民族交往等重要歷史的口頭文獻,全面反映了苗族古代山地農(nóng)耕社會和傳統(tǒng)原生文化的面貌,現(xiàn)階段已列入了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人們對用苗族古經(jīng)來認識苗族及其相鄰兄弟民族的歷史開始有了新的認識。
貴州因開發(fā)較晚,加上古代漢文獻只能以籠統(tǒng)性文字記述,所以生存在這塊神秘土地的諸民族長期以來不為外人所了解,明代開辟了從湖南經(jīng)過貴州到云南的“一線路”以及后來的建立行省以后,外界才開始較客觀的認識這塊陌生的高原,到清代雍正“開辟”黔東南苗疆后才更深入了解貴州族群的分布狀況。但由于外來官員與學者對非漢民族語言了解有限,所以,其對貴州族群的記載文獻只能算是一家之言。但如果能在漢語記載的基礎上又有少數(shù)民族語言進行旁證的話,則其記載的史實可信度就會更高,而苗族賈理正是反映苗族及其相鄰少數(shù)民族歷史和生產(chǎn)生活的口頭文獻,這種口頭文獻正好能彌補漢文獻記載不全的缺陷。在漢文世界里,“文獻”包含文本記錄與“賢人”口述的綜合,賢人即“獻人”,他們的講述即當今講的口述史,苗族賈理正是現(xiàn)代地方史活生生的“文獻”。從苗族賈理敘述和構建的世界里,有不少反映了各民族世代雜居情況,較好的從側面映證了漢文獻記載的真實性,從而彌補其記載的不足。貴州的地理位置天然成為歷史上民族融合的疆界,有從北面和東面進入的漢語語族,來自西部的氐羌語族,來自東面的苗瑤語族,還有來自南面的壯侗語族,以上幾種語族的民族長期以來在貴州交錯聚居,到明代貴州建立行省后,就形成了“百苗”族群分布的格局。苗族賈理產(chǎn)生于苗族的原始社會末期,經(jīng)過了數(shù)千年代代傳承,在苗族社會中發(fā)揮了重要的社會功能。王鳳剛輯的苗族賈理《遷徙篇》中講苗族嘎鬧一支大概遷徙到黔東南已二十多代,按一代約三十年計算,則現(xiàn)在黔東南苗族已于六百多年前定居了下來。再從賈理《村落篇》看,其敘述的內(nèi)容未涉及清代“開辟”苗疆實行屯兵和設堡的情形,這證明了苗族賈理是在清代“改土歸流”之前就早已形成。清代從雍正年間對苗疆大規(guī)?!案耐翚w流”之后,苗族賈理非但沒有消失,而且在苗族地區(qū)仍然發(fā)揮重要的社會協(xié)調(diào)作用。乾隆上臺后鑒于苗疆地區(qū)風俗與內(nèi)地不同,開始調(diào)整了治理政策,準許用“苗例”以調(diào)整苗疆地區(qū)事務,這樣苗族賈理得以代代相傳了下來,成為今天重要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苗疆改土歸流后,仍然涌現(xiàn)一代代的賈理歌師,如乾隆時期丹寨地區(qū)著名的賈師龍里干戈努(苗名),同治時期賈師龍簡垓,民國時期賈師龍尼琺藍,就是到解放初期,苗區(qū)人們學習賈與傳授賈理,利用賈理來處理苗區(qū)的事務的風氣仍然相當濃厚[1]。因為黔東南丹寨處于苗疆腹地,苗族文化長期以來得到較好的保存,所以今天苗族賈理保存最為完整的分布地帶就在丹寨縣境以及凱里舟溪地區(qū)。
按苗族賈理《遷徙篇》的敘述,古時候有十二群人(十二種不同的部落人)來到了里面龍里蕃,然后開始分開遷徙,賈理講到的十二種人有:“daib dlieex”(顯人),“dlib liub”(大西),“dlib yut”(小西),“daib yul”(尤人,“夭家”的苗稱),“daib yat”(亞人,布依族的苗稱),“daib doux”(“嘎斗”,明清時期“仡兜”的苗稱),“daib yangx”(佯人,明清“佯黃”的苗稱),“daib gud”(固人,“水族”的苗稱),“ghab naos”(嘎鬧,黔東南苗族的一支),“daib kad”(卡人,明清“木佬”群體的苗稱)。因為漢文獻對于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特別是對黔南、黔東南地區(qū)清代以后皆以“苗疆”稱,其實苗疆仍然有很多不同風俗的民族。朝廷官員與漢族學者因為語言方面的限制,對于各地方的民族分布和識別一直未能深入調(diào)查,只有“苗”指稱非漢民族。然而通過對苗族賈理記述的各種“人群”進行排列對比后,發(fā)現(xiàn)很多以“苗”稱呼的族群并非苗族。比如苗族賈理《村落篇》講到黔南和黔東南的三都、丹寨、麻江、凱里、雷山等地的固人、亞人、嗄斗、尤人、卡人等以水家苗、仲苗、夭苗、木栳苗等來稱呼,其實從現(xiàn)代民族識別來看,他們的語言與苗族并不相同,而是水族、布依族、仡兜、古部族夭苗和古部族木佬。本文試以苗族賈理提到的族屬,結合古代漢文獻的記載,考證“卡人”在古代歷史上的族屬,以此論證苗族古經(jīng)(賈理)在歷史探索中的重要作用,以期從苗族賈理“發(fā)現(xiàn)歷史”。
丹寨苗族理詞所稱的“卡人”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即明清漢文獻所載的“木佬”群體。“木佬”首見于元代文獻記載,《招捕總錄·宋濟隆》載:“大德六年正月,官軍以隆濟九次攻圍貴州(今貴陽),糧盡退還,賊邀于花貓、牛場二菁,及長腳木佬截萬溪山沙木南菁、鐵門關、沙樹貓北菁,殺傷甚眾,掠去行裝文卷。”①參見《招捕總錄·宋濟隆》。參見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卷三《都勻府》。此則記載反映“木佬”群體是附從于當時的水東(今鴨池河以東地區(qū)的簡稱)宋氏土司?!洞笤唤y(tǒng)志·思州軍民安撫司》又載:“蠻有佯黃、仡佬、木搖、貓質(zhì)數(shù)種。疾病則信巫屏醫(yī),專事祭鬼?!雹趨⒁姟洞笤唤y(tǒng)志·思州軍民安撫司》。參見嘉靖《貴州通志》卷三“清平縣”條,第8頁。此“木搖”亦即“木佬”群體,元代的思州處于貴州東部,則“木佬”分布東到黔東地帶?!对贰さ乩碇尽份d順元等路軍民安撫司轄“骨龍、龍里、清江、木樓、雍眼等處”,“木樓”也即“木老”,即今黔南州的龍里、貴定、麻江及清水江流域一帶亦大量分布“木佬”?!缎略贰に螡鳌份d:“宋濟隆,雍真葛蠻土官也,大德五年叛……六月,隆濟構木婁等族作亂?!保?]此“木婁”亦即“木佬”的諧音。進入明代后,外人對貴州族群認識程度開始拓展加深,明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卷三《都勻府》明確記載:“都勻諸夷,據(jù)險不庭,俗甚惡陋。其曰黑苗、曰仲家、曰木僚、曰仡佬僚……”①參見《招捕總錄·宋濟隆》。參見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卷三《都勻府》。此“木僚”即“木佬”。《貴州圖經(jīng)新志》“鎮(zhèn)遠府”條下又記有“沐獠”種類,“沐獠”和“木佬”同音,他們也分布到鎮(zhèn)遠一帶,其分布面基本處于明朝衛(wèi)、所駐扎的交通要道上,所以官方對他們的認識也較為詳細。嘉靖《貴州通志》卷三《風俗》記載了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特征為:“木佬……科頭跣足,頗通漢語,衣楮皮,制同漢人,婦人服短衣。與人交易,刻木為契。有仇則剁牛始眾報復之。以竹器盛飯,牛角飲酒。亦聽官府約束。圖考云:司治距貴州(貴陽)五日程。夷性悍戾,丑惡不堪。不務農(nóng)業(yè),專以礦鐵為生,善造長刀、鏢鏃。死則雖先后異世,男女必辟葬一處。與人報仇,冒白刃而死無悔?!雹趨⒁姟洞笤唤y(tǒng)志·思州軍民安撫司》。參見嘉靖《貴州通志》卷三“清平縣”條,第8頁。文獻較詳細列舉了“木佬”群體的服飾、喪葬、飲食、生產(chǎn)特征等。所以清初康熙間在貴州任巡撫的田雯在《黔書》講:“木老,性狡悍,善制刀。初娶分寢,既生子然后同處。祀鬼用五色旗。遇節(jié)則鼓歌,迎祭。亦有長幼之節(jié)。新添(今貴定)、都勻、黔西皆有之。”[3]已開始對他們的分布區(qū)有清晰的認識。康熙《定番州志》又載:“定番州境苗有四種,一白苗,一青苗,一花苗,一木老。仲家有楊、梁、白、羅,族最繁……佯黃稍樸,木老最醇?!雹蹍⒁娍滴酢抖ǚ葜尽罚袊胤街炯杀?。則貴州南部惠水一帶亦有“木佬”聚居。乾隆《貴州志稿》載:“木老,性狡悍,善制刀,尚鬼,知長幼之節(jié)。”講“木佬”的職業(yè)特征和尚巫鬼習俗。清末徐家干《苗疆聞見錄》記為“木佬夷”,分布在凱里一帶。道光間羅繞典在《黔南職方紀略》卷九講:“木佬,貴定、平越、黃平、甕安、都勻、麻哈,清平有之”。平越即今福泉、麻哈即今麻江、清平乃今凱里地區(qū),則明清時代“木佬”群體大體居住在黔南和黔東南地帶,居住地較為集中。
入清以后,記載“木佬”文獻日漸增多,康熙《貴州通志》卷三十《苗僚》講:“木老,性狡悍,善制刀。初生子,然后同處…貴定、都勻、黔西有之。祀鬼用五色旗……”④參見康熙《貴州通志》卷三十《苗僚》,中國地方志集成本。乾隆《貴州通志》卷七《苗蠻》載:“木老,所在多有,有王、黎、金、文等姓。祀鬼用五色旗……在都勻、清平者,衣服類漢人?!雹輩⒁娗 顿F州通志》卷七《苗蠻》,中國地方志集成本。乾隆《清江志》卷二《山川》:“都勻府至湖廣黔陽縣總一千二十余里,行無陰,江有二源,并發(fā)都勻府山澗中,繞城西南過都勻府司界……木老諸塘,迤而東至東廟前?!雹迏⒁娗 肚褰尽っ缧U》,中國地方志集成本。嘉慶《黃平州志》卷十二載:“木僚有王、黎、金、文等姓?!橐霾煌?,于通寨內(nèi)共起一房,名曰馬郎房,歲時跳月吹笙,任其擇配,相歡行茍合而后成親。喪祭以迄會親,多與黑苗同?!雹邊⒁娂螒c《黃平州志》卷十二,中國地方志集成本。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苗蠻》也載:“木佬,在貴定縣,性狡悍,善制刀?!保?]道光時期,李宗眆《黔記》講:“木老苗,有王、黎、金、文等姓,散居各府州縣……遇時節(jié),以苗扎龍船,上插五氏紙旗,于郊外歌舞祭鬼為歡。在清平都勻者,衣服與漢人同。”[5]道光成書的《貴陽府志》講:“木老,貴定有之,居西北按城、鐵爐、花甲諸寨,有王、黎、文諸姓。男子衣服與漢人同,娶婦異寢,生育后乃同室……善陶冶?!雹鄥⒁姷拦狻顿F陽府志·苗蠻》,中國地方志集成本。從以上文獻看,“木佬”在清代作為一個群體已很是突出,且有穩(wěn)定的分布范圍,有自己的文化和風俗,在外人看來是一鮮明的“族”。
然而,對于“木佬”屬于古代哪一個民族,一直以來紛爭不斷,特別是現(xiàn)代民族識別觀念深入人心后,更對古代的族屬不知所云,或者不加分析就“張冠李戴”。對于“木佬”古代族屬,現(xiàn)代學者一般從語言學認為是苗族居多,如李漢林先生認為“木佬”兩字反切恰是中文“苗”字,從而判定“木佬”是專門從事打鐵職業(yè)的苗族群體,操苗語西部方言“亻革家”次方言,自稱為“苗”[6]。但是“木佬”由于漢化太深,在漢文獻開始記載到他們的時候,其母語可能早就喪失,想經(jīng)過當代田野調(diào)查來恢復“木佬”族屬卻不能使人心服,同時也難以明確“木老”到底是從哪個一個支系的苗族演化而來?!澳纠稀泵Q在元代時才出現(xiàn)在文獻中,但并不表明他們在元代時才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群體,而是此時元朝國家政權深入貴州地方后,漢族文人與官員得以深入“木佬”人居住的區(qū)域,才得以把他們記錄下來,到明清時期就自然的在文獻中固定成了土著的群體。而楊庭碩先生講“木老”二字是漢語的反切音譯,原音近于“貓”,很可能是由靠近明朝衛(wèi)所軍事沿線的楓香亞支系苗族的反切譯法,他們因為與漢族接觸較早,所以掌握了冶鐵技術,并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職業(yè)化團體,但他也不決斷講“木佬”是苗族。也正是因為“木佬”早就形成了穩(wěn)定職業(yè)性團體,因而其文化要素也相當?shù)姆€(wěn)定,所以清代以后許多漢文典籍對于他們記載長期不變,實際上明清時代“木老”名稱確實長期使用,沒有發(fā)生根本重大變化。加上進入清代以后,朝廷對貴州西部和東南部進行了一系列的改土歸流運動,到雍正時期基本對貴州聚居邊遠地帶的各少數(shù)民族實行直接管轄,各個地方的民族村落和人口也直接設置了與內(nèi)地一致的政區(qū)來統(tǒng)治,這樣各個群體也完全暴露在官員與文人的視野之內(nèi)。明代時候以職業(yè)生產(chǎn)特征命名的“木佬”到清代就變成了固定的群體名稱,在各少數(shù)民族的印象中,他們代表一個固定長期游移在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以冶鐵制作農(nóng)用工具為職業(yè)的群體,此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民國。那么究竟古代文獻記載的“卡人”(木佬)是屬于哪一種民族呢,我們依次考證如下:
一是苗族賈理記述的“卡人”形象?!翱ㄈ恕?,在苗語稱為“daib kad”,苗族賈理唱詞道:“daib kad hus gheeb nrongl jeib,daib kad hus gheeb langs gheid,dot diot nib mil khad,dot juk nib mil dib,xeed xeix ghab nriux diox,youf nens ghab hut juk?!币馑际?“卡人到谷倉腳,卡人到樓底下,得鐵錘來捶,得鐵砧來用,找錢靠鐵錘,吃飯靠鐵砧。”[7]281在這里,苗族賈理把“卡人”(木佬)的主要生產(chǎn)特征明確的界定是以打鐵為業(yè),是靠冶鐵為生的一類群體,所謂“找錢靠鐵錘,吃飯靠鐵砧”,鮮明的解釋了古代“卡人”已形成高度的職業(yè)化身份?!澳纠小?卡人)因為分布地帶與明代衛(wèi)所駐扎的交通沿線十分靠近,對漢族的文化又能借鑒加以學習,所以“木佬”群體男子在明代早期就開始漢化,但其傳統(tǒng)的習俗仍然很濃厚,如婚姻以牛為聘禮,以水稻收割后為歲首(農(nóng)歷9~10月間),喪葬方面世代同葬一處,確實處處有古代苗族文化的影子。苗族對“木老”的稱呼是以其鮮明的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生產(chǎn)文化特征來命名的,稱其群體為“kuangt”,又稱“kad”,皆是苗語借用漢字“礦”音而來,打鐵得首先有鐵礦,所以苗族以“卡”稱呼“木栳”群體,表明“木佬”擅長冶鐵和打鐵制工具是有長期的歷史傳統(tǒng)的,不然不會用鮮明的職業(yè)特征“卡”來作為對“木佬”群體作固定的稱呼,而此種稱呼正好與漢文獻講“木栳”“善制作”“善陶冶”的記載相吻合。
而木佬的“佬”字則反映早期其文化特征應當與仡佬有關系,在漢文獻記載中,明代“仡佬”就“以采礦為業(yè)”[8]。如明代貴州巡撫郭子章在《黔記·諸夷》中講“披袍仡佬”:“性純謹,勤耕作,多傭鐵工者”[9],此群體發(fā)展到清末時期形成“多以鑄犁為業(yè)”①參見(清)桂馥:《黔南苗蠻圖說》“披袍仡佬條”,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抄本。,他們從農(nóng)業(yè)部門分離出來,成了專門為其它族群提供農(nóng)田犁具的手工業(yè)者。他們把鐵制工具推廣到各個民族地區(qū)去,其從事冶鐵業(yè)的生產(chǎn)活動在貴州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苗語稱他們?yōu)椤癉aib kuangt”,又稱“Daib kad”,“kuangt”與“kad”兩者其實是一個名稱的不同諧音,且稱呼也與文獻記載的“木老”生產(chǎn)文化特征名副其實。比如清代貴州南部惠水縣一部分群體被稱為“擺榜苗”,他們在“種山之外,有習鐵工者,故定番人又呼為打鐵苗?!雹趨⒁?清)桂馥:《黔南苗蠻圖說》“擺榜苗條”,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抄本。此“打鐵苗”應當是“木佬”或者仡佬,而非苗族。按苗族賈理的敘述是“木佬”先前與十一支族人一起遷徙來到黔東南,后來“daib kad dot ib xeeb,daib kad dot ib dit”,他們遷徙到了到了“卡領“和”卡孔“居住,苗族賈理又唱道:“daib kad daib soux hveib,daib kad daib vas xent,ghuk juf ob diul vib,yux dot ib diul sab,dangt hvab dlob vol meid,dangt ghok bab peit nieif。Lol dib gos wad gheed,lot dat got wouk jouk,ghob gos ghob zad doud,ghob gos ghob louk lint,dieik diangx gheed mil aob,mil jeex dluf lieix,mil jas dluf dlaf ongd,diangx gheed dieik mil bil,mil jeex daib bil saib,mil jas dail bil daol ,jeex vob ghob zaid jangl zaid loaf?!币馑际?“卡人仔聰明,卡人仔智慧,找到十二種礦,煉成一種鋼,造成四齒叉,造成三刃矛。用來戰(zhàn)青蛙,用來敵蟾蜍,叉著就剝皮,刺中就剮肉,蛙油濺水中,變成田中水泡泡,化著塘中毒污沫沫,蛙前幾天濺坡上,變成棉花種,化著棉花神,變成番茄和辣椒,生成兩種木姜籽?!保?]271-272這則苗族賈理在三百多年前就在苗族地區(qū)傳唱了,應當有很高的可信度,經(jīng)過分析其歌詞,“木佬”有兩個重要生產(chǎn)文化特征:一是擅長于冶鐵,二是掌握先進農(nóng)業(yè)技術。過去苗族種植棉花時,要在棉花地里舉行祭祀棉花神婆,用雞蛋、各種顏色布條、酒飯等祭祀,祈禱神保佑棉花生長茂盛,以此獲得豐收,其祭祀時則用五色布條恰好與漢文獻記載“木佬”祭祀喜歡用“五色旗”相同。苗族是一個崇尚巫鬼自然神靈的民族,但在賈理中把此種祭祀的儀式歸于“卡人”(木佬)所有,應當是原先苗族曾經(jīng)向“木佬”學習種植的歷史記憶。
二是從苗族人的傳說反證“木佬”非苗。從苗族人的傳說也可從旁證明“木老”原來與苗是不同的群體,如凱里縣苗族文化館干部吳培華講:“在我們苗族的古歌山歌中,人們許多提到木老的情況,大意是說,木老比我們苗家先居住在本地的。凱里的舟溪、雷山縣一帶,當時是木老人居住。我們苗家遷來后,他們就跑了。但我們的祖先不熟悉當?shù)氐臍夂蚝蜕a(chǎn)季節(jié),莊稼連年歉收。莫法(沒有法子),只有同都力、都蘭的木老人講和,請他們一部分人回到舟溪居住。木老人怕上當不肯來。經(jīng)雙方協(xié)商,用七個苗家換一個木老(主要是羅家)以傳授氣象和農(nóng)業(yè)知識。在苗族地區(qū),這些木老人極受人尊敬,每年開春,木老羅家先動工鳴三炮,然后苗家才能耕種,后約定俗成?!瓝?jù)我們家譜記載,到舟溪落戶已有二十八代,約六百年了,那時把木老趕走,所以說木老是本地的土著居民。”[10]這則口述文獻同時論證了“木佬”先到凱里,然后苗族才后來,所以苗族他們看成另外一個群體。再者,吳德坤版《苗族理詞》也記述“木佬“早先來到貴州黔東南的情形,其詞講:“ghab dux lol gid denx,kad bil lolgid denx,ghab dux lol ed lix,kad bil lolled ongd,lol khab lix jiangx qed,lol ded ongd jaingx laib.”(嘎斗人先來,卡別人先到。嘎斗來要田,卡別來要塘,開田一丘又一丘,筑塘一口又一口。)“ghab dux”即漢文獻記載的“仡兜”,“kad”即漢文獻中的“木佬”,而“仡兜”與“木佬”古代有親緣關系[7]381??梢姡诿缱遒Z理詞中,“木佬”人先于其他群體到黔東南居住。
三是從古代漢文獻記載民族分布看“木佬”族屬。西周時期,濮人生活在江漢平原地區(qū),曾參加周武王剪商事業(y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貴州中部、西部,云南東部、四川西部和廣西北部等分布有夜郎、且蘭、句町、漏臥等地方政權,漢武帝開拓西南夷時以上地方政權相繼被剪滅,東漢時期朝廷加緊對西南地區(qū)進行控制,魏晉南北朝后,濮人衰落,僚人漸興,所以其時文獻記載到西南民族往往以濮、僚并稱。明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就記“木佬”為“沐僚”,明顯認為“木佬”是僚族一支。明代田汝成《炎檄紀聞》也講:“木佬,其俗與仡佬略同,掘地為爐,厝火環(huán)臥,不施被席,以牛衣籍之。死則男女同冢,云為死者避壓也?!笨梢姟澳纠小迸c仡佬有文化近親關系。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新添衛(wèi)軍民指揮使司《風俗》篇載:“木僚,男女科頭跣足,以花布為衣,食則以盆貯飯,男女團坐,匙舉而食。”“木僚”即“木佬”,“佬”與“僚”音近,木佬在古代記為“木僚”,則“木佬”早先是從“僚”族分化而來。清代羅繞典在《黔南職方紀略》也講:“晉代邛笮間有僚,蓋即武王時髦人也。其種蔓延今之黔粵,諸蠻種多役屬之,遂名其役屬蠻為仆僚。其人則謂之主僚。其仆訛為革佬,仆僚訛為木佬。”[11]羅氏認為“木佬”是僚族地位較低的一支發(fā)展而來。清末在貴州仕宦二十多年的畫家兼官員桂馥在《黔南苗蠻圖說》則進一步認為“木老”是仡佬族屬而記作“木仡佬”,并講其族屬分布北至貴州石阡府(今石阡縣)一帶。清代官員文人的認識影響到了后人的判斷,如宣統(tǒng)時期成書的《貴州地理志》卷三也講:“木佬為仆僚之訛”,民國期間成書的《開陽縣志稿》也跟著講:“晉代邛笮間山僚……其種蔓延于黔、粵,分為仡佬、木佬、仡當、仡兜諸部。”很明顯,民國學者們認為“木佬”來源于古代的僚族,而非苗族。
四是從古代民族遷徙的軌跡認證木佬的“僚”屬。秦代時在現(xiàn)在的渝、黔、湘毗鄰地區(qū)置黔中郡,漢代改為武陵郡,那時有大量苗、瑤民族群落居住。東漢到兩晉期間,《后漢書·西南夷·夜郎》《華陽國志·南中志》等文獻記載貴州地區(qū)族群時多以僚、濮為主,苗、瑤族群則未在文獻中出現(xiàn),可見他們還仍然還聚居在貴州東部黃平、施秉以東。到了唐代,《蠻書》記載黔中地帶開始有大量苗族分布,其時木老、仡兜、布依、侗、壯等族祖先大體來自僚、濮群體,而“木老”群體活動則主要集中在黔中、黔東地帶。唐初以后苗族大量深入貴州腹地,而人口相對較少的木老、仡兜、仡佬等族則受到較大的沖擊。宋代以后苗族人口基本上遍布貴州各地,元、明、清以后“木老”人口又因為與遷來的漢族、苗族等接觸頻繁,一部分不得不受到漢族文化影響而漢化,一部分則受苗族文化影響而苗化。現(xiàn)在“木老”語言在社會上已難通用,其語言接近漢藏語系苗瑤語族苗語支,那可能是長期受到苗族語言影響的結果,雖然現(xiàn)代木佬語與苗語相近,但歷史上“木老”與仡兜、仡佬卻有近親的族源關系。著名西南民族史專家尤中先生認為苗、瑤在唐代以前一直生活在貴州黃平、施秉以東至湖南、湖北境內(nèi),而木佬、仡佬、布依、侗族、壯族等壯侗語族活動范圍早就在貴州黃平、施秉以西,廣西和滇、黔、桂交界地帶以及川、滇、黔三省交接地帶。待苗族、漢族從東北面遷入后,“木老”群體因為人口較少而受到?jīng)_擊,語言不得不借用了苗族語支而苗化,但他們的族源應當是侗傣語族,屬于古代的“僚”族的一支[12]?!顿F州木佬資料匯編》也講“木老”情形為:“他們在歷史上怕苗族,又受漢族經(jīng)濟的壓迫,他們與革族(革兜、仡兜)一直互相幫助,走親戚,把革家當做靠山”[10]。則仡佬、仡兜和木佬本來有親緣的關系,不然不會以之做“靠山”的。
五是從“木佬”(卡人)分布地域“自稱”“他稱”方式推其族屬。今天“木佬”分布大體在貴州南部到廣西北部,廣西人稱“木佬”為“姆佬”。民族自稱在一個民族的歷史發(fā)展中長期是不容易改變的,比如貴州現(xiàn)在“木佬”自稱為[wo53],在歷史上也可以尋到一些地名翻譯遺留的痕跡。如漢代時期曾在今貴州獨山、荔波縣一帶置有毋斂縣,古代“毋”音與“木佬”自稱[wo53]音相近,可見設立郡縣取名是根據(jù)原居民自稱來命名的。因為“僚”是多個民族的全稱,所以古人在區(qū)別各個不同文化的族群時,不得加上地名以示區(qū)別,稱“毋斂僚”,進而發(fā)展為“毋僚”、“姆僚”,后來又成為“木僚”?,F(xiàn)在清平(凱里)的木佬亦自稱為[wo53],漢族稱之為“紅頭仡佬”,麻江地區(qū)的“木佬”則自稱為[qa24wo53],漢族稱之為“白頭仡佬”,總之“木佬”的自稱皆明顯的突出一個[wo53]音,可見歷史上的毋斂縣可能來源于“木佬”的自稱。但有人又講了,即使當時的毋斂縣有木佬人居住,但怎么又會分布到凱里一帶呢?明萬歷間李化龍《平播全書》記載:“曉諭十三姓苗夷,仲家苗、黑苗、仡兜、木佬、子姜苗、花苗、蔡家苗、九股苗、你們原是貴州銅仁、鎮(zhèn)遠等處良民?!保?3]則“木佬”曾經(jīng)分布達到貴州東北的銅仁地區(qū),但更集中的是分布在凱里以南和以西地帶。再《明一統(tǒng)志》亦有載:“麻哈(今麻江)長官司元為木(仡)佬寨,樂平(今麻江壩芒鄉(xiāng)東平村)長官司元為木佬寨?!鼻宕_繞典《黔南職方紀略》卷九也載:“貴定縣,木佬居西北鄉(xiāng)木老、按城、鐵爐、花甲諸寨;甕安縣,木佬居鳥毛沖,木吃諸寨;黃平州,木佬居羅田屯、毛栗坪諸寨;都勻府,木佬俱與漢民錯處;麻哈州,木佬俱巢居箐處,遷徙無常;清平縣(凱里),木佬居門樓諸寨?!保?4]民國胡羽高主編的《三合縣志略·年紀》也記載:“文宗咸豐七年四月,宋朝榮攻瓶口,不克,教首陳大六,逕犯黃泥坡,柳天成亦至木老坡…都勻各軍進攻木老坡,牛角塘?!雹賲⒁姾鸶?《三合縣志略·年紀》,中國地方志集成本。從元、明、清漢文獻的記載來看,大體上“木佬”居住以都勻為中心,與今獨山在漢代建置的毋斂縣相差不遠。木佬利用其與漢族交通便利的條件,早期積極或者被迫接受漢文化,所以其村落的建筑風格、文化習俗和飲食習慣等與漢族非常相似。同時“木佬”長期以來又與苗、瑤、布依、侗等民族和平交錯雜居,共同發(fā)展。因“木佬”掌握的農(nóng)業(yè)技術比周邊非漢民族較高,他們給相鄰少數(shù)民族傳授農(nóng)業(yè)技術,長期以來受到各族的尊敬,至今他們?nèi)匀幌硎苡休^高的農(nóng)耕文化地位,如每年開春后都要等“木佬”先動土“開秧門”后,其他民族才開始耕作。
再者,從地名“他稱”也可以推論“木佬”人非苗,比如苗族遷徙到木佬居住的地方后,看到木佬農(nóng)業(yè)發(fā)展良好,種植莊稼的技術發(fā)達,就用苗語叫他們?yōu)椤翱ɡ铩保馑际欠N田收成好的人,后來“卡多”(漢族)也來了。因為苗族人口多,遷徙到木佬原先居住的地方后,木佬人因人口少,不得不遷徙到凱里的大風洞、平良一帶,苗族把他們留下的田地稱為“卡里”,意思是“卡人耕作過的田地”,“卡”為木佬人的苗語稱呼,“里”是苗族對田土的稱謂,以后“卡”就演變成“凱”,明代正德年間(1506—1521年),改安寧宣撫司為凱里安撫司,凱里之名沿用至今,其實與木佬人的故事有很大的關系??梢灾v,凱里的歷史,深深的印有“木佬”人的痕跡,即“卡人”(木佬)的歷史[15]。
六是從木佬人自己傳說來分析“木佬“古代族屬?!澳纠小比嗽诠糯鸁o文字,其歷史也多是靠傳說來映證,他們自己講:“傳說開天辟地時,當時凱里還是一片荒野與森林。那時我們木老以游獵為生,到處尋找可以農(nóng)墾和定居之地。據(jù)說我們的祖先有五弟兄,追獵到現(xiàn)在的大中(凱里舟溪蘆笙堂大嶺岡)后,見獵犬由坡下回來,背上沾有許多浮漂物,幾兄弟分析,可能此一帶有大壩。大家分頭追隨痕跡,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片沃土。于是開始修田造土,勞動生息……仙女詛咒我們木老只有六家,即王、黎、金、文、羅、吳。之后,不知到什么時候,苗族也遷徙到大中這個地方,才把我們趕走了,我們的祖先趕到凱里的大風、都力、都蘭一帶?!保?0]此則資料表明了“木老”先是在黔東南居住,后來苗族才遷徙而來,“木老”(卡人)非苗可明。1956年時,廣西部分“木佬”識別認定為仫佬族,貴州“木佬”群體在1992年認定為仫佬族。
從元代以來雖然漢文獻對“木老”的記載已較為詳細,但是對“木老”古代族屬識別只能作為孤證。苗族賈理把“木老”的生產(chǎn)和文化特征如以冶鐵為生、有較先進的農(nóng)業(yè)技術等加以描述,并以苗語稱之為“卡人”,以區(qū)別于各相鄰的兄弟民族如“固人”(水族)、“顯人”(侗族)、“亞人”(布依族)、“小西”(苗族的一支)、“嘎鬧”(苗族一支)、“大西”(苗族的一支)、“丟人”(漢族),并鮮明的講其族屬先苗族到黔東南和黔南居住,從而讓我們對于“木老”的來源更為清楚。綜述了以上漢文獻以及苗族賈理和現(xiàn)代人們的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可知,木佬“卡人”雖然有部分講苗語,但其族源則由古代僚族發(fā)展而來,與仡佬族有相近的文化淵源。在諸種考證木佬族屬的文獻中,苗族古經(jīng)(苗族賈理)發(fā)揮了重要的識別作用,為我們識別古代貴州民族提供了新的“證據(jù)”,可以預計在不久的將來,隨著對苗族古經(jīng)的重視和研究的新進展,從苗族古經(jīng)中還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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