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毅
眾所周知,國畫不同于西畫,除了創(chuàng)作題材和工具的不同,視覺展現(xiàn)上還有一個重要不同是題跋。俞劍華認為中國畫除繪畫外,“尚有不可少之要素,即畫上之題跋是也”[1]。題跋即國畫中題寫的文本,包括畫者的題語、款識和觀者的跋語、印鑒。[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足部》云: “題者,標其前;跋者,系其后也”。中國畫的題跋似起于漢代。據(jù)《漢書·蘇武傳》: “漢宣帝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通圖其人于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①也就是一般認為的漢宣帝時麒麟閣上畫的《十一功臣像》。其初始功能是為了表彰有功之人,立像以紀念功臣,和今天各處校園或重要廳堂所掛著名人物的肖像、雕塑的作用是一樣的?,F(xiàn)存內(nèi)蒙古林格爾墓中漢代50 余組壁畫上還有“二桃殺三士”之類的榜題。(見章用秀《中國畫提款答問》第2 頁,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年版)由此奠定了國畫的文字參與的制式,語言符號成為國畫的必有成分。從美術(shù)研究的角度看,題款雖為語言符號,但為畫家所重,很有必要進行多向度的探究。
題跋雖以語言符號為主,抽象性強,但既與圖像并置構(gòu)成一畫,兼之漢字的二維特性,也有一定的具象造型功能。具體來說,題跋有錨固、接續(xù)或補全圖像意義,具有和圖像一起“經(jīng)營位置”的功能。
一幅圖像,其所予的意義可以是非常豐富的。一法國學者在分析一紙媒服裝廣告時論及圖像訊息和詞語訊息的關(guān)系時說:“圖像可以產(chǎn)生多種不同的意指,而語言學訊息應該予以梳理?!保?]118比如同樣是看著金農(nóng)的梅花圖,熱戀中的男子可能會想到自己的意中人在踏雪尋梅;愛美的女子或許會想到這樣的梅花插在瓶中一定漂亮;而詩人或文學愛好者也許想到的就是毛澤東的“待到山花爛漫時,它在叢中笑”、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等等。作為一種語言符號,題跋就是將類似這些由圖像而產(chǎn)生的種種意指進行梳理,然后錨定,把觀者引向畫者想要表達的旨意,“指出在圖像可能要求的多種解釋中更傾向于哪一種”[3]119,或者應該是哪一種,即題跋錨固意義的功能。
比如下面2 幅國畫,一是李鱓1750年作的《百事大吉》,一是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圖像均為雞,意旨卻大相徑庭。不同的意指由題跋揭示。
圖1 李鱓《百事大吉》
圖2 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
前者畫家題語“百事大吉”,表吉祥祝福;后者“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鹥”,是借雞的五種自然天性 (雄雞模樣英武、公雞好斗勇猛、母雞護雛、公雞司晨、公雞花紋美麗)提倡五種對應的道德品性(雄雞模樣英武——英武、雄雞好斗——勇猛、母雞護雛——仁慈、公雞司晨——守信、公雞花紋美麗——文采),這是徽宗皇帝對臣子的要求,有誡勉意味。兩幅“雞”圖錨固意義的方式上也有不同:前者以話語表層顯現(xiàn)的方式直接錨固,題語“百事大吉”直接明示圖意;后者則需觀畫者調(diào)動自己的認知圖式進行推斷才可獲知,觀畫者若不知雞所對應的五種道德品性,則無法知曉畫作所表之意。后者為間接錨固。
從讀者接受視角看,圖像是空間再現(xiàn),以直觀、具象見長;言語是時間再現(xiàn),以抽象、聯(lián)想著稱。題跋常補充說明一些圖像所沒能表達的東西。不僅古代畫作如此,即使近現(xiàn)代的畫作也是如此。如民國時余紹宋曾為其表姑父的喪禮作手卷《梁格莊會葬圖》,題云: “梁格莊會葬圖。易州治西十五里有梁格莊,往歲番禺梁文忠公為崇陵種樹大臣,于莊結(jié)種樹廬居之,謂死當葬廬側(cè)。既殤以己未十二月二十三日葬,四方來會,柴車相望,余負土既歸重有所感,乃作斯圖。庚申正月二日,余紹宋識。”題語接續(xù)了圖像所沒有的信息:喪禮時間,吊喪者之多,下葬地點及其下葬地緣由。此畫作還附有陳寶琛、陳衡恪、陳毅等多達四十人的跋。曾做過溥儀帝師的陳寶琛跋云:“北風吹易水,滿路白衣冠。無垢此片土,不氷余寸丹。綱常終古在,風羲追今難。一訣慳臨穴,頻揩淚眼看?!痹暯?jīng)跋云:“寒鴉再三號,列炬何煌煌。堂堂種樹人,歸骨崇陵傍。是時歲行盡,鵂鹠鳴枯桑。壙戶猶未掩,仰視晨月光。負土禮敢隳,悽痛激中腸。路人為輟歌,來者各沾裳。忠義誠所安,茲圖寍□張,卷還勿復陳,私心多慨慷?!标惾显?“孤憤彌天閉一棺,寒山如雪會衣冠。君臣師友堂堂在,浣紙魂痕掩淚看。”[4]僅從這三人的跋語看,都有對死者“忠義”的頌贊,這是視覺圖像所難以表現(xiàn)的,跋語做了補全。國畫的跋語??刹皇軙r間、作跋人數(shù)的限制,余紹宋的這幅《梁格莊會葬圖》,從最早的1920年(陳寶琛)到最晚的1933年(陳三立),題跋的時間前后跨度長達十三年,題跋者有四十人[4],其補全功能極為強大。因國畫的載體形式自由,裝裱使跋語添加便利。明以后,不僅“利化”需求使更多畫作者或畫作收藏者請名家甚或權(quán)勢者題寫畫作高妙、證明系某大家所作等諸如此類的跋語,而且文人收藏者為炫才情或表明自己的藝術(shù)觀點,也喜“跋”了又“跋”,甚至使文字成為主要表達手段,比如乾隆在《富春山居圖》卷上“一共題詠了五十三次,把畫卷變成了書卷”[5]。
清代孔衍拭《石村畫訣》說“畫上題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蓋補畫之空處也。如左有高山右邊宜虛,款即在右。右邊亦然;不可侵畫位”[6],“補畫之空處”、“不可侵畫位”可說是題跋經(jīng)營位置的基本法。一幅好畫作,必須是圖像、題跋、印鑒的合理經(jīng)營。題跋的經(jīng)營大約是在元代以后才被重視的。
宋前,題跋的建構(gòu)經(jīng)營功能并不特別受重視。從宋末鑒藏家周密的《齊東野語》看,當時不少題跋和圖像可拆可合,周密認為南宋初年內(nèi)府所藏的書畫, “凡經(jīng)前輩品題者,盡皆拆去”;又說高宗曾為內(nèi)府所藏書畫制定了題簽、押印的規(guī)則,“引首前后用‘內(nèi)府圖書’、‘內(nèi)殿書記’印;或有題跋,于縫上用‘御府圖籍’印……”, “古畫如有宣和御書題名,并行拆下不用”。[7]可知宋時裝裱時不但卷軸之前有引首,題跋與畫芯還有“縫”連接,要在縫上鈴蓋印章以防割裂,但同時也可將題跋“拆下不用”。
元代起,文人畫盛,題畫之風也盛,書繪并工,詩書畫絕為普遍追求,畫家越來越傾心于題跋的建構(gòu)經(jīng)營,努力“以題語位置畫境”,使題跋既“補畫之空處”又不“侵畫位”,做到既互相呼應補全,又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如元代大家吳鎮(zhèn)有兩幅竹圖,一是1350年《野竹居圖卷》 (見圖3),還有一幅是無年款的《竹石圖》(見圖4)。兩圖上題了相同的贊竹詩:“野竹野竹絕可愛,枝葉扶疏有真態(tài)。生平素守遠荊榛,走壁懸崖穿石罅。虛心報潔山之阿,清風白雨聊婆娑。寒梢千尺將如何,渭川淇澳風煙多”①見《梅花道人遺墨》。。
《野竹居圖卷》形制為橫卷,橫向延伸,字形開張較大,如“清”、“風”二字,放得很開,整體氣息有橫向的貫通,重筆加多,以便和右半部畫面保持平衡?!吨袷瘓D》形制為掛軸,題跋是面積不大的小方塊,字字連綿而下,左右變化不大,但略有起伏,如“婆娑”二字的整體勢態(tài)和右邊“罅”的豎劃帶出的空白呼應。流暢遒勁的草書和下部豐潤又有力度的竹子相應,寫竹之法和題跋筆法相通,共同經(jīng)營畫作。兩幅竹圖的題詩相同,即所錨固的意義和接續(xù)補全的內(nèi)容是一致的,但利用漢字平面文字的特點有不同造型,題跋字形與圖像一起構(gòu)成畫作之形美。
圖3 吳鎮(zhèn)《野竹居圖卷》
圖4 吳鎮(zhèn)《竹石圖》
題跋可為圖像增添意趣,但題跋的經(jīng)營須受制于圖像,其長短、字型、字的風格、題寫的位置都由圖像決定。首先,圖像決定用“長題” (語多)還是“窮款”(字少)、“無款”。圖像占據(jù)畫幅較少一般就用“長題”,如潘天壽1960年作《雛雞圖》,圖作只占小小一角,題款占畫幅的絕大部分,再如石魯?shù)摹蛾兡闲【啊樊嬅孑^滿,就只在圖作右下方鈐一小印而不題字為“無款”;其次,圖像決定題跋的字形。“工筆重彩或白描雙鉤,宜用小楷或小篆、小隸書,工整而有法則。兼工帶寫的畫,以題寫小行書為適合,寫隸、篆也可……寫意畫宜寫稍大的行書、草書,或較大的篆、隸”[2]117,同時題跋文字墨色的濃淡也須和圖像墨色匹配[2]123;再者,圖像決定題寫的位置,題款須隨圖像的走勢而書寫,是國畫“控制畫面的均衡”的常用手段[8],如程十發(fā)《屈原〈橘頌〉寫意》的題款就隨圖像之形而寫,王個簃的圖作《爭艷》的款字就題寫在畫像中的石頭上,任伯年《江南風味》右上角用題款就是為了壓左邊的籃子。凡此種種,恰如方熏在《山靜居畫論》中所說的以題語位置畫境,“畫亦因題而益妙”。
國畫題跋功能的實現(xiàn)多由漢語語言系統(tǒng)的特質(zhì)主構(gòu)。漢語語音之美和漢語語用喜好事典、互文的習見傳統(tǒng)使畫家常通過語音、互文實施題跋功能。
和西畫中玫瑰、水果、牡蠣可以象征生育能力[9]一樣,中國畫中也有一些常見的象征物:如石榴意味著多子多孫,旭日臨海象征江山國家等,但和西畫不同的是,更多的中國畫是以漢字的聲音為媒介,在圖像和意義間建立系聯(lián),甚至不少系聯(lián)固化后成為一個幾百年不變的意義表達,比如,不知從何時起畫面上若是有一只喜鵲棲息于梅枝上,即為“喜上眉梢”,一直到今天都是這樣。法國漢學家白樂桑曾認為“那些把一個香櫞、一只象征長生不老的桃子和一個令人聯(lián)想到多子多孫的石榴聚到一起的中國版畫”,不是普通的畫作而是“集傳達功能、詩性功能、影射功能和魔幻功能于一身的語言”,是“具有多重維度的象征和擁有魔力的視覺詩”[10]。因為“香櫞”又稱“佛手”, “佛手”和“?!?、“壽”諧音。作為一個旁觀者,這位漢學家認為漢語中圖像和語音間這樣的系聯(lián)因“具有多重維度的象征”而“擁有魔力”。雖然“魔力”一詞略顯夸張,但實際上漢學家看到了漢語語音特點在國畫中的特別作用,即國畫采用諧音方式實現(xiàn)圖像和言語系聯(lián)。
人們往往聽到聲音就知道說話的是誰,見到一個詞知道它的意義,這些“都是起于聯(lián)想作用”[11]15。而“在音樂方面,聯(lián)想的勢力更大。多數(shù)人在聽音樂時,除了聯(lián)想到許多美麗的意象之外,便別無所得”[11]17。鐘子期有知音的雅名是因為他聽伯牙彈琴時驚嘆: “善哉!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多數(shù)人欣賞音樂,常常“都是欣賞它所起的聯(lián)想”[11]17,白居易說琵琶聲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笆行》);蘇東坡聽到的簫聲是“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泣孤舟之嫠婦,舞幽壑之潛蛟”(《赤壁賦》);李賀覺得箜篌的聲音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李憑箜篌引》)。通常聲音引起的聯(lián)想多為美麗的意象。
漢語是音樂性很強的語言。音節(jié)中元音占優(yōu)勢,一個音節(jié)可以沒有輔音,但必須有元音。不僅必須有元音,且常是二合、三合元音。不僅有元音優(yōu)勢,漢語還有一個貫穿整個音節(jié)的聲音曲折變化——聲調(diào),或高平(陰平),或上升(陽平),或曲折(上聲),或降調(diào)(去聲),一字一音節(jié)的特點使每個漢字都有元音(樂音),都有音高變化,組合后可旋律優(yōu)美,富有音樂性。音樂“聯(lián)想的勢力極大”,“聯(lián)想到”的多是“許多美麗的意象”,這便可能非常適合圖像的表達,從而契合畫作作為藝術(shù)品求美的特質(zhì)。
除了語音可聯(lián)想美麗意象,現(xiàn)代漢語的語音系統(tǒng)中同音字極多的特質(zhì)也為這種諧音系聯(lián)提供充分的可能。漢字數(shù)量多,《中華字?!返? 萬多字并未能包括全部,但漢語的音節(jié)數(shù)是有限的,才1200 個左右的音節(jié),如果去掉四聲,只有400 多個,且音節(jié)和漢字的對應具不平衡性:有的音節(jié)對應的字非常多,像jī、yī這類音節(jié)對應的漢字可達100 個以上,這使得不少漢字的同音字、音近字的數(shù)量極為龐大,所給予畫家的可能選擇也非常多,比如“吉”,其同音、近音字可以有“擊” “雞” “橘”“戟”“騎”等108 個,圖像就既可是人做“擊”動作,也可是大大小小的單只或多只的“雞”。前者如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黃慎的《擊罄圖》 (圖5),圖像是一老者手拿一罄擊打,表“吉慶”(擊罄);后者如現(xiàn)代畫家徐悲鴻1939年作的《吉慶圖》 (圖6),圖像是一只懸聳石上的大公雞,以“雞”表“吉”。
圖5 黃慎《擊罄圖》
圖6 徐悲鴻《吉慶圖》
國畫題跋利用語音媒介,以題款上的諧音字,對應畫作中的各種圖像,將“圖像”和“話語”系聯(lián)起來。這種語音關(guān)聯(lián),同音、近音字語義上本無必然的聯(lián)系,畫家利用聲音進行有意義的字義轉(zhuǎn)換,進而達到以圖像表意目的。而為了讓觀者知其意,常利用題跋明示:比如圖像是一只鷺鷥和芙蓉花,題為《一路(鷺)榮(蓉)華》 (李斛);圖像是四個柿子、兩只喜鵲,題為《四時(柿)雙喜》。明代以后,圖像和字的系聯(lián)固化,如長北所言“我國吉祥意識和吉祥圖案雖然早已存在,明人則將其規(guī)范化、系列化了,形成了一系列固定組合,以寄托對福、祿、壽、喜、財?shù)娜嫫砬蟆保?2],有時甚至不需任何文字媒介,如徽州民居中常將擺鐘、花瓶、鏡子并排放在正堂條幾上,表“終身平靜”。不少圖像成為傳承中華民族悠久文化最為穩(wěn)定而流行的重要手段之一,“福、祿、壽、喜、仙、安、清、利”等吉祥美好義都有約定俗成的對應圖像。漢民族吉祥圖像和吉祥意義固定對應的形成,題跋將國畫作品中音、象、意三者合一的作用不應忽視。
不過,畢竟藝術(shù)需要創(chuàng)新,畫家也常需突破這種對應,突破也可利用漢語語音實施。比較常見的是同一圖像可以是不同的題語:如石頭圖像,因“石”與“室”、“世”、“事”音近,圖像為石頭上站一只公雞,即為“室(石)上大吉 (雞)”,圖像為石上一公雞,石后一柏樹,即是《百(柏)事(石)大吉(雞)》(如圖1)。圖像和題跋間的系聯(lián),除了利用語音相近或相同使圖像和題語一對多或多對一外,還可取與圖繪之物音近或音同字的構(gòu)字部件,如任伯年1887年作的《傳臚一甲》,“甲”取自圖像鴨子的“鴨”字的一個部件。有時畫家有意不直接題寫,由觀者利用語音和語法知識自己推斷。比如蘇東坡、黃山谷在徐熙畫的一棵菜上題道:“士大夫不可不知此色,不可使斯民有此色?!保?3],用代詞“此”指代畫上的“菜”,由觀者自己推出“菜色”一詞。
20 世紀60年代末,克里斯蒂娃就文學領域文本間的相互影響提出“互文” (intertextuality)概念[14]3,經(jīng)羅蘭·巴爾特以2 萬字的詞條將“互文”收入《大百科全書》后,互文理論傳播至藝術(shù)等領域,羅蘭·巴爾特認為“互文是由這樣一些內(nèi)容構(gòu)成的普遍范疇:已無從查考自何人所言的套式,下意識地引用和未加標注的參考資料”[14]13等,且“發(fā)生互動關(guān)系的兩個或多個文本(代碼、系統(tǒng)、話語)往往是不同質(zhì)的,不一定是以自然語言為載體的文本,也可以是造型藝術(shù)、音樂、電影、神話或任何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15],即不同符號系統(tǒng)間也可產(chǎn)生互文。國畫題跋和圖像一起經(jīng)營畫作時的互文既可以是同系統(tǒng)的語言符號間的,也可以是不同系統(tǒng)間的符號——語言符號和圖像符號,且可形成多重互文,構(gòu)成一個開放的互文空間。
眾所熟知的詩意圖、詞意圖或文意圖是常見的單一互文系聯(lián)。題跋有時擇取文學篇章中的只言片語,有時直取文學篇章的全文。前者如宋代畫學的“踏花歸去馬蹄香”、“深山藏古寺”之類的考題、郭熙《林泉高致》中提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等可發(fā)于“佳思”而“入畫”的“秀句”[16]、歷代畫家孜孜喜畫的以陶淵明“戴月荷鋤歸”、“采菊東籬下”等詩句為題的畫作等等;后者如宋代畫院馬和之應高宗之命據(jù)《詩經(jīng)》作的《豳風圖》,七段圖卷每段題寫《豳風》七詩中的一首,題詩依次為《豳風·七月》 《豳風·鴟鸮》《豳風·東山》《豳風·破斧》《豳風·伐柯》《豳風·九罭》 《豳風·狼跋》;再如眾多以陶淵明《桃花源記》、《歸去來兮辭》為題跋的文意畫[17]等。即使現(xiàn)當代國畫,這種互文依然是常見形式,傅抱石依據(jù)毛澤東詩詞的大量創(chuàng)作即是著名的例子[18]。雖然題跋有長有短,所取的前文本有語篇和詩句等結(jié)構(gòu)的不同,但這類互文系聯(lián)都只有一個前文本。
能為畫作增添意趣的是題跋的多重互文,張大千之兄張善孖的《十二金釵圖》是成功的例子。據(jù)楊隆生所知,其中第三套有這樣六幅[19],題語和圖像列表如下:
表1 張善子《十二金釵圖》圖像·題語表
《十二金釵圖》為冊頁,題名“十二金釵”與《紅樓夢》中的“十二金釵”構(gòu)成互文,此為互文一;題語與《西廂記》構(gòu)成互文,具體見表1,此為互文二。表1 題語取自《西廂記》,描寫崔鶯鶯,專寫崔鶯鶯嬌媚動作情態(tài),與畫作老虎圖像的神貌姿態(tài)契合:虎“下山”,故“臨去”,而鶯鶯“側(cè)面” “秋波一轉(zhuǎn)”也最攝人心魄;虎“伏”“坡”故“不肯把頭抬”, “不肯把頭抬”與鶯鶯“羞答答”異貌同神;虎“出谷下山”,和鶯鶯一樣“躡著腳步兒行”;虎“睜大眼”和鶯鶯“驀然見”張生的“驚艷”相似;虎“白”故同鶯鶯一樣“淡淡妝”、“縞素衣裳”;虎“面壁”所以問鶯鶯“怎不回過臉兒來”。
崔鶯鶯為女性,和老虎圖像并置后與俗語“母老虎”構(gòu)成互文,此為互文三。具吃人屬性的“虎”像和《西廂記》描寫崔鶯鶯嬌媚動作情態(tài)的“美人”語組合后和《大般涅槃經(jīng)》“女人大魔王,能食一切人”形成互文,此為互文四。語言中常通過對比創(chuàng)造意義,比如善與惡、我們與他們、人類和動物等,對比愈鮮明則意義愈清晰?;ノ娜退膶疵椭盎ⅰ焙腿崛踔芭辈⒅脤Ρ龋拖裆鐣囆g(shù)研究者亞歷山大所說的那樣,“意義的建立是經(jīng)由對立產(chǎn)生的”[20],對比鮮明,深化了圖作意義。此處四重互文由觀畫者據(jù)自己的認知圖式推斷感知,亦莊亦諧。作為畫虎名家,題語互文也是張善孖的寫虎之法。
互文的系聯(lián)有時也和語音的系聯(lián)疊合在一起,如畫面是荷、藕、杏、梅,題語是“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須梅”,和“因和而得偶,有幸不須媒”形成互文。
中國畫由題跋和圖像生成畫作,以題跋實施圖像意義的錨固、接續(xù)和補全功能。這一特點,既緣于畫家群體的中國特質(zhì),也有社會發(fā)展、畫作媒材、漢字特點等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婆e使得中國社會的精英階層以文人為主體,宋元以后文人畫成為主流,詩文素養(yǎng)較高的業(yè)余文人畫家喜炫文才、不重物象而重主體心性表達,專業(yè)訓練的缺乏使他們不得不以文學特長補繪事不足,元以后文人“詩、書、畫三絕”的追求更使題跋一直被看重;明代以后商業(yè)興起的逐利欲望又加重了畫作中題跋的分量;毛筆宣紙的畫具媒材以及漢字不同于字母文字的平面的特質(zhì)則為題跋興盛提供了內(nèi)在可能。這一切,使中國畫“圖”- “文” (題跋印鑒)并置,以文本為特有的形式標記,并以此在世界繪畫中獨樹一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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