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然
(山東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
索爾茲伯里的約翰“誅殺暴君”理論探析
趙卓然
(山東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索爾茲伯里的約翰是中世紀的著名政治思想家。他提出了 “誅殺暴君”的著名理論,主張國家應(yīng)由合法的君主統(tǒng)治,當(dāng)出現(xiàn)不合法的暴君時,應(yīng)當(dāng)將其誅殺。同時他也認為由于客觀原因,人們還無法直接誅殺暴君。這一理論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為限制君主權(quán)力的政治主張?zhí)峁┝酥匾罁?jù)。
索爾茲伯里的約翰;君主;誅殺暴君;法律
索爾茲伯里的約翰(John of Salisbury, 1115/1120-1180)是英格蘭著名的神學(xué)家、政治思想家和人文主義者,西方學(xué)者大衛(wèi)·諾爾斯(David Knowles)將其譽為12世紀文藝復(fù)興的“最美之花”①David Knowles, The Evolution of Medieval Thought,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2, p.140., 是公認的同時代最有學(xué)識的人。②Quentin Taylor, “John of Salisbury, the Policraticus, and Political Thought”, Humanitas, vol.19, Issue 1/2 (2006), p.133.約翰在巴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宗教神學(xué)、教會法、羅馬法和古典文化上都有深厚造詣,并且在教會、宮廷和外交方面有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他在政治思想領(lǐng)域的杰出貢獻正如查爾斯·霍華德·麥克文(Charles Howard McIlwain)所說:“或許是對過去的幾個世紀的政治思想最完美和最完整的總結(jié)?!雹跜harles Howard McIlwain, The Growth of Political Thought in the West: from the Greeks to the end of the Middle Ages, New York: Macmillan, 1932, p.324.約翰政治思想駁雜,本文以12世紀的西歐社會為背景,通過對約翰作品和與中世紀歷史、與思想文化相關(guān)文獻的探究,對其政治思想中著名的“誅殺暴君”理論(tyrannicidium)進行探討。
約翰首先在其詩集《恩特替卡斯》④Entheticus音譯為《恩特替卡斯》,是約翰自創(chuàng)的希臘詞匯,但他并不懂希臘語,而是借此傳播經(jīng)典。該著包括兩部挽歌詩作,其中一部是介紹《論政府原理》的。該拉丁著作經(jīng)典的英文翻譯和編輯版本為拉霍溫(Jan van Laarhoven)的三卷本: Entheticus Maior and Minor,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an van Laarhoven, 3vols, Leiden, Netherlands ; New York : E.J. Brill, 1987. 內(nèi)德曼認為約翰很可能在四十年代的巴黎學(xué)生生涯時期寫作了這部詩集的主要部分,剩下的部分似乎在1156年底前完成,參見Cary J. Nederman, John of Salisbury, Tempe and Arizona: Arizona Center for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Studies, 2005, p.43.中描述了暴君(tyrannus),那些邪惡的人,“俘獲英格蘭并認為自己是國王,統(tǒng)治了很長時間,(人民)深受暴君的折磨”⑤Entheticus Maior and Minor,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an van Laarhoven, vol.1, Leiden, Netherlands; New York : E.J. Brill, 1987, pp.188-191,pp.190-191,pp.192-193.。在這些施行暴政的人中,約翰自創(chuàng)的國王厄卡努斯(King Hircanus)尤為突出:“壓迫人民,輕視法律和公平,與他相比,豺狼和老虎都更為溫和,他比豬骯臟,比公山羊更為沖撞,出賣教會,以背叛著稱……有國王的稱號實際為人民的敵人……對和平的追求有利于他,但是以暴政的形式,認為一切都臣服在其腳下……在他的統(tǒng)治下,沒有公平正義,有罪的人沒有受到懲罰,不是依靠理性和法律治理國家?!雹藓翢o疑問,厄卡努斯就是暴君的形象。約翰繼續(xù)從這位暴君身上總結(jié)出一般暴君都會有的特征。盡管暴君也會尋求和平,但君主是依靠法律和公平正義統(tǒng)治,而“人們不應(yīng)該保護暴君的和平,因為他們不管做什么都不會依靠法律。公平正義不存在,神圣的法律被顛覆,他們宣布政令代替法律?!雹呒s翰接著諷刺了那些為了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支持暴君的人,再一次使用了自創(chuàng)人物曼德格魯斯(Mandrogerus),安提帕特(Antipater)和思博魯斯(Sporus)。*③Entheticus Maior and Minor,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an van Laarhoven, vol.1, Leiden, Netherlands; New York : E.J. Brill, 1987, pp.194-201,pp.194-195.大衛(wèi)·魯斯卡姆(David Luscome)認為這三個人是國王斯蒂芬的朝臣:萊斯特的羅伯特(Robert of Leicester,1104-1168),露西的理查德(Richard of Lucy,約 1089-1179)和理查德·杜荷麥特(Richard du Hommet,1110-1181),而國王厄卡努斯是國王斯蒂芬。*David Luscome, “John of Salisbury in Recent Scholarship”, in The World of John of Salisbury, Blackwell publishers, edited by Michael Wilk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4, p.29.此外拉霍溫(Jan van Laarhoven)、漢斯·利貝許茨(Hans Liebeschütz)和內(nèi)德曼(Cary J. Nederman)都有相同的觀點,具體見:Entheticus Maior and Minor,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an van Laarhoven, vol.1, Leiden, Netherlands; New York: E.J. Brill, 1987, p.55. Hans Liebeschütz, Mediaeval Humanism in 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John of Salisbury, Nendeln: Kraus Reprint, 1968, pp. 20-22; Cary J. Nederman, “The Changing Face of Tyranny: The Reign of King Stephen in John of Salisbury’s Political Thought”, Nottingham Medieval Studies, 33 (1989), p.3.這些人的共同特征就是對自由,法律和美德的憎惡,如曼德格魯斯用公共權(quán)力謀取個人私利,“將他個人所喜愛的等同于好(bonum)”③。這樣約翰再一次證明了暴君對權(quán)力的濫用和對人民自由的壓迫。
約翰在其最重要的著作《論政府原理》*Policraticus: of the Frivolities of Courtiers and the Footprints of Philosophers,中譯常用《論政府原理》,全稱《論政府原理:朝臣的輕薄與哲學(xué)家的足跡》,全書約完成于1159年,該著內(nèi)容涵蓋了政治學(xué)、道德理論、思辨哲學(xué)、神學(xué)、法學(xué)、軍事學(xué)和文學(xué)等諸多領(lǐng)域。Policraticus也是約翰自創(chuàng)的類似于希臘語的詞,又可譯為《政治家書》。該著拉丁版本參見C. C. J. Webb, Episcopi Carnotensis Policratici sive de nugis curialium et vestigiis philosophorvm libri viii, Oxonii: Typographeo Clarendoniano; Londini; Novi Eboraci, 1909.該著尚無完整的英文譯著,更無中文譯著。有關(guān)政治部分(political)的英文譯著參見: The Statesman’s Book of John of Salisbury-Being the Fourth, Fifth, and Sixth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ohn Dickinson, New York: Russell﹠Russell,1963. 有關(guān)宮廷奉承部分(courtly)參見:Frivolities of Courtiers and the Footprints of Philosophers: Being the First, Second, and Third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of John of Salisbur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oseph B. Pike, New York: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1972. 近年來流行的譯著見:Policraticus: of theFrivolities of Courtiers and the Footprints of Philosophers,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Cary J. Nederm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遺憾的是該版本僅有John Dickinson譯著的一小部分,幾頁涉及Joseph B. Pike的譯著。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已引進Cary J. Nederman的版本:Beijing: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Publishing Company, 2003.中最早涉及暴君一詞,是在第三卷15章論述朝臣奉承的問題時,但是未提及何為暴君,直接提出了可以誅殺暴君:“奉承暴君是合法的,誅殺也是合法的,不僅僅如此,誅殺是正確和正義的?!?Frivolities of Courtiers and the Footprints of Philosophers: Being the First, Second, and Third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of John of Salisbur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oseph B. Pike, New York: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72, Book III, Chap. 15, p.211.這里約翰是針對奉承而做的陳述,進而推論出可誅殺暴君,并沒有闡釋暴君問題。之后,約翰對暴君的定義通過與君主(princeps)的對比提出:“暴君與君主簡單而主要的區(qū)別在于后者遵守法律,并將自身置于人民的奴仆位置。法律的美德使其承諾擔(dān)負整個國家的責(zé)任?!?⑦⑧The Statesman’s book of John of Salisbury-Being the Fourth, Fifth, and Sixth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ohn Dickinson, New York: Russell﹠Russell,1963,p.1,p.335.p.394.約翰反復(fù)強調(diào)了暴君的不遵守法律:“正如哲學(xué)家所描述的那樣,暴君是依靠暴力統(tǒng)治壓迫人民的人,而君主則是依法統(tǒng)治。……君主捍衛(wèi)法律和人民的自由,暴君任意踐踏法律,使法律有等于無,使人民淪為奴隸。因此君主與上帝相似,而暴君與上帝的對立面類似,甚至有類似于魔鬼撒旦的邪惡?!雹摺罢嬲木鞯囊庵救Q于神法,并且不損害自由。但是暴君的意志從屬于個人的欲望,侵害了珍視自由的法律,給人民帶來奴隸的枷鎖?!雹嘤纱丝梢娂s翰筆下的暴君是任意踐踏法律,破壞平等與正義,依靠暴力統(tǒng)治人民的。
約翰這里所指的法律的概念有些模糊,他本人并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法學(xué)教育,但他有豐富的法庭經(jīng)驗,因而得以在著作中大量引用有關(guān)羅馬法和教會法的內(nèi)容*Webb 在Policraticus 后列舉了約翰的引用,包括大量引用了《民法大全》(又稱《查士丁尼法典》,Corpus Juris Civilis)和《格拉提安教令集》(Decretum)。。而在指出暴君與君主的區(qū)別時約翰強調(diào)的是神法(law of god/ divine law)的作用:“法律是上帝給予的恩賜(the gift of God),平等的模范,正義的標準,類似于神的旨意,幸福的指引,使人們團結(jié)一起,界定義務(wù)的準則,反對惡習(xí)的壁壘,暴力和所有錯誤行為的懲罰”*④⑤⑦⑧⑨⑩The Statesman’s book of John of Salisbury-Being the Fourth, Fifth, and Sixth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ohn Dickinson, New York: Russell﹠Russell,1963,p.335,pp.350-351,p.352,pp.399-400,p.356,p.349,pp.356-357,p.349,p.364,pp.358-391.。約翰使用了一個作為傳統(tǒng)的基督政治理論者會使用的概念即“上帝給予的恩賜”,也就是神法。神法屬于高級法(Higher law,包括神法divine law 和自然法 natural law)*約翰對神法的看法與13世紀的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約1225-1274)類似,阿奎那將法律分為永恒法(神的自然法)、自然法(人的自然法)、人法(人的成文法)和神法(神的成文法,主要是《圣經(jīng)》)四種類型。,神圣的法律來自啟示或圣經(jīng), 圣經(jīng)的律法對人類的救贖是必要的。在約翰看來,攻擊神法,就等于攻擊上帝,這是政治性的犯罪,是對上帝的不忠并且犯了褻瀆上帝罪*Kate Langdon Forhan, “Salisbury’s Stakes: The Uses of ‘Tyranny’ in John of Salisbury’s Policraticus”,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Imprint Academic, Volume XI, Issue 3 Autumn (1990), p.403.。
約翰對暴君的看法并不是一成不變,他也認為:“但我不否認暴君是上帝的大臣,上帝通過公正的判斷希望他們凌駕于靈魂與肉體之上。最終通過暴君的手段,邪惡會受到懲罰,善良者受到考驗與磨練?!┚墙?jīng)由上帝的涂油任命,他雖然推行暴政,卻未喪失一個國王的榮耀。因為上帝以恐懼折磨所有人,所以他們應(yīng)該像崇拜上帝一樣崇拜掃羅(Saul,《圣經(jīng)》中的暴君),視其與上帝類似。”④約翰認為暴政濫用了上帝授予的權(quán)力,但他的邪惡也可以有多種用途,某些方面會是好的。在這里的論述,暴君與上帝類似,而如前所述約翰也認為暴君與魔鬼撒旦類似,這樣約翰使自己也使讀者陷入了矛盾當(dāng)中。
除了與君主相對的公眾暴君外,約翰還提到了兩種暴君,私人暴君和教會暴君。約翰指出“暴君不僅存在于君主中,每個濫用權(quán)力的人都會成為暴君。如果權(quán)力落入智者手中,他們懂得如何恰當(dāng)?shù)氖褂脵?quán)力,對所有人都會有利。但是如果愚笨的人掌握了權(quán)力,那么即使對其他人來說不是真正的邪惡,也是十分痛苦的”⑤。在教會,很多有野心的人利用自己的職權(quán)而實行暴政,有部分教皇和主教將教會變成私有的封地,并且用鐵血手段統(tǒng)治*Hector J. Massey, “John of Salisbury: Some Aspects of His Political Philosophy”, Classica et mediaevalia : revue danoise de philologie et d’histoire XXVIII, Copenhagen : Museum Tusculanum Press, 1967, p.367.。約翰譴責(zé)教會中的暴君竊取是極為貪婪和有權(quán)力欲的,他認為:“沒有比人們自相殘殺更為嚴重的傷害,在這之中世俗的或者教會暴君是最為嚴重的。二者相比,教會暴君的傷害超過公眾暴君?!雹?/p>
總之,在約翰看來,暴君不可能尊重自由和公平正義,不管是教會的還是世俗的暴君,他們只想用自己的權(quán)力謀取私利。這三種暴君,約翰側(cè)重論述了公眾暴君,他們不遵守法律,濫用權(quán)力,并且由此提出了著名的“誅殺暴君”理論。
關(guān)于如何對待暴君,約翰認為針對私人暴君、教會暴君和公眾暴君這三種暴君要用不同的方法。私人暴君可以由公眾法律來制裁。⑧教會暴君則是一個特殊的問題,約翰問道:“如果根據(jù)人定法和神法除去世俗的暴君,那么誰又能保證熱愛和尊敬教會的暴君?……高級教士需要警醒,當(dāng)他們犯罪的時候,正如毀滅他人一樣,同樣走向死亡?!雹嵋虼巳藗儧]有義務(wù)去服從教會暴君。但如何反對教會暴君?約翰講道:“用世俗的劍去反對他是不合法的,是因為對神圣事物的尊敬,除非極個別的被解除僧職后,又血腥的反對上帝的教會?!雹庖簿褪钦f教會人士即使施行了暴政,也不能接受世俗的審判,進而也不能被誅殺。那么如何解決教會暴君的問題,約翰沒有給出明確的處理方法。
關(guān)于公眾暴君,約翰多次提到暴君是可以誅殺的?!案鶕?jù)人法和神法,當(dāng)代的暴君應(yīng)當(dāng)被消滅”。“如果暴君被判定為人類的敵人……誅殺已被定罪的敵人是合法的,因此誅殺暴君同樣合法”。為證明誅殺暴君合法合理,約翰列舉了世俗社會和神圣社會中大量的先例,包括羅馬時代的帝王和《圣經(jīng)·舊約》里的暴君都沒有好下場。在他所有列舉的羅馬時代的暴君里,他認為卡里古拉(Caligula,37-41在位)和 尼祿(Nero,57-68在位)是最壞的。約翰認為凱撒大帝(Gaius Julius Caesar,BC49-BC45在位)有很多優(yōu)點,但他因濫用權(quán)力而被暗殺的下場是應(yīng)得的?!妒ソ?jīng)》中的例子,約翰引用了朱迪思(Judith)的故事。朱迪思《圣經(jīng)·舊約》中的猶太女英雄,以美色誘惑亞述侵略者首領(lǐng)荷羅孚尼(Holofernes),趁其熟睡取其首級。約翰以此來證明誅殺公眾暴君是正義的,而人們因服務(wù)于上帝是無罪自由的。上帝的教士們認為是虔誠的行為。盡管這種行為看似是背叛的行為,但是上帝認為是奧秘的圣事。約翰還特別提出了自己撰寫了《暴君的下場》一書,是針對《論政府原理》中羅馬暴君的闡釋*Webb (John of Salisbury,London: Methuen & Co. Ltd., 1932, p.68)懷疑約翰并沒有寫過此書,或者沒有留存下來。。
約翰認為不僅從法律上,邏輯上和歷史事例中可以找到誅殺暴君的依據(jù),還作出了極端的陳述誅殺是“正確和正義的”。但是約翰并不是誅殺暴君的狂熱支持者,他堅持了“適度”*拉丁文moderatione,英文moderate,叢日云將其譯為“中庸”并做了分析,見徐大同主編,叢日云分卷主編:《西方政治思想史》(第二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63-265頁。(moderatione) 原則。這一原則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適度思想*Cary J. Nederman, “The Aristotelian Doctrine of the Mean and John of Salisbury’s Concept of Liberty”, Vivarium, Vol.2, No.2,1986,pp.128-142.,適度是種美德,要堅持適中適量。約翰認為:“沒有什么比用適度調(diào)節(jié)的權(quán)力更杰出和偉大”*Frivolities of Courtiers and the Footprints of Philosophers: Being the First, Second, and Third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of John of Salisbur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oseph B. Pike, New York: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1972, Book I, Chap. 4, p.25.。良好的統(tǒng)治是要“適度”的,暴政顯然濫用了權(quán)力,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判斷誰是暴君并且去誅殺的。約翰沒有集中的論述這一思想,而是分散在他的作品中,并且誅殺暴君有諸多限制,不同章節(jié)的論述甚至出現(xiàn)矛盾現(xiàn)象?!耙驗槭募s或者忠誠而追隨暴君的人是不能負責(zé)暴君的死亡的……利用毒藥殺死暴君是不合法的…… 暴君必須從人們中間除掉,但是只有在不失信仰和榮譽的時候才可以?!舯┚淖钣行Ш桶踩姆椒ǎ悄切┦艿綁浩茸顓柡Φ娜?,他們謙卑地得到上帝的庇護,向上帝伸出無污染的手,他們虔誠的祈禱可以使所受的磨難遠離。”*⑦⑧⑨⑩The Statesman’s book of John of Salisbury-Being the Fourth, Fifth, and Sixth Books and Selections from the Seventh and Eighth Books, of the Policraticu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ohn Dickinson, New York: Russell﹠Russell,1963,pp.372-373,p.85.p.356,p.25,p.259,p.375,pp.368-369.在當(dāng)時約翰的國家英格蘭,理論上所有的自由身份的人都對國王效忠*Richard H. Rouse and Mary A. Rouse, “John of Salisbury and the Doctrine of Tyrannicide”, Speculum, Vol. 42, No. 4 (1967), p. 698.,那么可以說約翰雖認為暴君可以誅殺,但是沒有實際的執(zhí)行者。忽視實際的可操作性,約翰講道:“立刻推翻暴君是不正確的,用足夠的證據(jù)指責(zé)他的不正義,最后顯而易見的可以看出暴君是狂妄的行惡”⑦。所以人們只能等待,即使到最后時刻,只有在他們被壓制而沒有任何其他方法的情況下人們才能除掉暴君⑧。盡管君主要通過教會人員學(xué)習(xí)法律⑨,但是并不能將自己的意志施加于世俗社會,約翰認為教會是不可以對世俗的暴君采取直接行動的。唯一的例外是暴君公然違犯上帝和神法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教會人員和所有忠誠的基督徒們都有同樣的義務(wù):將上帝置于世俗社會所有人之上,不服從這樣的暴君⑩。
還有一種處治暴君的方法:邪惡通常由上帝懲罰,有時是經(jīng)過上帝之手,有時是通過人類,是由上帝派來懲罰那些邪惡有罪的。如果上帝要懲罰暴君,為什么要允許暴君的存在?約翰認為:“暴君是基于有罪惡的人民而存在的,只有人民懺悔……才被允許掙脫枷鎖誅殺暴君”。正如詹姆斯·H·艾博仁茨(James H. Eberenz)在其博士論文中分析暴君的起源所做的論述:人們渴望權(quán)力的根源在于自尊心與野心,為過上富足的生活人們會努力得到某些職位。一旦達到這種職位,暴政隨之而來:平等被摒棄了。約翰的思想緊隨了奧古斯丁的思想:如果有平等與正義被壓制就會出現(xiàn)暴君,所有的國家就不會友好與和平。僅僅依靠尊重平等與正義是不夠的,因為不管是教會暴君還是公眾暴君不會遵守正義的原則。因為罪惡暴君出現(xiàn),人們悔改暴君就會消失*James H. Eberenz, The Concept of Sovereignty in Four Medieval Political Philosophers: John of Salisbury, St. Thomas Aquinas, Egidius Colonna and Marsilius of Padua, Ph.D Dissertation,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1968, pp.90-92.。約翰費勁苦心證明誅殺暴君是被允許的,甚至在某些時刻是不能回避的責(zé)任,但是這是由上帝而不是人類決定是否、何時和如何誅殺暴君。
約翰在“誅殺暴君”理論上的矛盾表達,導(dǎo)致了學(xué)者們不同的猜測和推斷。一種觀點認為約翰明確提出了“誅殺暴君”,以卡里·J.內(nèi)德曼(Cary J. Nederman)為代表。他的三篇涉及約翰暴君論的代表性文章認為,《論政府原理》比《恩特替卡詩》中的暴君論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并且有實踐目的,約翰贊同反對暴政的行為,只要法律允許,誅暴君論是可以施行的。*Cary J. Nederman, “A duty to Kill: John of Salisbury’s Theory of Tyrannicide”, 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 50, No. 3(1988), pp. 365-389; “The Changing Face of Tyranny: The Reign of King Stephen in John of Salisbury’s Political Thought”, Nottingham Medieval Studies, 33 (1989), pp.1-20;”Priests, Kings, and Tyrants: Spiritual and Temporal Power in John of Salisbury's Policraticus” , Speculum 66, No. 3 (1991), pp.572-590.相對的觀點則認為約翰從來沒有對“誅殺暴君”的行為進行理論上的辯護。例如讓·宛·拉霍溫(Jan Van Laarhoven)指出了“誅殺暴君”理論的矛盾并做出了解釋:“……他根本就沒有提出這樣的理論。約翰所引用的歷史、古典以及圣經(jīng)上的故事,只是為了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暴君不會有好下場。他對這種現(xiàn)象只作出了一種道德上的評價:他們罪有應(yīng)得。”*Jan Van Laarhoven, “Thou Shalt Not Slay a Tyrant! The So-Called Theory of John of Salisbury”, The World of John of Salisbury, Edited by Michael Wilk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4, p.328.筆者認為,盡管約翰的“誅殺暴君”理論有矛盾,并且沒有提出實際可行的操作方法,但他確實提出了這一理論,出現(xiàn)這一矛盾的原因除了因為約翰本人信奉“王權(quán)神授”*孟廣林:《試論中古英國神學(xué)家約翰的“王權(quán)神授”學(xué)說》,載《世界歷史》,1997 年第6期,第74-82頁。,認為只有上帝有權(quán)處置暴君外,更要將此問題放到作者所處的時代中去探討,認清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而不能簡單地進行文本分析。
亨利二世(Henry II, 1154年到1189年在位)繼位前,國王斯蒂芬(Stephen of Blois,1135年到1154年在位)的統(tǒng)治后期與教會關(guān)系惡化,約翰親身經(jīng)歷了亂政給國家和教會帶來的災(zāi)難。正如漢斯·利貝許茨(Hans Liebeschütz)所認為:英格蘭國王斯蒂芬為約翰提供了重要的焦點關(guān)注和問題解決。*Hans Liebeschütz , “John of Salisbury and Pseudo-Plutarch”,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6 (1943), p.34.約翰由此希望亨利二世不要重蹈覆轍而實行暴政,要保證教會的自由和利益。由約翰對“誅殺暴君”的論述來看,他沒有給出具體的由何人何時如何誅殺暴君。出現(xiàn)這種模糊論述的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約翰對宮廷生活的復(fù)雜性十分警覺,對復(fù)雜問題的回答不會給出簡單的答案?!墩撜怼烦蓵?159年,約翰此時仍對國王亨利二世抱有希望,希望他不要像前任國王斯蒂芬一樣,而是成為真正的君主。約翰并沒有意圖暗殺有罪的君主,也沒有希望讀到此書的人對這一理論有激進的解讀,畢竟本書是獻給時為大法官(Lord Chancellor,1155-1162任職)的約翰密友托馬斯·貝克特(Thomas Becket,1118/1120- 1170)的。可以推斷約翰也希望此書能對亨利二世有影響,正如漢斯·利貝許茨所說:“約翰希望大法官在通過閱讀此書后能夠受到啟發(fā),然后努力引導(dǎo)年經(jīng)的君主走正確的道路。”*Hans Liebeschütz, Mediaeval Humanism in 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John of Salisbury, London: Warburg Institute, 1950, p.17.也可推測約翰希望此書對亨利二世有直接的影響,這一點在他的另一部著作《恩特替卡斯》中可以看出。《恩特替卡斯》其中一部介紹《論政府原理》,其形式是模仿奧維德(Ovid, BC43 - 17 /18)的《哀怨集》(Tristia)的介紹部分,奧維德當(dāng)時被流放到羅馬,他寫此書希望得到奧古斯都的寬??;這樣對比可以推斷約翰希望他的《論政府原理》能夠被他的“奧古斯都”亨利二世看到。*C. C. J. Webb, John of Salisbury, London: Methuen & Co. Ltd., 1932, pp.22-24.此外,在將該書獻給貝克特前,約翰先讓自己的密友法國沙特爾主教塞勒的彼得(Peter of Celle,1115- 1183) 過目并讓他將可能會對君主冒犯的地方刪除:“我不希望我成為任何朝臣的敵人,我請求您即刻開始改進此書,完成修訂后寄回給我”*⑧⑨⑩The Letters of John of Salisbury, The Early letters (1153-1161), vol.1,Edited by W.J. Millor, S.J. and H.E. Butler ; revised by C.N.L. Brooke, Oxford : Clarendon Press ;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82,p.35, footnote 2,p.xxxviii,p220.。由此看出,約翰并不希望自己的書冒犯了當(dāng)時的君主和宮廷,也不想將誅殺暴君的理論變成實際行動。
合法的君主也有可能違背法律而變成暴君,這種情況約翰并未清晰的論述。約翰對亨利二世之后對教會的態(tài)度感到焦慮。在1159年完成《論政府原理》時,約翰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貝克的西奧博爾德(Theobald of Bec,1090-1161)的秘書,他一直支持大主教和坎特伯雷轄區(qū)的權(quán)利*Ibid,pp.xii-xxiv. 約翰有可能最早從1148年或最晚從1154年開始任秘書一職。。西奧博爾德在任職之初,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支持安茹王朝的繼承者,亨利二世十分感激。之后建議亨利二世任用了坎特伯雷的領(lǐng)班神父貝克特。這是教會與國家關(guān)系好的時期,但是很快教會對此而失望。首先,貝克特的行為讓西奧博爾德和約翰失望,他并沒有保證教會的自由,這讓西奧博爾德和約翰不滿。再者,1156年后西奧博爾德一直生病,1159年夏天他知道自己已無多少時日⑧。此時,約翰已完成《論政府原理》,他擔(dān)心西奧博爾德去世后,如果亨利二世違犯了平等的法律,沒有人能夠保護教會。在約翰的信件中,不管是署自己的名還是以西奧博爾德的名義寫的⑨,都顯示了對教會未來的焦慮,比如在1160年以西奧博爾德之名寫給亨利的信中寫道:“如果你期望基督是對你有利的,尋求教會的支持,如果缺少教會的支持,會使得整個基督教成為敵人……這個世界的子民建議你減少教會的權(quán)威,增加皇家的權(quán)力。但是他們這種做法是威脅了你的威嚴……或許會帶來……上帝的憤怒……這是一種罪惡,會帶來嚴重懲罰;或者通過上帝的賜福,可以避免懲罰”⑩。這封信雖是約翰在完成《論政府原理》之后所寫,但是這一年內(nèi)教會和世俗社會的關(guān)系沒有根本的轉(zhuǎn)變。從信件中可以看出坎特伯雷教區(qū)對王室的不信任已經(jīng)非常深了。
總之,約翰提出“誅殺暴君”的理論并不是希望人們直接除掉暴君,而是對所有君主的警示,要依法施政,不要實行暴政。“誅殺暴君”理論體現(xiàn)的矛盾,是他所處時代矛盾的政治現(xiàn)實的反映。
單就“誅殺暴君”理論來說,它使中世紀歐洲的有關(guān)暴君暴政的理論達到了新的高峰,并影響了之后中世紀的法學(xué)家和法律文件。12世紀《論政府原理》只在約翰的朋友們中傳播,并且僅限在英格蘭與法國*②Amon Linder, “The Knowledge of John of Salisbury in the Late Middle Ages”, Studi medievali, Spoleto: Centro Italiano di Studi Sull’alto Medioevo di Spoleto, serie 3, 18 FASC.2 1977, p.321,p.324.。13世紀上半葉也僅有三位作者引用了約翰的作品:教會作家威爾士的吉拉德(Gerald of Wales,1146 -1223),法國詩人紀堯姆德洛里斯(Guillaume de Lorris , 1200 -1240)和法國教會作家何蘭德·弗洛蒙德(Helinand de Froindmont 1160 -約1237)②。特別是吉拉德在其著作《論君主的教導(dǎo)》(De Principis Instructione)中直接引用了約翰《論政府原理》的第四卷第8章,對暴君問題也有論述*參見英文譯著:Concerning the Instruction of Princes,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Latin by Joseph Stevenson, Felinfach: J.M.F. Books, 1991. 該譯著僅包括第二和第三部分,論述君主和暴君的第一部分尚無英文譯著。。除這三位作者外,內(nèi)德曼認為限制王權(quán)的里程碑文獻1215 年《大憲章》(Manga Carta)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約翰了反對暴君暴政的影響的*Cary J. Nederman, “The Liberty of the Church and the Road to Runnymede: John of Salisbury and the Intellectual Foundations of the Magna Carta”, Political Science and Politics. Vol. 43, Issue 3(2010), pp.456-461.。到13世紀后半葉,《論政府原理》傳播迅速,很多學(xué)者開始引用該著,以著名的英格蘭法學(xué)家布拉克頓(Henry of Bracton,1210-1268)為代表。布拉克頓所著的《論英格蘭的法律與習(xí)慣》一書就有對待暴君的論述。他對暴君的定義直接引自約翰,國王違反了維持正義的義務(wù),就不再是國王,而是暴君,不是上帝的使者而是魔鬼的。布拉克頓明確了暴君是魔鬼的使者,但并沒有明確提出誅殺的觀點,他認為上帝會懲罰暴君并且終止他們的統(tǒng)治。*Fritz Schulz, “Bracton on Kingship”,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 60, No. 237 (1945), p.153.
14世紀之后,約翰的作品在更為廣泛的范圍里傳播。烏爾曼認為約翰的這一理論對意大利法學(xué)家有重要影響,“約翰反對暴君的這種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在中世紀后期得到法學(xué)家們的重視”*⑦⑧Walter Ullmann, “The Influence of John of Salisbury on Medieval Italian Jurists”,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 59, No. 235(1944), p.391, p.387, p.391.。例如,14 世紀意大利法學(xué)家培那的盧卡斯(Lucas de Penna, 1325 -1390)認為:“關(guān)于誅殺暴君,《論政府原理》寫出了許多值得人們記憶的東西……上帝只有通過毀滅公共敵人才能得到安慰。他堅信約翰的觀點:“誅殺暴君不僅允許,而且正義”⑦。15世紀意大利那不勒斯法學(xué)院的代表帕里斯·波多(Paris de Puteo,1410-1493)在談及統(tǒng)治者問題時, 認為“該問題在《論政府原理》中的第七部分17章得到深刻的闡釋”⑧。約翰的這一理論為法學(xué)家反對暴君暴政,限制王權(quán)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約翰見證了12世紀英格蘭很多重要歷史事件,他作為教會神職人員,理所當(dāng)然的維護教會的自由與權(quán)益。他提出“誅殺暴君”理論是希望世俗君主能夠遵守法律,維護公平與正義,這樣可以避免教俗沖突,進而保障教會的自由。同時約翰認為君主的權(quán)力來源于上帝,人們無法直接誅殺暴君,誅殺暴君缺乏實際的操作性。約翰去世后不久, 《論政府原理》開始逐步顯現(xiàn)出其影響力,這部書被認為是有關(guān)政府本質(zhì)問題權(quán)威之作, 對于“誅殺暴君”論,盡管約翰不是第一個提出該理論的西方思想家,但他是第一個明確而詳盡的闡釋這一理論的人*Charles Howard McIlwain, The Growth of Political Thought in the West: From the Greeks to the End of the Middle Ages, New York: Macmillan, 1932, p.323.??ㄈR爾(A.C.Carlyle)指出了中世紀三個重要的觀念,每個都保證了對君主的限制。第一個原則是政治組織的目的或功能是倫理的,也就是說要維持正義與公正。第二,法律的至高無上是正義的具體闡釋。第三,君主與臣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建立于在相互的維護正義與法律的義務(wù)*R.W. Carlyle and A.J. Carlyle, A History of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ry in the West, Vol.III, Political Theory from the Tenth Century to the Thirteenth, Edinburgh and London: 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 1915, pp.181-185.。約翰論述“誅殺暴君”理論始終體現(xiàn)了這些原則,對法律與正義十分重視。這種重視法律與正義公正的思想也對中世紀之后的近現(xiàn)代西方政治哲學(xué)提供了理論準備。
趙卓然(1987-),女,山東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D03
A
1003-8353(2015)05-01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