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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誰家

2015-03-24 00:07王淑影
滿族文學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孫公公孩子

王淑影

每一位新娘子都憧憬過自己美好的未來,齊奇也不例外。小時候,家中沒有鏡子,齊奇不知自己長得什么樣子。只聽媽媽說,你個小丑丫頭,長大誰能要呢?齊奇雖然小,但她特聰明,她知道媽媽說的“誰”指的就是女婿。齊奇在這方面積累了許多經(jīng)驗,她有兩個哥哥娶了媳婦,兩個姐姐出了嫁。那些個場景她都經(jīng)歷過,齊奇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自己當新娘的情形。

二嫂過門兒那年,齊奇十三歲。她清楚地記得,她跟在二嫂身后忙這忙那的,腳下踩著紅紅的鞭炮屑,被兩邊看熱鬧的人看個仔細。那時齊奇有些扭捏,似乎大家都在看她,感覺自己是個新娘子。那一天,她第一次想象,自己到了出嫁時,也能像二嫂那樣披紅掛綠,比二嫂還要漂亮。然而,到了齊奇結(jié)婚時,披紅掛綠的場面卻沒有出現(xiàn),因為不時興大操大辦了。

結(jié)婚,一輩子的大事,齊奇不想草率??刹徊萋什恍校ぷ鹘M看著哪!她的女婿可樂得這個不許大操大辦的規(guī)定,省事省錢省工。從家騎上借來的自行車,歪歪扭扭一個小時到丈人家,喝一碗雞蛋水,吃幾個餃子,用自行車載上媳婦就往家走。路上摔了一跤,摔破了齊奇新的確良褲子。這似乎不是一個好兆頭,齊奇心里膩歪,臉拉得老長。齊奇知道這一天她是主角,她盼望這一天盼望了好多年?;孟胫谢t柳綠的婚禮,像夢一樣飄逝了。齊奇結(jié)婚時沒有登記。不是她急著要結(jié),也不是對象急著要結(jié),而是,婆婆家等人使用,結(jié)婚并不是為了愛情,這讓腦海中存了許多幻想的齊奇,對婚姻有些失望。還好,對象錢千是她打心里看中的。她的婆婆得了腦血栓,半個身子不能動,公公早就有病。相親時錢千還是個兵,瞅回家探親的空兒相看齊奇。錢千著一身綠軍裝,顯得格外精神干練。齊奇一下子就看中了,但是有過經(jīng)驗的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

這一回,齊奇揚眉吐氣了,這么帥的小伙子是她的對象。齊奇的媽媽活著時提醒女兒,不能光看小伙子,他家是個爛攤子,哥哥傻,爹有病,媽癱,家又窮,你得有思想準備。但是齊奇的媽媽又說,你要就是看中那個人,結(jié)婚后可不能嫌他的家人,讓人笑話。事情妥了兩三年了,沒有結(jié)婚,就是這些亂事攪的。這兩三年里,錢千沒少往她家送東西。夏天送他在河里摸的胖頭魚,用操撈網(wǎng)堵的小草蝦。小草蝦是青色的,在鍋里一煮就紅了,透著紅的亮,像一筐紅寶石。送過來時,齊奇喜歡得不得了,掂著蝦筐,不時地看錢千的臉。秋天時,錢千又送他上山打的肥兔子。冬天送腌的咸蘑菇。

齊奇不想委屈自己,實在是錢千對她太好了。錢千說,我除了錢,其他的什么都可以給你。齊奇在關(guān)起西間屋門,成了自己的小天地時,的確感到她找到了愛情。新婚之夜錢千很溫柔,像對待一塊寶玉一樣小心。第二天早晨錢千不讓她起來做早飯,他自己做。做好了端到他媽那屋,安頓好了傻哥哥和癱瘓的媽媽有病的爹吃飯,再回來和齊奇一起吃。七天后和齊奇一起回娘家“站久”,這時的娘家其實是齊奇的哥哥家,她媽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在娘家住了一宿,第八天回自己家,這叫“站七回八兩頭一起發(fā)”。日子雖然沒有發(fā)起來,但齊奇始終感到很舒心。和錢千一起上山砍柴賣,下河撈魚賣。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齊奇接過了照顧婆婆公公大伯哥生活的擔子,騰出錢千到隊里多掙工分,下了班偷偷地去賣柴賣魚。用這一角一角攢的錢買火柴買鹽,給婆婆公公買藥。

齊奇懷孕了。她想吃酸梨想吃豬肉想吃白面大饅頭,最終她什么也沒有吃成。但是那些個想法足以讓錢千慚愧終生。錢千在晚上時會摟著齊奇說,等過年就好了,過年我跟錢四爺學編糞筐土籃子,上大屯子去賣。我已經(jīng)看見東山砬子有好臘條,編好筐啊,我沒告訴錢四爺,賣了錢給你買你想吃的東西。哎,你還想吃什么?齊奇枕著錢千的胳膊,腦海里出現(xiàn)了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樹上結(jié)的各種各樣。齊奇的涎水一直流到錢千的胳膊上,錢千摟緊了齊奇說,我老婆的想象力挺豐富噢。聽著這么英俊的人說自己的好,齊奇很感動。齊奇像一個得到了寵慣的孩子,緊緊貼在錢千身邊,說,哪是想象?我嫂子那時說的,她看見過香蕉桔子還吃過呢。錢千沒有說話,眼角溢出了淚花。齊奇擦去錢千的眼淚,說,我沒有埋怨,就是說說話唄。不是,錢千說,我要讓你過上想吃什么就能吃上什么的幸福生活。明天我去看看那些臘條長多高了,行的話,我先割些回來。

齊奇不知道她的錢千會出事,早晨天還沒大亮,錢千就拿了鐮刀、繩子,上東山砬子看臘條的長勢了?;貋頃r已是晌午,是被幾個人抬回來的。抬回來的錢千滿臉都是血,像個斗敗了架的公雞。錢千還能說話,錢千緊緊握住齊奇的手,他的眼睛已經(jīng)腫得封死了,他看不見齊奇驚懼的表情。他說,齊奇,你看著我,看著我,不要哭,我的一家人全靠你了。別把我送醫(yī)院,得挺多錢,你去找隊長,我是工傷,我是去看看咱隊的樹……錢千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上還在流血。齊奇一邊應(yīng)著一邊撕了破衣服給他包扎,讓抬的人再辛苦辛苦,把錢千抬到隊里找車拉上醫(yī)院。去醫(yī)院的路永無盡頭,錢千的頭枕著齊奇的大腿,隨著馬車上山下嶺而顛簸不止。齊奇雙手捧著錢千的臉,用淚水洗凈了錢千臉上的血跡。錢千的臉貼著齊奇的肚子。齊奇說,錢千,你堅持住,醫(yī)院就快到了,還有一個月你就當?shù)?。錢千,你哪兒疼?你的手動一下我看看?聽到我說話了嗎?一路上齊奇不停地說,錢千一句話也沒回答。似乎生氣了,不理齊奇。馬車從早晨走到中午,太陽在背后悄悄曬干了山嶺的露水,那個叫做“醫(yī)院”可以救錢千性命的地方還是沒有出現(xiàn)。錢千的血凝在齊奇的褲子上,厚厚的,像刀子割齊奇的心。心里的火直往外竄,齊奇的嘴唇立刻起了一排水泡。錢千,到了呀。齊奇卻怎么也起不來了,腿讓錢千沉重的頭壓麻了。

錢千躺在他媽媽那間炕上,始終昏迷不醒。體溫一直高燒不下,他媽用一只還有點靈活的手蘸酒搓他的手心腳心給他降溫,他媽邊搓邊哭邊說,錢千吶,咱家就你這么個好人,你使使勁起來吧,可苦了你媳婦了。齊奇挺著大肚子,上隊里干活掙工分。下了班要上山摟草,家里燒柴不夠了。草摟好了,卻彎不下腰捆,齊奇就想錢千。她說,錢千你把那邊的繩子遞過來呀。那邊的繩子就是不過來。齊奇把繩子系在木棍子上插到草堆另一邊,再過去拽那一頭的繩子。心中有錢千給的力量,就有使不完的勁。終于背上背了,向下坡走時,齊奇努力彎著腰,似乎有人在后面拽著草,死沉死沉的。齊奇背著草捆,深一腳淺一腳踩在蓋著腐草的山坡。突然,齊奇被一棵埋在腐草里的爛棍子拌倒了,她滾了幾個個兒,被樹擋住了。

齊奇臉上流著血,肚子隱隱作痛,她摸了摸肚子,拍了兩拍,試著爬起身子。她看見大伯哥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那兒。她覺得他的眼睛像錢千,他的鼻子也像,就是那一種氣質(zhì)傻傻的。齊奇有些惱火,你呆看什么?大伯哥笑了,說,你好看呢!你臉上有血,一道一道的。趕快把草扛回家呀!飯還沒做呢。想起錢千可能餓了,齊奇著急,感覺腿上有血在流。大伯哥過來,不去扛草,伸手拽齊奇。齊奇縮著,驚虛虛地看著,你要干什么?大伯哥笑,說,我背你回家。飯做好了,錢千吃了,我吃了,爹吃了,媽吃了,就你沒吃了。

肚子又有些疼了。齊奇想站起來,一使勁,腿下“嘩”地一股熱流,齊奇的汗水和著血水一起往下淌。要生產(chǎn)了?齊奇突然極度的恐慌與絕望。她躺下來望著天,天很藍,有幾片棉絮一樣的白云在無憂無慮地飄,還有喜鵲野鴿子麻雀在眼前飛來飛去。齊奇想自己若是這樣死去,錢千怎么辦?他的一家人怎么辦呢?大伯哥驚叫著,你要死了?要死了?我背你回家。大伯哥哭了,亮開了嗓門,那老爺們兒憨傻的哭聲讓齊奇很是揪心。

大伯哥過來拽齊奇,哭著,很是傷心害怕。你別死呀,弟媳婦,讓我背你吧,你不能走了,你腿斷了,你看那些血。哎呀,齊奇叫著,忘記了一切,眼前的天空樹木大地都變成了紅色。你別管我快去屯里喊人來。然而,這一回,大伯哥沒有聽她的。他并不敢扔下齊奇,他蹲下身子要背。可是,弟媳婦的大肚子阻礙了他,他拽著齊奇的胳膊,急得團團轉(zhuǎn)。他聽到弟媳婦微弱的聲音,抱著我,上老田家。

老田婆子正在燒火做飯,聽到外面老爺們嗚嗚的哭聲,探出頭來見錢萬抱著齊奇進來。錢萬的頭發(fā)已經(jīng)給汗水浸濕了,冒著熱氣。老田婆子忙扔了燒火棍,張著胳膊掀開破門簾,錢萬把齊奇放在炕上,搓著雙手不知干什么好。老田婆子一邊找剪子一邊說,你出去吧,去喊個人來幫我。錢萬站在門外,哭著,他不知道喊誰來。他只知道他不能離開這里,他的弟媳婦在這里呢。他突然聽見弟媳婦的叫聲了,他想進屋看看又不敢。他媽告訴過他,那是弟媳婦,不能碰。他的心里是很喜歡她的。屋里又是一陣痛苦的喊叫,門開了,老田婆子出來,看到屋檐下的錢萬,大喊,你個傻子,咋還沒叫人來?你弟媳婦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呀?錢萬推開老田婆子,一頭闖了進去。老田婆子邊喊著邊跟了來,你把她扶起來,從后面抱住她,哎,對,伸出一只手,往下壓她的肚子。大伯哥壓她肚子的時候,齊奇是有知覺的,她的靈魂游蕩在山間,在河里,在錢千領(lǐng)她在的每一個地方。她的肉體離她而去,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么,下身的疼痛已麻木了她的神經(jīng)。她的靈魂回到肉體時,聽到腳下嬰兒的哭聲。錢千和齊奇的孩子“山喜”在大伯哥的幫助下出生了。

齊奇生了山喜之后半年,錢千病情加重,呼吸困難。但是齊奇不能夠在家伺候他,她還要到隊里干活掙工分養(yǎng)家。公公咳嗽著上山割臘條去了,想要編筐去賣。大伯哥在隊里放豬,晌午時再把各家的豬趕回屯子,吹吹哨子,各家的豬就回自家的圈了。齊奇在隊里干活時,突然有一種預(yù)感,她的錢千可能不行了,她扛了工具跟隊長請了假跑回家去。走進院門就聽到婆婆和山喜的哭聲,無依無靠的樣子。進屋齊奇看見婆婆一手拽著山喜一手拽著錢千的手,哭聲凄慘。

錢千去了,無牽無掛,好像把齊奇娶到家他就完成了一項任務(wù)。

嫁給大伯哥錢萬,齊奇是不滿意的。這是件很無奈的事情。錢千為齊奇留下的這個家只有這樣結(jié)合才是最完美的。公公婆婆悲喪著高興的臉。錢萬高興,山喜高興,齊奇自己卻有說不出的滋味。但她不能表露半點情緒,她的夢飄在半空,有時抬頭仍能看見童年的那個夢在召喚。不知道是新婚還是舊婚的這個夜晚,齊奇只扎了一段新的紅頭繩。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心境,只想壓一壓心慌,壓一壓第一次婚姻帶給她的驚喜和隨后而來的悲傷。錢萬洗了頭刮了胡子,穿上錢千結(jié)婚時穿的軍裝,陡然精神了。某些地方讓齊奇恍若錢千來了。只是那一種眼神與癡笑,和有別于錢千的細膩和溫柔,以及半夜里由于激動由于高興而抽動的四肢,把齊奇從朦朧中拽回。這場景齊奇以前是看到過的,但今日在這種時刻,讓她不得不傷心絕望。紅頭繩握在手里,齊奇披散著頭發(fā),看著錢萬漸漸不動了,舒展開了四肢,臉和眼睛都恢復原位,一個錢千又回來了。齊奇從不叫他錢萬,而是把他喚做錢千。讓山喜喚他“爹”,孩子心里也沒有錢千這個父親的影子。仿佛錢千那一段就省略了。但把錢萬叫做錢千,開始的時候,公公婆婆都很不習慣。想提醒齊奇,又怕傷了她的心,常了也都習慣了。甚至兩位老人也改口叫大兒子錢千,錢萬的名字從此就給了弟弟錢千,連婚姻登記證也不用換了。這樣齊奇的婚姻紀錄就少了一次記載。

家庭成員除了少了一個錢千基本沒有變,變了的是齊奇的心情,和那一份稱心如意的甜蜜。日子還得過,如意與不如意,都無所謂了。山喜圍著錢萬叫爹,每叫一次,齊奇都感到一陣心酸。仿佛錢千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對于家里未來的美好憧憬,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齊奇的腦海。

不久齊奇懷孕了,這一次,沒有了錢千的呵護,少了許多“畫餅充饑”的想象和浪漫。齊奇生丫頭鳳的時候,是在婆婆炕上。婆婆和錢萬兩個人把鳳接生下來。公公拄著棍子咳嗽著在外屋燒火,喊錢萬把熱水端進屋洗孩子。錢萬端著一盆熱水剛邁門檻,咣當一聲盆摔到地上,熱水灑了一地。錢萬拋棄一切,躺在地上開始專心致志地抽瘋??簧系戎X萬端熱水的齊奇,撐起虛弱的身子,下地和公公一起把錢萬拽上炕。一會兒錢萬醒了,爬起來伸手幫齊奇給鳳洗身,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其實發(fā)生與沒發(fā)生,在齊奇眼里都是一樣的。

山喜可以上山撿柴禾的時候,鳳已經(jīng)會走路了,山喜領(lǐng)著鳳,上山撿柴禾。鳳一個人坐地上玩泥,山喜追從身邊跑過去的兔子。山喜有時候在地上用木棍子寫拼音,a,o,e,嘴里念叨著,都是齊奇教的。山喜看見爹爹錢萬挑著水桶往井沿走,知道爹爹是去挑水。他想起最近一個階段,總是爹爹挑水,媽媽為什么不挑水呢?

齊奇又懷孕了,雖然她不情愿。

接著,婆婆去世了。婆婆長年躺的地方空了,家里少了好些人似的,空蕩蕩的家讓齊奇一下子無所適從。公公蹲地上抽悶煙,錢萬跪在那里像個孩子似地大聲哭泣,比他爹嗓門還高。齊奇沒有哭,她的眼淚已經(jīng)在錢千去世時哭干了。把婆婆往外抬時,一個眼淚也掉不出來,她才知道,眼淚真的能哭干。其實她很想念婆婆,但是在那種需要用眼淚來表示感情的時候,她努了幾次力都失敗了。齊奇腆著大肚子很尷尬地站在那里,看著裝著婆婆的薄木棺材被人抬出了院子。

山上的青草綠了,一些去年的馬牛糞被雨雪浸泡得與青草融為一體,從下面鉆出幾個黑色的木耳,被孩子們撿到筐里,拿回家去洗一洗炒土豆或者熬湯喝。大家把這種木耳叫“地芽皮”,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味。山喜上學去了,鳳同村里的李小挎著筐,沿著山上的車轍一路撿“地芽皮”,到樹林里撿蘑菇,。

村里的水井在林子邊,井下有好幾個泉眼,每天往井里濤濤地冒著清泉。井臺用山石鋪就,打水的人站在井臺邊,兩只手一上一下執(zhí)住扁擔,把扁擔鉤上的水桶垂下黑黢黢的井里,在水桶底接近水面時,陡然一擺水桶,將水桶口扣進水里再往上一提,一桶水就滿滿當當提上來了。經(jīng)常有人擺水桶時,沒把握好角度,水桶和扁擔鉤脫離,水桶就沉進井里了。每年年底村里都組織人,淘井里的泥,一些平時掉進去的水桶瓦盆銅煙袋,也都收拾上來,各家各戶一年里掉進井里的東西,這時就都領(lǐng)回家了。

這一天,錢萬像往常一樣,扁擔上掛倆水桶,一路踏著石子,沿著通往井臺的山道,聽著水桶和扁擔鉤子磨擦的聲音,愉快地走。他早忘記了他的兄弟錢千,他只知道如今他有了兒子閨女和老婆。他的老婆很能干,如果不是懷孕,老婆是不會讓他來挑水的。錢萬站在井臺邊,掛好水桶,試探著往井里放水桶。想起爹的叮囑和老婆的告誡,錢萬加倍小心。水桶下到一半時,錢萬突然感覺手腳不聽使喚,他知道自己犯病了,他想往外倒,但是,他的身體卻順勢倒進了井里。就在要倒的瞬間,或者說已經(jīng)倒了的時候,錢萬爆發(fā)出生命里從來沒有過的最后吼聲。

大家把錢萬從井里拽上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錢萬并不像以前抽瘋時那樣嚇人。他很安詳,眼、鼻子、嘴都和平時沒犯病時一樣。原來錢萬也很英俊呀,像他逝去的弟弟一樣。人們對他的恐懼,都是因為他在人們面前表演過丑陋嚇人的過程,屯里人就把他打入丑陋的行列里,使他活著時總低人一等,永遠都抬不起頭。許多人記起,錢萬活著時,永遠都是低頭走路的。

齊奇得到消息時,正在樹枝夾的廁所里方便。昨天晚上開始,齊奇就感覺尿頻,估計要生產(chǎn)了。報信的人一入齊奇家的院就喊開了,大爺、嬸兒呀,快點,俺叔掉井里了。齊奇一驚,“啪”地從兩腿間掉出一個蓄謀已久的孩子,這個孩子的名字叫“茅接”。

孩子的一切都收拾停當,齊奇把孩子遞給公公,一群人抬著錢萬奔過來。齊奇已經(jīng)很平靜了,面對錢萬慈祥的面容,很滿意。齊奇早就知道有著癲癇病的錢萬,會有這么一天。這一天齊奇夢里夢過好幾回,每一次都被驚叫嚇醒。這么著對于活了一輩人的錢萬,一切就結(jié)束了,很完美。齊奇一時間很羨慕。

兒子茅接的到來,和丈夫錢萬的離去,讓齊奇有些無措。齊奇一點奶水也沒有。茅接的嗓門很亮,大嘴巴一咧,滿屋子都是他的哭聲。齊奇在苞米粥要好了時,用木勺子舀上面的飯沫子喂茅接。茅接本能地張著小嘴,努力卷成筒形的舌頭接觸到的,永遠是幾滴苞米粥的沫兒。他不甘心,又咧開嘴巴,大哭起來。鳳坐在旁邊,瞅著這個丑陋的挑剔的小弟弟,很不滿意。鳳對哇哇大哭的茅接說,茅接,快吃吧,苞米粥沫子可好吃了,等大哥回來上山打山雞燒給你吃,我不和你搶,你快吃吧。然而,倔犟的茅接,拒絕姐姐的退讓,還是哭個不停。他感覺又有東西順著喉往下流,他咽了一下,卻還是飯沫子。他大聲抗議,得到的是幾滴咸澀的淚,是母親面對嗷嗷待哺的嬰兒而沒有奶水喂養(yǎng)無奈的淚水。齊奇望著茅接,“哇”地大哭起來。茅接好像知道自己錯怪了媽媽,立刻停止了哭鬧,瞪圓兩只小眼睛,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屋里靜靜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罵聲,我這個老鬼怎么不替兒子死,我還活著干什么呀。悲痛中的齊奇,想起一天沒吃飯的公公,一把放下孩子。出去的時候,老錢頭頭抵著泥墻,已經(jīng)磕出血了。齊奇扶起公公,叫了一聲,爹呀!

山喜在讀小學三年級的某一天,突然自己決定不念書了,回家?guī)蛬寢尭苫顑骸K袝r候站在山崗上,向吞噬了爸爸錢千的山谷眺望,他想起媽媽向他描述爸爸錢千的英俊形象,仿佛每一棵樹都是爸爸的影子。他印象中的爸爸,就是剛剛?cè)ナ赖腻X萬。齊奇告訴他,地上躺著的是你大大。然后,齊奇說,你爸是個當兵的,你身上這塊補丁布,就是你爸穿過的舊軍裝拆下來的。山喜喜歡兵,喜歡軍裝軍帽,就是從齊奇對他說起爸爸錢千的一些情況開始的。山喜身上的綠補丁,像錢千的一個個溫柔的眼神,令齊奇感到欣慰。齊奇把錢萬穿破了的舊軍裝,一片一片地拆開,小心地折疊在一起,專門留給山喜補衣服。錢千的溫存還在這些布片里,有了這些布,錢千的氣息就會在這個家里,前前后后充斥齊奇不如意的生活。

齊奇在炕上抱著茅接,從糊著塑料布的窗,模模糊糊地看著小山喜挑著一對大土籃子,晃悠悠地走向地里,土籃底磕碰著山喜的腳后跟。齊奇喊住山喜,放下茅接,出了屋門奪山喜的扁擔。山喜躲著,他覺得他應(yīng)該挑起擔子了。娘兒倆正搶奪扁擔時,老田婆子來了,要給齊奇保媒。說話時,屯里的吳瘸子顛顛地來了,手里拿著一把蔥。吳瘸子猜到老田婆子是來說媒的,有些惱,似乎老田婆子是來搶他發(fā)現(xiàn)的什么寶貝。也沒和老田婆子打招呼,也沒和齊奇說話,徑直奔老錢頭那屋去了。

老田婆子是帶了使命來的。三伯嫂給她戴過高帽子,說,你給齊奇接生過孩子,是她孩子的守生婆,能說上話,人口多就多點吧,咱老七丑,她還能生孩子,又能干,干起活來趕上一頭驢。

齊奇嫁給田老七是有很多考慮的。第一離家近,在齊奇的心里,這個家就是錢千的墳?zāi)?。她人是嫁了,她不想把屬于錢千的心也嫁出去。田老七有三間小草房,他自己單過,沒有其他累贅。第二田老七如老田婆子說的,胳膊腿齊全,挑水犁地都行,莊稼地的活他都能干,這是齊奇又嫁的主要原因。至于面相,齊奇已經(jīng)不考慮那么多了,如今她也沒條件沒理由考慮別人的長相。田老七比齊奇小四歲,這是齊奇非常不愿意的。她怕田老七把年齡當成一個他可以偷懶?;P『⒆悠獾臈l件。她想她找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丈夫,和寡不寡居無關(guān)。有這么一個丈夫在家里晃動著,齊奇的后窗就不會在深更半夜被村里的光棍們敲得咚咚響,公公也不用半夜里披衣服起來拄著棍子前后房子尋查,然后棍子搗地,站在那里對著夜空大聲叫罵。罵著罵著就是一頓喘不上氣的咳嗽。聽到公公的咳嗽聲,齊奇的心一顫一顫的。嫁給田老七也是公公的意思,公公說,田老七的歪嘴斜眼不是胎帶來的,小的時候他可漂亮了。田老七心思不歪,還愛干凈,他媽說他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洗。

齊奇的這次婚姻也是悄悄進行的。一清早田老七就來搬東西,都是些破破爛爛的。田老七搬東西的時候,老錢頭正咳嗽著,一口口地往外吐痰。田老七皺了眉,說,都搬嗎?已經(jīng)說好了的,這不是多此一問嗎?老錢頭不咳了,但也不讓田老七搬他的東西了。齊奇過來說,爹,這事是你同意的。不為了這個家,我就不找人了。老錢頭的眼睛看著自己吐的那堆痰,半晌才說,我這病埋汰人,連山喜都咯癢,你過去一天三晌記著給我送點飯,我能動彈就往你們那兒走走,咱還是一家人。老錢頭還想說什么,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憋了回去。公公很堅決,齊奇只好讓田老七把公公這屋抹抹泥堵堵耗子洞,用破報紙糊墻,收拾一新。新婚的飯是齊奇和田老七一起來送的,田老七知道得罪了老錢頭,但他還是覺得這樣最好。他寧愿天天來送飯,也不愿在自家里吃飯的時候聽到老錢頭的咳嗽吐痰聲。

山喜不喜歡有歪嘴這么個后爹。山喜即不在田老七家——也就是齊奇現(xiàn)在的家住,也拒絕回到自己家里和爺爺住,他自己找到同村伙伴家住,只吃飯的時候回家。那個通向爺爺家的小道,經(jīng)常有鳳給爺爺送飯的身影。茅接已經(jīng)快過生日了,還不會翻身,他整日躺著呼號,小手胡亂抓撓,有時就把自己紅嫩的小臉抓破了。齊奇把茅接抱到他爺爺那里,讓他爺爺哄著,自己隨著田老七去田里干活。有一天天下大雨,田老七的房子漏雨,兩口子爬上去蓋,齊奇在房頂上看見錢家的墳塋雨霧蒙蒙,她突然想起這些日子忙乎的把錢千給忘了。

田老七的母親對齊奇領(lǐng)來的孩子總是很警惕。經(jīng)常在齊奇下地里干活時來到兒子家,檢查米面多少檢查鍋碗瓢盆。她怕齊奇把她兒子的糧食和東西偷偷拿到老錢頭那里。將來若跟田老七過不到一起,人家娘們往老錢頭那里一撤,田老七就雞飛蛋打什么都沒有了。她看見鳳從木頭條子釘?shù)耐爰芾锬蔑炞?,便悄悄跟在鳳身后。鳳手里握著餅子,她想去爺爺家嚼嚼喂到茅接總是饑餓的大嘴里。走在通往爺爺家的小路上,手里餅子的誘惑著,她不時地舉起來看看。那餅子金黃金黃,像太陽,也像月亮。路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也餓得在樹上蹦蹦跳跳。鳳把餅子舉到嘴邊,用牙齒輕輕地啃幾個餅渣在嘴里。身后突然一聲大叫,鳳嚇得一哆嗦,回頭看見田老七的母親瘋子似地奔過來,一把奪下鳳手中的餅子。大米飯養(yǎng)出賊了,小片子。田老七的母親伸手拽了鳳一跟頭,你還敢不敢偷東西往外送了,死老頭子該死不死,窩在家里等別人養(yǎng)。田老七的母親氣得臉色漲紫,呼吸急促。她擔心兒子受凍挨餓,這些外鬼倒吃得飽飽成成。她看見田老七和齊奇抗著工具往老錢頭兒家走,知道是去抱孩子回家。看見齊奇的肚子微微突起,像在沒主的荒地里種了莊稼,對一塊荒地的占有使她立刻喜上眉梢,擰了鳳一把作為這次捉賊的結(jié)束。小片子,再偷我擰死你。鳳被擰的青一塊紫一塊,但她不敢喊叫,她清楚自己的行為也不是很光彩。

鬼迷心竅的田老七并不領(lǐng)情,對他媽說的情況無動于衷,還讓他媽別管他的閑事。這個一輩子沒撈著老婆的人,對他媽的好心提醒很不耐煩,對他媽說,不就一塊餅子么?吃就吃吧,她也是餓了。田老七和齊奇一條心,和老錢家的孩子貼心貼骨的,這讓他媽很擔心。

齊奇并不知道這些,田老七也從不告訴他媽怎么懷疑齊奇和老錢家割不斷的鐵索。鳳為著自己的面子和偷東西的行為,也不敢向媽告狀,也不敢告訴爺爺,對哥哥山喜也不說。她怕惹出麻煩,心里恨透了田老七的媽,又很怕她。打那以后,鳳一見到田老七的母親——那個像魔鬼一樣披散著頭發(fā)的老婆子,心里就一激靈

漫坡野草又綠,山上的桃李盛開。房后的梨樹更是花開如雪。這個季節(jié),齊奇和田老七的孩子出生了,取名“田梨”。

有了女兒的田老七,更是早出晚歸,拚命掙錢。哪里有掙錢的活,不管多遠多累,他都搶著去。這回出去給人家蓋房子,田老七囑咐齊奇好好照顧孩子們,他得好幾天才能回來。齊奇對田老七不放心,因為田老七干活不知深淺,冒失。天又陰了,下雨的時候注意著點,別傻乎乎的。她囑咐說。

夜里時,雨就開始下了。大雨點掃在糊窗的塑料布上,噼噼叭叭地響。房子北角漏雨,齊奇起身拿了盆去接,看看外面的雨,來勢兇猛,像和哪個有仇似的。齊奇突然想起公公,這么急的雨,屋里是不是進水了?錢千臨死時總也閉不上眼睛,不放心他的一家人。齊奇在屋里想著錢千,都多少年了?那個錢千像一道閃電,在齊奇眼前劃一道光,就消失了。錢千似乎是生氣了,把他爹一個人扔那房子里,那一道光線忽拉一下,又回來了,在黑暗的屋里打了一個滾,照亮了屋子,緊接著一聲轟響,雷聲震得齊奇的耳朵發(fā)顫。把她的鳳、茅接、田梨也驚醒了。齊奇讓鳳看管弟弟妹妹,她要去看看公公。鳳害怕,但她也擔心爺爺,就摟過茅接、田梨,用大被蒙著頭,不聽外面的風和雨。

齊奇赤著腳,披著塑料布,扛著鐵鍬,在風雨與雷電之間艱難地走。一路摸索著到了她原來的家。公公縮在墻角,屋地已經(jīng)進水了,齊奇背起公公,鉆進風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自家走。公公在齊奇背上很不愿意,要求齊奇把他放下,不要管他了,讓她趕快回家,田老七不在家,這大風雨的天,別嚇著了孩子們。

齊奇背著公公,剛走進自家院子,就發(fā)現(xiàn)家中有許多人,亂糟糟的。經(jīng)過了許多事情的齊奇,一下子就覺得家里又出事了。

果然,齊奇看見田老七老老實實地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渾身沾著泥土和血跡。齊奇喊了幾聲老七,不見應(yīng)答,邊上的幾個送老七回來的人說,俺們摸黑冒雨在新房子上蓋塑料布,聽見老七唉呀一聲掉下去了,再沒有聲音,俺們跳下房子,摸索了半天才摸著他。他要是直接掉地上也不至于摔這么重,他是掉在立著的鐵鍬把上了。齊奇看見田老七身上已經(jīng)不流血了,面色蒼白。齊奇抱著田老七的頭,說怎么不送醫(yī)院送回家干什么呀!那些人說,就是從醫(yī)院抬回來的,給他準備后事吧。

田老七的母親一把扯過齊奇,說你上哪去了,顧人家的爹不管自己的男人,你安的什么心?齊奇瞅著這個不講理的婆子,這個平時多管閑事的婆婆,讓她忍無可忍了,她一把推開婆婆,讓她滾自己家里去。田老七的母親回手撓了齊奇的臉,要齊奇還她兒子。齊奇和婆婆扭在一起,嚇得孩子們紛紛抱住齊奇的腰,哇哇大哭。孩子們這一抱讓齊奇吃了大虧,身前身后的孩子讓齊奇不得施展,田老七的母親想打哪就打哪兒。后來齊奇也就不動了,任她打。這時山喜來了,山喜一把把田老七的母親推出門外。田老七的母親坐在泥水里呼天喊地地罵,罵齊奇是喪門星,罵山喜是野種,罵齊奇霸占了田老七的家產(chǎn),罵田老七死心眼子。山喜還要出去教訓她,被齊奇攔住了,齊奇說,讓她出出氣吧,她也不容易,死了兒子了。

回到錢家,齊奇感覺自己只是出了趟遠門。家里的一草一木都讓齊奇感到親切,齊奇覺得自己這輩子注定是老錢家的人了。這一趟遠門,多出一個女孩子。田梨長得很漂亮,白白凈凈的小圓臉,既不像齊奇,也不像田老七??粗锢?,齊奇有時就陷入了一種小時候的夢想里了,想她的女兒將來可一定要穿紅披綠熱熱鬧鬧結(jié)婚的。但是目前,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她的孩子們養(yǎng)大。

齊奇其實也不想找人了,她已經(jīng)對婚姻失去了往日的激情?;橐鼍褪且煌呗?,搭個伴,不吵不鬧地走這沒有盡頭的路。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之路還有多長,她嫁過三個男人了,她已經(jīng)很疲憊了,但不得不領(lǐng)著孩子們向前走。她的身軀已經(jīng)有些彎了,渾身上下像條曬干了的魚,年輕時的光鮮一丁點也沒有了。

這一回是在齊奇家相看的。男人還領(lǐng)來個孩子。那孩子毛著頭,渾身的泥土,很臟。齊奇的孩子們雖然也穿著補丁的衣服,但齊奇會給他們洗干凈。母親的心腸使齊奇對這個的孩子起了疼心,忙就弄水給那孩子洗了臉。男人趁機說還有一個,沒有領(lǐng)來,沒娘的孩子,我照顧不過來,咱們兩家窮軋窮,湊成一家人吧,都有個照應(yīng)。齊奇抬頭看了一眼這個男人,比田老七強,五官周正,也比錢萬強,他是不會半夜抽動四肢,口吐白沫嘴歪眼斜地嚇她。她不舍得拿她心里的錢千和這些男人比,她怕臟了她的錢千。這個男人年齡大了點,但還算可以,他那里是個平原,產(chǎn)大米,她的孩子們都愛吃大米飯。

一輛牛車拉著一些破爛東西,車上坐著茅接、田梨、鳳和哭哭涕涕的老錢頭。后面的一輛車上裝著柴禾,都是齊奇上山撿的,也有山喜摟的草?;疑奶炜障?,走著這兩輛拉著破爛的車隊。齊奇想起若干年前那一次出嫁,是錢千騎著自行車載著她的,那天她摔破了的確良褲子,那時錢千再也沒有想到他載著的女人會有這么一天。穿著新罩衣的齊奇坐在車里努力地想,這個男人叫什么?她一時忘記了他的名字,只記住了他姓孫。山喜在地上走著,不時看看四處的風景,經(jīng)管著車上的弟弟妹妹??粗厣献咧纳较?,齊奇突然發(fā)現(xiàn),山喜是個大小伙子了,更像錢千。她恍惚覺得,是錢千走在地上,只是山喜比錢千瘦弱了一些。山喜有一種少年老成的陰郁氣質(zhì),這當是家庭的多變造成的吧。車子搖搖晃晃,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也離她心中的錢千越來越遠了。像家里有一根線扯著齊奇的心,離家越遠,這線扯得越緊,幾乎要斷了。齊奇模糊覺得地上走的就是錢千,是錢千在兌現(xiàn)他的某一個諾言。山喜今天為什么要穿上錢千留下的唯一一套舊軍裝?齊奇在走之前,領(lǐng)著孩子們到墳地燒了紙,錢千、錢萬,還有田老七的,都給他們磕了頭!

平原的路似乎沒有盡頭,像齊奇的婚姻。

老孫在一片老樹林那下了車,讓齊奇也下車。老孫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相中了一棵粗大的老柞樹。齊奇突然就一驚,這棵老柞樹多像自己呀,枝枝杈杈粗糙彎曲,老柞樹上還頂著一個大大的喜鵲巢。老孫回頭對齊奇說,咱倆抱抱這樹。齊奇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想日后兩個人——以及兩家人一條心吧。齊奇伸出她的長臂,與男人合抱。平原的路泥濘,爛泥粘滿了車轱轆。老孫下來用木棍摳車轱轆,車隊走走停停,緩慢前行。老孫的家門在望,齊奇看見兩個毛孩子,見她們的車過來,轉(zhuǎn)頭往家跑。然后迎出來一個婆子,婆子頭上纏著紅布條子,手拿一面小鼓,邊扭動身體邊唱著什么歌。老孫走到齊奇身邊,低聲說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她扭完了你再下車,跨過那個盆。齊奇在車上看見那盆里并沒有火苗,只是有幾個火星子在盆里像要滅了似的。老孫又解釋說,我沒讓火盆的火燒起來,像征性是那個意思就得了,別告訴孩子們。那婆子討了一個紅包,顛顛地去了。老孫的老姐姐們出來,抱下茅接、鳳、田梨。要扶老錢頭下車,老錢頭坐著不肯下,并讓車老板把他送回去。老孫過來叫聲“爹”,老錢頭哭了,老錢頭邊哭邊說,俺媳婦在俺家可沒受過這些窩囊事,怎么到你家就不是干凈的人了呢?嫌不干凈別娶來呀,俺們自己在自己家過日子!他伸脖子喊,咱回家去!齊奇知道公公的心里不是滋味,在耍小孩子的脾氣,這一回是遠離家鄉(xiāng)。他看不見兩個兒子和老婆子的墳地了,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去。齊奇垂下頭去,流下了眼淚。老錢頭見兒媳婦沒有動,知道不應(yīng)該也沒有理由阻擋兒媳婦再嫁。見兒媳婦望著他,顯出了為難的樣子,全場的人都等他下車。老錢頭為著兒媳婦,也不顧自己的不愿意和自己的病體了,也不用攙扶,像個年輕人那樣,一下子直接跳到地上,他沒能站穩(wěn),就地倒了下去。

齊奇到了新家,就開始伺候病倒了的公公。男人對老錢頭有些不滿,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逞什么能啊!病倒了還得人伺侯。齊奇沒話可說,她分身無術(shù),那幾日就在家照看著病人,給孩子們做飯,梳理孩子們的關(guān)系。公爹已經(jīng)幾日不吃飯了,可能不行了,最后的愿望是,回家去“老”。在老家“老”,有人能為他灑下眼淚,也有老鄉(xiāng)故鄰把他抬到山上,和他的兒子、老伴葬在一起。不知道老錢頭什么時候“老”,就無法計算送他回家的日子,老孫也不愿讓老錢頭“老”在他家。這么著,剛剛來到新家兩個月的齊奇一家人,又坐著牛車,吱吱呀呀地回去了。

山喜把家收拾得一點也不差,一家人又團圓了,在一起顯得有點擠,山喜又上別人家睡了。住了幾天,藥也沒咋吃,老錢頭的病卻越來越好了。又過了些日,老錢頭下地了,拄了木頭棍子可以走挺遠的一段路。呼吸著山里的空氣,老錢頭滿心清爽。待平原的老孫來看時,老錢頭基本恢復了從前的樣子??人灾?,但于生命無礙了。

平原的老孫來過好幾趟了,每一趟來,都拎點海魚,有胖頭魚,帶魚,有時也拿點干魚臭哄哄的紫紅色的蝦醬水兔子醬。他每次來孩子們都很高興,因為有魚下飯了?!俺趑~爛蝦吃飯冤家”。老孫很滿意齊奇,因為那兩個月里,他的家讓齊奇收拾得干干凈凈,很像個家的樣子。他的兩個孩子也挺喜歡這個后娘,因為齊奇一點也不偏心,要說偏心的話,她也偏心老孫的兩個孩子,因為她覺得他們是沒娘的孩子。孩子也是懂得冷暖的,你真心對他好,他是能感覺出一二三來的。山喜已經(jīng)夠當兵的年齡了,山喜有意去當兵,齊奇也很歡喜。生活給了山喜太多的磨練,山喜像一個猛虎一樣保衛(wèi)著他的家人。他在老家住著,告訴他的弟弟妹妹,有什么委屈就回來,這里還有一個家。

老錢頭知道老孫的來,是為了叫齊奇早一點回去的。他沒有直說,還算他的持重。老孫只透露一點他要上船了的意思,那就是,他上船走了,家里得有個人照應(yīng)著。老錢頭也不是一個不懂事的人,他見媳婦不說跟老孫走,自己找個茬口,在齊奇面前嘀咕著要到平原去。其實齊奇是很著急的,老孫上船走了,她要趁老孫沒走,趕緊先熟悉一下平原的活計。

這次沒有那么多的東西要拉,只幾個人,一車柴草。老錢頭很是爽快,第一個爬上車,在車上招呼他的孫子們。這讓齊奇和老孫心里都很高興。老孫搖著趕牛的柳條子,心里充滿了喜悅。經(jīng)過兩個月的共同生活,老孫有點從內(nèi)心里喜歡齊奇了。

海邊漁村的日子是咸的,咸的水咸的風咸的雨咸的霧,連人都是咸的。齊奇在接觸到老孫的臉時,就感覺到了那一種永遠的濕漉漉的咸。這里到處都有活路。齊奇很快學會了織魚網(wǎng),也很快就走慣了軟軟的海灘,去撈魚,網(wǎng)蝦。她挑著一百多斤重的魚頂著海風滿懷希望地往岸上走。賣不掉的魚,鹽漬曬成干魚,到冬天沒有青菜的時候,干魚和蝦醬就是主菜了。熬上玉米粥,在鍋邊貼一圈黃燦燦的大餅子,蒸點小干魚,再來點大蔥醮蝦醬。這是齊奇最愛吃的,但是孩子們愛吃大米干飯。齊奇就做大米干飯,也煮玉米粥,樣樣的都有,誰愛吃什么就吃什么。老孫上船了,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回來。齊奇聞汛而動,落潮了,她就把家托咐給公公照管,公公不能干活,但公公是個很好的指揮員。家里的一切交給公公齊奇放心,自己扛上扁擔,拿著潮撈子,隨鄰居去趕海尋潮。

在那無邊無際的海灘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要困了的時候,就到了網(wǎng)房人下網(wǎng)網(wǎng)魚的地方。網(wǎng)房人在網(wǎng)前頭撈魚,她們這些尋潮的跟在后邊補撈人家不要的小的,次的。撈著撈著有的人就鉆到網(wǎng)房人前面去撈人家還沒及撈的好魚大魚或大蟹子,氣得人家一潮把打過來,也引得人家祖宗三代地罵,但大魚或大蟹子畢竟是撈到自己的網(wǎng)兜里了,這是誰也搶不去的。一潮水回來,總是臉皮厚的收獲多?!澳樒ず癯詡€夠,臉皮薄吃不著”齊奇就屬于“吃不著”的那一類,但齊奇也很滿足了。每一趟趕海,都可以自家吃余再挑到北山賣幾塊零花錢。

山喜當兵就要走了,他穿上部隊發(fā)的軍裝,借了鄰居家的自行車,來到平原同母親告別。齊奇在平原的家門口,又一次看見錢千來了,山喜步上臺階,微笑著向母親走來,而那個微笑多像錢千呀。

山喜來的時候,正好老孫卸船在家。老孫給了山喜一本很厚的舊詞典,囑咐山喜在部隊里別忘了繼續(xù)學習,又將兜里的錢揣山喜包里。老孫的兩個兒子,圍著山喜這個兵哥哥打轉(zhuǎn),喜歡得不得了,摸摸山喜的衣袖,抻抻他的衣襟,使得鳳、田梨、茅接都擠不上的哥哥身邊。這兄弟姐妹親熱的情景,讓老孫和齊奇格外高興,兩家的孩子關(guān)系融洽,不用他們費多少心去理順。他們只需多掙錢,讓孩子們吃飽穿曖,交上幾個上學孩子的學雜費。另外,老孫在山喜走了后對齊奇說,咱還得仔細點花,多掙錢,攢點錢,山喜眼瞅著就要成家了。聽著這話,齊奇心里不知有多溫暖。感覺這個老孫,還真像個大丈夫的樣子,也就有了一生依靠他的歸宿感。齊奇的心更加踏實了,起早貪黑趕海挑魚賣蝦。北山那幾個屯子對齊奇賣的魚蝦已經(jīng)吃溜嘴了,齊奇的喊聲剛一響起,就有老買戶端著盆子圍過來。如果一個階段齊奇沒有去賣海貨,北山那幾個屯子的人會說,那個賣海貨的老婆子咋這么長時間沒來?

齊奇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有去北山賣海貨了,老孫失蹤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四十多天了。這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失蹤,讓齊奇無所適從也格外讓她揪心。跟他一個船的幾個船員說,那天浪大,俺們都在忙著起網(wǎng),趕船,想早點靠岸。半路上有人說,咋沒看見老孫呢?艙里艙外都找遍,也沒有老孫的影子,俺們心想,壞了,老孫肯定是讓浪卷進海里了。俺們轉(zhuǎn)回船就去找,哪里還找得到?你就把他“影葬”了吧。但是齊奇不甘心,死亡她經(jīng)歷過多次了,但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她沒有見到老孫的人呀,怎么就能“葬”了呢?齊奇站在海邊,凝視大海,一群群海鷗,像一片云一樣,忽拉拉飛起落下,在海灘上,覓食魚蝦,并不回答齊奇的疑問。

老孫失蹤二個多月了,保險公司的理賠款都到位了。齊奇也沒有給他搞個“影葬”,這在海邊上船的人家是無法理解的。就像家里死了人,不埋葬一樣。齊奇就被人家罵成“旱鴨子”。齊奇始終是想等老孫自己回來。老孫曾經(jīng)說他會游泳,一口氣能游多少米。她不相信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齊奇始終堅持要見一見老孫,哪怕是老孫的“尸體”。

老孫的姐妹來過幾次,打聽老孫的下落,一直沒有消息,她們也就不再來了。她們還傳達出另一層信息,你齊奇可以回自己的老家了。

齊奇看著老孫的兩個孩子——海鷹海豹依偎她,很親近很驚恐的樣子,齊奇感覺自己不能走,一但老孫回來,家人都不在這里,可怎么好呢?她有什么臉面見老孫呢?

四個月過去了,齊奇只好找了老孫穿過的幾件衣服,按著海邊人的習慣,“影葬”了老孫。這個儀式舉行過之后,就說明,這個人真的是沒有了?;钪娜丝梢园粗约旱睦Γ鲂┗钪氖虑?。盡管“葬”了老孫,只要海邊有漂上來的“遇難者”,齊奇都會跑海邊看,每次都是懷著找到老孫的心情而去,結(jié)果都是裝了一腦子恐怖的印象而歸。

齊奇時常手捧著賠償存單發(fā)呆。這樣,老孫就是把自己的命賣了,而且,老孫的命賣得比那些見到尸首的失事船員貴許多。這錢拿著有些燙手,留著給孩子們成家用,那便是老孫最大的心愿吧。某一天,齊奇在炕上打盹時,突然電話鈴響。齊奇“喂喂”好幾聲,那邊沒有回應(yīng)。齊奇分明聽到呼吸,及偶爾的咳嗽聲。那聲音可太孰悉了。喂、喂、喂,齊奇怯怯地回了幾聲,沒有應(yīng)答。齊奇急了,喂喂!是老孫嗎?我知道是你,你在哪里?你說話!還是不回答。齊奇急出一身冷汗,那邊除了粗重的呼吸,再沒有其他聲息,后來,電話就掛斷了。齊奇看著沉默的電話,仿佛做了一場大夢。齊奇感到奇怪,分明是聽到了老孫的呼吸及咳嗽聲的。齊奇跟許多人說及,許多人都說齊奇想老孫想魔怔了。

老錢頭的身體似乎比以前還好了,他咳得輕了,腰也抬起來了。只是老想著要回老家去。齊奇沒有想到,錢千的爹,能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齊奇這一輩子算是對得起死不瞑目的錢千了。晚上躺在炕上,齊奇想起許多人和許多事情。丈夫們?nèi)邕^眼云煙,一個一個地在齊奇眼前閃現(xiàn)。首先是錢千,讓齊奇對婚姻生活有過許多美好憧憬的錢千。齊奇始終不曾忘記他的模樣,錢千微笑的樣子,錢千羞愧的樣子,錢千因為沒有能給齊奇吃上她喜歡吃的東西而內(nèi)疚的眼神。以及錢千衣服上每一處藍色的補丁,想起錢千,齊奇還是要流淚的。不管齊奇多大多老,都不會忘記這個讓她一世心疼不已的愛人。錢千就像藏在齊奇心窩里的一個寶貝。他的哥哥錢萬,真的就是一個過渡。后來就是那個田老七了,說來,田老七對齊奇也是真的好,如果田老七的耳朵軟,一切聽從他媽媽的,那么,現(xiàn)在,齊奇真是一點想田老七的心都沒有了。望著熟睡中的田梨那漂亮的小臉,齊奇感到欣慰。田梨不像齊奇,臉的輪廓像田老七,但她嘴不歪眼也不斜,挺周正的。齊奇想,這該是田老七沒有得病時的樣子吧。齊奇想著老孫,老孫背著行李卷,一步步向海邊走,向那個??吭跐O港的小漁船走去。海風咸咸的,掀起他已脫了色的人民服上衣。老孫的身上,總是濕漉漉的,一股海腥味。他的指甲上,手背上,總是有魚的鱗片,怎么洗也洗不凈。

山喜回來了。帶著自己未來的媳婦。齊奇很滿意,生活就像注入了新的血液。讓一家人都歡歡喜喜。只是缺了老孫,不然,一切都如意了。

老錢頭非要跟山喜回老家,順便上墳去。齊奇也很想回去,幾年沒有去錢千墳地看看了。但這個家齊奇已經(jīng)扔不下了。鳳在家里織魚網(wǎng),茅接在附近的小船上給人起網(wǎng)撿海錐,田梨上學。還有,這幾天,海鷹和海豹也該回來了。他們哥倆走了有一個禮拜了。這個家里不能沒有齊奇,他們回來,都要有個媽奔著。多少年來,他們都已養(yǎng)成進門喊一聲媽了。

齊奇不知道公公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老錢頭多么興奮哪,他拄著拐杖,孩子似的,兩腿輕飄飄的。齊奇奇怪,怎么沒有聽見公公咳嗽呢,公公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怎么咳嗽了呢?走出大門時,公公轉(zhuǎn)過頭來對齊奇說,我替你給錢千說說,你放心吧,這回我可回老家了!公公滿臉的皺紋都開了。齊奇從來沒有看見公公這么快樂,也許公公在這客鄉(xiāng)窩得太久了,他是多么想在自己家里過日子呀。公公從沒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說起來,公公也是為了齊奇能有個好的歸宿才這么悄悄不露聲色地在這個他并不喜歡的平原過了這些年。到如今,齊奇也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將來應(yīng)該埋在哪一個地方,埋到誰的墳地里。齊奇經(jīng)常做夢,夢里常常是跟錢千在一起的。夢里的場景也總是北山,那個埋葬了錢千錢萬和田老七的地方。夢里的蘑菇像傘一樣大,她挎著筐跟在錢千身后,卻總是攆不上錢千的腳步。錢千一個勁地往前走頭也不回,齊奇始終沒有看見錢千的臉。齊奇急得喊,錢千,你轉(zhuǎn)過頭看看我呀。然而,錢千像生氣了似的悶頭走,不理齊奇。齊奇氣得大哭,醒來時,那悲傷還掛在臉上。

齊奇時常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看著窗外的彎月,像一葉小舟在深藍色的大海里漂泊。老孫多久沒有到夢中來了……電話鈴突然響起,齊奇一個激靈,沒動。近期電話總是這樣,半夜時突然響起,卻又只響那么一下。甚至孩子們在家時,沒聽到這響,就沒聲了。詭異,但齊奇并不害怕。這一回,又響了,一直響。齊奇下地來接,喂了一聲,她又聽見那熟悉的喘息聲和隱隱的悶在喉嚨里的輕咳。齊奇拿著話筒,沉默了許久,突然對著話筒吼了一聲,老孫!沒有應(yīng)答,但這回咳嗽響亮了。老孫!我知道你還在,你回來,咱把賠償金退給人家。你的命不能那么不值錢,你的孩子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我從山北嫁到南海,是奔著你這個人來的!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害怕了??!齊奇終于哭出了聲。

〔責任編輯 ?廉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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