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貴民
讀至此處,隔窗有耳的笑聲,是何等的石破天驚!這秋后算賬的一筆,又是何等的峰回路轉!
“每有會意”
當年,陶爺說完了“喜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話后,就餓死了。
不過這是不才據時人的炬眼推測出來的。
陶爺肯定是個百分之百的讀書人,這有他的詩文為證,“千年文字會說話”,大約沒人對此敢于異議。而且,他老人家讀書,一定不像我等頑劣,少時讀著想睡,長成讀著想著怡紅院里的事……想必他老人家讀著讀著就總有些會意。因此,也就常忘食挨餓。而且的而且,他總是在欣然的時候忘食,用現在醫(yī)學觀點看,就是大腦皮層高度活躍,并伴有欣快感,一個人處于這種狀態(tài)下,餓了也不覺得。所以,常將以往,就餓死了。
其實,這個推測犯了一個偷換概念的錯誤。蓋忘食者,乃忘記進餐時間之謂也。推遲了一頓飯,餓不死人。
一念及此,頓時釋然。書還是可讀的。讀書讀到欣然忘食,那才是一種境界。
說到境界,那可是一個不易達到的地方。讀《論語》,看到孔子那么熱愛音樂——一天,他聽了一段《韶》,高興得三個月食肉而不知其味,還說,沒想到聽音樂能使人這么快樂(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日“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看到他那么喜歡郊游——天,弟子們各言其志,曾點說:“暮春時節(jié),換上春衣,和五六個成年人,帶上六七個小孩,一起到沂河里洗個澡,再到舞雩臺上吹吹春風,而后唱著歌回來。這就是我的志向?!笨鬃勇犃烁袊@了一聲說:“我贊同點的話呀!”(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看到他那么幽默——遇到一個老朋友大大咧咧、很不規(guī)矩地坐著,孔子竟說:“你這個老不死的,小的時候就不是什么好鳥,長大了也沒干過什么讓人記住的好事,現在老了還不死,都快成了害人精了?!闭f著還用拐杖敲朋友的小腿骨。(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币哉冗灯涿劇#┖鋈痪褂辛艘稽c會意,這位萬世師表、大成至圣文宣王恐怕也不是老陰沉著臉蛋子,可能如朱子愛說的一句話,是常?!盎顫姖姟钡?。又聯想到他的因人施教(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保遣痪褪巧鲜裁瓷匠裁锤鑶??忽又覺得活潑潑以外,老人家還有些狡黠。想到讀中學時,課本里有一張孔子的像,寬袍廣袖,沉靜莊嚴,望之彌高,竟讓我給想象成“活潑潑”得有些狡黠,不禁啞然。我高興是因為我看到了莊嚴如神的人的另一面,我不能肯定地說孔子就是一位活潑、幽默、狡黠的人,但我敢打賭,他的性格中一定有這些成份。我覺得一個幽默活潑的孔子比一個莊嚴肅穆的孔子要可愛可親得多。孟子云:“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闭沁@個意思吧。
每有會意,也不全是這般事關大是大非——“五四”運動以前誰敢這么談論孔子,就是“腹謗”(這么想想)怕也不行。別的朝代不說,就是清朝,一種“名教罪人”的罪名也是大得嚇人,好多人為此而掉了腦袋?!袝r候,每有的只是小小的會意。比如讀金庸吧,那只是武俠嗎?《倚天屠龍記》的結尾有這么一段:趙敏讓張無忌履行他的第三個諾言為自己描眉,張無忌說:“從今而后,我天天給你畫眉。”這時,“忽聽窗外有人格格地笑……”正是他的另一位戀人周芷若的聲音,她“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瓘垷o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做什么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那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讀至此處,隔窗有耳的笑聲,是何等的石破天驚!這秋后算賬的一筆,又是何等的峰回路轉!再往后讀,張無忌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再看看她,“一時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币槐敬髸链岁┤欢?,又是何等的撩人興致,何等的余音繞梁!直教人“三月不知肉味”了。何生此感,何來此意?蓋事雖非我所做,但情卻為我亦有之故也。
所以我說,會意是這樣產生的:著者的某些話語一旦激活了你的人生閱歷、閱讀積累中的某些情感沉淀,兩相就產生了跨越時空電火。于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了。
卻原來,所謂每有會意乃是生活在同一時空和不同時空的人類心靈與情感的相遇相通啊!
騎摩托與乘公交
以前我騎摩托車,在金陵街頭呼嘯而來,倏忽而去。每遇紅燈停路口,左右車輛橫排縱列。此際就常會有一哥們兒,抑或一姐們兒,作未來人裝束,駕車疾來,剎車,伸左腳支地,宛如張翼大鳥,悄然落于身側。目不斜視。見紅燈轉綠,則結隊霹靂而去。
夜來讀曹宗景傳,見“我昔在鄉(xiāng)里,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十數人,拓弓弦如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逐鹿,數肋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肉,甜如甘露漿。覺耳后生風,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至此,便想起白天的風馳電掣,如“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如“佳興忽來書能下酒,豪情一往劍可贈人”心情,快意何及!
天轉冷,改乘公交車。本單位一女見而怪道:“還是為有艷遇啊?”此后每人車中則舉目四望,此路此刻同車人俱漸識得仿佛。有行色匆匆的中年女工,每至車下則呼朋引類:“快點咯上噢,路燈都烏得嘍!”老南京話,說得直而熱哄,今日“哈韓、哈日”們多不會這樣說了,“古調雖自愛,今人不多彈”,讓人親切。有每牽一稚童擠入車中則立于后門的老者。老人每每以手握鐵柱片刻,方才引稚童手于其握處,蓋恐其涼矣。其情何殷殷,令人感動。有三、五中學生,跳踉而上,男女雜鬧,旁若無人,令人羨煞。有一女,二十許,略豐盈,活力四射,健氣逼人。一日接手機,嚶嚶而笑。關機,到站,仍“笑意寫在臉上”。一路偷視,心中也快樂起來,“不是昨夜春夢好,定是今朝斗草贏,笑從兩頰生。”因念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做過“十大不亦樂乎”?怎敵此情此景于萬一?
這就是我的同車人,這就是我的鄉(xiāng)親!
今日乘車,忽覺車中有變,思忖又不知變化者何。卻見牽童老者一人擠入車中。有熟識者與之接談,說:“孫子放假了。過過年上三年級了?!焙茏院赖目谖恰B劥苏Z才發(fā)現的確是小孩子少了,車中冷寂了許多。不知怎的猛可就記起“略豐盈”也多日不見了。抑或是小學教師也放假了吧?
改辛棄疾詞:我念同車人如此,料同車人念我應如是。
快意久矣!
人到中年
倏忽就到了中年。
本來沒有感覺,照常日出而作,海地胡天地為養(yǎng)家糊口而奔忙;日沒而不息,聽《一意孤行》,看電視,玩電腦,讀書,寫字……每至夜闌更深,不知老之將至。
忽一日,在茶館聊天,當醫(yī)生的朋友很羨慕搞旅游的朋友,說:“拿破侖上馬時,我在寫醫(yī)案,拿破侖下馬了,我還在寫醫(yī)案,就這樣到了中年!”這一語正如古書上的套話叫:劈開兩面頂門骨,澆下一盆雪水來!叫:一句無心語,驚醒夢中人!忽然就感到:到了中年。
人到中年——
外形變了,如沈從文小說中的描寫,小腹?jié)u凸,露出了紳士的模樣。
行動緩慢了下來,如音樂家們慣用的手法,在密集的激烈之后,進人了如訴如泣的慢板。生活內容少了變化,板板六十四,似乎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的克隆。
切實感到了生活的速度,偶然翻開孩子們買來的雜志,比如隨手翻開一本音樂雜志,就會有這樣的句子映入眼簾,如果你的眼瞼沒有大到超越過睫毛還算有一個“簾”的話:“看樣子怪胎Manson不會為了向The Doors致敬的合輯擺出他那受The Doors主唱Jim Morrison影響而做出的蜥蜴王姿式了?!庇行┎恢啤>退闶欠_最常見的報紙吧,也會見到F4什么的,如果有一天你沒關心孩子們看的電視節(jié)目,絕對會以為美國鬼子又造了一種新型的飛機,六十年代F114的名氣是響徹云霄的。
經濟上不再窘迫,手中大多有了幾個閑錢,穿著也好起來,不再像過去,隨便什么文化衫、牛仔褲,衣著鞋襪上,有時會看到那只會流出偽慈悲眼淚的動物圖案,小小的,黃燦燦的,在胸前或在鞋面上發(fā)光。
思想不再激越昂揚,如長江流到了平原,快人海了,雖還不是大海般開闊,但較之出山之初,確實平緩了許多,每念及少年所為,恍如隔世。
口味也變了,不再喜歡60度白干,而愛上了“狀元紅”、啤酒、干紅這樣的薄酒村醪?!澳o農家臘酒渾”,常?!昂纫粌煽诰疲詢扇齻€豆”,忽然想起“溫酒斬華雄”,啞然失笑良久。
人情也寡了,“那更凍醪無力,似故人情薄”,少時的同窗、球侶、游伴、鐵桿們都不知在哪兒發(fā)財,偶有大洋彼岸的來鴻,方知那小子已遵循孔老爺子教導,“吾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了”。逢年過節(jié),這些少年、青年時代的朋友才在電話里露一下“面”,汽車喇叭似的,通話時間極短,吱吱唔唔,咿咿啞啞,然后,就用很長的時間互相猜測對方是不是牙痛。
不能熬夜,不能通宵不睡而跳踉于街頭如常。
好靜惡噪,不再應人“迪吧”之邀,相比之下,更喜歡上茶館聊天,去桑拿沐浴。人了飯局吧,吃完也大多會向服務生討一根牙簽了。
好奇心大失,仿佛一切都在眼中心下,拈花微笑,盡在不言中,竟有了年輕時用盡力氣也追求不到的穩(wěn)當,年輕時說了再想,曾幾何時,已經變成了想了再說。
人到中年,更加皈依傳統(tǒng)。“笑語兒女燈前”,不知一周有幾天能與兒女圍坐,圍坐了一回,笑也少了,常表現出板著臉的關愛,喜歡回憶自己壯懷激烈的青年時代,說,你們怎樣怎樣,口氣有些鄙薄,又說,我當年如何如何,目光顯出睥睨,雖有吹牛之嫌,已一如當年的父母。其實,在某些方面,中年人早已落伍了,如電腦,如外語,如國際知識——只是有些老經驗,等著在生前傳諸子孫。而加入WTO,人們賴以生存的經濟生活環(huán)境將發(fā)生從來沒有過的變化,比如人際關系就將更加法律化,過去那些對領導該如何,對同事又要怎樣還有用嗎?他們不明白。他們總是覺得從父輩接受來的東西,年輕時也反叛、也逆反過,可自己挖坑自己跳,這一生中的種種不幸、種種失敗、種種不如意,總之,一生歲月蹉跎,命運多舛,正是當年逆反的結果!于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成了他們的口頭禪和身份證。
人到中年,離萬物俱有的結局近了,對生命的意義了解得更透徹一些,更明了一些,于是,更想將生命注入一種物質建樹,明知不能不朽,卻圖稍稍長存。這么說吧,假如某一天,你遇到幾個人正感慨于什么事是一生最愛,想做而沒做,要趕緊去做,那么就可以肯定了,你遇到的是一群中年人?!熬砗熓嵯赐S河”??!“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是他們的心病。但是他們又常常是諱疾忌醫(yī)的,從來不大明說這種心病。好兩句古詩詞的更喜好什么“擊筑”呀,“拍欄”啊,不好這些玩藝的,往往因看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而淚眼婆娑,令周圍人莫名。有誰知,中年人的心弦已經很干燥了,用燈芯一撥也會像瀑布從峻嶺上突然跌落,轟然作響,悲霧迷蒙。錢鐘書說過,老宅子失火,一燒就透。
我就到了這樣的中年。不覺想起了大約是譚嗣同的詞吧:“忽道此人是我,攬鏡仔細瞧科!”沉吟良久,猛可間就記起夢到我當兵試穿軍裝那一天的事來,競也填了一首浣溪沙:
梅乍破時雨正闌,
酒生醺后燈成殘,
閑愁此刻最忽然。
世語中年同臘味,
自覺心境似僧禪,
昨宵有夢試征襯!
如果有人指著我已經挺身而出的腹部問:“老兄,此中何物?”我一定不會像蘇東坡的老婢一樣說什么“一肚皮不合時宜”,我是一腔的心有不甘。
幻有所滅,心有不甘,人到中年,人,就到了這樣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