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學(xué)術(shù)界在研究材料的挖掘上非常重視域外文獻,通過域外視角重新審視我們“熟悉”的中國,這已成為目前學(xué)術(shù)界研究的一個重要趨勢。明清時期朝鮮李氏王朝作為漢字文化圈的一員,由于存在共同的文化基礎(chǔ),對中國社會的每一步變化都作出了積極的回應(yīng)。因此,朝鮮朝燕行文獻對當時中國社會的觀感,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和考察。我們通過燕行使筆下的清代滿語和漢語,探討清代漢語在不同時期的地位及使用,并鉤稽了燕行文獻中有關(guān)清代漢語的材料,突破了傳統(tǒng)以西方透視中國的單一模式,以不同文化視角考察朝鮮燕行使對清代漢語的認知與觀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5)07-0115-05
作者簡介:汪銀峰(1978—),男,博士,遼寧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導(dǎo)師。
基金項目:201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2&ZD178)、2014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4BYY1 13)、中國博士后科學(xué)基金資助項目(2014M551829)、吉林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2013B160)、2014年度遼寧大學(xué)亞洲研究中心資助研究項目(Y201409)、長春理工大學(xué)科技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000543)的階段性成果。
一、引言
近年來,學(xué)術(shù)界在研究材料的挖掘上非常重視域外文獻,通過域外文獻研究當時的中國,通過外國人觀察中國的視角重新審視我們“熟悉”的中國,這已成為目前學(xué)術(shù)界研究的一個重要趨勢。由于近代西方列強對中國形成的重大沖擊和挑戰(zhàn),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更重視中西文化之間的對話和交流,更重視歐洲人對中國的觀感。實際上,我們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我們周邊的“鄰居”,以亞洲的視角重新評估各類域外文獻的價值,正如張伯偉所言:“就異域之眼對中國的觀察而言,其時間最久、方面最廣、透視最細、價值最高的,首先應(yīng)該算是我們的鄰國,也就是在中國的周邊所形成的這樣一個漢文化圈地區(qū)?!?[1](p7-8)朝鮮朝燕行文獻便是其中之一。作為中國的藩屬國,朝鮮李氏王朝定期向中國朝貢,派遣各類外交使節(jié),如謝恩使、進賀使、問安使、冬至使等等,少則一年二次,多則一年六次,由于往來頻繁,外交使節(jié)常于途中相遇。這些朝鮮使節(jié)及隨行人員來到神秘的中國,將他們的觀感以各種形式記錄下來,或稱“朝天錄”,或稱“燕行錄”,是域外文獻透視中國社會的巨大寶藏。據(jù)統(tǒng)計這類文獻大概有五百多種,內(nèi)容十分豐富,涉及當時中國社會的各個領(lǐng)域。更為重要的是明清時期中國作為當時漢字文化圈的中心,對周邊的成員產(chǎn)生了巨大輻射作用,朝鮮李氏王朝作為其中一員,由于存在共同的文化基礎(chǔ),對中國社會的每一步變化都作出了積極的回應(yīng)。因此,朝鮮朝燕行文獻對當時中國社會的觀感,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和考察。本文主要以林基中《燕行錄全集》收錄的燕行文獻為依據(jù), [2](p12)整理有關(guān)清代漢語的描寫及論述,考察清代漢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地位及使用情況,并鉤稽了燕行文獻中有關(guān)清代漢語的材料,這對于我們了解漢語的發(fā)展演變及語言的接觸和融合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二、朝鮮朝燕行使中譯官的設(shè)置及職責(zé)
朝鮮使團規(guī)模龐大,少則二三百人,多則甚至達到四五百人,使團構(gòu)成中除了正使、副使、書狀官外,還有子弟軍官、醫(yī)官、寫字官、馬夫、轎夫、廚子、奴子等隨行人員,此外譯官也是使團構(gòu)成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譯官,又稱通事,每個使團一般設(shè)置多名通事,且有等級上的區(qū)別。如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一行人馬渡江數(shù)”載:
譯官嘉義樸東和、折沖金應(yīng)瀗、折沖李惟亮、折沖樸再蕃,漢學(xué)上通事前正張遠翼,清學(xué)上通事前判官金世弘,教誨質(zhì)問通事前正劉再昌,年少聰敏前正吳志,次上通事前奉事樸世章,押物通事前主簿金昌夏,押物通事前正金商鉉,押物通事前奉事吳泰老,偶語別遆兒前正玄夏誼,清學(xué)別遆兒前判官韓允普,被選奉事申之浩,歲幣押領(lǐng)教誨教授洪晚運,蒙學(xué)前奉事金景興,倭學(xué)前直長崔檍,歲幣米押領(lǐng)教誨前正金萬喜,蒙學(xué)副司男張齡,清學(xué)新遆兒折沖崔臺相。
俞彥鎬《燕行錄》載:
譯官崇祿李洙、崇政金致瑞、嘉善張濂、折沖劉鳳翼,漢學(xué)上通事李永達,清學(xué)上通事崔益柱,教誨崔致健,年少聰敏洪處純,次上通事金宗吉,押物通事金亨瑞、卞得圭、李邦昱,偶語別遆兒吳載恒,教誨金世禧,蒙學(xué)別遆兒金致禎,倭學(xué)聰敏趙完澤,教誨邊鎬,蒙學(xué)元遆兒趙孟喜,清學(xué)別遆兒金權(quán),被選洪處儉,新遆兒李寅旭,俚語別差高景禹。
俞彥鎬《燕行錄》“行中人共數(shù)”有詳細統(tǒng)計:“正使一員,副使一員,書狀官一員,軍官八員,譯官二十二員?!崩钤趯W(xué)《燕行記事》也有“譯官二十二員”的記載。由此可見,至康乾時期,朝鮮使團譯官的配置逐漸固定下來,形成了一種制度。
使團中各個通事各司其職,負責(zé)出使過程中的語言的交流和溝通。崔德中《燕行錄》“入柵式”載:“舊例使行到鎮(zhèn)江城、湯站等衙門傳報單,受下呈。崇德以后始有柵門,而每于入柵前一日先送清譯,以使行明日入柵之意言于守門人,使之通報于鳳凰城將?!睂O萬雄《燕行日錄》:“己亥,大霧四塞,日氣頗暖,先送清譯金天民通于鳳凰城將?!庇星逡淮?,清譯的作用非常重要,負責(zé)出使過程中途經(jīng)各處的通報。但朝鮮使團譯官的語言水平不盡如人意,如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載:“癸巳正月十七日,譯官無通漢語者,其中一二人號為稱稍勝,而觀其與彼人酬酢者,為十言無二三言分明,此所言,則彼不解聽。彼所言,則此亦不解聽,見之可悶?!备猩跽撸箞F首譯也無法進行語言交流。如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載:“癸巳正月二十日,譯官輩雖則逐年入來,而渠之商販外無所知,今番首譯全不解漢語,又昧文字,觸事昏憒?!笔紫g官尚且如此,其他譯官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作為使團隨從的金昌業(yè)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并提出了自己的憂慮。《老稼齋燕行日記》載:“兩國之情只憑通官、譯官通之,而譯官既如此,通官亦不能為我國言,凡言語雖備說,尚難使人解聽,今以數(shù)少之語擇而為之,其于屈折煩多之事,彼此豈有通情之理?是以若有一事,則不能析理爭之,無論大小,惟務(wù)行賂,寧有如許寒心者乎?”究其根源,則是因為朝鮮李氏王朝長期受程朱理學(xué)“華夷觀”和“事大至誠”意識的影響,對滿族人建立的清王朝在民族心理上是無法接受的,甚至是排斥的?!霸谡麄€大清帝國時期,朝鮮士人從心底里覺得,他們到中國來,就不是來朝覲天子,而只是到燕都來出差,使者們的旅行記名稱,也大多由‘朝天’改成了‘燕行’?!?[3](p42)由于心理上的排斥和抵觸,對使華活動自然不放在心上,這從當時朝鮮朝司譯院的情況也可見一斑。李在學(xué)《燕行記事》載:“譯院雖設(shè)四學(xué),而近皆專拋,倭學(xué)則絕無,僅有漢學(xué),則訓(xùn)上數(shù)人之外,人才長短姑置不論,話亦難通,則交鄰事大,辭令為重,而以此人物以此言語,將何所籍手應(yīng)接乎?清蒙兩學(xué)則尤為棄置,而蒙學(xué)最甚,雖欲學(xué)之,我國實無詳知其語者,清人則既解文字,亦能漢語,清學(xué)雖廢猶有通情之路,至若蒙古則最鄰于我國,既不通文字,其言亦絕異于華語,而我國之全不留意于蒙學(xué),乃如此,無一人開口而措一辭者,設(shè)或有事于蒙,何以處之?誠可寒心也?!彼咀g院四學(xué)的荒廢,反映了朝鮮李氏王朝對使華活動的抵制與懈怠。
三、清代漢語的地位及使用
隨著滿族入關(guān)、清朝的建立,滿語被稱為“國語”,成為清代重要的交際工具。但由于漢人不習(xí)滿語,故順治時期滿語和漢語都作為官方語言使用。如趙珩《翠屏公燕行日記》載:“使行入?yún)嗄?,同時行禮,后罷出,禮官奉赦勅出于天安門,東西班分左右跪聽,清人禮官讀清書,漢人禮官讀漢書,百官三跪三叩頭,仍為罷出?!敝量滴鯐r期,為了確定滿族的統(tǒng)治地位,清朝統(tǒng)治者確定滿文為“國文”,滿語為“國語”,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在正式場合,如祭奠儀式、奏折文書上,滿語成為唯一的官方語言。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山川風(fēng)俗總錄”載:“蓋關(guān)中及衙門皆用清語奏御,文書皆以清書翻譯故也?!惫锼日露蛰d:“此邦之規(guī),凡文書盡以清書翻譯,然后謄于皇帝?!贝薜轮小陡友嘈须s識》:“臚唱二人左右立,鳴贊,三使臣北向為一行,正官二十七人為三行,每行九人,一跪三叩頭,如此者三。唱聲極清高,而此乃清語,故大通官立于左,以我音告?!庇捎跐M語的特殊地位,如想涉足仕途,則必須要掌握滿語。如崔德中《燕行錄》:“漢用漢語,清用清語,而□朝廷上皆用清語,漢人若不用清語,礙于仕路云矣?!?/p>
滿族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對漢人的統(tǒng)治,除了要求漢人學(xué)習(xí)滿語外,滿族官員也必須學(xué)習(xí)漢語。因此,康熙時期滿族官員的漢語水平得到了顯著提高,大多成為滿漢雙語者?!妒プ鎸嶄洝肥暾螺d上諭:“各部院及各省將軍衙門通事,原因滿官不曉漢語,欲令傳達而設(shè)。今各滿洲官員既諳漢語,嗣后內(nèi)而部院,外而各省將軍衙門通事,悉罷之。” [4](p472)在日常交際中,無論是漢人還是滿人,一般都使用漢語進行交際。李俁《朗善君癸卯燕行錄》:“丙子被虜之人入此之后,日夜常用清漢語,故丙子雖不遠,我國語音不成說者甚多。”南龍翼《燕行錄》“塞上十四絕”:“薛里村中不可留,金家莊里暫相投。羌兒數(shù)歲能華語,乞得房錢即扣頭。”華語,即漢語。《老稼齋燕行日記》“山川風(fēng)俗總錄”載:“閭巷則滿漢皆用漢語,以此清人后生少兒多不能通清語,皇帝患之,選年幼聰慧者送寧古塔學(xué)清語云?!崩钜孙@《庚子燕行雜識》也記錄了這一現(xiàn)象,“清人皆能漢語,而漢人多不慣清語,道里所逢清漢相雜,而皆作漢語,絕無為清語者?!庇纱丝梢?,漢語在清代初期日常交際中的重要作用。
朝鮮使團與當?shù)匕傩盏慕涣饕话阋膊捎脻h語,如洪命夏《甲辰燕行錄》:“馬頭平立稍解漢語,謂其夫曰:你面雖粗,你妻之顏何其美也?其夫笑以答之曰:是,頗有喜色。不覺捧腹?!遍h鼎重《老峰燕行記并詩》“聞見別錄”保存了閔鼎重與王秀才、顏知縣的問答記錄,皆采用漢語。如閔鼎重曰:“以筆代舌終不能盡所欲言,令人郁郁。”顏知縣曰:“紙筆代喉舌,古人已言之矣。雖不能暢談,然勝于肆口者多多也呵呵?!苯鸩龢I(yè)《老稼齋燕行日記》:“朝飯臨發(fā),主胡嫌房錢少,關(guān)其門不開,書狀馬頭直山能漢語,爭之不得,竟加一煙竹然后始開?!贝薜轮小堆嘈袖洝罚骸坝峙c解漢語者周見城內(nèi),則西城之內(nèi)有行宮,覆以黃瓦塗灰,四角造作青龍之狀。”清代,由于異族統(tǒng)治,漢語的地位并不高,但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是滿族人,還是漢族人最常用的交際工具仍是漢語,作為“國語”的滿語僅在官方或正式場合使用。
四、朝鮮朝燕行使對清代漢語的態(tài)度
明清易代,對朝鮮李氏王朝影響非常大,他們認為原來崇尚的“中華”已不復(fù)存在,在民族心理上仍懷念明朝,拒絕采用滿清的年號。樸趾源《熱和日記》載:“皇明,中華也,吾初受命之上國也。清人入住中國,而先王之制度變而為胡。環(huán)東土數(shù)千里畫江而為國,獨守先王之制度,是明室猶存于鴨水之東也?!彼麄冋J為中國已被蠻夷之族所統(tǒng)治,不再是他們所崇尚的“中華”了,并且認為李氏王朝保留了先王的制度,是“中華”之遺存,“是明室猶存于鴨水之東”,故自稱“小中華”。對于滿族人,多用貶斥色彩的詞語來描述,如“胡人、胡虜、虜、虜酋、蠻夷”等等。對于清代的官方語言——滿語,也蔑稱為“胡語”,如孫萬雄《燕行日錄》載:“使臣以下員役具冠帶,詣鴻臚寺行朝參習(xí)儀,由西夾門而入,北向立于庭,鴻臚二人分東西相向立,以胡語傳聲,遂三跪九叩頭而出?!睂M語的形容更帶有輕蔑、厭惡的態(tài)度,如趙最壽《壬子燕行日記》載:“及一小溪邊,清人四五結(jié)幕屯聚于霧樹中,言語í離不可辨。使馬頭輩通言,乃出獵者也?!?/p>
相反,對當時漢語的態(tài)度則完全不同,漢語與滿語相對,從形式上似乎反映了“中華”的一些特征,故朝鮮朝使臣對漢語仍是情有獨鐘,評價甚高。如金舜協(xié)《燕行錄》載:“漢語者,即中國之正音也,大小言語,必以文字為之,絕無釋意之言,而又無懸吐之事。其余外國則方方各異,言言相殊,而莫非方言也。方言有萬不同,而蒙古語、清語、朝鮮語尤難學(xué)習(xí)云?!崩钤趯W(xué)《燕行記事》載:“漢人雖目不識丁者,其語皆是文字,故語簡而音緩,必清濁分明。清語蒙語則冗長無義,我國之語則煩細多曲折。”對漢語的評價可謂贊譽有加。朝鮮司譯院四學(xué)的設(shè)置也是以漢學(xué)為主,“在司譯院學(xué)習(xí)的4種譯學(xué)中,朝鮮朝500年間始終如一最受重視的是漢學(xué)?!?[5](p90)
五、朝鮮朝燕行使對清代漢語的記錄和保存
朝鮮朝使團的使行路線,據(jù)《大清會典·禮部·朝貢》載:“渡鴨綠江入境,由鳳凰城陸路至盛京,入山海關(guān)赴京師?!睂嶋H上朝鮮朝朝貢的使行路線共有兩條:康熙十八年(1679)以前,使行路線是渡江后經(jīng)九連城、湯站、柵門、鳳凰城、松站、通遠堡、連山關(guān)、甜水站、遼東、沙河、鞍山、牛莊、沙嶺、高平驛、廣寧、閭陽、杏山、寧遠衛(wèi)、沙河站、前屯衛(wèi)、山海關(guān)、撫寧縣、永平府、豐潤縣、玉田縣、薊州、三河縣、通州至北京。康熙十八年,清政府因為海防緣故,在牛莊設(shè)堡,外國使臣不能經(jīng)過此地,因此調(diào)整遼東至廣寧一線。調(diào)整后的使行路線為渡江后經(jīng)鎮(zhèn)江城、湯站、柵門、鳳凰城、松站、鎮(zhèn)遠堡、連山關(guān)、甜水站、遼東、十里堡、盛京、邊城、巨流河、白旗堡、二道井、小黑山、廣寧、閭陽、杏山、寧遠衛(wèi)、沙河站、前屯衛(wèi)、山海關(guān)、撫寧縣、永平府、豐潤縣、玉田縣、薊州、三河縣、通州至北京。從朝鮮使團的使行路線可知,其所經(jīng)由多為北方地區(qū),故對北方漢語接觸較多,有較深的感性認識。因此,朝鮮朝燕行文獻中也保存當時北方漢語的諸多信息,對于我們考察清代漢語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南九萬《丙寅燕行雜錄》載:
豐潤縣有谷文張,自稱能作詩,相對題贈曰:“知己天涯何處尋,相逢邂逅勝遺金。初瞻俠舉馳風(fēng)雨,再接清談靜瑟琴。海外揚帆多少路,漁陽短塌共談心。匆匆車馬明朝別,別后秋風(fēng)不可聞?!庇鄦柲┚洹奥劇弊址鞘ы嵰??答曰非失也。然當改“秋風(fēng)不可聞”改以“何時再續(xù)吟”。觀此人詩不成文理,無足道者。但即今中國語音侵、覃、鹽、咸等韻與真、文、元、寒等韻混作一音,故至于作詩亦通押,而不知其為失,非獨此人詩為然,路見冊面壁上多有其比?!袷掚雀呒坝软嵰蛔忠簦宰鞫忠糇x;侵韻與真韻混讀,入聲作去聲讀,皆非中國本音。至于歌麻二韻,古通用,故詩曰:“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苯駶h音則歌韻與麻韻大異,讀“我”字與我國“吾”字音同,讀“河”字與我國“湖”字音同。今當以我國音為正,而溪谷張公不察于此,乃以我國人不知中國歌麻之異音通用于押韻為譏,不幾近于隨人悲喜者耶?
以上論述,透露了當時漢語語音的若干信息,如閉口韻的消失。中古時期“尋、金、琴、心”為侵韻字,收[m]韻尾,而“聞”為文韻字,收[n]韻尾,不能通押。明清時期北方漢語[m]韻尾消失,并入[n]韻尾,所以“聞”就可以與“尋、金、琴、心”通押了,即南九萬所謂“今中國語音侵、覃、鹽、咸等韻與真、文、元、寒等韻混作一音,故至于作詩亦通押,而不知其為失?!贝送?,還涉及漢語歌、麻韻的讀音,蕭肴高及尤韻的讀音,以及入聲韻的消變,對我們考察清代漢語語音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朝鮮使節(jié)通過漢韓語音的比較,記錄當時一些漢字的讀音,如癸巳三月初一載:“良久出戶外,同作阿彌陀佛聲,回轉(zhuǎn)無數(shù),‘阿佛’兩字與我音異,亦彷佛矣。再如《閑閑堂燕行錄》:“第其書中‘欄頭’之‘欄’字以‘攬’字書之,‘振明’之‘振’字則以‘楨’字書之,此則漢音相似,故當初譯輩不知某字,誤傳于使行,而至于‘甫十口’則書以‘撥什庫’,鳳凰將則書以守尉?!?/p>
明清漢語官話的基礎(chǔ)方言歷來是學(xué)術(shù)界討論的焦點,燕行文獻中有關(guān)當時漢語使用的描述也許會對這個問題的探討有一定啟發(fā)。如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序班中有潘德興者,為人伶俐,文筆足以同情,因其入來邀坐。先問閑說,應(yīng)對敏捷。余問貴鄉(xiāng)何處?姓名云何?年幾何?德興對曰:家在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姓潘名德興,年二十七。問來到北京幾年?答曰:四十七年,戊子來矣。問北京、浙江語音同耶?答不同。問子來此幾年通北京語乎?答半年通矣?!毙虬啵櫯F寺官名。《明史·職官志三》:“序班典侍班、齊班、糾儀及傳贊。”《清史稿·職官志二》:“序班掌百官班次。”序班的選用要求語音標準,《雍正實錄》載:“鴻臚寺序班,經(jīng)制六缺,例由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四省生員在京者,具呈考補?!庇纱丝梢?,北京話在清代漢語口語中的重要地位。
朝鮮燕行文獻中人稱代詞比較豐富,第一人稱有“我”、“余”、“俺”,如:順治元年《西行日記》:“我行暫駐,未及打火。”成以性《燕行日記》:“中火后發(fā)行,副使及余先到平山?!焙槊摹都壮窖嘈袖洝罚骸八脑露瘴煳纾畴m力不能圖之,其公事會議與否當聞見報知云?!痹谑褂妙l率上,“余”較為普遍,“俺”一般多用于對話中,“我”使用較少。第二人稱僅見“你”,如洪命夏《甲辰燕行錄》:“你面雖粗,你妻之顏何其美也?”第三人稱主要使用“渠”,如《燕山錄》:“沈陽衙譯龍立招見,渠之父母皆是平壤人,丁卯入來,能解我國語?!薄堆嗌戒洝罚骸奥?wù)哐诳诙?,渠亦俯伏而笑?!崩钿帧堆嗤炯o行》:“因渠私事,留于此地,今始告歸寄家信?!薄扒弊鳛榈谌朔Q代詞,至元明時期已在北方漢語口語中消失了,但其用法仍保留在朝鮮燕行文獻中。此外,燕行文獻中還涉及了一些常用的語法詞,如定中結(jié)構(gòu)助詞“的”、“底”以及“的”字短語,如趙珩《翠屏公燕行日記》:“與府尹酌酒敘別,頗有不平底心事。”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令掌庫的取上色酒來嘗味,其人即開罈滿斟一鐘進之?!表樦螘r期定中結(jié)構(gòu)助詞多用“底”,至康熙時期大多使用“的”。再如動態(tài)助詞“取”,如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去年春作一絕句,曰:鴨江西畔是遼城,匹馬榆關(guān)半月程,買取薊州數(shù)斗酒,燕京市工覓荊卿。”
朝鮮燕行文獻還保留了若干口語詞,這為清代漢語詞匯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下面將其輯錄出來,并結(jié)合其他材料,進行詮釋和考證。
打橫。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此地待客之禮,賓主例共一卓(桌),而尊客則不敢對坐,而坐于卓頭,是謂打橫?!卑矗捍驒M是指圍坐方桌時,坐在橫邊。該詞常見于明清小說中,如《水滸傳》第二四回:“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儒林外史》第四二回:“六老爺自己捧著酒奉大爺、二爺上坐,六老爺下陪,兩個婊子打橫。”
通共。順治六年《陽坡朝天日錄》:“跌相傳杯,不問誰人,所傳杯行到手,輒即接口,通共百余杯?!表n泰東《兩世燕行錄》:“以王薛所記算其道里,則燕京至中京九百一十里,中京去松山又八十里,則通共九百九十里計?!卑矗和ü玻痹~,“共計”、“一共”之意。近代白話作品較為常見,如《紅樓夢》第三四回:“如今我想,我已經(jīng)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
搗謊。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以此見之,首譯所傳果是搗謊之說也。”按:搗謊,即撒謊。該詞使用并不普遍,僅見于近代個別文學(xué)作品中,如《金瓶梅詞話》第七回:“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
真?zhèn)€。李正臣《燕行錄》:“初二日吾宿鳳城主人王哥之家,真?zhèn)€清人也?!卑矗赫?zhèn)€,副詞,“真的,的確”之意。由詞尾“個”構(gòu)成的副詞始見于唐代,如唐王維《酬黎居士淅川作》:“儂家真?zhèn)€去,公定隨儂否。”宋元明清時期使用更為普遍,現(xiàn)代漢語中僅僅保留在某些方言中。
音問。李渲《燕途紀行》:“狼山以后頻聞家鄉(xiāng)音問,亦嘗故國珍味,可慰客中愁懷?!卑矗阂魡?,即音信、音訊。唐劉長卿《石梁湖有寄》詩:“煙波日已遠,音問日已絕?!鼻鍚辆础杜c莊大久書》:“為別十三載,不得音問七年,然私心拳拳,如終日侍左右也。”
嚇、蝦。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皇帝侍衛(wèi)官謂之‘嚇’,而我國誤稱‘蝦’。是日金應(yīng)瀗來言,通官見書‘蝦’字大笑,曰:‘滿音稱侍衛(wèi)為嚇,何可作蝦字云?!卑矗菏绦l(wèi),滿語讀音為“Hiya”,漢語音譯一般寫作“嚇”、“蝦”或“轄”。由于滿語和漢語的接觸和影響,當時漢語中出現(xiàn)了很多滿語音譯詞。該詞也見于清代文學(xué)作品中,如《兒女英雄傳》:“當了個難的乾清門轄,好容易升了個等兒?!?/p>
中火。順治元年《沈陽日記》:“蔥秀山中火,瑞興宿所?!背梢孕浴堆嘈腥沼洝罚骸俺c副使陪大君發(fā)行,中火于坡州?!壁w珩《翠屏公燕行日記》:“十一月十三日,晴,發(fā)定州,郭山中火,夕到宣州?!卑矗翰殚啞稘h語大詞典》“中火”釋為“在旅途或勞動中休息進食。”本人認為釋義不確。“中火”一詞多見于明清白話小說中,如《警世通言》(上):“日光將午,到一村鎮(zhèn)。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中火”應(yīng)指途中午休用飯。
可見,朝鮮朝燕行文獻對明清時期的語言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如葛兆光所言:“真正在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中,既能擺脫‘以中國解釋中國’的固執(zhí)偏見,也能跳出‘以西方來透視中國’的單一模式,通過周邊豐富文獻資料和不同文化視角來反觀中國,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6](p4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