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遼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做一句空?!闭f的是治學和為文之道,實踐證明了它的真理性。如今有位學者,甘坐三十二年冷板凳,一門心思研究白樸,由于他把白樸研究的基礎(chǔ)夯得很扎實,又思想解放,敢于和善于發(fā)表新見卓識,他在白樸研究中取得的成果,終于成了海峽兩岸學術(shù)界的共識。2014年10月,臺灣的“國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36.5 萬字的著作《白樸著作生平論考》。這位學者,便是年近84歲的胡世厚先生。
白樸是我國元曲四大家(一說是“關(guān)(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一說是“關(guān)、白、鄭(光祖)、馬”)之一。自從白樸逝世后,評說和研究他的論著不絕。胡世厚先生于1980年決定研究白樸后,便從基礎(chǔ)工作做起。舉凡有關(guān)白樸的品評和資料,他都要把它們收集到手,而后加以考證、梳理、比較、研究,或表示贊同,或與之商榷,或進行質(zhì)疑,或予以批評,并撰寫了《20 世紀的白樸研究》一文(發(fā)表在《東南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上),系統(tǒng)梳理了白樸研究的發(fā)展。20世紀初期的20年,白樸研究的代表是王國維,他是現(xiàn)代研究白樸的開山祖師。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后,吳梅對白樸的研究,成就突出,他對白樸的雜劇、詞曲評價很高;但吳梅對白樸是哪地人“未加重視”,“時稱其為真定人,時稱其為隩州人,說法不一”。20世紀三四十年代,許多文學史和戲曲史的著作都論及白樸,“尤為值得稱道的是,已有十篇專文評論白樸,既有考辨,又有異議爭論”。鄭振鐸、蘇明仁、盧前、王季烈、劉大杰、邵曾祺、趙景琛、譚正璧、鄭騫、任中敏、豫源、隋樹森、戴不凡、馮沅君等學者,對白樸研究都作出了各自的貢獻。新中國成立后,白樸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所有文學史、戲曲史都論及白樸。專論白樸的文章到1956年后也陸續(xù)出現(xiàn),如陳健、徐凌云、宋蔭谷、于霞裳、沈善鈞等關(guān)于白樸的文章,推進了白樸研究。1959年,白樸的《墻頭馬上》被改編為昆曲重新登上舞臺,促進了學者對雜劇《墻頭馬上》的研究。1949—1966 的17年中,共發(fā)表了14 篇白樸研究的專文,“是白樸研究的一大進步”。但是,“文化大革命”的10年,卻“給白樸研究造成一片空白”。進入新時期以來,白樸研究“出現(xiàn)了蓬勃生機”?!?0年來,對白樸研究無論在研究方法的掌握和運用上,還是研究的深度和廣度,較之以往都有長足進步,成果豐碩”:出版專著三部、發(fā)表論文上百篇,“還有多種文學史、戲曲史著作,論及白樸及其著作”。胡世厚先生通過對白樸研究小史的撰寫,發(fā)現(xiàn)白樸及其著作是古典文學研究中的一座富礦,其中的資源相當豐富精采,需要進一步發(fā)掘和深入研究。胡世厚先生在做白樸研究這一基礎(chǔ)工作時,極其刻苦、細致,甚至1961年刊登在一家省報副刊上的2000 多字的文章,他都沒有忽視,加以收羅、評述。于是,在他手上,積累、掌握了白樸逝世后幾乎所有有關(guān)白樸的資訊,無人出其右。
沒有調(diào)查研究便沒有發(fā)言權(quán),不做好資料工作,夯實研究工作的基礎(chǔ),就不可能在研究中有真正的新知卓見。胡世厚先生在做好了資料工作,做到手中有據(jù)、心中有數(shù)以后,便以史料為基礎(chǔ)、為論據(jù),在以下有關(guān)白樸研究的重大問題上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創(chuàng)意的觀點。
一是關(guān)于白樸的卒年和籍貫問題。白樸生于1226年,史料確實,沒有爭議。但是,白樸的卒年,歷來有1285年、1292年以后、1306年以后、1307年、1312年以后多種說法。胡世厚先生根據(jù)史料,考證出白樸游維揚只能是元成宗大德十年的“丙午”即1306年,因此卒年當在1306年以后不遠。白樸的籍貫,有真定人,隩州人,后寓真定,或后寓建康;本為隩州或祖籍隩州,后流寓真定,故又為真定人等諸說。胡世厚先生根據(jù)大量史料考證出白樸出生于金都汴京(今河南開封),少年時代也是在開封度過的,因此說白樸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附近),生于汴京(即開封),流寓真定、建康,如此表述更為恰當。
二是白樸的拒仕元朝問題。歷來的評論家主導(dǎo)觀點是,他對蒙元民族歧視和民族壓迫政策不滿。如《中國文學史》(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196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認為:白樸“不愿出仕元朝”,“一方面‘放浪形骸’,‘玩世滑稽’,一方面在詞作中感嘆歷代的興亡,隱隱地寄托了自己的懷念故國的感情”。胡世厚先生對這種主導(dǎo)觀點獨持異議,他從《天籟集》詞中看到的是白樸對蒙元統(tǒng)一大業(yè)和為之建立功勛將相的竭力歌頌;交游的多是蒙元的權(quán)豪勢要;家庭受到蒙元權(quán)貴的庇護和特殊照顧,政治地位很高,生活優(yōu)裕;父親欲仕蒙元、兄弟仕元等?!皬纳鲜鏊膫€方面的情況看,看不出白樸對蒙元民族岐視和民族壓迫政策的不滿?!彼跃苁嗽且驗槊稍L期不舉行科舉,使白樸出仕的希望成了泡影,因而把自己所學,轉(zhuǎn)向文學創(chuàng)作。當史天澤薦白樸仕元時(1261),白樸已36歲,“熱烈的戲曲創(chuàng)作欲望,使他失去了為官作宦的興趣,因而便借口謝絕”。至于晚年在建康,友人再次舉薦他出仕,他便賦詞婉言回謝。胡世厚先生明確指出:“白樸不出仕蒙元的原因是復(fù)雜的,是多方面的,但其主要原因是個人的志趣,絕對不是對蒙元民族歧視、民族壓迫政策的不滿?!边@一觀點,實事求是,符合白樸的實際。
三是關(guān)于白樸的交游問題。前人有過一些考察,但較零散。胡世厚先生則對白樸的交游作了全面的、進一步的考察,“詳其生平大略者三十六人”。通過《白樸交游考》,胡世厚先生論述了白樸的興趣、愛好、追求、理想,對于后代學者理解白樸作品的取材、創(chuàng)作的題旨等很有幫助。同時,也證明白樸“交游的多是蒙元的權(quán)豪勢要”是歷史事實。
四是關(guān)于白樸的雜劇創(chuàng)作問題。白樸以其《梧桐雨》《墻頭馬上》《東墻記》等16 部雜劇著名于世,但留存下來的只有上述三部雜劇和《水流紅葉》《箭射雙雕》兩部雜劇的殘曲,這是非常可惜的。關(guān)于《梧桐雨》,多年來有“歌頌愛情”“評判政治得失”“表達滄桑之感”諸說,但胡世厚先生在《論白樸的歷史悲劇〈梧桐雨〉》(發(fā)表在《河北學刊》1985年第2 期)中發(fā)表了他的不同看法。他在文中提出:“《梧桐雨》通過唐玄宗寵幸楊貴妃的悲劇,深刻地揭露和鞭撻了驕奢淫逸、昏庸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形象地揭示了封建王朝盛極必衰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熱情地歌頌了人民群眾的敢于抗擊叛軍、共赴國難的愛國精神,深切地同情被侮辱、被損害的楊玉環(huán)。這樣的主題是積極的、進步的,具有當時的時代特征,於今仍有認識意義?!焙篮裣壬鷮Α段嗤┯辍返乃囆g(shù)成就更作了具體、細致、獨到的分析;同時也批評了《梧桐雨》的不足之處。胡世厚先生關(guān)于《梧桐雨》的“一家之言”出世,其后逐漸成為大陸學術(shù)界對《梧桐雨》的共識。
《墻頭馬上》的名氣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梧桐雨》,但毀譽皆有,評價不一。胡世厚先生的《論白樸的雜劇〈墻頭馬上〉》(發(fā)表在《中州學刊》1981年第1期),指出該劇“通過裴(少?。├睿ㄇЫ穑矍楣适碌那勖鑼?,熱情地歌頌了男女婚姻自主的合理性,猛烈地抨擊了戕害青年身心的封建禮教,鮮明地表現(xiàn)了青年追求理想愛情與個性解放的思想傾向,具有強烈的反封建意義”。尤其是李千金“與同時代愛情劇中出身于大家閨秀的崔鶯鶯、王瑞蘭、張倩女等形象相比,似具有更強烈的反抗精神,在我國古典的愛情戲曲中是不多見的”。而精心構(gòu)思戲劇沖突、刻畫人物性格,善于細節(jié)描寫和心理描寫,語言自然、優(yōu)美、富于個性則是《墻頭馬上》的三大藝術(shù)特色。
關(guān)于白樸的雜劇《東墻記》,《中國文學史》以為它“可能不是白樸的原作”。胡世厚先生根據(jù)元人鐘嗣成的《錄鬼簿》在白樸名下記載有《東墻記》,而《錄鬼簿》成書于元文宗天歷三年(1330年),相距白樸去世(1306年以后)僅二十幾年,認為它的記載應(yīng)當是可靠的。因此,胡世厚先生“據(jù)此而論,《東墻記》是白樸的作品,應(yīng)是確信無疑的”。有人說,《東墻記》有蹈襲《西廂記》之嫌,胡世厚先生則根據(jù)史料和他的考證,在《論白樸的雜劇〈東墻記〉》(發(fā)表在《吉林大學學報》1982年第1 期)一文中肯定“白樸的年代和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時期,都早于王實甫二、三十年,既然如此,《東墻記》成書當在《西廂記》之前”,所以,所謂《東墻記》蹈襲《西廂記》之說不能成立。繼而,胡世厚先生對《東墻記》的思想和藝術(shù)作了探幽索隱的分析,認為“《東墻記》作為戲劇發(fā)展的早期——元代初期的一部劇作,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應(yīng)該給予它以應(yīng)有的評價”。胡世厚先生的三論白樸雜劇的著述問世后,他作為“白樸研究專家”的聲譽在大陸學術(shù)界雀起。
關(guān)于雜劇《水流紅葉》與《箭射雙雕》,雖然留存下來的只有這二部雜劇的殘曲,胡世厚先生也從殘曲的實際出發(fā),顯示《水流紅葉》受了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一詩的啟示和影響,“繪形繪聲地描寫了韓翠顰的憂郁、苦悶、喜悅與歡樂,好像一首優(yōu)美動人的敘事詩”。而《箭射雙雕》則“是一部武打戲,這在白樸的劇作以至元雜劇中是不多見的”,“可看出作者創(chuàng)作時選材廣泛題材新穎的一個側(cè)面”。胡世厚先生對這兩部雜劇殘曲的評論也有新意。
五是關(guān)于白樸的散曲和詞創(chuàng)作問題。白樸不只是雜劇大家,也是散曲名家。歷來對白樸散曲的評價,只是從總體來說,并無具體細致分析論述的文字。胡世厚先生的《論白樸的散曲》(發(fā)表在《文學論叢》1983年第2期)填補了這一空白。他條分縷析了白樸的全部散曲,概括了白樸的散曲創(chuàng)作成就:繼承了古代詩詞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采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不僅影響著散曲的形成和發(fā)展,而且對今天新詩的創(chuàng)作也有借鑒意義”。
由于白樸的雜劇和散曲在元代名聲太盛,因此他的詞創(chuàng)作的聲望不大為人注意。又是胡世厚先生力辟王國維所謂白樸“所作《天籟集》,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的說法,通過對白樸詞《天籟集》的評論,在《一曲心靈剖白的歌》(發(fā)表在《中州學刊》1991年第2期)中肯定:“白樸詞篇篇‘皆肺腑流出’,率意而為,真實自然,可謂是‘我手寫我心’,因而同樣具有獨特的價值?!彼u“王國維貶低白樸詞作,未免失之偏頗”,這種從作品實際出發(fā)、敢于向權(quán)威挑戰(zhàn)的精神十分難得。
特別需要表彰的是,胡世厚先生發(fā)掘到了《白氏宗譜》。他在《白樸與白氏宗譜》(發(fā)表在《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5期)和《元代戲曲家白樸家譜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收錄在胡世厚著《古稀集——中國古代戲曲小說論》)中記述了《白氏宗譜》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指出《白氏宗譜》的主要意義和價值:對研究白樸的家世、生平、封贈有重要意義,解決了長期困擾學術(shù)界因無資料而不能解決的問題(如白樸有兩房妻室五子二女);為歷史人口學,為人口遷徙、人口發(fā)展的研究提供了有價值的資料;對于研究金元明清八百年來的封建文化、教育傳統(tǒng)、家禮、風俗人情,是不可多得的資訊;對譜諜學研究也有重要意義。尤其值得一說的是,胡世厚先生根據(jù)《白氏宗譜》提供的信息,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查閱了古今編纂的有關(guān)史志,并親自到南京探尋考察,考知白樸晚年遷居建康,居住在建康府城內(nèi)秦淮河南岸的桐樹灣,在這里生活了近30年,并卒于此地,據(jù)此寫出《白樸晚年生活卒地考》(發(fā)表在南京大學《戲劇論叢》2012年第8輯)。這是胡世厚先生32年寫的有關(guān)白樸的最后一篇論文。至此,胡世厚先生的白樸研究給自己打上了完美的句號?;侍觳回摗鞍宓矢首昀洹钡膶W人,臺灣的戲曲研究叢書總策劃曾永義先生對胡世厚先生的《白樸著作生平論考》充分肯定,并迅速安排出版。胡世厚先生白樸研究的新見卓識遂為海峽兩岸共知。今后,誰要研究白樸,作為參考書,就必得閱讀這部著作了。我為胡世厚先生賀,更希望他在身體情況允許的前提下,為我國古典戲曲研究作出新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