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桐生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中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510420)
商周銘文是中國上古時代最古老的文體之一,它起源于殷商中后期,在西周時期臻于鼎盛,進入東周以后迅速由盛轉(zhuǎn)衰,在戰(zhàn)國末期走向沒落。郭沫若在《兩周金文辭大系》一書中,將商周青銅器鑄造劃分為濫觴期(殷商前期)、勃古期(殷商后期至西周成、康、昭、穆之世)、開放期(西周恭、懿至春秋中葉)、新式期(春秋中葉至戰(zhàn)國末年)四個時期。①后來郭沫若在《青銅器時代》一文中,根據(jù)銅器的花紋、形制、文體、字體,對先秦青銅器發(fā)展又有新的劃分:一是鼎盛期,為殷代及周室文、武、成、康、昭、穆諸世,銘文文體字體端嚴而不茍且;二是頹敗期,為西周恭、懿至春秋中葉,銘文文體字體異常草率,字數(shù)較前期為多;三是中興期,為春秋中葉至戰(zhàn)國末年,銘文文體多韻文;四是衰落期,為戰(zhàn)國末葉以后,文體字體簡陋不堪。比較郭氏前后兩種說法,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更合適一些。商周銘文與青銅器的發(fā)展軌跡大勢相同,但兩者并不完全是重合的關(guān)系,例如,殷商最早的青銅器上并無銘文;在青銅器考古上,西周穆、恭之世是一個分界點,而穆、恭前后的銘文并未產(chǎn)生劃時代的巨變。本文根據(jù)商周銘文發(fā)展的實際情況,將銘文語言發(fā)展劃分為四個時期:從武丁晚期到文丁為銘文語言濫觴期;從殷末帝乙、帝辛到西周為興盛期;春秋為蛻變期,戰(zhàn)國為衰落期。
因其鑄于青銅彝器之上,商周銘文不像先秦簡帛文獻那樣受到后世傳播因素的諸多影響,它們沒有歷代傳抄所造成的文字訛誤,也沒有經(jīng)學(xué)今古文之爭所造成的不同版本的文字差異,除了少數(shù)文字因為青銅器銹蝕、磨損而模糊不清之外,它們基本上保持了原始的商周文字風貌,堪稱是原汁原味的商周文學(xué)文獻。銘文語言是商周文學(xué)語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考察商周銘文語言的發(fā)展演變,可以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商周文學(xué)語言的演進軌跡。
商周銘文始于何時?這要根據(jù)考古文獻來斷定。盤庚、小辛、小乙時期的青銅器尚無銘文,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青銅器銘文是武丁晚期作品。從武丁晚期到文丁,是殷商銘文的濫觴期。此時銘文比較簡單,少則一兩個字,多則三五個字。有些銘文記載族名,如“亞舟”(《殷周金文集成》2.380)、“亞弜”(《殷 周 金 文 集 成》2.383)、“夫 冊”(《殷 周 金 文 集 成》2.392)、“尹 舟”(《殷 周 金 文 集 成》3.1458)、“告寧”(《殷周金文集成》3.1368)、“戈寧”(《殷周金文集成》3.1448)、“鄉(xiāng)寧”(《殷周金文集成》3.1362)、龍(《殷周金文集成》13.7534)、鳶(《殷周金文集成》2.359)、專(《殷周金文集成》2.365)、象(《殷周金文集成》13.7509)、好(《殷周金文集成》3.761)、戈(《殷周金文集成》3.766)、匿(《殷周金文集成》2.365)、史(《殷周金文集成》3.448)、貯(《殷周金文集成》2.375)等等。有些銘文記載器主之名,如“山婦”(《殷周金文集成》11.6144)、“子妥”(《殷周金文集成》3.1301)、“守婦”(《殷周金文集成》6.3082)、“婦好”(《殷周金文集成》3.1337)、“子衛(wèi)”(《殷周金文集成》3.1307)、“婦旋”(《殷周金文集成》3.1340)、“子戊”(《殷周金文集成》3.1316)等等。有些銘文記載被祭者之名,如“祖丁”(《殷周金文集成》3.798)、“父己”(《殷周金文集成》3.801)、“母乙”(《殷周金文集成》3.1281)、“戈祖辛”(《殷周金文集成》3.1511)、“史母癸”(《殷周金文集成》6.3225)、“司(一說“司”當為“后”)母戊”(《殷周金文集成》1706)等等。其中“戈祖辛”、“史母癸”中的“戈”、“史”是作器者之名,“祖辛”、“母癸”是所祭對象之名。有些銘文標記銅器所放位置,如侯家莊西北岡1001號商代墓葬出土的三件盉,銘文分別為“左”(《殷周金文集成》15.9315)、“中”(《殷周金文集成》15.9316)、“又(右)”(《殷周金文集成》15.9317),這三條銘文就是標明三件盉在墓室擺放的位置。有些銘文記載作器名稱,如“寢小室盂”(《殷周金文集成》16.10302)。有些銘文記載職官,如“祝冊”(《近出殷周金文集錄》3929.J849)。早期銘文中有一些通假字,如“帚”通“婦”,“又”通“右”等。從文學(xué)語言角度來看,這些早期銘文大都是單詞或詞組,它們只是青銅器上的標記,還不能算是一種獨立文體,更談不上有什么文學(xué)性。不過它們?yōu)槿蘸筱懳牡陌l(fā)展作了必要的準備,后來的銘文就是在這些只言片語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
從殷末帝乙、帝辛到西周時期是銘文的黃金時代,銘文結(jié)束了只有廖廖數(shù)字的格局,形成一種獨立文體,進入蓬勃發(fā)展的興盛階段,至此銘文語言才有文學(xué)性可言。此期銘文在篇幅、內(nèi)容、形式各方面都有較大的拓展。從篇幅來看,帝乙、帝辛時期開始出現(xiàn)三四十個字的記事銘文,如《我方鼎銘》41字,《四祀邲其壺銘》42字,不過最長仍不超出50字。進入西周以后,銘文的篇幅繼續(xù)擴展,如成王時期的《何尊銘》119字,康王時期的《沈子也簋蓋銘》149字,同期的《麥方尊銘》167字,《大盂鼎銘》291字,《小盂鼎銘》可辨識的字有290左右,昭王時期的《作冊令方彝銘》187字。到了西周中晚期,長篇銘文相繼涌現(xiàn),如《曶鼎銘》380個字,《毛公鼎銘》有497個字。篇幅長短雖然不是衡量銘文語言藝術(shù)的唯一尺度,但銘文太短,內(nèi)容就不可能厚重,語言藝術(shù)也缺少創(chuàng)造空間。此期銘文一般都具備作器時間、作器緣由、作器紀念對象、作器目的等基本要素。有些銘文記事非常詳細,如武王時期的《天亡簋銘》詳細地記載了周武王舉行大禮、泛舟大池、祀于天室、大宴賓客等一系列活動,記述的重點是名叫天亡的器主輔助武王祭祀文王和上帝??低鯐r期的《麥方尊銘》先記載麥國君主被改封于邢以及邢侯輔助周王祭祀、乘舟行禮、入寢等行程,然后記載邢侯賜金于作冊麥,最后以麥祝頌作結(jié)。絕大多數(shù)銘文都是一銘記一事,但亦有少數(shù)銘文記載兩件事,如《曶鼎銘》前半篇載周王冊命曶繼承祖考卜事,后半篇記載曶為五名奴隸訴訟之事。《大克鼎銘》前半段贊美其祖師華父服事周恭王的功德,后半段記載周孝王對克的冊命。此期銘文記載內(nèi)容非常廣泛,包括賞賜、訓(xùn)誥、冊命、祭祀、燕饗、田獵、征伐、記功、出使乃至奴隸買賣、土地轉(zhuǎn)讓、刑事訴訟、盟誓契約等方面,而記載功勛榮寵、頌揚先祖美德,則是此期銘文中最常見的內(nèi)容。訓(xùn)誥和冊命本是《尚書》所載內(nèi)容,銘文將訓(xùn)誥、冊命鑄于彝器,使銘文內(nèi)容與《尚書》產(chǎn)生交叉現(xiàn)象,某些記載訓(xùn)誥、冊命的銘文可以稱之為“紙上的尚書”,如成康時期的《何尊銘》、《大盂鼎銘》、《邢侯簋銘》等,內(nèi)容都與《尚書》文獻相近。西周中后期,記載訓(xùn)誥、冊命的銘文大量涌現(xiàn),如《師酉簋銘》、《師虎簋銘》、《頌鼎銘》、《班簋銘》、《師克盨銘》、《膳夫山鼎銘》、《師虎簋銘》、《即簋銘》、《曶鼎銘》、《卯簋蓋銘》、《師詢簋銘》、《吳方彝蓋銘》、《王臣簋銘》、《免尊銘》、《免簋銘》、《揚簋銘》、《牧簋銘》、《弭伯師耤簋銘》、《元年師兌簋銘》、《三年師兌簋銘》、《師晨鼎銘》、《諫簋銘》、《頌鼎銘》等都是記載周王訓(xùn)誥和冊命。銘文屬于上古應(yīng)用文體,其形式的最大特點是程式化。帝乙、帝辛時期的銘文出現(xiàn)“用乍(作)某尊彝”的格式套語,記載日期也形成了“才(在)某月隹王某祀”的固定格式。西周成康以后,銘文出現(xiàn)“某拜稽首,對揚王休,用乍某尊彝,其眉壽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之類的程式化套語。
要研究商周銘文語言,首先必須了解商周文學(xué)語言的大環(huán)境。商周時期有兩套文學(xué)語言:一是在殷商形成并為西周所繼承的殷商古語,特點是語匯艱深晦澀,遠離當時口語,程式化特色明顯,這種語言多用于王朝重大典禮和嚴肅場合,代表作是《尚書》、《詩經(jīng)》雅頌和甲骨卜辭;二是相對自由的早期文言,這種語言出現(xiàn)于西周早期,在西周中期得到較大發(fā)展,它接近當時民眾生活口語,多用于相對次要的燕饗禮儀和普通文化場合,《周易》、《詩經(jīng)》風詩、《國語·周語》都采用這種語言。殷周青銅禮器的器主都是上層貴族,他們愛好高貴、典雅、艱深、嚴肅的文風,以此展示他們的雍容華貴和高深的文化素養(yǎng),而他們鑄器目的是為了子孫萬代永久寶用,因此殷周器主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采用殷商古語。不過在語言運用方面,銘文似乎較《尚書》、《詩經(jīng)》雅頌、甲骨卜辭要滯后一些。以殷商中后期為例,當時《商書》、《商頌》的語言運用已經(jīng)達到相當高的水平,而殷商中晚期的銘文尚處于稚嫩的起步階段。即使是在進入西周以后,銘文語言進展也略后于《尚書》、《詩經(jīng)》,不少語匯都是先用于《尚書》、《詩經(jīng)》,其后才鑄于銅器銘文。
此期銘文中有不少難字,這些難字多集中在人名、地名、官名、祭名、物名之中,有些難字至今未被認出。如果將經(jīng)過后人傳抄整理的簡帛文獻與青銅器銘文作一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文字使用上明顯不同。簡帛文獻的文字經(jīng)過歷代后人整理,不少通假字、假借字可能在傳抄過程中被后人改為本字,特別是在秦始皇推行書同文政策之后,簡帛上的文字多被改為規(guī)范的本字。商周時期由于文字數(shù)量比后世少,文字使用又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因此銘文中尤多通假字或假借字。①本有其字而借用他字為通假字,本無其字而借用音同音近字為假借字。但在實踐上,商周銘文中的通假字、假借字頗不易分。有人認為商周時期都是假借字,戰(zhàn)國以后才有通假字。商周銘文通假字中存在各種情形。有的通假字是以偏旁代替合體,此類通假字在銘文中最多,例如,“隹”通“唯”,“正”通“征”,“彡”通“肜”,“乍”通“作”“詐”“祚”,“各”通“格”,“兄”通“貺”,“豊”通“禮”,“每”通“敏”,“白”通“伯”,“?!蓖ā氨 ?,“古”通“姑”,“茍”通“敬”,“谷”通“?!?,“或”通“國”,“土”通“社”,“立”通“位”,“生”通“姓”,“工”通“功”“厤”通“曆”,“女”通“汝”,“古”通“故”,“田”通“甸”,“酉”通“酒”,“匿”通“慝”,“辰”通“晨”,“孚”通“俘”,“登”通“鄧”,“冬”通“終”,“禽”通“擒”,“義”通“儀”,“兩”通“輛”,“褱”通“懐”,“妥”通“綏”,“乞”通“訖”,“者”通“諸”,“中”通“仲”,“耤”通“藉”,“史”通“使”,“且”通“祖”,“匕”通“妣”,“帝”通“禘”,“司”通“祠”,“名”通“銘”,“錄”通“祿”,“申”通“神”,“石”通“祏”,“北”通“邶”,“氏”通“祇”,“益”通“謚”,“朝”通“廟”,“卑”通“俾”,“共”通“恭”,“屯”通“純”,“壽”通“儔”,“正”通“整”,“雁”通“膺”,“見”通“覲”,“麃”通“鑣”,“曾”通“增”,“昜”通“陽”“場”,“雚”通“觀”,“鞏”通“恐”,“右”通“佑”,“疋”通“胥”,“啚”通“鄙”,“內(nèi)”通“納”,“乎”通“呼”,“吳”通“虞”等。有些通假字是采用與本字音同、音近或聲母、韻母相近的字,如“子”通“巳”,“商”通“賞”,“才”通“在”,“友”通“有”“佑”,“衣”通“殷”,“又”通“有”“右”,“匍”通“溥”,“逌”通“攸”,“噩”通“鄂”,“哀”通“愛”,“邵”通“昭”,“義”通“宜”,“寮”通“僚”,“獣”通“狩”,“事”通“使”,“柞”通“作”,“竟”通“競”,“望”通“忘”,“客”通“格”,“寶”通“保”,“首”通“手”,“靜”通“靖”,“凡”通“泛”,“妹”通“昧”,“灋”通“廢”,“匽”通“燕”,“倗”通“朋”,“眚”通“省”“生”,“玟”通“文”,“珷”通“武”,“郷”通“向”,“爵”通“恪”,“異”通“翼”,“考”通“孝”,“亡”通“無”,“啻”通“敵”,“井”通“型”“邢”,“剌”通“烈”,“昏”通“聞”等。有些通假字則是采用與本字形近的字,如“母”通“毋”,“肄”通“肆”,“不”通“丕”,“也”通“它”等。有些是上古因音近或形近而形成的通假字,如“尸”通“夷”,“述”通“墜”,“弔”通“叔”,“某”通“誨”,“兄”通“荒”,等等。
在詞匯方面,殷末帝乙、帝辛和西周武、成時期銘文用詞比較簡單樸素,以單音節(jié)詞匯為主。從西周康王時期開始,銘文中的雙音節(jié)語匯漸漸增多,詞匯呈現(xiàn)出逐步豐富的趨勢。以《大盂鼎銘》為例,文中就有“不(丕)顯”、“四方”、“妹(昧)晨”、“朝夕”、“奔走”、“召夾”、“罰訟”、“人鬲”等雙音節(jié)詞。銘文作者注意選用不同詞語表達同一意思,例如,僅表示賞賜、給予意思的動詞,銘文就有“畀”、“兄(貺)、“赍”、“商(賞)”、“易(錫)”、“益”、“厘”、“饋”、“賄”、“贈”、“授”、“稟”、“遺”、“綏”、“惠”、“匄”等詞語。其他如“對揚”和“答揚”、“敏揚”,“皇休”與“魯休”,都是用不同詞語來表達相同意思。由于西周銘文多為紀賞、頌德之作,因此多用頌揚性詞語。如頌揚王侯時多用“不(丕)顯”、“異(翼)”、“休善”、“穆穆”、“懿釐”,稱頌天命時用“冬(終)命”,贊美祖考時稱“文人”、“文祖”、“文考”、“文母”,贊美先祖美德時用“淵克”、“競敏”、“休宕”、“恭純”,祝福尊者長壽用“萬年壽考”、“黃耇”、“黃發(fā)臺背”等語。恭王時期的《史墻盤銘》歷頌文、武、成、康、昭、穆等先王功績,作者在每一位周王前都用了一個修飾語,如用“強圉”修飾武王,用“憲圣”修飾成王,用“睿哲”修飾康王,用“宏魯”修飾昭王,等等。孝王時期的《克鐘銘》歌頌其祖師華父:“沖襄厥心,寧靜于猷,淑哲其德?!币庵^其祖師華父心地虛空而謙遜,寧靜于心,具備美善明智之德。有些銘文運用疊字,諸如“冬冬(終終)”、“晏晏”、“穆穆”、“豐豐”、“異異(翼翼)”、“鎗鎗”、“徵徵”、“鏓鏓”、“雝雝”、“桓桓”等等,給銘文帶來一定的音樂效果。銘文中出現(xiàn)的一些語氣詞,如“已”、“嗚呼”、“繇”、“叡”、“遹(聿)”、“率”、“不(丕)”等,它們與《尚書》中語氣詞有交集關(guān)系。銘文語法結(jié)構(gòu)與后世大體相同,但也有少數(shù)特殊語法現(xiàn)象。有些銘文用補語承擔定語功能,如《御正衛(wèi)簋銘》:“懋父賞御正衛(wèi)馬匹自王?!保?]84此句意思是說,伯懋父將王賞賜的馬轉(zhuǎn)賜給御正衛(wèi)。銘文中的補語“自王”放在雙賓語“御正衛(wèi)”、“馬匹”之后,而按照后世漢語語法,“自王”應(yīng)該是“馬匹”的定語。銘文中被動句的結(jié)構(gòu)也與后世不盡相同,如《臣卿鼎銘》:“臣卿易(錫)金?!保?]88此句意為公賜臣卿金。臣卿是此句的受賜者,此句可以視為意念被動句。再如《應(yīng)侯見工鐘銘》:“應(yīng)侯見工遺王于周。”[1]163此句意謂應(yīng)侯見工在宗周受到周王饋贈。應(yīng)侯見工的“遺”實際上是被遺。與此類似的還有《井鼎銘》:“攸易魚。”[1]231這是說周王將所打的魚分賜給井,“攸易”實際上是“攸被易”。《麥方尊銘》:“乍(作)冊麥易(錫)金于辟侯。”[1]46此句中賜予者為“辟侯”,作冊麥是受賜者。銘文還有倒文現(xiàn)象,如《王臣簋銘》:“不敢顯天子對揚休?!保?]177正常的語序是“敢對揚天子不顯休”?!犊吮S銘》:“敢對天子不顯魯休揚?!保?]221這句話本應(yīng)寫為“敢對揚天子不顯魯休”,作者將“揚”字置于句后。
由于商周銘文與《尚書》、《詩經(jīng)》雅頌語境相近,因此銘文中不少語匯見于《尚書》、《詩經(jīng)》雅頌。例如,《周公簋銘》、《大盂鼎銘》、《邢侯簋銘》、《效尊銘》中的“奔走”一語,見于《周頌·清廟》。銘文中經(jīng)常使用的“對揚”,即《周頌·清廟》中的“對越”?!斗必浙憽?、《靜簋銘》中的“無斁”,即《周頌·清廟》中的“無射”。《大盂鼎銘》中的“作邦”,見于《大雅·皇矣》,意為“建國”?!洞笥鄱︺憽分械摹懊贸剑脸浚焙汀缎∮鄱︺憽分械摹懊羻剩了保娪凇吨軙つ潦摹?,意指天快亮之時?!蹲鲀粤罘揭豌憽分械摹白笥摇?,見于《商頌·長發(fā)》,意為輔助?!妒穳ΡP銘》“周邦”一詞,見于《大雅·崧高》和《江漢》。《剌鼎銘》中“天子萬年”之語,見于《大雅·江漢》?!栋囿憽贰罢Вㄗ鳎┧姆截剑O)”之語,近于《商頌·殷武》“四方之極”。《班簋銘》“否(不)畀屯(純)陟”,語近《周書·多方》“惟天不畀純”?!鹅o簋銘》“小子”之稱,又見于《周書·酒誥》和《大雅·思齊》,意指貴族子弟?!妒穳ΡP銘》“上下”一詞,見于《周書·召誥》?!妒穳ΡP銘》“遠猷”一詞,見于《大雅·抑》。《昊生鼎銘》“文人”一語,見于《大雅·江漢》、《周書·文侯之命》等文獻,意為文德之人。《尨姞敦銘》、《齊子仲姜镈銘》中的“彌生”,即《大雅·卷阿》“彌性”,意為“永命”?!睹︺憽返摹安煌シ健?,見于《大雅·韓奕》,意為“不朝之國”。《虢季子白盤銘》中的“戎工”,即《大雅·江漢》之“戎公”,指的是兵事。《盠駒尊銘》中的“不其”,就是《周書·大誥》、《立政》中的“丕丕基”,意為“偉大的基業(yè)”。其他如“拜手稽首”、“萬壽無疆”等等,都是銘文、《尚書》、《詩經(jīng)》共同使用的語言。
大約從西周恭王時代起,有些銘文學(xué)習《詩三百》,在散文中雜用四言句,并在句末用韻。如恭王時期的《史墻盤銘》,就是一篇雜用四言句的銘文,文中“王”、“邦”、“方”、“疆”、“行”諸字押韻。又如:《史免簋銘》:“史免乍(作)旅簠,從王征行,用盛稻粱。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享?!薄靶小薄ⅰ傲弧薄ⅰ跋怼比盅喉崱!栋坠负呫憽罚骸耙嘈帱S,用成(盛)焦稻需(糯)粱,我用召卿事(士)辟王,用召者(諸)考者(諸)兄,用祈眉壽多福無疆,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享。”“黃”、“粱”、“王”、“疆”、“享”押韻。再如《虢季子白盤銘》:“不(丕)顯子白,壯武于戎工(功),經(jīng)維四方,搏伐玁狁,于洛之陽,折首五百,執(zhí)訊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獻馘于王。王孔加(嘉)子白義。王各(格)周廟宣榭,爰卿(饗)。王曰:‘白父孔又(有)光?!踬n乘馬,是用左(佐)王,賜用弓、彤矢,其央;賜用戉(鉞),用政(征)蠻方。子子孫孫萬年無疆?!薄胺健薄ⅰ瓣枴?、“行”、“王”、“饗”、“光”、“央”、“方”、“疆”諸字押韻。[1]181,219,308西周銘文用韻以幽、東、陽、真幾部為主,這與《周頌》的用韻情況大致相符。[2]銘文中出現(xiàn)四言韻文,顯示出銘文與詩歌趨同的用語傾向。不要輕視這些用韻的四言銘文,中國漢代以后的四言押韻銘文就是從這里發(fā)端的。
興盛期的商周銘文語言,從片言只語起步,迅速發(fā)展成一種獨立文體語言,遣詞造句日趨豐富,逐步凝煉成博約溫潤的語言風格。它以簡煉的語言形式來記事表情,古奧典雅,內(nèi)涵厚重,在語言風格上略近《尚書》而又自成一體,代表了商周銘文語言的最高成就。
青銅器銘文在經(jīng)歷了幾百年西周興盛期之后,伴隨著西周禮樂制度的崩壞,在春秋進入蛻變期。其蛻變體現(xiàn)在:形制以中短銘為主,銘文語言文化內(nèi)蘊縮減,語言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衰退。
由于王權(quán)衰微,昔日那種對揚王休、歌頌王室恩寵的歷史文化氛圍不再,因此記載周王訓(xùn)誥、冊命、賞賜的銘文大為減少。銘文的倫理色彩較西周也有所消褪,有些銘文說作器目的是為了娛樂,如《子璋鐘銘》:“用匽(宴)以喜,用樂父兄者(諸)士,其眉壽無基(期)?!保?]406《王孫遺者鐘銘》:“用樂嘉賓父兄,及我倗(朋)友?!保?]427《邾公牼鐘銘》:“臺(以)樂其身,以宴大夫,以喜者(諸)士?!保?]524《邾公華鐘銘》:“臺(以)樂大夫,臺(以)宴士庶子。”[3]525這些表述在西周是很少見的。春秋青銅器主多為各諸侯國君臣?,F(xiàn)存的春秋青銅器,所屬的諸侯國有吳、越、徐、陳、蔡、邳、胡、許、番、息、江、黃、邛、鄀、楚、曾、鄧、鄶、戴、宋、杞、滕、魯、費、薛、邾、郳、鑄、邿、齊、紀、燕、中山等國。各諸侯國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化、物產(chǎn)條件不盡相同,因此各國銘文呈現(xiàn)出不同特色。例如,東南吳、越以善鑄青銅鉤劍聞名于世,他們多勒銘于戈、矛、劍、戟之上,這些兵器本身面積就小,銘文字數(shù)自然就少。楚為南方新崛起的泱泱大國,刻意學(xué)習北方文化,因此春秋楚銘形式多樣,不拘一格,既有像《王子午鼎銘》那樣以崇孝祈壽為宗旨的銘文,也有像《卲王簋銘》那樣標記性的短銘。齊國自西周以來為東方大國,一些世卿家族有一定的文化積累,為后人留下了較有內(nèi)涵的銘文,如《叔夷鎛銘》、《叔夷鐘銘》是春秋罕見的長銘,銘文記載齊靈公對正卿叔夷的三次訓(xùn)誥,頗有西周訓(xùn)誥銘文遺風,只不過此類銘文在春秋時期數(shù)量太少。
春秋銘文語言的發(fā)展大趨勢是由繁趨簡,內(nèi)涵平淡?,F(xiàn)存春秋銘文以中短篇居多,例如,《邗王是埜戈銘》:“邗王是埜(野)乍(作)為元用?!保?]364《大王光戈銘》:“大 王光爰自 乍(作)用戈?!保?]366《越王勾踐劍銘》:“越王勾踐自乍(作)用劍。”[3]372《江小中母生鼎銘》:“江小中母生自乍(作)甬(用)鬲。”[3]413《宋公戌鐘銘》:“宋公戌之謌(歌)鐘。”[3]505《滕侯吳戟銘》:“滕侯吳之……?!保?]515此類銘文僅標明器主,談不上有什么歷史文化內(nèi)涵。有些銘文簡單地表達了器主愿望,如《鄭伯盤銘》:“奠(鄭)白(伯)乍(作)盤也(匜),其子子孫孫永寶用。”[3]498《魯大左司徒元鼎銘》:“魯大左司徒元乍善(膳)鼎,其萬年眉壽,永寶用之?!保?]520這些銘文由某人作某器以及祝福套語組成,質(zhì)木無文。其他如《王子于戈銘》、《吳王孫無壬鼎銘》、《陳侯鼎銘》、《陳侯壺銘》、《蔡侯方壺銘》、《蔡侯朱之缶銘》、《蔡公子果戈銘》、《蔡公子加戈銘》、《王子嬰次鑪銘》、《楚王孫漁戈銘》、《楚子鼎銘》、《鄧子午鼎銘》等都只有廖廖數(shù)字,似乎又回到殷末銘文狀態(tài)。
有些春秋銘文沿襲西周中后期以來四言押韻傳統(tǒng),將銘文往四言韻文方向推進一步。茲舉數(shù)例:《吳王光鑑銘》:“用享用孝,眉壽無疆。往己叔姬,虔敬乃后,孫孫勿忘?!保?]365《陳公子甗銘》:“用征用行,用蒸稻梁,用祈眉壽,萬年無疆,子孫是尚?!保?]390《蔡侯尊銘》:“威義(儀)遊遊,霝頌讬商(彰)。康娛龢好,敬配吳王。不諱考壽,子孫蕃昌。永保用之,冬(終)歲無疆?!保?]394這些語句基本上都是四言,句句押韻?!恫毯铉娿憽枫懳姆?0句,只有2句是五言,其余18句全為四言?!锻鯇O遺者鐘銘》共26句,除4句之外,其余22句全為四言??梢悦黠@看出春秋銘文有意學(xué)習《詩經(jīng)》語言形式。
青銅器銘文在戰(zhàn)國時期繼續(xù)凌遲頹勢,至戰(zhàn)國末葉宣告衰亡。
戰(zhàn)國前中期有幾篇大型銘文?!对钜揖庣娿憽饭?4篇,凡2828字。各件編鐘銘文標明此鐘的音階名稱,詳細記載該鐘所置律名、階名和變化音名,銘文中多音樂術(shù)語,這是戰(zhàn)國時期彌足珍貴的音樂文獻?!抖蹙龁⒐?jié)銘》分為車節(jié)銘和舟節(jié)銘,車節(jié)銘147字,舟節(jié)銘164字。這是楚懷王頒發(fā)給鄂君啟運輸貨物的免稅通行憑證,屬于典型的應(yīng)用文字。這些銘文經(jīng)濟、音樂文獻價值雖高,但談不上有多少語言藝術(shù)成就。語言藝術(shù)價值較高的是《中山王鼎銘》,這篇銘文469字,贊美中山國相赒(即司馬憙)輔佐幼主、伐燕得地的功績。銘文中有一些名言警句,如“與其汋(溺)于人施(也),寧汋(溺)于淵”,“事少女(如)長,事愚女(如)智,此易言而難行施(也)”。銘文用充滿情感氣勢的語句贊美國相赒開拓疆宇的功績:“含(今)吾老赒親帥參(三)軍之眾,以征不宜(義)之邦,奮桴振鐸,辟啟封疆,方數(shù)百里,剌(列)城數(shù)十,克敵大邦。”[3]567-569這些語言顯然打上了戰(zhàn)國鋪張揚厲、辯麗恣肆的時代印記?!吨猩酵醴綁劂憽肥恰吨猩酵醵︺憽返逆⒚闷?50字,銘文贊美司馬憙的功績,但采用了四言押韻的形式,例如:“節(jié)于禋齊,可法可尚;以卿(饗)上帝,以祀先王。穆穆濟濟,嚴敬不敢怠荒。因載所美,邵(昭)察皇工(功),詆郾(燕)之訛,以儆嗣王?!薄蚌浚ㄎ┠嫔?,隹(惟)順生福,載之簡策,以戒嗣王。惟德附民,惟宜(義)可長。子之子,孫之孫,其永保用亡(無)疆?!保?]574,575結(jié)合當時情勢推測,這兩篇銘文雖然系于中山王名下,實則可能是出于權(quán)臣司馬憙的精心運作,司馬憙希望將他的功業(yè)勒于金石,以流芳千古,因此才組織文士寫下如此精彩的銘文。
像《中山王鼎銘》、《中山王方壺銘》這樣有文采的長銘在戰(zhàn)國畢竟是極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戰(zhàn)國銘文語言持續(xù)走向萎縮。主要表現(xiàn)是:勒銘變鑄為刻,不少銘文字跡粗劣草率,簡陋隨意,形式簡短,質(zhì)木無文,有的銘文僅記載銅器斤兩容量,或者記載鑄器工人之名,似乎又重新回到殷商標記式銘文的原始狀態(tài)。少數(shù)銘文簡單地說明鑄器宗旨,如《曾姬無卹壺銘》說作壺是“望安茲漾陵”,《邳伯罍銘》說鑄器目的是“用祈眉壽無疆”,《陳逆簋銘》說簋是為“皇祖大宗”所作,“臺(以)匄羕(永)令(命)眉壽”,《十四年陳侯午敦銘》說為皇妣孝大妃作器是“臺(以)烝臺(以)嘗,保又(有)齊邦”,這些銘文雖然不能說意蘊深厚,但語言文字之后多少寄寓有一些思想。更多的戰(zhàn)國銘文沒有思想文化底蘊,缺少宗教、政治、倫理、歷史、文化內(nèi)涵。如《大后廚官鼎銘》:“鑄客為大后脰官為之?!薄锻鹾罅叶广憽罚骸拌T客為王后六室為之?!薄都瘡N鼎銘》:“鑄客為集脰為之。”[3]440,441,443這些銘文僅簡單地標明鑄客為器主制作。有些銘文更為簡單,如戰(zhàn)國早期《越王者旨於睗劍銘》:“越王者旨於睗?!保?]375“越王者旨於睗”就是越王與夷?!对酵鮿︺憽吩趧Ρ捶较蜩T了四個“戉王”,未鑄越王之名,這樣的銘文只是標記器主,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算不上。有些銘文標明銅器之所屬,例如,《曾侯乙戈銘》:“曾侯乙之寢戈?!保?]455《哀成叔豆銘》:“哀成叔乍豆?!保?]501《宋公得戈銘》:“宋公得之造戈?!保?]508《陳侯因咨戟銘》:“陳侯因咨造?!保?]560《商鞅戟銘》:“十三年,大良造鞅之造戟?!保?]611這些銘文僅具標識意義。有些銘文連器物名稱也予以省略,如《郾侯載矛銘》:“郾(燕)侯載乍(作)左軍。”[3]565銘文意思是說燕侯載所作器為左軍用矛,省去關(guān)鍵性詞語“矛”字。與此類似的還有《郾王職戈銘》:“郾(燕)王職乍(作)御司馬?!保?]565有些銘文僅記載銅器的斤兩容量,如《廿八年平安君鼎銘》、《卅二年平安君鼎銘》、《梁上官鼎銘》等。有些銘文雖然略長一點,但也只是簡單地記事,如戰(zhàn)國晚期《楚王盦章鎛銘》:“隹(惟)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陽,楚王盦章乍(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陽,其永寺用享?!保?]430銘文簡要敘述了楚王盦章行動蹤跡、為曾侯乙鑄作宗彝以及安放彝器的經(jīng)過幾件事,如同記流水賬,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無足觀瞻。既無社會內(nèi)涵,又不具藝術(shù)審美價值,青銅器銘文至此走向衰亡。進入漢代以后,銘文還是一直有人在做,不過歷史文化背景變了,銘文的內(nèi)容和語言形式變了,銘文載體也變了——它們不是鑄刻在青銅器之上,而是載于簡帛或紙上,這些銘文已經(jīng)不是本文所討論的青銅器銘文了。
[1]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三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2]陳致.從周頌與金文中成語的運用來看古歌詩之用韻及四言詩體的形成[C]//“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2009.
[3]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四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