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亭
納蘭性德年譜:康熙十五年
趙秀亭
康熙十五年,是納蘭性德思想與創(chuàng)作發(fā)生重大變化的一年。館選失意,對他打擊極大,是他悲情人格的主要成因;與顧貞觀結(jié)識,則不僅使他的創(chuàng)作拓開新境,也使其人格形象煥發(fā)出光彩。本年,編成《側(cè)帽詞》。
納蘭性德;年譜;康熙十五年
作者按:《納蘭性德年譜》“康熙十五年”須記的事項較多,非一期學(xué)報可容。其中“補殿試及館選”、“側(cè)帽詞”、“經(jīng)解諸序”三事,已以專題論文形式,先期刊發(fā)于《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2012、2014各年第四期。性德本年的其他事跡,則集中在本文一并發(fā)表。體例仍照前三文,記事與考訂并重,相信讀者不會以考訂為多余。為減少篇幅,社會時政、友人活動、注釋等內(nèi)容,均予從略。
一
歲初,有詩贈左庶子葉方藹。
詩見《通志堂集》卷三,題《長安行贈葉訒庵庶子》。
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葉方藹,字子吉,號訒庵,昆山人。順治十六年進士一甲三名,授編修,官至尚書銜刑部右侍郎。康熙二十一年卒,年五十四。謚文敏。撰《葉文敏公集》十二卷。
《清史稿》卷二六六葉方藹傳:康熙十四年,遷國子監(jiān)司業(yè),再遷侍講。十五年,遷左庶子,再遷侍講學(xué)士。十六年,轉(zhuǎn)侍讀學(xué)士。
庶子為詹事府屬官。據(jù)金鼎雯《翰詹源流編年》,康熙十四年十一月復(fù)置詹事府,于詹事、少詹事之下,設(shè)左右春坊、庶子各二員,兼翰林院侍讀、侍講。據(jù)康熙九年題定官員品級,左右庶子為正五品。
葉方藹當為復(fù)設(shè)詹事府后的首任左庶子,任期僅在本年內(nèi),不滿一年。
成德詩“春風(fēng)初吹上林草”等句,俱早春節(jié)物,詩應(yīng)作于春初。
成德集中提及訒庵的作品,僅此一詩。葉氏《葉文敏公集》并《讀書齋偶存稿》中,未見有關(guān)成德文字。葉方藹與徐乾學(xué)系兒女親家,但兩不相能,葉后來或因徐氏而與成德交疏。鄧之誠謂方藹“詩有法度”;成德五古簡淡內(nèi)斂,類近葉詩,或曾受其影響。
馬云翎再應(yīng)會試不第,成德贈詩二首送之南還。
詩見《通志堂集》卷三,題《送馬云翎歸江南》《又贈馬云翎》。
康熙十一年壬子冬,馬云翎初次來京,與嚴繩孫同行。十二年癸丑,云翎與成德同上春官。時云翎頗以清節(jié)自矜,拒結(jié)“時貴”,或未肯一會成德。本年赴京,則一變初衷,廣行結(jié)納,以期得遂科名。如父執(zhí)舊交葉方藹,政界新進徐乾學(xué),文壇領(lǐng)袖王士禛等,無不折節(jié)請謁。其與成德結(jié)交,也須看到這一背景。
王士禛原與云翎無舊,本年經(jīng)葉方藹介紹,始得見云翎,遂收為門下士(按:康熙十一年阮亭受命四川鄉(xiāng)試考官,七月離京,十一月返程至河南內(nèi)丘,接母喪訃聞,即回山東里居守制。到本年正月,才重回京師候補。故云翎初應(yīng)會試,無見阮亭可能)。葉方藹《阮亭相見誦云翎詩不置,戲作此貽阮亭并示云翎》詩,即記其事:先生二十年稱詩,齊魯諸儒皆愛學(xué)。邇來聲教益廣被,漸合東西并南朔。海內(nèi)詞人紛牛毛,一一低首奉繩削?!合R生好少年,后來之秀才卓犖。……分年工書復(fù)報罷,可憐有目俱同矐。雖恥朝廷失此士,卻喜我得私諸?!?执罅ω摱?,果然還被先生攫。區(qū)區(qū)一士何輕重,看汝絕勝得官樂。朅來向客盛夸詡,獨自把卷細咀嚼。說的雖然是詩,但為云翎前科失意抱憾、乞王揄揚之意也無所隱。訒庵本年請托的舉子,尚不止馬云翎。會試前阮亭曾致書同考官顏光猷云:“北闈葉舒崇、葉渟二君,乃訒庵太史之子侄,與弟又有師友之誼,其文久為世所稱道,閱時幸為留神?!边@才是公然“關(guān)節(jié)”。只因負托太眾,阮亭書中僅提及葉氏子侄,不能兼顧云翎??芍宄蹼m一再興科場大獄,而作弊積習(xí)總難去除。葉方藹、王士禛乃至馬云翎等名士,亦難信其為表里如一的君子。成德《又贈馬云翎》詩云“一朝傾蓋便相歡,兩人心事如江水”,一片悃誠,深以得友為幸,但云翎此番結(jié)交吏部尚書公子,是否盡出友情,亦未易言。
本年二月初九至十五日會試,三月初五內(nèi)放榜。馬云翎離京,當在三月初五之后,三月廿日殿試之前。成德贈馬二詩即作于此半月內(nèi)。
云翎離京,作詩送行的人不少,茲僅錄編修徐乾學(xué)一首。徐氏《憺園集》卷六《送馬云翎》:慈仁寺里海棠開,珊鞭錦被雜塵埃。中有佳人住精舍,焚香掃地何悠哉。憐君上書不得意,蹇驢襆被歸去來。五柞長楊郁佳氣,舍人狗監(jiān)無良媒。讀書奉母九龍塢,長吟微嘯公不猜。歸見吳融與秦羽,須向花前飲百杯。翻悲古寺題名客,空踏松陰日幾回。“吳融與秦羽”,代指吳興祚、秦松齡。
成德《又柳枝詞》另有七絕一首,亦為云翎作,時已在康熙十七年云翎既卒之后。詩見《通志堂集》卷五。
關(guān)于馬云翎生平行事,多有記述,節(jié)錄數(shù)條。
秦松齡《蒼峴山人文集》卷四《馬云翎傳》:云翎姓馬氏,名翀,字云翎,無錫人也??滴跞勺优e于鄉(xiāng),以應(yīng)禮部試入都門。有時貴欲致云翎門下者,遣人喻意,云翎婉辭之,作《靜女吟》自況。再試不第,遂歸。戊午,遽以病歿,年三十。天下之士聞之,莫不悲之。云翎詩取材西昆而實源于古樂府,吳梅村祭酒、王阮亭侍郎俱見稱賞。阮亭曰:“云翎《竹枝詞》妙入三昧,自元白、夢得、廉夫數(shù)公后,不聞此調(diào)久矣?!逼錇榍拜吤魍浦厝绱?。戊午春,詔舉文學(xué)之士,余嘗語昆山葉學(xué)士:“此舉不及云翎,為缺事?!睂W(xué)士曰:“云翎年尚少,留為南宮第一人,何不可。”孰知其遂卒于是秋,不及待禮部試耶。
彭定求《南畇文稿》卷十《孝廉馬云翎墓表》:馬君諱翀,字云翎,號蝶園,前明春坊諭德文肅公素修先生孫也。文肅公為東林大儒,殉崇禎甲申之難。次子恩蔭公諱壬玉,君之考也。君生三歲而孤,稍長,善舉子業(yè),尤工于古文詩賦。其詩似西昆體,鄉(xiāng)先達婁東吳祭酒、玉峰葉宗伯,均以風(fēng)雅推之。及登賢書,初至京師,貴人有力者欲羅致門下,君辭曰:“進退命也?!弊鳌鹅o女吟》以見志。新城王侍郎與君論詩,尤有水乳之合,覽君所作《楊柳詞》,謂元白復(fù)出矣。梓有《未學(xué)草》《蝶園詩》。素奉西方教,勤修凈業(yè)。臨歿,戒家人無哭。時康熙戊午八月十三日,得年僅三十。
嚴繩孫《秋水文集》(錫山先哲叢刊本)卷二《孝廉馬云翎傳》:壬子舉江寧鄉(xiāng)試,方君以計偕詣京師,余嘗與同行。當在都,有欲致君門下者,使人微諷意,君謝之,作《靜女吟》以自寫,而不敢以告人也。
按,上引三文,均述及云翎癸丑在京拒結(jié)貴人事。嚴繩孫與云翎同至京師,同居凈業(yè)寺,了解最切。“他人微諷意,君謝之”,作詩自寫,“不敢以告人”,非親見其事者不能道。所以,“遣人喻意”之“人”,必為嚴繩孫。秦、彭諸人所記,實皆自嚴文出。則所謂“貴人有力者”之“貴人”,若斷其為容若,似不為誤??滴跏旯锍髿q初,繩孫與容若為新相識,不能深知容若之為人,故云翎既婉拒,繩孫即寢其事。至本年云翎再上春官,介紹云翎與成德結(jié)識的,應(yīng)該還是嚴繩孫。
二
四月,嚴繩孫離京歸無錫,成德作詩相送。
詩見《通志堂集》卷三,題《送蓀友》。
時成德新中二甲進士,不久當有官職委任,且明珠久病,蓀友已不便滯留明府,遂告辭南歸。
蓀友此番南還,王士禛、高士奇等俱有詩贈別。王詩載《漁洋續(xù)詩》卷九,題《送嚴蓀友歸錫山兼寄秦留仙太史馬云翎孝廉》。馬云翎會試失意已先期離京,所以有“兼寄”語。高詩見《城北集》卷七,題《送嚴蓀友歸錫山》。
本年春,三藩毒焰盡發(fā),西北、中南、東南三線均淪于戰(zhàn)火。中南線湖湘一帶戰(zhàn)尤慘烈,清軍迭有進退反復(fù)。湖南主帥安親王岳樂及多羅貝勒尚善、順承郡王勒爾錦等師老無功,俱被嚴旨切責(zé)。成德詩“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即表達對戰(zhàn)事的關(guān)切。而“我今落拓”、“欲事耕稼”等語,則因館選事而發(fā)。他已獲知失選庶吉士消息,情緒頗低落。
三月,成德以癸丑科會試三十六名資格參加丙辰科策試,是為“補殿試”,中二甲七名進士。四月,欽選翰林庶吉士,成德期選,未得。補殿試及館選事,詳見本年“專題考論(一)納蘭性德殿試、館選事實考”。
按,該“專題考論”已以單篇論文發(fā)表,見《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四期,此不重錄。
三
夏,徐乾學(xué)寄書吳兆騫,議刻《秋笳集》。
徐乾學(xué)致漢槎書,時在四月;索其平生詩文,允為序而梓之。徐書全文為:故人絕塞,夢想為勞。頃從大馮得見手書,具審安善,甚慰馳仰。弟前歲癸丑左官回家,今改還原職,客冬赴補,循次已轉(zhuǎn)宮僚。而家仲校士兩浙,近始回京。家三弟由內(nèi)閣調(diào)掌院學(xué)士。賤兄弟寓舍皆在宣武門西,諒吾兄未悉近況,轉(zhuǎn)寄此奉報。雁群先生深念之,希為致意。前者之事,亦刻刻與家弟留意,為之繞床累夕也。客冬,深望浩蕩,屬言路直陳,而終多捍格,惟有長嘆。適大馮云有便音,冗中草此數(shù)字,附四金伴柬。見字可付一報書,并以平生詩文郵寄,弟當序而梓之。三年前曾及此,耿耿不忘,幸無遺棄。臨紙唯有馳結(jié)。四月廿二日弟乾學(xué)頓首。
徐書《憺園集》未收,惟見張廷濟輯《秋笳余韻》。
按,韓菼撰《刑部尚書徐公行狀》:“(乾學(xué))乙卯復(fù)原官。明年,升右贊善?!辟澤茷檎彩赂畬俟?,詹事府為東宮官屬,因稱“宮僚”?!凹抑佟敝^徐秉義,“家三弟”指徐元文,事詳本譜康熙十四年。大馮,吳樹臣字,漢槎之侄。樹臣為叔父漢槎事,多年奔走于江南、京師、寧古三地,所以吳桭臣《寧古塔紀略》云“大馮三兄之力居多”。
六月,吳兆騫復(fù)書寄徐乾學(xué)。吳書存《秋笳集》卷八,摘錄如下:兆騫頓首頓首,奉書健庵大兄先生足下:六月二日驛騎至?xí)?,伏承書問,又以仆衣食之憂,輟俸相餉,為德甚厚。至欲索仆生平撰著,付諸剞劂,無使泯沒,嗟乎,此豈仆素望所及哉!……遭難以來,十有八年,曩時親友,罕以書見及。惟足下兄弟及葑溪少宰,眷念舊故,撫慰周恤,于義為已過矣。又何可以窮愁之辭,重累左右。故三年前足下貽書及之,而仆逡巡未敢應(yīng)者,以此也。今足下終不鄙棄,復(fù)見征取,乃識大君子之用心,而仆之妄自疑度,適為固陋矣?!窈?nèi)理平,文治日盛,足下兄弟得位行道,天下文章翕然歸于三徐,言論所及,藝林以為宗。今不鄙仆,欲序而梓其所作,使天下知劫灰寒灺,猶有爝光,則仆雖終淪廢,豈有恨哉!少作故有刻稿,患難后度已散失;請室諸詠,稍有存者。今所錄詩賦若干篇,皆己亥出塞后作?!觿h定,以質(zhì)當世,幸甚幸甚。兆騫再拜。
書中之“葑溪少宰”,指長洲宋德宜,時在吏部侍郎任。自京師至?xí)?,當時驛騎約經(jīng)四十日。又,擬以漢槎詩文付刻事,徐書云“三年前曾及此”,吳書云“三年前足下貽書及之”,但丙辰之前健庵寄漢槎書僅存康熙壬子一札(見本譜康熙十一年),其中無關(guān)刻書事。徐氏“及此”之札,諒已佚亡。
關(guān)于《秋笳集》刻年,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吳兆騫”條:所撰《秋笳集》,乾學(xué)所刻者,為賦、詩、西曹雜詩,不分卷。首載兆騫與乾學(xué)書,有“遭難十八年”語,當刻于丙辰。麻守中《秋笳集·前言》亦全尊鄧說。但徐、吳二札,僅可知有刻《秋笳》之議,不足證明書已刻竣。細加探究,《秋笳集》刊成尚在數(shù)年之后。詳本譜后文。
上引徐、吳二書,未見有涉援救漢槎內(nèi)容。若再放大范圍,檢視此前漢槎與親朋故舊往來信件,全無籌措救贖的只言片語。雖周恤多方,卻絕不提及脫彀還鄉(xiāng)這一根本大事。這說明此事難度極大,無撼動舊案的可能。健庵諸人并漢槎本人俱已認定死局無解,對生入榆關(guān)不抱幻想,不再做徒勞的努力。力所不及,束手認命,惟以餉錢物、刻詩文稍示呵噓,以盡故人情誼而已。鄭獻吉云:“徐健庵尚書曾刊吳漢槎集,慰其塞外之戍也?!薄拔俊弊直澈?,是徹底絕望。這種局面,非乾學(xué)兄弟并宋德宜等人所能改變,必待非常大力者出手,始可回死返生,再萌新機。有見及此,方可知成德介入漢槎事的作用和意義。
自夏徂冬,有《合訂刪補大易集義粹言》之撰。
據(jù)朱彝尊作該書序,成德因“未與館選,有感消息盈虛之理”而著此書;成德自序署時康熙十六年二月,可知此書大體完成于本年。關(guān)于《合訂刪補大易集義粹言》,在“專題考論(一)殿試館選事實考”中已有述及,詳情見本譜康熙十六年。
四
八月,成德致書無錫嚴繩孫。
書原件今存。上海圖書館1961年影印《詞人納蘭容若手簡》,此簡列“致嚴繩孫五簡”之第一簡。簡文又見中華書局《飲水詞箋?!犯戒洝?/p>
該書全文為:成德白。前有一字,托鄭谷口寄去,想先后可達臺覽。種種非片言可盡,未審起居如何?家嚴病已漸差,辱吾哥垂慮,敢并附聞。弟今于閑中留心《老子》,頗得一二人開悟,未敢云有得也。馬云翎不及另字,幸道思念之意。別后光陰,不覺已四越月,重來之約,應(yīng)成空談。明年四月十七,算吾詠“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也。吳伯老不專啟,幸道意。趙聲伯若進謁時,并望周旋之。此泐,不盡。八月六日,成德頓首。
書署時“八月六日”,又稱別后“四越月”,與蓀友四月南歸相合。
近年學(xué)界曾據(jù)文獻載本年吳興祚受任福建按察使,遂疑成德此簡不作于本年,因再略作考訂。
“吳伯老”,即吳興祚,任無錫縣令多年。茲據(jù)《清史稿》本傳、魯曾煜《兩廣總督吳公興祚傳》等文略述其生平。
興祚字伯成,號留村,浙江山陰人,早歲徙遼東,入正紅旗漢軍籍。自貢生起歷任江西萍鄉(xiāng)、山西大寧、江南無錫等地知縣。后擢福建按察使、巡撫,康熙二十年,升兩廣總督。三十一年,授歸化城右翼漢軍副都統(tǒng)。三十六年,卒。
伯成好文事,公牘之余,一寄吟詠著述。有《巡海詩稿》《留村詩稿》,又有《宋元聲律選》《史遷句解》。尤好與當世文人交,任無錫令十余載,衙署常為文人墨客聚會之地。檢吳偉業(yè)、余懷、王士禛、陳維崧、萬樹、秦松齡、顧貞觀、嚴繩孫諸人文集,多有與伯成往還之作,而其中尤以顧、嚴為交密。吳任福建巡撫時,貞觀嘗赴福州,倚棲年余;繩孫辭官后,也嘗浮舟嶺南,投伯成于端州制臺府中。
成德書云:“吳伯老不專啟,幸道意”。可知吳與蓀友必同在無錫。但由秦松齡、嚴繩孫親撰、吳興祚作序的《康熙無錫縣志》卷十一“令佐表”記:
縣令:今皇帝康熙二年:吳興祚字伯成,遼東清河人。貢升福建按察使。
十四年:韓文琨。即伯成康熙十四年離無錫縣任,而后由韓文琨繼任。
又魯曾煜撰吳興祚傳:知萍鄉(xiāng)縣,改無錫??滴跏哪?,耿精忠據(jù)福建反,和碩康親王帥師平閩,薦伯成從征,以才超為福建按察使。
即伯成康熙十四年由無錫令升任福建按察使。
伯成既然去年已離無錫赴福建,成德不可能在今年的信中托無錫嚴蓀友問候。主張此簡不作于康熙十五年,理由在此。
但是,這種推斷暗含著一個未經(jīng)證明的前提:吳興祚康熙十四年甫卸舊任,必定當年就任福建新職。而這個前提恰恰不是事實。
李桓《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一五三《吳興祚行狀》:康熙十五年冬,天子以閩海初定,思得文武兼濟之臣以綏輯之,特擢公為福建按察使。
又《圣祖實錄》卷六四:康熙十五年丙辰十一月丙申(按為十八日),特升浙江溫處道姚啟圣為福建布政使司布政使,江南無錫縣知縣吳興祚為福建按察使司按察使。
吳興祚稽留無錫的原因不難得知??滴跏耆?,靖南王耿精忠叛清,福建陷于戰(zhàn)亂。除參戰(zhàn)的軍職人員外,清廷擬委派的地方政務(wù)官員都無法蒞閩。原任河南按察使李士禎,康熙十二年末升福建布政使,亦因耿亂而稽留浙江。至本年十月,耿亂平,受阻各官始陸續(xù)赴任。
伯成自康熙十四年免縣令,至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獲福建臬司命,中間一年多,一直在無錫候任。成德八月書中云“道意”,毫無不宜。
成德書中除馬云翎、吳興祚外,還提到鄭谷口、趙聲伯。
鄭簠,字汝器,號谷口,上元(今南京)人。書畫家,尤精醫(yī)道。書工隸,間參草法,為當世冠。以醫(yī)為業(yè),醫(yī)名著于江南。李漁嘗有詩贊其醫(yī)術(shù):“指下留人歲幾千,盡知董奉是神仙。才能醫(yī)國非關(guān)術(shù),忙不停車豈為錢?!彼姆角筢t(yī)者車無停軌,谷口頗以為苦。
關(guān)于谷口來京事,可藉施閏章詩知其原委。康熙十四年夏,施氏游金陵,會鄭簠,作《酒間贈鄭谷口,時谷口歷敘八分及漢隸諸碑書法,又被大司馬敦促入都》詩,詩略云:八分健手天下知,片紙尺璧傳京師?!\帙牙簽盡書畫,旁通不合兼軒岐。公侯延佇正倒屣,車騎刺促無閑時?!嬀淳祁佊ⅲ鹪茲M眼鼓鼙多。單車見說燕山去,谷口閑園奈若何。(《學(xué)余詩集》卷二二)
由施詩得知:(一)“大司馬敦促入都”,“車騎刺促無閑時”,催逼者勢力強大,不容遲疑回拒。(二)“錦帙牙簽盡書畫,旁通不合兼軒岐”,以通軒岐術(shù)為憾,是說因善醫(yī)而惹來麻煩。雖然書法也名傳京師,被敦促入都的直接原因卻是醫(yī)事而非藝事。(三)“公侯延佇正倒屣”,“單車見說燕山去”,雖未啟程,但即將動身。
逼勒谷口入京的“大司馬”,正是成德之父明珠。
時任兵部尚書(大司馬)有二,一為漢尚書王熙,一為滿尚書明珠。清初漢官多備位而已,私結(jié)地方官可獲重罪。從數(shù)千里外“車騎刺促”醫(yī)師來為自己治病,決非王熙所能為。滿洲貴臣則僅遣一仆隸,即可令身居巡撫的漢官出門跪迎。此類記載,不勝枚舉。明珠為皇室懿親,以力主撤藩而被圣祖倚為心膂,權(quán)傾天下;促逼一個白衣郎中來京,系尋常小事。成德憑乃父之力,凡欲結(jié)交之人,無論文士畫師,緇流黃冠,只要向地方官員招呼一聲,上至督撫,下及州縣,莫不聞命催行,甚至護送至京。本譜記錄的此類事,也不止一二件。當然,從成德來說,或許是以禮邀請;從被邀者來說,則未必情愿,不能沒有受脅迫的感覺。
成德致蓀友書中,先述托谷口捎信,接著便說“家嚴”病情。谷口赴京與明珠患病二事,明顯相關(guān)。嚴蓀友與鄭谷口都是江南書畫名家,向有交誼,或可設(shè)想請谷口來都診病亦出嚴氏推介。蓀友與明珠父子私交甚篤,康熙十八年鴻博試,蓀友僅賦一詩即獲中,實倚明珠向圣祖先作揄揚。徐乾學(xué)撰《成德墓志銘》記:“容若性至孝,太傅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泵髦榇_患過一場大病,且病程不短。
谷口大約康熙十四年秋冬間至京。十五年夏,明珠病漸差。谷口在蓀友南歸后不久亦短暫回南。秋,再入京,應(yīng)是為明珠回診。冬十月,還金陵。此為鄭谷口本年京行梗概。谷口辭京,朱彝尊作《贈鄭簠》一詩相送云:金陵鄭簠隱作醫(yī),八分入妙堪吾師。朅來賣藥長安市,諸公袞袞多莫知。……盧溝橋北風(fēng)已厲,子今南去生凌澌。驪駒在路留未得,歲聿其暮云誰思。此后,谷口終其一生,再無進京記錄。
趙時揖,字聲伯,號晴園,杭州人。與李漁有交往。康熙二十一年任大理寺司務(wù)。余不詳。
五
九月,蘇州穹窿山道士施道源離京,成德作二詩送之還山。
五古《送施尊師歸穹窿》,見《通志堂集》卷三。七律《再送施尊師歸穹窿》,見《通志堂集》卷四。
按,施道源為清初道教重要人物,以方術(shù)靈異著于東南。時滿洲貴族多崇二氏,本年道源入京,即應(yīng)裕親王福全之招來京主醮。成德亦喜近釋道,《淥水亭雜識》記:“三教中皆有義理,皆有實用,皆有人物”,“以符箓治妖有實效”。他和施道源、僧鑒等結(jié)交,與時尚環(huán)境及本人夙性有關(guān)。
施道源事多見載籍,茲節(jié)錄數(shù)種。
彭定求《南畇文稿》卷十《穹窿亮生施尊師墓表》: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亮生施法師卒于圓妙觀方丈。其徒眾奉柩還穹窿,厝于上真觀左偏,待更卜吉地乃葬?!瓗熜帐?,諱道源,法名金經(jīng),號鐵竹,蘇所吳縣人。師生于萬歷丙辰九月二十七日,五六歲即志樂神仙。十三歲喪母,入朝真觀從道士沈念常游。齋醮科儀及六甲五雷諸書煉習(xí)既久,龍虎山行法之徒斂手折服。出主醮壇,漸有神效。名聞四方,祈禳則應(yīng)。我吳西山穹窿,舊有茅君行宮三楹,荒廢不治,松陵吳氏禱于神,延師入山,批荊鋤棘,因緣大集。不數(shù)年而丹臺紺宇輝映于巉巖絕壁之間,儼然神仙福地也。時則真人府達之祠部,奏給“養(yǎng)元抱一宣教演化法師”之號,四方之望穹窿以來者趾日交錯。歲丙辰,師至京師,一時公卿多踵門納履。師慮名跡喧闐,悄然遠引。明年,強之再至,至則遄歸,仍往來于穹窿、圓妙兩方丈間。忽感微疾,辭眾端坐而逝,年六十有二。師戒行精嚴,存心誠敬,憫人之苦不自惜,受人之施不自私。當其呼吸風(fēng)雷,叱御神鬼,觀者靡不震心駭目,叩其所以然,輒沖乎其不居,坦乎其不飾,盛德形容,起人愛敬,固非徒其法之靈也。是以拯人濟物,裨益非渺。
彭文所謂“亮生”,當為施道源俗名。
《乾隆吳縣志》卷七十八“人物·老氏”:施道源,幼為朝真觀道士。年十三,受法于演真。初蒞法席,斬巨蟒于金閶富室。順治丙戍,建箓醮者三,啟壇日,鸞鶴翔空。辛卯,重建穹窿故跡。戊戌,以張真人奏,勅賜道源號“養(yǎng)元抱一宣教演化法師”。修圓妙觀、三清殿,建彌羅閣??滴醣角?,入都設(shè)醮,大著靈異。未幾,還山大茅峰側(cè)。歲戊午,卒,年六十三??逃小队窳籼谜Z錄》《穹窿山志》行世。
顧沅《圓妙觀志》卷四:施道淵,生吳縣橫塘鄉(xiāng),童真出家為朝真觀道士。移住穹窿山。順治戊午,五十三代真人張洪任請于朝,賜額上真觀,并賜道淵號??滴醣?,裕親王召主醮京師,乞歸。
又今學(xué)者熊建偉有《施道淵傳略》一文,見《中國道教》1994年第3期。
施亮生刻《穹窿山志》,六卷,見齊魯書社近刊《四庫存目書》史部237冊。卷首有大學(xué)士金之俊《上真觀碑記》等文;卷二記亮生種種神異;卷三為穹窿教規(guī);卷四記茅山形勝;卷五、卷六錄金之俊、田茂遇、魏裔介等人詩。全書無康熙十年以后材料,不及丙辰京中設(shè)醮事,當然亦無成德詩。此書當為康熙十一年左右刻本。
《承德民族師專學(xué)報》2006年第4期載張一民撰《納蘭叢考》,從《穹窿山志》卷五錄出成德《送施尊師歸穹窿詩》,題目、詩句均不盡相同于《通志堂集》,詩作:
《丙辰九月既望賦送穹窿鐵竹施大師歸山(成德)》: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造化鐘靈秀,真人爰此宅。真人號鐵竹,鶴發(fā)長生客。天風(fēng)吹羽輪,長安駐云舄?;瘜?dǎo)濟群迷,功成真赫奕。人世多升降,南北豈定跡。秋風(fēng)吹原草,離別增索莫。從此清凈界,永與塵世隔。地僻宜古服,山深忘朝夕??諌勺勇?,小洞野花積。云中采紫芝,丹灶煮白石。階前有白云,云來何自適。曠然天地外,本無今與夕。朝出見白日,暮入見新月。不知此何時,鳥鳴山逾僻。悵望武陵原,令人心勞結(jié)。他日再相見,鬢發(fā)應(yīng)垂白。惟愿乞玄言,早澤我枯骨。
張一民君所見之《穹窿山志》,當為施氏化后,門徒繼刊之增補本。另,詩中“玄”字未避,亦須注意。
《穹窿山志》卷首有吳江吳晉錫文。晉錫,即吳兆騫父??滴跏吣炅辽?,吳兆騫聞訊,于寄弟書中云:“聞施法師之變,為之凄然者久之?!敝昨q亦施道源舊交。
又,《施道源墓表》出彭定求手,記施事綦詳。蓋吳縣彭、施二姓為世代姻親,彭定求母為施姓女,定求次女許婚其甥施遠??滴跏?,定求父彭瓏在廣東長寧縣卷入銷鹽案,亮生偕定求躦程赴粵,奔走營救,終以援赦免議結(jié)案。(詳見《南畇老人自訂年譜》)據(jù)此,施道源當為定求母族至親。彭瓏、彭定求父子俱奉道教,傳世巨著《道藏輯要》即由定求編刊。
六
秋冬之際,初識顧貞觀。
按,成德、顧貞觀結(jié)識,于雙方都是一件大事,于成德尤重要。他不以尋常貴公子泯沒塵埃,而以頗受推崇的文化人物留名史冊,與顧貞觀有直接關(guān)系;他在人格與創(chuàng)作方面的優(yōu)秀潛質(zhì),從與顧氏的交誼中方得到激發(fā)展現(xiàn)。
顧貞觀是成德幾位主要朋友中惟一沒有別集傳世的人。他的《積書巖集》久已散佚。今存《楚頌亭詩》(一名《徵緯堂集》)、《纑塘集》收詩不多;詞集《彈指詞》出晚年手定,由杜詔刻成,傳布較廣;文則散見各種選本、方志,迄今無人為之裒輯。貞觀嘗撰有成德《行狀》,記事必有徐健庵《墓志銘》和姜西溟《墓表》未及之秘,惜已無處尋訪。
鑒于顧貞觀與譜主的特殊關(guān)系,茲先移錄顧氏一種較詳贍的傳記。
鄒升恒《顧先生傳》:先生為明贈吏部右侍郎謚端文公之曾孫,初名華文,后改名貞觀,字華封,號梁汾。祖諱與沐,號斐齋,戊午科舉人,夔州知府。父諱樞,號庸庵,辛酉科舉人,壬戌、甲戌、丁丑會副,贈中書舍人,為同邑高忠憲公入室弟子。先生幼稟異資,讀書目數(shù)行下。甫操觚,即殫心經(jīng)史,尤喜《騷》《選》。從太倉吳梅村先生、同邑黃漢臣先生游,遂大肆力于詩古文辭。年十七,邑令稔知其名,小試日,命賦“蓉湖競渡”詩,嗟賞不已,拔冠一軍。后隸蘇郡嘉定籍,為弟子員。時東南名士立慎交社,最著者為吳門三宋、玉峰三徐、陽羨陳其年、吾邑秦對巖、嚴藕漁諸前輩,先生掉鞅其中,年最少,飛觴賦詩,才氣橫溢,一時推為英絕領(lǐng)袖。未幾,以江南奏銷事詿誤。束裝入京,寓蕭寺,偶題一詩于壁,有“落葉滿天聲似雨,關(guān)卿何事不成眠”之句,合肥龔端毅公見而驚賞曰:“真才子也!”一日名噪公卿間。后援臨汾例,入成均??滴跞昙壮?,奉特旨考選中書。柏鄉(xiāng)魏相國得先生卷,見書法端麗、文辭典雅,曰:“此必江南名士?!边M呈,授內(nèi)秘書院辦事中書舍人。丙午,舉順天鄉(xiāng)試第二名,時先生年三十。尋擢內(nèi)國史院典籍。丁未,扈從東巡,賦七言絕句六十首,一時傳誦。戊申,丁外艱歸,訂端文公《年譜》、庸庵公《日抄》及《西疇易稿》諸書。服闕赴補,移疾歸。丙辰,應(yīng)納蘭相國聘復(fù)入都。相國長君成德字容若,才調(diào)無雙,與先生晨夕唱和,契若膠漆。己未,詔舉博學(xué)鴻詞,修明史,有欲薦先生者,先生力辭。大司寇東海徐公領(lǐng)史局,紀傳體悉與先生商略,至“道學(xué)”“儒林”,則皆折衷于先生者也。甲子夏旋里,奉庸庵公主崇祀鄉(xiāng)賢,復(fù)修端文公專祠之在惠麓者。于祠旁構(gòu)精廬數(shù)楹,顏曰“積書巖”,疊石疏泉,雜種梅竹,為晚歲棲息之所?!孜缍壬昶呤邪?,以微疾考終。然去來,無諸痛苦。所著已、未刻稿,有《古文選略》《全唐詩選》《宋詩刪》《明詩紀》《唐五代詞刪》《宋詞刪》《今詞初集》《徵緯堂詩》《花對雜言》《扈從詩》《清平遺調(diào)》《纑塘詩》《復(fù)竹壚詩》《彈指詞》《涇皋淵源錄》《無錫縣志補訂》及文集若干卷。邑里子姓具行述中。先生一生好學(xué),至老手不停披,于經(jīng)史子集無不遍覽。文兼諸體,而尤長于填詞;當世以先生詞與竹垞、迦陵并稱,而先生實更有超邁處。嘗謂“吾詞獨不落宋詞圈,自信必傳。惜容若死,無可與語者?!蓖砟耆∑湫惺馈稄椫冈~》手自刪定,付杜子云川刻之,學(xué)詞者奉為拱璧。先生于友誼最篤,松陵才子吳漢槎戍寧古塔,先生祖送時有“半百生還”之約,寄《金縷曲》二詞,容若見之為泣下,極力營救,漢槎果以辛酉入關(guān),贖鍰皆先生辦也?!c同邑秦對巖、嚴藕漁二先生少日才名相亞,晚而同居林下,邑中目為三老,文采風(fēng)流,衣被遠邇。先生奬成后進特多,如德清徐司空靜園,粵東梁庶常藥亭,俱由先生汲引。……升恒素學(xué)詩于先生之門,未第時,日追隨杖履,指授親切,提奬尤深。今叨居史局,故于先生嗣君之屬恒作傳也,不敢以不文辭,謹撮其大略著于篇。
由鄒文知,顧貞觀本年應(yīng)明珠聘而入都(按:中間當經(jīng)徐乾學(xué)、嚴繩孫為媒)。時明珠次子揆敘、長孫福格俱不過三歲,未及就塾年齡;擬從學(xué)者,實惟成德一人。成德為名進士,“才調(diào)無雙”;館選失意之后,難獲得就他職,重歸賦閑。所以延聘梁汾,一如當初聘嚴蓀友,是尋求進益學(xué)問的學(xué)友,切磋詞藝的文友,與之誼在師友之間。
梁汾與蓀友系無錫同鄉(xiāng),成德與蓀友相處數(shù)年,梁汾必有所聞。但前述八月六日寄嚴書簡,僅提到馬云翎等人,絕不及顧,可知八月初成、顧尚未相識。又,本年底,成德已有援救吳漢槎之謀,梁汾、成德雙方情分須經(jīng)一定時日積累,建立相當?shù)男湃?,而不?yīng)在初逢乍識之時。所以,擬顧、成相識于秋盡時節(jié),諒于事實不遠。
既識梁汾數(shù)日,填《金縷曲》“德也狂生耳”一闋贈之,稱為“知己”。
詞即《金縷曲·贈梁汾》,見《通志堂集》卷七,《飲水詞箋?!肪矶?。
梁汾即酬之以和作《金縷曲·酬容若見贈次原韻》: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值,一杯水。歌殘擊筑心逾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已。但結(jié)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名預(yù)籍,石函記。
顧詞載《彈指詞》。詞后梁汾“附書”:歲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見即恨識余之晚。閱數(shù)日,填此詞為余題照,極感其意,而私訝“他生再結(jié)”殊不祥。何意為乙丑五月之讖也。
一見即恨相逢之晚,數(shù)日即贈詞稱知己、輸衷愫,于二十許激情青年如容若,固無足奇;而于年屆四十的顧貞觀,久慣人世波瀾,便不易遽然傾心。但梁汾“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數(shù)句,若非摯情感激不能有。成德悃誠率真之性,必有袒露于《金縷》一詞之外者,方令梁汾釋去種族貴賤之慮,“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完全放下了被人譏嘲曳裾權(quán)貴的心理負擔。成、顧二詞抒發(fā)的都是身世之慨,對人生與世情的相同感受和體悟,使彼此心魂互見,這是他們自己也深覺意外的;由此才有“不信道”、“容易得”的感嘆。
容若“后身緣”句,典出白居易《答元微之》“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結(jié)后身緣”,意非不佳;但梁汾卻從中讀出“不祥”預(yù)感。其實容若館選之后,屢發(fā)不祥之語?!拔┰钙蛐?,早澤我枯骨”(《送施尊師歸穹窿》),“拼尊前杯酒,一生長醉”(《瑞鶴仙》詞)等,都是本年心境大變的反映。今人動說成德悲沮情緒生于喪妻之痛,卻不察其喪妻之前,已在濃重的悲涼之中。
關(guān)于《金縷曲·贈梁汾》詞的其他辨析,參見本年“專題考論(二)側(cè)帽詞考”。
以本年“嚴去顧來”為分界,成德詞風(fēng)發(fā)生明顯改變。館選失意,命運無從自主,所謂聲華奕的貴公子,在更大的權(quán)勢面前,竟屬微末不足道。除吞聲屈從之外,一切吁求掙扎全然無用。成德平生第一次遭到重大挫折,自覺分外沉重和痛苦。而這種痛苦形之于詞,必跟“夢里蘼蕪”、“滿庭蝴蝶”之類《花間》情調(diào)截然兩樣。
嚴繩孫和顧貞觀是影響成德創(chuàng)作的重要人物。蓀友稟性沖淡不爭,接人和易,“眼無青白,口絕雌黃”,連清圣祖也說“嚴某好人”;容若與交三年,多作《花間》式小令,蓋由“少年不識愁滋味”,蓀友的引導(dǎo)取向也大有關(guān)系。成德喜王次回的側(cè)艷小詩,而助刻《疑雨》并為作序的,正是嚴繩孫。
梁汾自視甚高,不如蓀友謙退,重情義、勇任事則過之。論詞學(xué)理念,原與成德多契合。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由晚唐五代發(fā)端,蔣景祁《瑤華集述》云:“溫韋諸公短音促節(jié),天真爛漫,遂擬于天仙化人,可望而不可即。顧舍人梁汾、成進士容若極持斯論。”又都不贊同朱彝尊宗南宋的主張,成德“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梁汾更“欲盡排姜史諸君”。梁汾不甚重其詩文,獨重其詞“自信必傳”;容若“喜作詩余,禁之難止”,期以立言不朽,都將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寄托于詞。梁汾不甘古人圈、力求超卓出新的心志,影響容若尤巨。他教誨容若:“詞境易窮;學(xué)步古人,以數(shù)見不鮮為恨。變而謀新,又慮有傷大雅。子能免此二者,歐秦辛陸何多讓焉?!睋?jù)梁汾云,“容若蓋自是益進”。所謂“進”,既說努力,又說提高。成德詞改舊貌、拓新境,端藉梁汾啟發(fā)指誨。
自身心境的變化,導(dǎo)師更換,內(nèi)因外因恰同時具備。成德詞即于此際呈現(xiàn)若干新象。由重小令而兼重長調(diào),由專師《花間》而兼取北宋及當世名家。題材擴大,視野拓寬,前所未有地融入對人生命運的關(guān)注和思考。體現(xiàn)這種變化的標志性作品,是他陸續(xù)創(chuàng)作的一組贈友詞《金縷曲》,其中尤以贈梁汾的四首最為突出。這些詞具有沉重的社會生活內(nèi)涵和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性,“憤世之情竟毫無顧忌,慷慨直陳”,全非昔日無涉世態(tài)的綺思艷想。藝術(shù)特色轉(zhuǎn)為“率真無飾”,不借故實湊泊,不須景語幫襯,一片真氣淋漓。這當然不是婉約詞,也不是豪放詞,而是一種風(fēng)姿獨具的作品,為唐宋以來詞壇所罕見。青年納蘭成德經(jīng)此一變,始顯露出他可貴的原創(chuàng)品格。
七
冬,顧貞觀以詞代書,寄吳兆騫《金縷曲》二首。成德見顧詞,為之泣下,允諾力拯吳兆騫生還。
梁汾詞全文《金縷曲·寄慰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生平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攫人今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真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亟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以上據(jù)《今詞初集》。副題《彈指詞》作“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丙辰”下十余字為梁汾晚年所增,且詞后又加“附書”云:二詞容若見之,為泣下數(shù)行。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余曰:“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睉┲?,亦蒙見許,而漢槎果以辛酉入關(guān)矣。附書志感,并志痛云。
成德本人在《祭吳漢槎文》對此事的記載是: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誰。《金縷》一章,聲與泣隨。我誓返子,實由此詞?;识魇幨帲蹴鐭o垠,皂帽歸來,嗚咽沾巾。(《通志堂集》卷十四)
顧、成二人的說法可互相印證。成德謀救吳漢槎,因受梁汾《金縷曲》感發(fā)而起;漢槎終入關(guān),則由成德身任其事。吳桭臣《寧古塔紀略》僅列成德為施救者之一,于成德援手的重要性有所抑減。關(guān)于成德在救吳一事中無人堪比的關(guān)鍵作用,后文將繼有論列。
在此之前,吳漢槎遠戍二十年,其江南故舊無論在朝在野,凡致書漢槎,雖呵慰備至,但決無一人有籌措援救之語。諸友都知力非所能,不敢動生還之謀。而今顧梁汾與成德初識數(shù)月,竟得成德“我誓返子”之諾,則梁汾以二詞使“容若見之”,當非無意之舉。
梁汾作二詞,雖稱為寄漢槎,更主要的意圖是給成德看。漢槎向不作詞;收到顧詞也未見有何特別反應(yīng)。徐乾學(xué)介紹梁汾至明府,或許只為給成德薦一詞友,但梁汾結(jié)識成德后,情誼驟增,遂于本來一籌莫展的“半百生還之約”,又重萌一線僥幸之心。他精心結(jié)撰二詞,出示給酷愛填詞的成德,正是投其所好,引發(fā)其同情。
梁汾寄望成德,有顯然易見的原因。其一,成德有救援的條件或?qū)嵙Α6∮峡茍霭笧橄然蕷J定,牽連頗廣,案后還有清廷借科考威漢文士的時代背景,事涉敏感,足令一干漢族故交(包括出仕新朝的大吏如宋德宜、徐乾學(xué)兄弟等)畏避束手。而容若身為滿洲世胄,其父明珠方膺圣眷,權(quán)位日??;倘經(jīng)成德而得明珠施救,將使?jié)h槎脫厄具有最大希望。且縱使萬一不獲成功,以明珠的身份,也不至有觸犯嫌忌的后果。其二,顧、成二人傾蓋如故,“樂莫樂兮新相知”,梁汾對成德“于道義也甚真,特以風(fēng)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的性情深有了解,所以梁汾告以漢槎事,并以二詞激發(fā)之,成德見憐于失路才子,便極有可能應(yīng)允出手一試。至少對梁汾懇請不會消極推托。
細審吳兆騫入關(guān)的全過程,應(yīng)能看出,用“《金縷》一章,聲與泣隨”激成容若答應(yīng)救吳,已是梁汾謀劃的第二步。
徐釚《吳漢槎墓志銘》記:無錫顧梁汾舍人與漢槎為齠齒交,時在東閣,誦漢槎平日所著詩賦于納蘭侍衛(wèi)性君所,如謝榛之于盧柟者。性君固心異之,思有以謀歸漢槎矣。
“誦漢槎平日所著詩賦”,先以漢槎才華遭際令成德知悉,“性君固心異之”,異其才而生慕,異其遇而生憐。此方為梁汾“工作”的第一步。繼以痛切沉摯的《金縷曲》訴“廿年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的宿愿,才終有“我誓返子,實由此詞”的鄭重承諾。
梁汾二詞“純以性情結(jié)撰而成,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固有激發(fā)容若的藝術(shù)感染力;但尚不應(yīng)忽略另一名作——吳梅村《悲歌贈吳季子》詩對容若的影響。梅村詩給容若的震撼,決不亞于梁汾二詞。容若《水龍吟·題文姬圖》云:“萬里他鄉(xiāng),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奔醋C明他曾被《悲歌》感動。而向他展誦“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詩的,當然必是顧梁汾。梅村在文壇的巨大聲望及其對吳兆騫的同情,給予成德強烈的道義激勵。
丁酉科場案發(fā)時,容若三歲;漢槎流徙出塞時,容若剛五歲。滿洲貴公子納蘭成德與科場重犯、江南漢族文士吳兆騫毫無干系,只因梅村、梁汾一詩二詞而“以氣類相感,必欲拯其生還”,“生平素昧,激發(fā)初由一言,意氣相孚,風(fēng)期永堪千古”,成德的風(fēng)義品行由此而大著于天下。與顧梁汾相識,不僅使成德的創(chuàng)作拓開新境,也使其人格形象煥發(fā)出光彩。飲水詞人的姓名永不澌滅,在一定程度上講,是顧貞觀成就了他。
梁汾晚年給《金縷曲》加“附書”時,漢槎、成德俱辭世已久。這“志感兼志痛”的幾句話,卻確切表明成德為救漢槎所起的決定性作用。成德允“三千六百日”(十年)事成,說明事情難度極大,時機尚不成熟?!案綍庇衷疲骸皯┲?,亦蒙見許,而漢槎果以辛酉入關(guān)矣?!薄疤怠奔粗赋傻赂该髦椋髦椴攀钦嬗辛α烤葷h槎的人物。梁汾及成德懇請明珠的情節(jié),康熙朝史料無記載,惟乾隆時人袁枚《隨園詩話》卷三云:康熙初,吳兆騫漢槎謫戍寧古塔。其友顧貞觀華峰館于納蘭太傅家,寄吳《金縷曲》云云。太傅之子成容若見之,泣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當以身任之?!比A峰曰:“人壽幾何,公子乃以十載為期耶?”太傅聞之,竟為道地,而漢槎生入玉門關(guān)矣。一說,華峰之救吳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謂曰:“若飲滿,為救漢槎?!比A峰素不飲,至是一吸而盡。太傅笑曰:“余直戲耳!即不飲,余豈遂不救漢槎耶?雖然,何其壯也?!眴韬?,公子能文,良朋愛友,太傅憐才,真一時佳話。
此文前半,出顧詞“附書”,后半“梁汾飲滿”事,則前所未聞。袁枚作詩話時上距成德已隔七八十年,而謂“太傅巨觥”云云,述明珠音容竟同目見,乃用傳聞增飾,不可盡信。但漢槎得歸,初由梁汾求之成德,再由成德請于其父,終由明珠力成其事,當無違事實。
年內(nèi),顧梁汾托苗焦溟為郵,寄吳漢槎《金縷曲》詞二首。事具本譜康熙十六年。
冬,與顧貞觀輯《今詞初集》。
《今詞初集》二卷,顧貞觀、成德合編;錄晚明、清初詞184家615首。其中成德詞17首,顧貞觀詞24首??滴踉瘫窘翊?。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據(jù)原刻影印于第1729冊。民國初坊間曾刊石印本,易名《絕妙近詞》。
《今詞初集》書尾毛際可“跋語”:丁巳春,梁汾過余浚儀,剪燭深宵,所談皆不及塵俗事。酒酣,出斯集見示,吟賞累日,漫附數(shù)語歸之。
梁汾離京在丙丁交歲前后,經(jīng)河南回江南;行笥攜《今詞初集》,至祥符,倩毛際可作跋。又梁汾康熙十六年四月自無錫寄吳漢槎書:“頃得一新知己,同選今人詞?!奔粗^年時與成德共編詞集事。
《今詞初集》雖不為巨制,但數(shù)月輯齊近二百家詞,亦非易事。梁汾向好選書,鄒升恒《梁汾公傳》曾列舉多種,結(jié)識容若前,夙已留心裒聚近世詞作;待“蕭統(tǒng)樓開昔見招”,再經(jīng)成德合作,才終能以較短時間蕆事。《今詞初集》從宗旨規(guī)劃到篇目抉擇,以梁汾之力為多,成德的作用是次要的。對成德來說,編選該書的意義有二:一為藉以較全面地了解了近世詞壇,一為認同、接受了梁汾的詞學(xué)理念,并影響到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
《今詞初集》毛際可跋署“丁巳春”,魯超“題辭”署“丁巳嘉平月”,都不是實際刊刻年月。該書刊成不早于康熙十七年冬,且于初選篇目有增刪。詳具本譜康熙十七年下。
冬,毛際可入京謁選,結(jié)識成德、顧貞觀。
毛際可(1633——1708),字會侯,號鶴舫,浙江遂安人。順治十五年進士,初授河南彰德府推官。推官缺裁,留巡撫張自德幕。后歷任城固、祥符縣令,有循聲??滴跏吣?,召試鴻博,未用,還任祥符。后以事去官,歸里,以撰著終。有《安序堂文鈔》《浣雪詞鈔》《春秋五傳考異》等。
會侯初仕河南,深得巡撫張自德倚重。建言“節(jié)用”、“寬刑”諸策,俱蒙采用;上下文牘多出毛手??滴趿?,自德休致,臨終薦際可城固縣令。會侯撰《張中丞自德傳》,稱嘗蒙中丞“國士之知”。張自德,即張純修見陽之父。
康熙十一年,會侯以外艱離任。服闕,于本年夏至京謁選。會自德子張見陽,見陽事會侯以父執(zhí)禮。時需補之職稀,待任之員眾,候選官等待吏部差撥,每久滯京中。能否早得選用,權(quán)在吏部。見陽引介會侯識成德,即請成德央及其父吏部尚書明珠,為會侯盡快授職。會侯來京數(shù)月,于年內(nèi)獲命祥符令,當由明珠協(xié)助。
毛際可在京,作《金縷曲·題顧梁汾佩劍投壺小影次成容若韻》詞:惟我與君耳。更非因、標題月旦,攀援門第。一諾相期千古在,車笠區(qū)區(qū)何意。敢自附、龍泉知己。塊壘頻澆還未散,共滂沱灑作襟前淚。把臂后,淡如水。何須獨醒憐皆醉。信從來,夷門終老,長沙招忌。閑卻殘編除是臥,壺矢猶賢乎已。思往事、不須重悔。舉世盡夸皮相好,嘆傳神卻在生綃里。顧子影,毛生記。此據(jù)《今詞初集》錄出。毛氏晚年編定其《浣雪詞鈔》,改副題為“題梁汾小影次韻,圖作佩劍投壺”,削去容若名。
毛氏來京,經(jīng)張見陽識成德,又經(jīng)成德識梁汾。其題梁汾小影詞,是諸友人次容若韻《金縷曲》最早的一首。友情而外,亦有結(jié)絡(luò)意味。明年春,梁汾訪際可祥符,際可為《今詞初集》作“跋語”,已先有此番背景。
是年,毛際可44歲,張純修30歲。
冬,經(jīng)顧貞觀刪定,編成詞集《側(cè)帽詞》。
關(guān)于《側(cè)帽詞》,見本年“專題考論(二)納蘭性德側(cè)帽詞考”
按:《側(cè)帽詞考》已作為單篇論文,發(fā)表于《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4期,此不重錄。
臘月十二,作生日自壽詞《瑞鶴仙》,呈張純修。全文如下:
《瑞鶴仙·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指詞句并呈見陽》: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cè)缢?。拼尊前杯酒,一生長醉。殘陽影里,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無寐。宿酲猶在,小玉來言,日高花睡。明月欄桿,曾說與,應(yīng)須記。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fēng)雨飄殘花蕊。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
此詞《通志堂集》失收,茲據(jù)張純修刻《飲水詩詞集》卷中錄出?!讹嬎~箋?!窊?jù)張刻本收于卷五。
成德生臘月十二,考證見本譜順治十一年。
顧貞觀有《金縷曲·丙午生日自壽》詞(見《彈指詞》,又見《今詞初集》卷下),作于康熙五年,起句即“馬齒加長矣”。成德《瑞鶴仙》較顧詞晚十年。
成德本年以高第不遂玉堂之選,無奈賦閑。詞中“嘆光陰老我無能”諸語,其抑郁牢騷情緒與《金縷曲》(贈梁汾)完全一致。
張純修身世梗概已具本譜康熙十年。成德致見陽詩詞及書簡多件,作期確切者以《瑞鶴仙》詞為最早。
見陽擅繪事,也能詩詞。詩集今不傳,僅存零章。毛際可作《張見陽詩序》,載《安序堂文鈔》卷七。詞集名《語石軒詞》,共20首,見《百名家詞鈔》;新出《全清詞·順康卷》編在第十六冊。
本譜專題考論列出《側(cè)帽詞》25首,其中無《瑞鶴仙》。康熙三十年徐乾學(xué)刻《通志堂集》,詞由顧貞觀“閱定”,亦無《瑞鶴仙》。惟張見陽珍藏故友墨稿十五年,刻入《飲水詩詞集》,此詞方幸存至今。沈宗敬說見陽于成德遺墨“雖一言半字不肯浪擲”,“什襲藏之,出處必攜”,確非夸飾。
冬,蔡啟僔還京,旋復(fù)原官。
按,蔡在里,適以丁母憂,所以比徐乾學(xué)還京為晚。韓菼《蔡啟僔墓志銘》、徐倬《蔡昆旸先生傳》記蔡本年復(fù)職,月份不詳。蔡原任翰林院修撰、日講起居注,檢《康熙起居注》,本年無蔡氏記注。至明年三月初八,始首見啟僔名,故其回京當在冬末。
成德集內(nèi)僅有康熙十二年贈蔡一詩,爾后交誼未見記載。
據(jù)《通志堂經(jīng)解》,署名成德、署時本年的序文共34篇。但無論署名署時,可疑可議之處不少。詳見本年“專題考論(三):納蘭成德經(jīng)解諸序編年考略”。
按:《經(jīng)解諸序編年考略》已以單篇論文發(fā)表于《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4期,此不重錄。
八
歲暮,徐乾學(xué)、徐元文兄弟丁內(nèi)艱,離京南歸。
徐母顧氏事已見康熙十四年,此僅記其喪事。
徐乾學(xué)《先妣顧太夫人行述》:吾母病以十月二十四日,至十一月七日長逝。乾學(xué)、元文身在京師,弗獲親視含殮。秉義、亮采雖家居,奉養(yǎng)侍藥無狀,負罪莫逭。……吾母生于明萬歷丙辰七月二十八日,終于康熙丙辰十一月初七日辰時,享年六十有一。
時顧炎武在京,居乾學(xué)宅。據(jù)張穆《顧炎武年譜》康熙十五年記:十一月二十四日,先生第五妹徐太夫人訃到。
張鴻纂《昆新兩縣志》卷二一徐秉義傳:康熙十四年,典試浙江。事竣,請養(yǎng)歸。母喪服除,補原官。
徐母既喪,朝士多著文致奠。戶部侍郎魏象樞撰《神道碑銘》,左諭德張英撰《誄文》,極備哀榮。而尤侗記徐氏兄弟離京日期最詳確。
尤侗《西堂雜俎》卷八《徐太夫人誄》:伯子春坊右贊善乾學(xué),叔子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侍郎元文俱官京師,聞訃設(shè)位朝夕哭。至小除日,奔喪出都。
“小除日”指除夕前一日。本年臘月小盡,小除日為臘月廿八日。
康熙十二年乾學(xué)還里,成德嘗作詩送行。今次為喪事,不可作詩;又為晚輩身份,不宜綴文。贐儀謹重,則在意中。此別數(shù)年,為經(jīng)解編撰等事,書信往還必不在少,惜皆不存。
成德自康熙十二年春起,至十七年冬充侍衛(wèi)止,閑居五年半。徐乾學(xué)《通志堂集序》云:容若以豪邁挺特之才,勤勤學(xué)問;生長華閥,淡于榮利。自癸丑五月始,逢三六九日,黎明騎馬過余邸舍,講論書史,日暮乃去。至入為侍衛(wèi)而止。檢乾學(xué)經(jīng)歷,癸丑秋九月鐫職南還,乙卯冬復(fù)職回京;今又丁內(nèi)艱歸里,至戊午冬容若任侍衛(wèi)時仍在南。則五年半之中,成德得從徐氏問學(xué)之時日,充其量一年余而已。
The Chronicle Life of Nalan Xingde:the Fifteen Year of Kangxi's Period
ZHAO Xiu-ting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e,Hebei067000,China)
The fifteen year of Kangxi's Period was an important yeat for Nalan Xingde who changed greatly in his thought and creation.In this year,the failure in imperial test,a great strike to him,became themain factor arousing his personalistic pathos;the aquaintance with Gu Zhenguan stimulated him to open new creative land.It is in this year thathe finished“Cemao Ci”.
Nalan Xingde;chronicle;the fifteen year of Kangxi's Period
I206
A
2095-3763(2015)04-0001-10
2015-04-07
趙秀亭(1946-),男,山西定襄人,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