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愛新覺羅弘歷坐在皇椅上的時候,不算太尸位素餐,雖然康乾盛世被后來的人譏為“統(tǒng)治者的盛世”,但起碼乾隆時代,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敢扛著大炮對大清國指手劃腳。然而,人的本能是貪圖享樂的,坐在權(quán)力金字塔尖的皇帝更不例外,弘歷喜歡什么樣的享樂呢?看戲。
弘歷專門組織了一個最高品級的戲劇創(chuàng)作班子,主要成員包括莊親王允祿、刑部尚書張照?!秶[亭雜錄》說:“純皇帝以海內(nèi)升平,命張文敏制諸院本進呈,以備樂部演習(xí)。凡各節(jié)令皆奏演。其時典故如屈子競渡,子安題閣諸事,無不譜入?!被蕛籂斚铝嗣?,手下的人巴結(jié)都來不及,誰敢不當(dāng)回事?允祿親自創(chuàng)作了三國大戲《鼎峙春秋》,張照根據(jù)《西游記》與《水滸傳》中的故事分別創(chuàng)作了《升平寶筏》、《忠義璇圖》,弘歷自己也不甘落后,親自編制了一些戲曲。《清碑類鈔》載:“高宗精音律,《拾金》一出,御制曲也?!?/p>
戲是要人演的。乾隆朝,掌管宮廷戲劇演出的南府大規(guī)模擴張。最初是遴選大批幼年太監(jiān)學(xué)習(xí)戲曲,這就是所謂的“內(nèi)學(xué)”。弘歷還將南府大總管從七品提升為六品,以示恩寵。太監(jiān)演戲雖然賣力,但見多識廣的弘歷總覺得差那么一點味道。他決定成立劇團,廣納民間戲劇高手,地點選在景山。這個劇團也歸南府管轄,專門為弘歷服務(wù),它被稱為“外學(xué)”。據(jù)歷史記載,當(dāng)時“內(nèi)學(xué)”、“外學(xué)”加在一起,超過了一千四百人。
本子有了,演員有了,下一步就是怎樣操作。直接下令在宮廷里大肆演戲肯定不好。弘歷不是個沒文化的人,在老爸雍正的嚴(yán)格教育下,從小就懂得“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道理。他轉(zhuǎn)了個彎子,授意親信大臣上奏章,先是虛情假意地拒絕,再在“民意”的支持下表示肯定。具體操作過程是這樣的:某日早朝,有一個軍機大臣閃出朝班,滿臉嚴(yán)肅地說:“啟奏我主,臣有本奏?!焙霘v心領(lǐng)神會,說愛卿快快奏來。這個軍機大臣說:當(dāng)今盛世,國富民強,正逢我主執(zhí)政五十五年,又趕上八十壽辰佳期,這是前所未有的喜事。經(jīng)濟繁華,民間藝術(shù)欣欣向榮,萬歲爺何不借此佳期,傳令全國民間戲班進京獻藝,搞幾場匯報演出呢?弘歷沒有馬上答話,靜思了一會兒,說這樣做會不會勞民傷財?浪費太大?另一位滿族大臣立即接過話說茬:皇上體恤民情,圣明至極。您七十大壽就因為體恤百姓沒辦,這八十大壽可是普天同慶的大節(jié)日,不好好操辦操辦,天下百姓不會答應(yīng)。我朝富甲天下,也不缺少這點銀子。何況,辦了這件事,一方面有利戲劇發(fā)展,另一方面也可借此機會給來朝的使者看,威懾一下番邦。其他大臣也齊聲應(yīng)和??吹綒夥蘸嫱械貌畈欢嗔耍霘v一拍大腿,說了聲:行。一場大規(guī)模的宮廷享樂活動就這樣粉墨登場。
搞全國戲劇匯演,需要大量舞臺。當(dāng)時的圓明園、清頤園(即后來的頤和園)、中南海、熱河行宮,大小戲臺數(shù)十、上百座,一律按“萬壽大典”的要求改建、擴建甚至推倒重建。由西華門至北京城外,每隔數(shù)十步就設(shè)臨時戲臺一座。乾隆五十五年七月,戲班進京活動開幕,八月二十日結(jié)束,歷時四十余日。期間,戲劇演出連軸轉(zhuǎn),換人不換臺。外國使者也被邀請觀看演出。當(dāng)時被賞戲的英國使者馬爾戛尼在日記里寫道:“戲場中所演各戲,時時變更,有喜劇,有悲劇……其中所演事實,有屬于歷史的,有屬于理想的。技術(shù)則有歌有舞,配以音樂。”弘歷后來又活了八年,這樣的活動自然舉行了八次。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弘歷如此沉溺于看戲,后果非常嚴(yán)重。第一是看戲牽扯了太多的精力,使自命“十全老人”的弘歷無法思考大量的內(nèi)政問題,沒有時間研究世界大勢,這從他對英國來使的傲慢態(tài)度與對事物判斷的高度糊涂里可以得到證明。
第二,弘歷對看戲如此在乎,勞民傷財,客觀上也大大耗損了國力。戲班進京需要錢,這些錢朝廷沒有撥下來,地方官自然只能對老百姓進行盤剝。弘歷時代的老百姓窮到什么程度呢?馬爾戛尼對此有段形象的記載:在清國,“人們很難找到類似英國公民的啤酒大肚或英國農(nóng)夫喜氣洋洋的臉”,清國人“每次接到我們的殘羹剩飯,都要千恩萬謝。對我們用過的茶葉,他們總是貪婪地爭搶,然后煮水泡著喝”。他手下的使團成員記載說:“不管是在舟山還是溯白河而上去京城的三天里,沒有看到任何人民豐衣足食、農(nóng)村富饒繁榮的證明……房屋通常都是泥墻平房,茅草蓋頂。偶爾有一棟獨立的小樓,但是決無一棟像紳士的府第,或者稱得上舒適的農(nóng)舍。”老百姓窮到這樣的程度,還要一次次被掠奪,其國力之被透支可以想見。更要命的是,弘歷而后,皇帝“萬壽節(jié)”全國戲班進京成了“祖制”,被清朝一代一代皇帝效法。更是讓老百姓無形中背上了總是解不下的包袱。在世界正朝著工業(yè)文明飛升的時代,碰上這樣的皇帝,遇到這樣的政府,國家的衰敗只是遲早的事。
俗話說:玩物喪志,對于弘歷,對于后來的大清國皇兒爺,這個“物”就是戲。
活出生命的原色
齊白石是一代美術(shù)大師,他工篆、錄,擅畫花鳥、蟲魚、山水、人物,對蝦子尤有研究。他畫的蝦靈動活潑、形神畢肖,他先用淡墨繪成軀體,任其浸染,以顯出蝦體的晶瑩剔透,再以濃墨豎點為睛,橫寫為腦,最后以細(xì)筆勾勒須、爪、大螯,一只剛?cè)嵯酀奈r就“活靈活現(xiàn)”了。
對于齊白石的藝術(shù),談?wù)摰娜撕芏?,我不想饒舌,我感興趣的是齊白石的迷人性情。
齊白石風(fēng)趣幽默。黃苗子有次同夫人郁風(fēng)去看望白石老人,郁風(fēng)趁他聚精會神地作畫時為其畫了一幅速寫。齊白石很喜歡這幅畫,但他知道郁風(fēng)無意將畫送給他,于是在畫上題字:“郁風(fēng)女士藝精,為白石畫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某次,齊白石作了一幅雞冠花,自己感覺挺滿意,在畫上題了兩句這樣的詩:“老眼昏花看作雞,等到天明汝不啼?!?/p>
齊白石行事由著自己的內(nèi)心,不太顧及別人如何看自己。因為有過200張畫買不到十袋面粉的經(jīng)歷,白石老人很看重金錢的保值。他的辦法是一有積蓄,就將紙幣兌換成金條,然后藏在家里某個角落,或是墻洞,或是床柜的暗格,隔三差五還要將金條翻出來欣賞一番,那“土豪”的樣子讓家人哭笑不得。
齊白石珍惜自己的勞動。某次,有個客人買了齊白石一幅畫,要求齊白石加上蝦子,卻不肯多出一分錢。齊白石沒有多說什么話,提筆就給加了??腿艘磺?,覺得這蝦怎么看都沒有生氣,像是被誰打昏了似的??腿肃絿伭艘痪洌骸斑@蝦怎么看著像死蝦?”齊白石白了他一眼,說:“活蝦市面上多貴啊!”客人不敢再說什么,拿起畫落荒而逃。
珍惜自己的勞動,并不意味著吝嗇,相反,齊白石常有悲憫之心。某天,一個鄉(xiāng)下漢子推著一板車白菜從齊白石門前經(jīng)過。齊白石順手拿起一幅剛畫好的白菜圖要跟人家交換。鄉(xiāng)下漢子瞪著眼睛說:“你這個老頭也太欺負(fù)人了吧,我真的白菜換你假的白菜?”齊白石一聽,立即逃之夭夭。這位鄉(xiāng)下漢子不會知道:齊白石這紙上的“假白菜”,其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過十車、百車真白菜,白石老人真得是想幫他。
齊白石的性情概括起來,就是一個詞:率真。如果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說話做事非常直接,不迂回鋪墊,不拖泥帶水。他的直接可能讓人覺得可愛,也可能使人一時難堪,卻處處呈示著一顆真心。在這樣的心靈面前,一切的虛偽做作、一切的聲東擊西、一切的言不及義,都顯得那么渺小。
率真跟一個人的個性有關(guān)。生活中有一種人,對別人總是抱著戒備,他們說話、做事,生怕被人窺知了底細(xì),這種人是不會率真的。真正率真的人,一定是像齊白石一樣,對他人有著充分的信任,絕不會認(rèn)為“他者即地獄”。因為相信他人是好的,自然也就不想藏著掖著自己的性子。
齊白石是木匠出身,長期生活在底層社會,奔波于溫飽線上,直到50多歲進了京城,被林風(fēng)眠、徐悲鴻等有識之士引薦,才進入主流畫壇。民間社會通行的規(guī)則不是紳士風(fēng)度,不是彬彬有禮,而是將心比心,說話、做事靠譜,為人仗義。齊白石的做法也許會讓身份高貴的人覺得“老土”、沒品位,卻非常符合民間社會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充分呈示著生命的本相。
一個人活出了生命的原色,清風(fēng)、明月、洪水、猛獸皆可為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