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魏楠
石油資源的特殊性讓早期的對外合作掣肘頗多。但是對外合作不僅開發(fā)了國內資源也為走出去鍛煉了隊伍。
不同于較早進行的海上石油對外合作,陸上石油的對外合作工作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才正式開始。在經歷了80年代摸索、準備和一定程度上的不成功之后,中國在90年代進行了三輪陸上石油國際招標。
然而,盡管國家在1993年就提出了“利用國際國內兩種資源、兩個市場”的戰(zhàn)略方針,但對外合作的道路也絕非一帆風順。各方利益糾葛之下,我們最終也探索出了適合自己的對外合作模式。
這不僅解決了很多地區(qū)石油勘探、開發(fā)的難題,確定了中國陸上石油對外合作模式,全面提升了我國石油工業(yè)的技術和裝備水平,更為中國石油企業(yè)海外投資和開發(fā)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CNODC的成立和早期招標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石油緊缺問題被擺上了臺面。當時我們國家石油開發(fā)主要在北方,包括東北的大慶,華北的渤海灣,西北的陜西,這幾個主要的產區(qū)。西北地區(qū)的內蒙、甘肅、新疆發(fā)展很慢,而南方更是幾乎沒有形成比較大的產區(qū)。
我們并非沒有嘗試過開發(fā)南方地區(qū),但是無論是江漢盆地的會戰(zhàn)還是江蘇的會戰(zhàn),都并不是非常成功,只找到了一些小油田。受限于技術實力、地質水平,依靠我們自身的力量可能很難在當時開發(fā)出南方的石油資源。
與此同時,海上石油的對外合作工作的進展也并非一帆風順。當時BP等大型國際石油公司都參與了海上石油的招標,但是在南海的一些勘探工作并沒有發(fā)現,僅BP一家公司就損失超過3億美元。這些外國公司就提出,海上勘探難度較大。我們國家也就開始考慮陸上石油對外合作的可能性。
1984年7月,當時的對外經濟貿易部批準石油工業(yè)部成立了中國石油天然氣勘探開發(fā)公司(CNODC),負責石油工業(yè)部自籌外匯的石油技術、設備引進工作,并開展對外經濟技術合作和科技合作。9月,《人民日報》公布了中國政府決定對外合作開采陸上石油資源的消息。
到了1985年,石油工業(yè)部正式向國務院上報了對外合作開采陸上石油資源的請示,區(qū)域就包括江蘇、浙江、安徽、福建、湖南、江西、云南、貴州、廣西、廣東和內蒙古的二連地區(qū),也就是統(tǒng)稱的南方十一省區(qū)。
國務院很快同意了石油工業(yè)部的請示,隨后,因為“渤海二號”事件受到處分的宋振明重新出山,擔任了CNODC的總經理。同年,CNODC和四家外國公司簽訂了中國陸上石油對外合作第一個合同——《海南島福山凹陷風險勘探合同》。
1985年南方招標開始之后,很多外國石油公司都表現出了很濃厚的興趣,其中以日本公司的表現最為突出。在1989年之前簽訂的多個對外合作合同中,以日本公司為主。日本公司的策略是,自己出地質研究方案,中國出施工隊伍,這樣發(fā)揮了他們地質技術實力的優(yōu)勢。
這也和我們的政策有一定關系。當時的王濤部長就指出:陸上對外合作要堅持以我為主,我當作業(yè)者,使用自己的隊伍和技術,把成本壓下來。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我們宣布了“共擔風險、合資開發(fā)、聯合管理,我當作業(yè)者,中方總承包”的陸上石油對外合作方式。
這一點后來影響到了很多外國公司的退出。究其原因,還是外國公司對中國石油工業(yè)的技術水平信心不足,加上我們在管理等方面確實落后于西方國家。不過這點很快就被我們自己認識到,90年代的國際招標放棄了這一方針,對于作業(yè)者也由招標決定。
1989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波,讓外國公司大多對中國的政治局勢信心不足,幾乎全部撤出了中國。
這其中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殼牌公司。而且,它不僅沒有從中國撤資,還給李鵬總理寫了一封信。盡管我沒有信件的原稿,但是內容我記得很清楚:敬愛的李鵬總理,六四事件以后,很多外國公司對中國失去了信心,將資金撤出中國。殼牌結果認真的分析,對中國的前景很有信心,我們相信中國政府有能力處理好六四事件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我們將會繼續(xù)在中國堅持投資不動搖。
不過,雖然有著殼牌的存在,但80年代對外合作的成果也在80年代的最后一年陷入停滯。直到1990年,政治風波過去之后,我們才重新開始考慮陸上石油的對外合作。
準備和“爭議”
1990年,陸上石油對外合作工作重新開展之后,并沒有急于開展招標工作,而是先總結了80年代陸上和海上對外合作的經驗,決定先從法律制定的角度入手,制定了對外合作條例。
這個后來全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合作開采陸上石油資源條例》的文件得到了國務院的高度重視。由國家法制局負責起草,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公司、國家計委、商務部、總參等七個單位參與制定。
這個條例雖然并不是全國人大通過的法律性質的文件,但是它對指導陸上石油對外合作起了很大的作用,規(guī)定了外國公司、中國政府和企業(yè)的權利義務關系。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中國石油對外合作的法律框架,基本上確定起來了。
為了國際招標,做了幾大準備,除了法律準備之外,還包括人才準備。人才從哪里來?各油田選精兵強將,選肯學習的。當時大家并不愿意來,因為來了之后前途未卜,還要重頭開始學習。
這些工作雖然80年代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在做,但是只有到了90年代準備三次國際招標的時候才開始系統(tǒng)辦培訓班。由于我在海洋局工作,有過對外合作的經驗,我就親自給他們講課,互幫互教。那時候我們提倡的是人人當學生,首先我們要學會當學生,也要人人當教師。
當然我們后來也花了錢,請外國教師,送到外面培訓,送到英國的阿伯丁、意大利米蘭,包括日本的有一個培訓中心我們都派人去學。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就是為了讓他們開開眼界。
各方面準備好了之后,就是區(qū)塊的劃分,也就是拿出哪些區(qū)塊來和外國公司進行合作。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內部的爭議就很大,專家都不愿意把好的區(qū)塊拿出來參與對外合作。不僅如此,區(qū)塊的劃分更涉及到地方公司和地方政府的利益。endprint
從當時來說,塔里木會戰(zhàn)正在進行,總公司投入了很大的力量,也確實有很大的潛力。因此,在理念上,對外合作在內部的認同度并不是非常高。我們作為石油工業(yè)的“洋務派”和開發(fā)國內資源的人在理念上就有一些不同。
但是第一輪招標已經確定,那就必須拿出區(qū)塊。是南方十一省還是塔里木,內部意見很不一致。拿出南方的區(qū)塊雖然阻力較小,但是地質條件復雜,很難吸引外國公司投標。而塔里木當時正是總公司會戰(zhàn)的重點,而且塔里木北面已經發(fā)現了一些成果,不可能拱手“讓給”外國公司。最終,我們從塔里木東南地區(qū)劃出了5個區(qū)塊,7萬多平方公里。
1993年,第一輪招標分別由《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石油報》刊出招標通告。隨后,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司理向34個國家和地區(qū)的357家公司發(fā)出招標邀請書。共有17個國家的68家公司參加投標,這其中包括了世界上最大的十幾家石油公司。最終,BP等3家公司集團中標,簽訂了石油合同和物探協(xié)議,承擔第一階段的義務工作量。
命運各異的三次招標
盡管第一輪招標的過程十分順利,但是其最終的結果卻并不樂觀。有的合同只完成第一階段義務工作量,沒有進入第二階段即終止了。從1994年起,主要在塔里木盆地從事風險勘探的外國作業(yè)者有美國埃索公司、意大利阿吉普公司和日本石油公團。7年之后,到2000年這三家世界著名大石油公司都沒有商業(yè)發(fā)現,選擇了撤出塔里木。
雖然我們最終發(fā)現了塔里木油田,但這并不能簡單的得出我們技術水平強于外國公司的結論。在撤出塔里木的時候,這些外國公司都提交了詳盡正規(guī)的地質研究報告。根本上的差別還在于對中國地質條件的認識和不同公司的技術經濟的差異。
外國公司來華投標,最初更多地還是想找到整裝的大油田。但是中國地質以陸相沉積為主,讓這些熟悉海相沉積的外國公司非常頭疼。加上大量的小斷塊、微斷塊的存在,這些外國公司對于勘探的投入估計不足,也就影響了它們對勘探以及后續(xù)開發(fā)的信心。
而這一點直接地反應到了我們第二輪的國際招標。1994年,受到一輪招標的鼓舞,總公司宣布在26個風險勘探合作區(qū)塊和11個提高采收率區(qū)塊進行第二輪國際招標。與第一輪的火熱情景相反,第二輪招標應者寥寥,甚至可能出現流標的情況。
后來經過協(xié)商,很多外國公司對第二輪招標都投了標,基本上也都兼顧了風險勘探區(qū)塊和提高采收率的區(qū)塊。
第二輪國際招標中最著名的區(qū)塊莫過于后來的南堡油田。當時中標的公司是科麥奇。當時科麥奇的勘探結果是可采儲量8000萬噸,但是由于大量斷裂的存在,很難保證建成大油田,只能建成小油田,這對于科麥奇來說經濟效益就比較低下了。最終科麥奇退出了這個區(qū)塊。
2007年,南堡油田儲量10億噸的新聞出現之后,科麥奇公司一片震驚。由于認定工作失誤,科麥奇公司開除了他們的總地質師。實際上,南堡油田到現在所有的地質解釋,使用的都是科麥奇公司的作業(yè)資料。所謂的“10億噸”也被證明是一個不科學的“衛(wèi)星”。
有了第一和第二輪的經驗,我們逐漸認識到,隨著外國公司對中國地質情況認識的加深,風險勘探區(qū)塊對于外國公司的吸引力不再符合外國公司的經濟性要求,反而是一些提高采收率的區(qū)塊更符合雙方的利益。
因此,第三輪招標我們進一步擴大了提高采收率區(qū)塊的范圍。同時也實行了招標和雙邊談判相結合的方式。1997年一年就簽訂了14個合同,可以說是大豐收。到這個時候,也基本上實現了每一個油田都有一個對外合作項目,真正擴大了對外合作的規(guī)模。
相比于規(guī)模的擴大,第三輪更成功的是成果。長北的成功就與第三輪招標后殼牌的進入息息相關。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殼牌的進入很可能沒有今天的長北。
當時對于長北的爭論也很大。在很多人看來,資源就算開發(fā)不出來也還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交給外國公司,那就不一樣了。殼牌一開始也沒有100%的自信就能在長北成功,所以一開始區(qū)塊搞得不是很大,但是初期的評價做的非常仔細。在打了幾口探井,進行了地質和油藏研究之后,他們認定這里有充足的的潛力。
從我的角度看,殼牌在長北地區(qū)并沒有使用我們沒有掌握的獨家技術。而它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把常規(guī)技術集成起來,進行精細化的管理,讓原本單井幾千方的產量提高到數萬方,大大增強了經濟效益。
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我們對于鄂爾多斯盆地的開發(fā)有了全新的認識,采取了全新的方法,最終又建成了油氣當量超過5000萬噸的大油氣田。
全面提升
這之后,對外合作也就進入了常態(tài)化,以輪為單位計算的國際招標也沒有再進行過。但是對外合作的腳步并沒有就此終止。更重要的是對外合作對我國石油工業(yè)的整體水平產生了很大的提升。
以海洋工程為例。大港油田當時拿出了肇東區(qū)塊對外合作。肇東是五米水深的淺海,需要海上平臺。平臺的設計是由外國公司完成,建設交給了山東龍口。到了快到預定交貨的時間,外國公司負責人米勒到了龍口發(fā)現還沒有開工,立刻回到北京找到我。我陪米勒到了龍口之后,工作人員告訴我說由于設計是外國人做的,他們正在消化設計。我就告訴米勒,請他放心,到預定時間一定能夠交付。
米勒將信將疑的走了,我留下來給施工隊伍做動員。我說,你們認真消化外國的設計,這是對的,你不消化人家外國設計保證不了質量,磨刀不誤砍柴工,我不怪你們。現在沒動工沒關系,但是消化好了以后,我們就要革命加拼命,我們得做個樣子給外國人看看,讓人家放心。
工人們看到了米勒也明白,肯定是外國人不放心。結果我們的工人就挑燈夜戰(zhàn),一個星期之后米勒再來,整個平臺的架子已經搭好了,最終如期交付。米勒至今每年還要給我寫一封感謝信。更重要的是,龍口基地隨著為肇東建設海上平臺而發(fā)展起來,這也給我們海洋工程、乃至整個石油現代化發(fā)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除了這些以外,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國內的三輪招標一共簽訂了五十多個合同,目前正在執(zhí)行的還有十多個,為后來我們走出去打下了非常良好的基礎??梢赃@么說,凡是走出去的人都是對外合作基礎上成長起來的。
第三輪招標是1996、1997年,我們正式走出去是1999年。當時我們把外國公司交的簽字費等這些費用都拿來培訓人員,鍛煉了一批人。光在我手上花的培訓費就有一千五百多萬美金。
現在的董事長周吉平就是那個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他參與過國內合作,后來到蘇丹去。我跟他們出國投資的人講了一句,外國人在中國怎么做,你們到外國就怎么做。他們就記住了我這句話。
這樣的例子很多,現在很多的中高層也許那個時候只是一個打字員或辦事員。但是經過學習和實踐,都成為了CNODC獨當一面的人才。
對外合作實際上告訴了我們一定要走出去參與國際能源治理。沒有國際視野,走不出大門,就走不進人家的國門,你就沒有話語權。引進來是推動我們走出去?,F在我們只是完成了第一步走出去了,并沒有走進去,更談不上走上去。
與傳統(tǒng)的西方公司相比,我們還是競爭不過。所以我們現在只能說走出去了,還沒有融入市場,我們還沒有學會和國際組織打交道,還是自己在那里悶頭干,綜合競爭力不強,核心競爭力,綜合能力這方面需要我們亟待提高。
而要想達到這一步,需要我們從理念和文化實現提升,這又需要我們從對外合作中更多的向外國公司學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