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音
維基百科關于“道歉”的詞條是:道歉是人類社會的行為,是社交禮儀,也是做人處事的藝術?!暗狼浮边@個詞在現(xiàn)代社會中意味著承認犯錯,然而,許多時候向他人道歉并不是件易事,這主要緣于維護自身自尊心的心理。不同社會和民族間也存在文化差異,有的國家可以否認自己的戰(zhàn)爭罪行,絕不道歉。
欠一聲道歉,引發(fā)一場血案
由于中國人性格的整體內向,人際交往的內傾性、愛面子,對于身份與地位的病態(tài)追求,以及對于承擔錯責引起后果的恐懼等,因此對道歉往往有抗拒心理。在公眾場合發(fā)生沖突,該道歉的一方拒不道歉,導致嚴重刑事案件發(fā)生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
報載:“2014年9月23日晚,走在大嶺鎮(zhèn)大街上的梁化青年鐘某,與同樣走在大街上的貴州青年吳某相遇。由于沒有注意看路,鐘某不小心踩到了吳某的腳,吳某當即要求他道歉,但倔強的鐘某并沒有做出禮貌性回應。兩人隨后起了口角,然后不歡而散。越想越氣不順的吳某,隨后身藏利刃尋找鐘20多小時,9月24日7時許在鎮(zhèn)內一網吧將鐘割喉致死?!?/p>
這個例子太過極端,也許并不能反映中國社會的普遍情況,但報道中提到的幾個細節(jié),對我們理解“私人道歉”的性質和內涵還是很有幫助的。這則報道里寫道:“死者鐘某的親屬們稱,平日性格內向的鐘某生前在大嶺鎮(zhèn)的鞋廠打工,除了上網之外沒有其他愛好,因此很少與別人有矛盾。”而“吳某行兇之后,十分鎮(zhèn)靜地返回自己大嶺鎮(zhèn)洪達路的一家名為‘好運來的出租公寓內休息,被抓時他十分淡定”。
在本起案例中,鐘某只是“不小心踩到了吳某的腳”,看似傷害微小,但這也是對別人身體的冒犯,本應主動道歉,但“內向”的鐘某可能并無道歉習慣,而對方的道歉要求,又很可能被他視作含有挑釁和威脅,這時候,為了表示“我并不怕你”和“你并不高我一等”,鐘某繼續(xù)拒絕道歉。
兩個人吵了幾句,不歡而散。鐘某可能覺得這只是一起小沖突,但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證明他對這起“不道歉事件”的嚴重后果估計得嚴重不足。從報道里來看,“越想越氣不順的吳某,隨后身藏利刃尋找鐘20多小時”,這是一種典型的受到羞辱后的情感和行動反應。
但是,幾天或幾個星期之后,當內心的困擾漸漸平靜下來,當事人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過激反應是不理智的,不恰當?shù)摹菓嵟刮覀儐适Я伺袛嗔ΑN蚁嘈艆悄吃诟邏χ畠纫欢〞樽约簺_動之下的殺人而懊悔、內疚,但一切都悔之晚矣。
公眾人物的道歉,取得公眾諒解是關鍵
公眾人物的道歉一般是公開道歉。在公開道歉中,道歉者是否發(fā)自內心地表示愧疚和歉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否被公眾諒解和重新接納,所以,成功的公眾道歉就是一次漂亮的公關行動,而失敗的公眾道歉,就像阿嬌說的——“我承認是好天真和好傻”,結果引來的不是同情和諒解,而是無數(shù)嘲笑和惡搞。
2014年7月和8月,張國立的兒子張默和成龍的兒子房祖名先后因吸食大麻或容留他人吸毒被拘,其中張默是“二進宮”。他們的行為違反了社會公約,破壞了他們和民眾共同遵守的價值觀。事件發(fā)生后,房祖名的父親成龍發(fā)表了致歉聲明,而張默的父親張國立早在2012年1月31日其子第一次吸毒被抓后,也發(fā)表過道歉聲明。比較二人的聲明,你會發(fā)現(xiàn)明顯的相同與不同之處:
張國立的道歉聲明原文:“……作為一個父親,我對此感到深深的痛心和愧疚,我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兒子對他的行為給社會造成的不良影響表示深深的歉意!我一定會監(jiān)督張默痛改前非、遠離毒品,我會和張默在未來的日子里一起彌補!”
“我也懇求公眾和媒體能夠寬容待他,給一個迷途中的年輕人改過自新的機會,請理解一個父親的心情,也請原諒一個兒子的錯誤。為此事本人已心力交瘁,請原諒我不再接受任何采訪?!?/p>
成龍道歉原文:“首先,謝謝所有朋友的關心。兒子房祖名出了這樣的事,我感到非常憤怒,也非常震驚!作為公眾人物,我很羞愧;作為父親,我很心痛;尤其是他的母親,更是心碎。希望青少年以祖名的教訓為戒,遠離毒品的侵害。在此,也對祖名說:做錯了事,要承擔后果。身為你的父親,我愿意與你共同面對未來之路。最后,我教子無方,也要負起責任,并替祖名一起向社會公眾,深深鞠躬道歉。謝謝大家!”
相同之處是,兩人都表達了對兒子吸毒被抓這一事件的痛心、愧疚,認為兒子犯了錯誤,保證和兒子一起改正錯誤。
成龍明確地提到自己的錯失:“我教子無方,也要負起責任?!币约懊鞔_地要求兒子“做錯了事,要承擔后果”,不為他找任何借口和理由。
而在張國立的聲明中,卻是迫不及待地“懇求公眾和媒體能夠寬容待他,給一個迷途中的年輕人改過自新的機會,請理解一個父親的心情,也請原諒一個兒子的錯誤”。這些話,表現(xiàn)出道歉者對于羞辱的過分敏感,懇求“公眾和媒體”不要繼續(xù)這種羞辱,但它給公眾的感覺,卻是道歉者在為兒子的犯罪解釋、辯解,找理由,因此道歉的誠意不足。而且很明顯,他的兒子也并沒有從此“改過自新”,而是在兩年后因同樣的行為再度觸犯了法律。
公開道歉事先需要在他人的幫助之下,進行認真的前期準備,以精確的措辭做出書面道歉,并被記錄在案,所以,它需要非常高超的公關技巧,而這是中國內地官員與公眾人物并不習慣和熟練的。
涉及官司的道歉,當事者往往很慎重
幾年前,筆者在蘭州采訪過一位大學老師鄒世敏,起因是她與市熱力公司的一場官司。2008年12月,蘭州市大面積停暖八天,75歲的鄒世敏因寒冷患肺炎住進醫(yī)院,治療一個多月。2009年4月,鄒世敏將市熱力公司告上法庭,索賠醫(yī)藥費、精神損失費等共3.3萬元。一審法院判鄒世敏敗訴,鄒上訴。熱力公司三次上門慰問她,口頭道歉,并愿給她一筆錢。但鄒世敏寧愿不要錢,也要對方書面道歉。二審鄒世敏又敗訴了。之后,她將官司情況詳詳細細寫了四篇帖子,發(fā)到網上。
鄒世敏又一次嘗到了孤獨的滋味。她退休前任職的大學,這個“培養(yǎng)高層次人才”的地方,除了她的幾個朋友外,沒有一位老師、學生吭聲,哪怕是在課堂上把這個案子當作案例討論,倒有街邊商販對她表示無保留的支持。
熱力公司為什么不愿書面道歉?因為當涉及官司時,書面道歉本身就是一種證據(jù),如果鄒世敏拿著書面道歉打贏了官司,會有無數(shù)蘭州居民也來打官司,熱力公司將難以招架,所以書面道歉就成為一種慎而又慎的事情。
另外的例子也有。五年前,我在山西太原采訪過一起案子。該案大致情形如下:2007年8月,山西人陳某和吳某去清徐縣法院打官司。陳某看到國旗落在法院地上,多次提醒法官未獲理會。陳致電當?shù)貓笊纾瑢⒋耸缕毓?。一個月后,陳、武二人再來清徐縣法院,與副院長劉某發(fā)生爭吵,陳某遭打,法院對他倆以“侮辱誹謗威脅毆打審判人員,沖擊領導辦公室”為由,行政拘留各15天。第一次拘留期滿當日,法院再以“當事人并無委托陳某、吳某為代理人,委托手續(xù)系二人偽造,妨害民事訴訟,干擾法院的正常工作”為由,簽署了兩份拘留決定書,兩人共被拘留30天。
2007年9月,兩人走上上訪之路。法院愿意道歉,愿意賠償,就是不愿意撤銷拘留決定書。陳某把生意停了,專門告狀,前后進京上訪十幾次,自稱“已成太原上訪人員的領袖”。太原中級法院紀檢副組長齊某曾致電記者,承認“國旗案”確有此事,清徐縣法院處理有所不當,但陳某是上訪戶,也有夸大其辭等問題,希望記者理解。
中國式官員道歉
近年來,官員公開道歉逐漸多了起來。中國的官員并不是不習慣道歉,事實上所有的中國人都習慣于道歉,因為我們從小就在老師的耳提面命之下學會了“寫檢討”,這項技巧將會伴隨一生。只不過“檢討”一般是對上道歉,是傳達一種順從、謙卑和溫馴,是對自己卑微地位的進一步確認,而不是表達誠意,不是讓受傷害者重新找到自身的價值,使雙方站到同一個平面上。
隨著中國的法治進程、文明進程都在不斷進步,現(xiàn)在做錯事的官員要被迫習慣公開向民眾道歉了,但這是一個艱難的轉變。從內心來說,某些官員是抗拒道歉的,尤其是在“官本位”思想作祟的前提下。道歉是一種“羞辱與權力的互換”。某些官員不道歉,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才是掌權者,作為權力的體現(xiàn)之一,就是可以隨意羞辱普通百姓。既然道歉體現(xiàn)了“羞辱與權力的互換”,這就是他們很難接受的。
報載,2011年6月中旬,四川涼山自治州會理縣政府網站發(fā)布的一則新聞中使用了合成照片,照片中縣領導“飄浮”在一條公路的上空,圖片說明稱這幾位領導在“檢查新建成的通鄉(xiāng)公路”。因為照片的PS痕跡過于明顯,被稱之為“懸浮視察照”,在微博上受到了廣泛的嘲笑和惡搞。6月27日下午,會理縣政府的官方微博發(fā)表道歉聲明:“由于我縣工作人員的失誤,在政府網站上發(fā)表了一張PS過的照片,他對于新聞真實性的理解有誤,使得我縣在網絡上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在此,會理縣政府對于廣大網友的關注表示理解,并希望對此事道歉,并澄清。”
這份短短的道歉聲明里,有解釋,有借口,卻不見真誠,責任是一個“工作人員”的,縣政府是無辜“受到了關注”的,既要道歉,還要“澄清”,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tài)呼之欲出。因此,道歉聲明一出,網友一片嘩然。
官員并不是不習慣道歉,只不過他們習慣的是向上道歉,即“做檢查”,這跟通常意義上的“道歉”的方向正好是相反的。因此,在很多情況下,官員道歉變成了作秀,是辯解而不是道歉,是覺得“我沒錯”,是把自己當局外人;是對別人的道歉要求心懷怨恨,勉強作答。
在道歉中,解釋是必要的,因為要使受害者明白,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還會不會再發(fā)生?但是,過度解釋可能會導致相反的結果,那就是越描越黑,使錯誤復雜化;更有些解釋意在為傷害行為尋找理由,淡化侮辱,或者擺出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tài),使受害者又一次感到羞辱。
為什么中國人不愛道歉
道歉對許多中國人而言是困難的。在中國文化中,道歉往往被視為退讓、示弱、低聲下氣、自貶自損等。人們習慣于命令弱者向強者道歉,以便重新確認他們的不平等地位,重新確立誰才是掌權者,以及借機羞辱道歉者。如此一來,道歉者更沒有尊嚴了,更找不到自身的價值了,內心有了更多的負面評價,感覺自己的地位更低了……這也是中國人不愿意道歉的原因之一。
對于內心沉重的思想壓力來說,道歉是一種解脫,但道歉也意味著尷尬、愧疚、羞怯。道歉的一個主題就是“羞辱與權力的互換”:先是傷害者對受害者進行羞辱,使他們陷入了一種不知所措的境地,從而無可避免地受到了侮辱。道歉的過程扭轉了這種情況,將羞辱從受害者身上轉移到了傷害者的身上,這時后者就顯得“很傻很天真”,很不體面或很不道德。
中國歷史上不是沒有道歉,皇帝都會下“罪己詔”。但是,那種道歉,民眾只是被動地圍觀,是“被道歉”。時代不同了,道歉不一樣。道歉是對過去傷害行為的否定,無傷害則無道歉。道歉簡單而復雜,重要而難能。要求道歉,是弱勢群體在要求平等的權利,是解決問題的文明途徑。受傷害者要借著對方的道歉來恢復尊嚴,消解恐懼,消除怨氣;而傷害者要借著道歉來緩解愧疚,平息爭斗,避免報復。道歉的力量,在于它能愈合傷口、重修舊好、避免局勢進一步惡化,邁向和平、和諧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