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垠

人們都說，老建筑是有生命的。在濃蔭蔽蓋的梧桐樹下，就掩映著有生命的樓群。在過去的九年里，位于上海黃浦區(qū)建國中路22號的大門常年緊閉，連許多住在周邊的居民都不知道，在梧桐庇蔭的路旁，竟隱藏著兩幢百年老樓。只有少數(shù)上了年歲的“老上海”還依稀記得，這里曾經(jīng)是洋人辦案升堂的處所。直至2014年9月，當工地保護圍欄被拆除后，過往路人紛紛駐足于此，驚艷于在上海城區(qū)東南部這片以中式傳統(tǒng)“石庫門”和外灘巴洛克式建筑著稱的區(qū)域內(nèi)，還有如此充滿法式古典韻味的建筑組合作為目前入駐于此辦公的黃浦檢察院，不僅承擔起修繕保護的重任，更在為挖掘這一個個故事而努力。黃浦檢察院的新址便是當年法租界警務處辦案及會審公廨進行審判的原址，始建于1915年。

作為名副其實的中國現(xiàn)代司法的重要發(fā)源地之一，由于九年前原盧灣公安和法院另擇新址辦公，此處便一直空置，加之歷史折舊和擴張搭建，造成平房林立、規(guī)劃混亂，從馬路上已基本看不出原樓的樣貌。黃浦檢察院歷經(jīng)三年的修繕最終基本恢復了上世紀30年代的建筑內(nèi)外部原貌，并以歷史小景、文化長廊和工藝再現(xiàn)的方式，將其中一個個法制史上的重要元素以建筑、繪畫、照片的形式重現(xiàn)天日。

陳獨秀兩入囹圄

黃浦檢察院1號樓底層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半沉式的地下室，又高又扁的鐵窗使室內(nèi)顯得有些陰暗，更襯托出肅殺詭異的氣氛。此處原系警務處拘留所，為當時法租界最大拘留所，可關(guān)押300至400人。黃浦檢察院在修繕時，特意保留了三間原來的監(jiān)房，并在走道處布置出一條法制史長廊。走進狹小的監(jiān)室，這里墻與頂簡單石灰抹平，無裝修，形式簡陋，外有鐵門，并置特殊門鎖，一種壓抑感油然而生。而最為吸引目光的，則是在監(jiān)房外掛著的一張陳獨秀的照片，顯然，他曾在此身陷囹圄。

1921年7月，中共中央局書記陳獨秀悄悄回滬主持中共中央的日常工作，住在法租界環(huán)龍路漁陽里2號。此舉被報紙報道后，很快引起租界方面的注意。10月的一天中午，陳獨秀正在寓所樓上睡午覺，高君曼正興致勃勃地與來客包惠僧、楊明齋、柯慶施打牌。突然傳來敲門聲，包惠僧以為有客人來了，連忙去開門。門開后一下闖進來三個陌生人，大聲嚷道：“我們要見陳先生！”

陳獨秀被叫聲驚醒后，感覺事情不妙，慌忙起床想從后門出去，但見后門已有人把守，只得折回前庭。那幾個人掏出手槍，大聲吼道：“不許動！誰是陳獨秀？不交出陳獨秀統(tǒng)統(tǒng)抓！”陳獨秀本想站出來，卻被包惠僧阻止了。于是，在場的5個人全部被押上汽車帶走了。因?qū)弳栔嘘惇毿阕苑Q王坦甫，巡捕房便派密探把守陳的住所，見來人就抓，結(jié)果捕獲了先后前來拜訪的上海法院院長褚輔成和《民國日報·覺悟》主編邵力子。后褚、邵二人被帶至拘留所去見陳獨秀，因褚輔成不明就里，一見面就叫出了陳獨秀的名字，致使陳身份暴露。

法租界經(jīng)過公堂會審，未抓到對陳獨秀夫婦不利的任何證據(jù)，就先把高君曼放了。陳獨秀被捕之事經(jīng)各大媒體報道后，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guān)注，上海乃至全國各界人士積極開展了營救活動。懾于各方的壓力，上海法領事宣布罰陳獨秀大洋100元結(jié)案，保釋出獄。

1922年8月9日上午，陳獨秀正在寓所中伏案寫稿，法租界總巡捕房特別機關(guān)探長西德納，會同督察員黃金榮等，突然闖進來將他逮捕，罪名是他家中藏有違禁書籍。事發(fā)后，高君曼立即告知中共中央。黨中央迅速通報各地黨組織派人來滬，展開大規(guī)模的營救活動，同時致電孫中山請其設法營救。孫中山接電后即打電報給上海法領事，蔡元培、蔡和森、李石曾等社會名流也在北京面見法國駐華公使，請其命令上海法領事釋放陳獨秀。迫于強大的群眾運動壓力，上海法領事只得以陳獨秀雖“無共產(chǎn)黨之實，但《新青年》有宣傳過激思想”為由，判處罰金400塊大洋，交保釋放。8月18日，陳獨秀重獲自由。

見證法治演變

走進2號樓的二樓大會議室，這里原來是法租界會審公廨的法庭。早在上世紀20年代，被一度稱為遠東第一大法庭，更是中國傳統(tǒng)公堂式審判向現(xiàn)代司法對抗審判制度的重要發(fā)源地。室內(nèi)布局與庭審方式呼應，北側(cè)中央大門和兩邊側(cè)門顯然分別是法官、被告和其他相關(guān)者的出入通道。四周木門窗與高約1米6的木墻裙，以及四臺壁爐連成一體，豐富又不繁復，與屋頂石膏裝飾呼應，又與白墻形成強烈對比。在法庭后部的樓梯間，另有幾個特別之處，一是樓梯中段轉(zhuǎn)角處特設45度轉(zhuǎn)角鏡架鑲大幅鏡面，應為原先法官進入法庭前整理衣冠所用，也可避免上下樓行人相撞。二是樓梯木墻裙上部裝飾木刻淺浮雕圖案、三層木門上方的圓拱彩色玻璃玄窗，裝飾做工精美，帶有新藝術(shù)運動風格特征。

可以說，法租界會審公廨是中法政府設立在法租界內(nèi)主要受理以華人為被告的案件的司法機構(gòu)。會審公廨作為一個集合中西因素的混合法庭，因時勢及各種力量的作用，在一定時期內(nèi)不可逆轉(zhuǎn)地成為中外矛盾沖突的集結(jié)地，在其運作中體現(xiàn)了中外雙方的妥協(xié)與合作，也反映出中外法律之間的沖突。會審公廨實際上采用的是中西兩種法律，中國法官適用中國法律，法國法官適用法國法律，兩種法律發(fā)生沖突，則常是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協(xié)商，然后妥協(xié)處理這些案件。公審公廨這一法制怪相的產(chǎn)物，對中國人而言，如同西方傳教士所帶來的教堂和基督教義，打開的是一扇窗戶，而窗外映像的，則是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文化，故謂之西法東漸。

在中國法制史中，領事裁判權(quán)和會審公廨制度，已然成為中國近代司法史上一個重要和復雜的記憶碎片。說其復雜，因為如果僅將這些名詞定義為屈辱，并不能完全詮注其中的內(nèi)涵?；蛘哒f，在會審公廨背后，收藏著一段兩種截然不同的法律文化在撞擊之后所發(fā)生的沖突、抵抗和融合。

青幫頭目黃金榮

從建筑學的角度來看，這幢樓采用對稱式和三段式的立面處理手法，明顯受到法國古典主義建筑傳統(tǒng)的影響，而在挑梁間的四壁“檐部”有“回紋”裝飾帶，又帶有中國傳統(tǒng)圖案特征。正如這一中西合璧的建筑裝飾形態(tài)一樣，這里曾作為法租界警務處和總巡捕房，記錄下各種意識形態(tài)、社會階層乃至歷史背景的中外人物演繹的傳奇故事。

而作為黑道一方，其中的代表就是民國時期上海青幫頭目之一的黃金榮。他出生捕快家庭，1892年被法租界公董局錄取為三等包探，俗稱“包打聽”，由于其八面玲瓏的交際水平和高效出色的破案能力，使他從包探、探目、督察員迅速升任法租界警務處唯一的華人督察長?？陀^地說，上海成為淪陷區(qū)后，黃金榮雖表面上未直接對抗日本侵略者，但較同為青幫三巨頭的張嘯林，可謂是天差地別，他數(shù)次婉拒汪偽邀其擔任維持會長的請求，還佯裝癱瘓，自稱為文盲，此前，他還搭救過美國飛行員、掩護過一些共產(chǎn)黨人，建國后則拒往臺灣，留在上海直至病逝。功過是非，無聲地訴說著他的印痕。

三年修繕史，恐怕還有更多的故事可寫，但尊重于歷史、虔誠于文化、忠誠于法治，恐怕是最能概括這次修繕的主線。作為入駐者的黃浦檢察院干警，更希望以自己精湛的法律技能和厚實的職業(yè)素養(yǎng)，為這幢百年老樓增添一筆精彩的注腳。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