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墨是蒼老的。像老僧。
古人制墨,先將松枝不完全燃燒,以獲得松煙,接著將松煙和一種經文火熬烊的膠攪拌在一起,拌勻后反復杵搗,然后入模成型,晾曬,最后描金。
這樣煎熬輾轉,到最后成墨時,當初的一截松枝,它黑色的魂魄真就是走了幾世幾生??!
到了文人雅士那里,提筆沾墨,在宣紙上,還沒落筆,一顆心,先就霜意重重地老了。潑墨,渲染,皴擦,這之后無論點上多少片風里零落的杏花,那山野還是老的,江湖還是老的。水墨江南的春天,也不過是老枝舊柯上新發(fā)的春天??墒?,這樣的春天,總有種深情在里面。
有一次看畫展,是水墨畫展。有一幅畫的是荷葉,一池的荷葉,垂眉斂目地皺縮在秋水之上。是殘荷,一色的墨色,好像是整硯的墨都傾倒在宣紙上。那些荷葉,也好像是鐵定了心,要往黑色里沉淀下去,永不回頭。是看穿了,看破了,不看了,淡月籠罩下一襲僧衣的背影給世人了。我看了,心底蒼涼一嘆:老了!心老了,所以用墨用得這樣純粹而徹底,不猶豫。
我想,畫蒼老厚重之物,畫風物的內在風骨,墨是最好的染料。千年松、萬層巖、秋荷、枯樹、瘦竹……都是最適宜用墨的。墨的靈魂在那些風物的形態(tài)里住得穩(wěn),住得深。墨有那樣的滄桑,那樣的渾重,那樣的內斂。
畫家黃曙光在江城舉辦個人畫展,我特意去看。一進大廳,墨的涼意襲來。放眼環(huán)視,滿目山水,四季風物,真是江山遼闊而多嬌。流連畫前,看墨在奔涌,在延伸,在呼應,在禪坐……這是墨,借一方宣紙,在一一還魂。
是啊,看墨在紙上逶迤遠走,真像是老僧修煉后轉世,或為云霞,或為江水,或為寒山,或為竹木花草……他只有一個靈魂,卻有千百種身體。他真自由。他真慈悲。只有老了,老得很老,才有這樣的自由和慈悲吧。
我喜歡看黃曙光老師的墨色芭蕉和茶壺。
芭蕉在墨里水靈靈的,清新蓬勃,飽滿生動,枝葉披拂里有巍然成蔭的志氣。我喜歡芭蕉的婆娑盎然和篤定。
而茶壺卻老得如山翁村叟。久看那茶壺,仿佛裝了千年的風云,深厚,靜穆。一壺在幾,人間千年無新事。咀嚼那樣的墨壺意韻,會覺得伊人秋水、死生契闊這些事都是輕的。那么,什么是重的呢?《桃花扇》的最后一出《余韻》里,唱戲的蘇昆生往來山中做了樵夫,說書的柳敬亭隱居水畔做了漁翁。兩個見證了江山興亡的人,遇到一起,無酒,就一個出柴,一個取水,煮茗閑談。蒼山幽幽,煙水茫茫,那一壺茶分明就是一壺的南明舊事啊。那樣的閑談時光是蒼老的,是重的。水墨里的茶壺也是老的,是重的。心若不老,提不動。
我曾經買了些筆墨紙硯,可是一直不敢去弄墨,內心有敬也有懼。這幾年,看看身邊的幾個朋友,有的漸漸就親近起筆墨來了。我看他們呀,從前卿卿我我,從前嬉笑怒罵,從前流連歌舞樓臺,從前周旋于權勢名利,現在忽然就把自己放養(yǎng)起來了,放養(yǎng)在紙墨之間。也許,年歲增加,閱歷漸豐,人慢慢就沉下來了。一片赤子心,歸順墨里,做水墨江山的子民。
人往墨里沉,墨往紙里沉,就這樣把自己也沉成了一塊幽靜的墨,把紛擾的日子過成了意境悠遠的水墨。
我看著他們,羨慕得要命,好像好日子都讓別人過去了,就我這里蕭瑟著。
我自知,我的心還不靜,還留戀搖曳繽紛,還配不上一片墨色。
萬物都走在節(jié)氣里,我想,我也不用急。也許有那么一天,我也能一管羊毫在手,清風明月地過起日子來。彼時,墨在宣紙上深深淺淺地洇潤,日色在東墻上隱隱約約地移動……有墨在,這樣近的在著,就不怕老了。
再老,老不過墨啊。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