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道
翻過兩座山,繞上三道坡,趟過四條河,爬上一架嶺,王芳老師終于到了一所學(xué)校。從未有過的失落感不由襲上心頭,她徹底失望了。什么理想呀、事業(yè)呀、前途呀,頓時化為烏有。
“歡迎您來我校教書!”陳老師握著她的手,興奮地說。
“學(xué)校就你一個人嗎?”她冷冰冰地問。
陳老師點了點頭,說:“這里蠻好的,真的,就是條件艱苦,設(shè)備差點,前后分來過六個中專生,都一溜煙地走了。您來了,就好了?!?/p>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陳老師。
“剛來可能不大習(xí)慣,時間長了就習(xí)慣了,我一個人教五個年級,太忙了?!?/p>
她漠然地點了點頭。
放學(xué)時,陳老師對學(xué)生說:“這是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王老師,同學(xué)們歡迎!”
一陣陣并不整齊但聲響很大很久的掌聲后,學(xué)生們齊聲喊:“王老師,歡——迎——您!”
她覺得臉火辣辣的,紅若雞冠。
山里,黑得早些。周圍死一般寂靜。她有點心慌,便坐臥不寧,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剛走出土坯墻圍著的校園時,一個衣著破舊、黑臉亂發(fā)的小孩跑過來,羞怯地說:“王老師,我母親讓給你送些雞蛋、面和洋芋,待會我姐姐來給你做飯、搭伴。”
回到宿舍,她問:“你叫啥?幾歲了?”
“我叫馬二虎,是班長。只要你能留下給我們窮山溝里的娃娃教書,我娘說天天給你送雞蛋、洋芋、好吃的?!?/p>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馬二虎,她覺得那目光中是十二分的虔誠和期盼。一個僅有九歲的山里娃的話,沒有虛偽,只有坦誠;沒有做作,只有童言無忌。她有點激動,更有點憐憫和同情。
“留著雞蛋賣錢,別再往來送了!”她語氣堅定地說。
馬二虎見王老師不收,竟急得哭起來:“這80個雞蛋,是全班同學(xué)拿來讓我給你的。”
“拿回去吧!馬二虎……”她說。
馬二虎極不情愿地走了,他一邊走一邊朝回看。她有點內(nèi)疚……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給她做伴的二虎姐早已入了夢鄉(xiāng),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山高溝深路遠,荒涼偏僻貧窮。怎么發(fā)展事業(yè)?何時才能煎到頭?婚姻、家庭……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思想斗爭愈來愈激烈。
還是回去吧,找叔父重新安置工作。她自言自語。
大清早,她就收拾好行李,見陳老師沒在,背起行李就走。當(dāng)她爬上一道坡地,她驚呆了——48個學(xué)生娃娃擋住路,陳老師和馬二虎站在最前面。一塊小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寫著:王老師,您別走!40多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投向她。
“陳老師,對不起,不是我不教。我就怕以后……我走了?!?/p>
她走了幾步,就清晰地聽見“王老師別走”的呼喚聲和哭泣聲。她眼睛有點發(fā)潮,再走幾步,她就聽見了跑步聲?;剡^頭看,48個學(xué)生都淚流滿面地喊著:“王老師,別走”!并尾隨著她,目光里全都是期盼。她還看見馬二虎手里提著一滿籃子雞蛋……
她也哭了,慢慢止住腳步,激動地說:“同學(xué)們,走,上課去!”
她被前呼后擁著走向了學(xué)?!?/p>
親 家
牛旦家的兒子把狗娃家的女子領(lǐng)跑后沒幾天,狗娃便領(lǐng)著老伴氣沖沖地到牛旦家要人。
你說這事弄球的,咋辦呢?
生米煮成了熟飯,我還能咋辦呢?
丟人是小,我總得給女子她親娘有個交代吧?再說,誰家的彩禮不說一兩萬呢!
是哩是哩!
女子是我抓養(yǎng)的,不是親生的。但總不能白白送人吧?
牛旦先是一驚,這蔥似的女人咋就不能生不能養(yǎng)呢?難怪狗日的身板這么俊俏。你們說咋辦,咋么弄呢?
生米已成熟飯,你準(zhǔn)備五萬元,過幾天我來取,咱們袖筒里火袖筒里滅。親家,你說咋的個向?狗娃說。
牛旦瞪大眼睛,低下了頭,沒言語。
丟死人了!狗娃的老伴有氣無力地說,還是回吧!
球的個話,你曉得啥叫“賠了夫人又折兵,笨■!”,狗娃罵。
女人低下頭,再沒有吭聲的勇氣。
一陣沉默后。狗娃說:親家,給個話,橫豎一球樣。
牛旦撓了撓頭,說:抓了一茬娃,也不容易,給你準(zhǔn)備一萬塊,咋樣?母狗不搖尾巴,公狗還能硬纏?死貨,給親家燜茶、上煙。
你娃不纏我娃,我娃咋跟你娃跑呢?狗娃的婆娘反問。
只怪你光開花不結(jié)果,還爭啥剛強?狗娃說。一聲接一聲的嘆息便響當(dāng)當(dāng)?shù)貜钠拍镒炖锪锍?。牛旦身不由己地把目光瞥向母親家。兩親家眼光相撞,火辣辣的。
牛旦說:咱山里娃尋個媳婦也不容易。但,咱們的老臉上都不好看。錢給你準(zhǔn)備,過幾天來取,咋樣?
狗娃點了點頭,說:沒麻達,襠里一摸,男人家,準(zhǔn)事。
上茶,死貨!親家松了口,還不殷勤點!牛旦對女人說。女人笑笑,端上了茶。狗娃臉上開了花,笑沿嘴角,便侵眉梢。
喝完茶,狗娃起身想走。牛旦女人送親家出門,拐一個彎,下一扇坡,到村口。女人說:親家,我虧負不了你。
狗娃點點頭。牛旦的女人邊向后瞅邊說:過兩天,老鬼出去找錢。有空,你來。
好說,好說,相隔不遠,腳不沾土就到了?;厝?,嗯,回去吧!狗娃說。
五天后的一個深夜。牛旦回到家,進了院門,摸黑走到窯前。聽到響動,先是一愣,站定細聽。說話聲、呻喚聲便響當(dāng)當(dāng)?shù)劂@進牛旦的耳朵里。
親家,你比起我那婆娘的可好得多哩!嘖嘖……
以后常來就是了。女人說。
是哩!咱倆可是親上加親呢!錢的事,好說……
哎!一定……
牛旦來了氣,抄起锨,想沖進去打死這狗日的親家??伤麤]有破門而入的勇氣。坐在地上,蹴在窯門口,牛旦想:狗日的親家夠人,也值哩。一下子就少了四萬呢!
他能到我家,我咋就不能到他家呢?牛旦自言自語。繼而,偷著笑了、樂了。不知不覺間,他走夜路的勇氣陡然而生。
他摸黑消失在夜色中……
他大踏步向親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