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北京 100732)
列寧文藝反映論與建國后我國文論的歷史緣分
丁國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北京 100732)
反映論對促成我國文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建國后17年的文學觀主要是反映論和認識論的文學觀;新時期之后,伴隨對“工具論”、“文藝為政治服務”等的反撥,文學反映論遭到了來自各個方面的質(zhì)疑與沖擊,一些新的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理論主張也在不斷的質(zhì)疑聲討中被提了出來,最終使我國文論在建國后實現(xiàn)了一次重大轉(zhuǎn)型;然而,90年代中期,我國文藝理論界所出現(xiàn)的“文化研究”思潮,又讓一些學者對反映論問題發(fā)生了新的興趣。本文相信,對反映論思想的深入研究與探討,必將會為我國文藝文化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提供更多的理論資源。
列寧;反映論;中國文論;緣分
反映論不僅在20世紀中國文論中占據(jù)著主流主導的地位,而且在推動20世紀中國文論的現(xiàn)代進程中也起著一個支點的作用,中國文論在20世紀的每一次進步與變化都與反映論有著這樣那樣的關系,尤其是建國后,當代中國文藝理論的每一步發(fā)展與演變都沒有離開過反映論,無論是對它的鞏固與神化,或是對它的反思與改進,抑或是對它的放棄或是在新的語境中對它的重新認識,可以說,反映論始終處于中國文藝理論的核心位置。對60年來列寧反映論在我國狀況的探討,可以比較清楚地勾勒出我國文論60年發(fā)展的基本面貌。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30多年,馬克思主義文藝論著的翻譯出版工作進入嶄新的階段,翻譯出版的列寧文藝論著,較之全國解放前,數(shù)量更多,內(nèi)容更加充實完備,譯文質(zhì)量也更高。概括起來說,當時出版的有關列寧文藝論著的書籍,有綜合本、專集本、合編本、回憶錄四類。①關于列寧文藝思想在中國的翻譯介紹情況,可參見劉慶福:《列寧文藝論著在中國翻譯出版情況》,《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4期。而新時期之后,1988年由楊柄編選的《列寧論文藝與美學》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該書分上下兩卷、總計140萬字,是當時由我國理論工作者輯錄、編選的,不僅在書的編排體例上具有自己的特色,而且也是材料最豐富、最完備的一部列寧文藝論集,被稱為文藝理論的一項“大工程”②參見呂德申:《學習、宣傳列寧文藝思想——讀〈列寧論文藝與美學〉》,《文藝理論與批評》1990年第5期。,受到了理論界的高度評價。
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反映論學說與古希臘的恩培多克勒提出的“流溢說”、德謨克利特提出的“影像說”、培根的“知識就是存在的映像”、洛克知識來源的“白板”說、費爾巴哈認識的“鏡子”說等,都有著一定的關聯(lián),同時更直接得益于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物質(zhì)與意識的辯證關系的思想。恩格斯說:“我們的意識和思維,不論它看起來是多么超感覺的,總是物質(zhì)的、肉體的器官即人腦的產(chǎn)物?!雹鄱鞲袼?《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19頁。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一書中批判馬赫的“感覺的復合”理論時強調(diào),“任何人只要略為留心地讀一讀《反杜林論》和《路德維?!べM爾巴哈》就會看到許許多多的例子,其中恩格斯講到物及其在人的頭腦中,在我們的意識、思維中的模寫等等。恩格斯并沒有說感覺或表象是物的‘符號’,因為徹底的唯物主義在這里應該用‘映象’、畫像或反映來代替‘符號’”①《列寧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4、35頁。。
“反映論”這一術語是由列寧最終確立并使用的。認識不僅反映現(xiàn)象,而且反映本質(zhì)和規(guī)律;不僅反映當下的現(xiàn)實,而且以目的、計劃、預見等形式對現(xiàn)實的發(fā)展作“超前”反映;不僅反映世界,而且通過實踐改造世界,這些都是我們關于反映論的基本認識。列寧關于反映論的著作主要是1908年完成的《唯物主義與經(jīng)驗批判主義》,1895—1916年期間所寫的有關哲學的讀書摘要、評注、札記和短文,后來于1929—1930年匯集出版的《哲學筆記》等。列寧所提出的文學的“黨性原則”,可以看作是反映論的深化與更高的在創(chuàng)作上堅持反映論基礎上的世界觀要求。反映什么,寫什么,這是黨性的體現(xiàn)。
毛澤東文藝思想與列寧文藝思想有著明顯的承繼關系,有學者指出,文藝與生活、文藝與人民、文藝與革命是毛澤東文藝思想的主體,都是直接從列寧文藝思想繼承、發(fā)展而來的,對中國革命文藝的發(fā)展和繁榮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②賴干堅:《毛澤東對列寧文藝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龍巖師專學報》1999年第4期。季水河在《毛澤東與列寧文藝思想比較研究》一文中認為,毛澤東與列寧的文藝思想具有相似的理論圖景,其理論命題是基本相同的,都由反映論的文藝本質(zhì)論、階級性的文藝屬性論、工具化的文藝作用論、大眾化的文藝方向論、“兩種文化”的文藝遺產(chǎn)論所構成。③季水河:《毛澤東與列寧文藝思想比較研究》,《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毛澤東文藝思想與列寧文藝思想的這種親密關系,必然影響到我國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的基本內(nèi)容。實際上情況也正是如此。應該說從1942年毛澤東發(fā)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直到建國以后,我們的文藝理論基本思想的確立與建設都始終圍繞列寧的文學反映論思想展開,是在反映論框架下的理論建構,同時與蘇聯(lián)文藝的實踐發(fā)展也有著明顯的一致性。
40年代到50年代中期,關于反映論與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在前蘇聯(lián)學術界和文藝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對我國知識界也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尤其是在50年代全國學蘇聯(lián)、學馬列主義的高潮中,哲學界、文藝界也進行了熱烈討論,始于1956年的“美學大討論”將這次討論推向了高潮。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派美學——其實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美學,蔡儀先生稱之為“新美學”——作為其中重要的一派參與了這場美學大討論相關問題的論爭,蔡儀認為,“美在于客觀的現(xiàn)實事物,現(xiàn)實事物的美是美感的根源,也是藝術美的根源,因此,正確的美學的途徑是由現(xiàn)實事物去考察美,去把握美的本質(zhì)”④蔡儀:《美學論著初編》(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97頁。,在他看來,“藝術是以現(xiàn)實為對象而反映現(xiàn)實的,也就是藝術是認識現(xiàn)實并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⑤蔡儀:《美學論著初編》(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4頁。。因而,他對現(xiàn)實主義推崇備至,認為“現(xiàn)實主義才是最正確的創(chuàng)作方法”。蔡儀的認識論美學觀點貫徹于其美學原理及文藝學等著作中,蔡儀的認識論美學是在對舊美學——以朱光潛為代表的直覺主義美學的批判的基礎上確立起來的。朱光潛認為美不在于客觀事物,而在于人的主觀直覺,蔡儀則把美學置放在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與蔡儀觀念相近的還有李澤厚,他認為,美是客觀的,但客觀性不是事物的自然屬性,而是社會屬性,是“人化的自然”,“只有在自然對象上‘客觀地揭開了人的本質(zhì)的豐富性’的時候,它才成為美”。⑥李澤厚:《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頁。李澤厚在當時堅持的也是“美感是美的反映、美的模寫”的反映論,所不同的只是對美的客觀性的理解,蔡儀把客觀性的根源放在自然屬性上,而李澤厚則放在了社會實踐的過程之中。有論者指出,就當時“美學熱”中的四家——蔡儀(“客觀”論)、高爾泰(“主觀”論)、李澤厚(“客觀性與社會性統(tǒng)一”論)、朱光潛(“主客觀統(tǒng)一”論)而言,蔡儀、李澤厚是將列寧《唯物主義與經(jīng)驗批判主義》奉為中國美學原理建構的方法論基石,而朱光潛則選擇了馬克思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⑦夏中義:《青年馬克思與中國第一次“美學熱”——以朱光潛、蔡儀、李澤厚、高爾泰為人物表》,《文學評論》2011年第5期。其實,就當時的討論以及此后的發(fā)展情況來看,實際上李澤厚的理論也是以馬克思《手稿》為理論資源的,同時還有蔣孔陽等人,他們以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為哲學基礎,提出了美的本質(zhì)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美感是歷史積淀與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并對藝術中的形象思維和典型創(chuàng)造進行了深入研究。可以說,《手稿》研究推動了中國當代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哲學基礎從機械反映論到實踐論的轉(zhuǎn)變,這個過程經(jīng)歷了較長的時間,直到80年代“美學熱”之后,對實踐美學的討論仍然沒有停止。
總之,建國后十七年的文學觀是反映論和認識論的文學觀,我們從當時蔡儀、霍松林、周勃、蔣孔陽、李澤厚、以群等文藝理論名家在當時發(fā)表的意見中就可以明白這一點;我們也可以通過探討建國后文藝界領導人文學觀念中的反映論思想、建國初期幾次文學批判運動的深層原因、“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實踐、革命的浪漫主義與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的二結合、50年代蘇聯(lián)文學理論教材及文論對中國文學理論的影響、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雙百方針”與“文學是人學”的提出等事件中明白這一點。強調(diào)文學的本質(zhì)是認識,即“文學是……的反映”的觀念成為當時一代人的基本認識。而進入“文革”之后,隨著“文藝黑線專政”論(“黑八論”)、“革命樣板戲”及其理論、無產(chǎn)階級創(chuàng)作的“三突出”原則、英雄人物塑造的“高大全”理論以及“極左”文藝路線的批評實踐等的確立與推行,文學反映論日益走向僵化的階段,徹底陷入機械唯物論、庸俗社會學的泥潭之中。
新時期之后,對“工具論”、“文藝為政治服務”等的反撥,成為相當一個時期內(nèi)文藝理論研究的重要課題,文學反映論一直面臨著來自各個方面的沖擊。有學者將這種沖擊總結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9年至80年代初,在“文學與政治”以及“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體系”兩場討論中,有人懷疑反映論在文藝理論體系建設中的主導地位。第二階段是1980年至1983年,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及其思潮的滲入,構成了對反映論的強大沖擊波;其中三個“崛起”,即1980年謝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1981年孫紹振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和1983年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是這一階段的代表作。第三階段是1984年至1985年,倡導“老三論”、“新三論”等科學方法的借鑒的“方法論熱”,試圖從研究方法上促進與強化文學觀念的除舊布新。第四階段是1985年至1995年,建立在不同哲學基礎之上的文藝主體論、本體論、價值論、實踐論和生產(chǎn)論等雜然紛呈、論辯飛揚,對文藝反映論進行了全面包抄式的“圍攻”。①張凌聰:《近十年文藝反映論論爭概觀》,《杭州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應該說,這一梳理比較全面地概括了反映論在新時期以后所經(jīng)歷的處境和變化。
對反映論的批判,是從批判列寧《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的反映論問題開始的。就理論上講,對列寧反映論質(zhì)疑的主要原因有這樣一些:一是受西方“列寧學”的影響,認為列寧繼承的是恩格斯的機械唯物主義;二是認為列寧在著作中關于認識論的觀點是前后不一致的,后來的《哲學筆記》對其《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是一種否定;三是用皮亞杰的發(fā)生認識論削弱列寧的唯物論反映論,從而提出列寧文藝思想過時論的看法;四是用“西馬”文論家對反映論的否定來質(zhì)疑反映論;五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出現(xiàn)被統(tǒng)稱之為西方現(xiàn)代派的各種藝術流派的影響,導致了反映論闡釋能力的失效。如,當代的某些西方資產(chǎn)階級“列寧學”家,對列寧的反映論發(fā)出種種責難,認為列寧沒有從主體方面去理解認識活動,仍然停留在直觀反映論的水平。②石寶華:《淺探新版〈哲學筆記〉中的反映論》,《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1993年第1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列寧把“感覺看作是外部世界的映象”,不是堅持唯物論,而是“滑向了二元論”;列寧關于“改造世界必須首先正確地反映世界”的論斷,則忽視了人類改造客觀世界的能動作用。他們指責列寧是“只要反映不要創(chuàng)造的機械論”。③御民:《評“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列寧的反映論的攻擊》,《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6期。而隨著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對反映論也帶來了挑戰(zhàn),有學者就認為,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把反映論的缺陷全面地衍射出來,“鑒于反映論與現(xiàn)代科學發(fā)展越益抵觸的事實和理論基礎本身的脆弱,可以斷言它的確已經(jīng)處于一種行將過時的歷史時刻”④佘正榮:《反映論的當代危機》,《貴州社會科學》1989年第2期。。
當然,針對關于反映論的質(zhì)疑和批評,有不少學者都扛起了捍衛(wèi)的大旗,對一些批判與質(zhì)疑進行了反駁。如王鐵林通過對反映論三個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樸素唯物主義反映論、舊唯物主義反映論和辯證唯物主義反映論——所呈現(xiàn)出的共同的一般原則,以及現(xiàn)代科學的新成果進一步證明了能動反映論原則的正確性等的分析,反駁了學術界對于反映論的質(zhì)疑與“反映論”的終結說。⑤王鐵林:《反映論:歷程、原則和命運》,《甘肅理論學刊》1988年第5期。鄭伯農(nóng)也認為,“我們反對把唯物主義反映論庸俗化,決不意味著要從根本上否定反映論。文藝必須反映人民群眾的斗爭生活,必須幫助人民推動生活的前進,這是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一條重大原則?!雹捺嵅r(nóng):《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反映論——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音樂研究》1983年第2期。這樣的文章有很多,潘翠菁《能動的反映論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基石》(《高校理論戰(zhàn)線》1993年第2期)、李準《文藝創(chuàng)作要堅持唯物主義反映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年第2期)都是這方面的論述。當然辯解的力量在于要面對問題提出符合歷史與現(xiàn)實的思考,像董劍南《還是應該提“能動的革命的反映論”》(《唯實》1983年第2期)、崔自鐸《正確評價反映論——兼論反映論與實踐論的統(tǒng)一》(《理論月刊》1987年第7期)等文章都對此作出了富有啟發(fā)的探討。
機械的反映論也好,能動的反映論也好,它們都是反映論,這是無法改變也很難改變的事實,而這種反映論給中國文藝所帶來的諸多負面影響也是難以改變的。由于“‘反映論’始終聯(lián)系著一系列陰暗的歷史記憶與想象,過于沉重的歷史債務,已然堵塞了它改進的空間”①黃平:《“文本”與“人”的歧途——“新批評”與八十年代“文學本體論”》,《當代文壇》2007年第5期。,因此,在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質(zhì)疑反思與辯解之后,尋找新的理論話語——一種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理論話語——來解釋文學并扭轉(zhuǎn)反映論不良影響的任務就歷史性地擺在了文藝理論工作者的面前。于是,走出對“反映論”清算的藩籬,一些新的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理論建構被提了出來。而這些理論的提出,讓我們真正看到了新時期之后理論界的激情與沖動、理論家的活力與智慧。
圍繞文學“主體性”問題的論爭,是80年代諸多論爭中影響較大、也是開始時間較早的一次論爭,與80年代發(fā)生的其他文學論爭一樣,這些論爭都試圖建構一種新的文藝理論體系,并都將反映論作為他們批判的主要對象。1985年7月8日劉再復在《文匯報》上發(fā)表《文學研究應以人為思維中心》之后,在《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和1986年第1期上又分兩次發(fā)表了《論文學的主體性》這篇長文,從而引發(fā)了一場關于文學“主體性”的論爭。劉文的基本觀點是:文學的主體包括作為對象主體的人物形象、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作家和作為接受主體的讀者和批評家。文章探討了各種主體性的實現(xiàn)途徑,概述了文學反映論的基本發(fā)展輪廓及文學主體性不斷強化的歷史,并對機械反映論進行了反省,從而說明了主體論在整個藝術過程中的歷史地位。
在對劉再復的文章持反對意見的論者中,為首的是老資格理論批評家陳涌,此外還有陸梅林、敏澤、程代熙、姚雪垠等富有影響的理論批評家、作家。陳涌認為:劉文明確地把馬克思主義所闡明的關于文藝問題的許多本是文學藝術最根本最深刻的“內(nèi)部規(guī)律”的基本原理(例如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文學與社會生活的關系、作家的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方法的關系等)直截了當?shù)卣J定是“外部規(guī)律”,不僅在理論上不能成立,在實踐上也會帶來有害的結果,依此邏輯只能導致“純形式”、“純美”、“純藝術”,而使藝術走向絕境。他的“主體性”理論,離開社會實踐,談論人的受動性和能動性,不是回到機械唯物主義的直觀反映論,就是走向唯心主義。②陳涌:《文藝方法論問題》,《紅旗》1986年第8期。陸梅林在《評一篇聳人聽聞的報導》(1986年7月1日《文論報》)中,對陳涌的觀點作了全面充分的肯定。而敏澤的批評則更為尖銳:從根本上說,劉再復不是以歷史唯物主義觀點而是以“人本主義”的觀點來研究和宣傳“人和人道主義問題”的,其主體性理論,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篇“關于人的自由、博愛的宣言書”。③敏澤:《論〈論文學的主體性〉》,《文論報》1986年6月21日。不久,敏澤又發(fā)表《文學主體性論綱》,提出了自己的文學主體性理論,詳見《文藝理論與批評》1987年第1、2期。對劉再復文章提出批評的,還有楊柄、鄭伯農(nóng)、丁振海、李準、陳燊等人,具體觀點與上述文章大體相近。
當然支持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理論的也大有人在,王春元、何西來、杜書瀛、陳遼、徐俊西、林興宅、孫紹振、董子竹、梁志誠、程麻、楊春時等等,都撰文表達了支持的觀點。如董子竹從當代世界發(fā)展趨勢強調(diào),文學主體性的討論,不僅是“前幾年關于馬克思主義‘人’的理論的討論的繼續(xù)”,“還應是全球性關于‘人’的觀念大裂變中的一個有機組成”。④董子竹:《歷史的進步與文學主體的增強》,《文論報》1986年11月21日。楊春時從文藝理論自身發(fā)展需求認為,主體性理論的提出,“是新時期十年對于傳統(tǒng)文藝理論反思的結果,是對幾十年文藝實踐經(jīng)驗教訓總結的產(chǎn)物”,也是建立和完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體系的“歷史要求”。⑤楊春時:《充分的主體性是文藝的本質(zhì)特征》,《文藝報》1986年8月2日。何西來認為:這一理論,是論者“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指導下,對文學理論的一個一向被忽視了的方面所進行的大膽探索”,“它上承50年代巴人、錢谷融等人受挫的理論開拓,跨越了一個重大的文化歷史斷裂,并且接續(xù)了新時期幾經(jīng)沉浮的以周揚等人為代表的人道主義的思考和反省”,“單是提出這個問題就是有意義的。”⑥何西來:《對當前我國文藝理論發(fā)展態(tài)勢的幾點認識》,《文論報》1986年6月11日。王春元、董子竹、徐俊西、程麻、楊春時等人還在他們的文章中對陳涌的批判文章進行了反批判,認為陳涌是從因循守舊的視角看待現(xiàn)實,往往表現(xiàn)出“歷史決定論”傾向,又由于離開馬克思主義實踐觀來理解反映論,理論觀念仍停留在新時期以前的水平,已無力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fā)展提供新的“能源”。①王春元:《文學批評和文化心理結構》,《紅旗》1986年第4期;徐俊西:《也說文藝的主體性和方法論》,《文藝報》1986年6月21日;程麻:《一種文學批評模式的終結》,《文論報》1986年7月21日;董子竹、楊春時的文章見前。
在批劉和挺劉隊伍中還有不少學者介入爭論,限于篇幅,這里不再多說。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場爭論中有些學者從第三方角度所提出的一些觀點值得重視。如易中天在《重新尋找文藝學體系的邏輯起點》中就認為,只有在超出了論爭的問題自身之后才真正具有理論價值和美學意義。在他看來,雙方的爭論都沒有“越過反映論雷池之一步”,都在反映論的既有之意中進行。②易中天:《重新尋找文藝學體系的邏輯起點》,《江漢論壇》1987年第3期。陳傳才也在《馬克思主義與藝術主體性問題》中認為:主體的活動,其實就是審美反映與審美創(chuàng)造相統(tǒng)一的實踐活動。既不能離開認識(反映)論去虛構藝術的“本體”、研究藝術的“本體”,也不能無視藝術本體中主體的地位與作用。必須重視對藝術主體的主觀因素(感覺、觀念、思維方式)和客觀因素(肉體、自然力、社會本質(zhì))的有機融合及其獨特的創(chuàng)造機制的研究,以促進社會主義文藝的繁榮與發(fā)展。③陳傳才:《馬克思主義與藝術主體性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
如果說以上的諸種探討,使我們比較完整地看到這場爭論的狀況的話,那么王若水的文章則將這場討論引向了更為深入的理論討論之中,同時也引發(fā)了一場新的爭論。1988年5月8日,王若水在安徽省蕪湖舉行的中國文藝理論學會第五屆年會上發(fā)表講演,就反映論和文學主體性等問題對劉再復提出了質(zhì)疑。他贊成劉再復對長期以來廣為流行的機械反映論的批判,但不同意把這種機械反映論看作幾十年來我們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理論的基礎。他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作家的主體性,而在于他們接受了些什么,如果自覺自愿地接受了錯誤的東西,他們就可能和筆下的人物一起異化掉。當人在客觀上還不成其為主體時,文學就應當努力去揭示他們是如何失去自己的主體性的,而不能主觀地去賦予。王若水還對劉再復關于文學功能的理論提出了批評。他說,對文學的功能必須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不能夸大。人的價值的實現(xiàn),歸根結底是一個人的實踐的問題,而不能簡單地歸結于文學自身。正是在這篇文章中,王若水所明確提出的幾個論斷引發(fā)了新的更為熱烈的討論,如,認為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這本書只是強調(diào)現(xiàn)實的客體性,把反映了解為摹寫、攝影,這種觀點的基礎是主體和客體的僵固對立,“馬克思的觀點與此不同”;“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堅持的直觀反映論的觀點,是我們無法為之辯護的”。④該講演后來王若水以《現(xiàn)實主義和反映論問題》為題發(fā)表在《文匯報》1988年7月12日、8月9日;另見《文藝理論研究》1988年第5期。從實際情形來看,本文對列寧的反映論或許不太公平,因為列寧的反映論并不只是直觀的機械的反映論,即使他的反映論與馬克思的有所不同,但也并不是背離。當然由于列寧寫作《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的特殊背景,它的確造成了后來人們的機械直觀反映的認識后果,這也是客觀的事實?;蛟S正是這一原因?qū)е铝岁P于這一問題的持續(xù)爭論。
郭值京針對王若水認為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所論述的反映論是直觀反映論的觀點,明確表示了反對,作者探討了《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成書的時間及歷史背景以及闡述的實踐理論等問題,批駁了針對《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⑤郭值京:《列寧的反映論是直觀反映論嗎?》,《文藝理論與批評》1989年第2期。陳涌也認為,不能離開《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的背景來談它,列寧在這部著作里沒有解決主觀和客觀、意識和存在的全部關系問題,但這些問題在后來的《哲學筆記》中得到了充分闡發(fā)。他認為,王若水、劉再復他們的那種人道主義,以及與此密切聯(lián)系的主體性、主體意識的思想,不但是唯心主義的,而且至少帶有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⑥陳涌:《也論現(xiàn)實主義和反映論問題》,《文藝理論與批評》1989年第1期。陸梅林認為,王若水從哲學上否定了列寧的反映論,重板子還是打在現(xiàn)實主義的文藝理論上。他有針對性地從哲學基本理論層面對王若水文章中所提出的看法與觀點的錯誤進行了批駁。⑦陸梅林:《哲學上的狐步舞〈現(xiàn)實主義和反映論問題〉一文讀后》,《文藝理論與批評》1989年第4期。馬鎣伯也撰文認為,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人竭力否定和抵毀列寧的文藝思想,背棄能動的革命的反映論已經(jīng)給文學藝術事業(yè)帶來了嚴重的危害。⑧馬鎣伯:《列寧文藝思想的偉大現(xiàn)實意義》,《江蘇社會科學》1990年第4期。與本次討論相關的文章主要還有稽山的《“桌子”問題及其他》(《文藝理論與批評》1990年第1期),楊春時的《也談文學主體性與反映論問題——與王若水同志商榷》(《文匯報》1988年9月20日),膝云起的《是反映論還是先驗論?——答王若水同志》(《南京政治學院學報》1987年第4期),姚志安的《不能夸大主體性,否定反映論——評王若水的〈現(xiàn)實主義和反映論問題〉》,陳守禮、徐瑞應的《關于列寧和反映論問題——與王若水同志商榷》(《文藝理論與批評》1989年第2期),尹旭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反映論》(《寧夏社會科學》1990年第6期),蔣少華的《從反映論到存在論——評一種關于文藝學哲學基礎發(fā)展的理論》(《文藝理論與批評》1989年第5期)等。這些文章都有自己非常獨特的建樹,如尹旭在文章中認為,“用‘實踐哲學’來概括馬克思的哲學雖有新意卻經(jīng)不住認真的推敲。王若水與楊春時同志在談到反映論時,僅僅著眼于‘物質(zhì)事實’,似乎反映論只是一種對客觀事物的物理屬性進行反映的理論。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誤解?!笔Y少華認為,“走向存在主義,走向絕對的主體中心,對于文學反映論的核心命題——‘反映現(xiàn)實’自然就要徹底拋棄?!蔽恼屡g了楊春時試圖用實踐論否定反映論,并把存在論作為文藝學哲學基礎的觀點。
這場圍繞“主體性”以及對王若水相關問題爭論的學術討論,引出了許多問題,既有對過去模糊的問題的清理,同時也有對未來的建構,像楊春時所提出的實踐論以及存在論問題,在進入新世紀之后又有了許多新的發(fā)展,由朱立元等掀起的“實踐存在論美學”的討論至今仍是方興未艾,這是值得我們?nèi)ミM一步思考的。
除文學“主體性”的論爭討論外,比較重要的還有錢中文、王元驤、童慶炳等先生所提出的“審美反映”與“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對于這一問題的相關討論持續(xù)時間較長,影響巨大。與“主體性”討論不同,這次討論是在基本遵循反映論原則的前提下展開的,李世濤在《錢中文的“審美反映論”論析》一文中認為,在尊重“反映論”哲學基礎的前提下,錢中文強調(diào)了審美因素之于文藝反映的重要作用,提出了“審美反映”的概念,賦予了“反映論”新的內(nèi)涵。①李世濤:《錢中文的“審美反映論”論析》,《北京科技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童慶炳也在文章中認為,“文學所反映的生活是整體的、美的、個性化的生活。這就是文學內(nèi)容的基本特征?!雹谕瘧c炳:《關于文學特征問題的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1年第6期。1984年,童慶炳出版的《文學概論》(上、下卷)進一步系統(tǒng)化了他的“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審美反映”的思想。王元驤對于審美反映的闡述更多地是從哲學的視角展開的,他認為,文藝不同于科學就在于它是以審美情感為心理中介來反映生活的,這種反映方式不是分解的而是整體的。③王元驤:《反映論原理與文學本質(zhì)問題》,載《審美反映與藝術創(chuàng)造》,杭州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1987年,錢中文發(fā)表了題為《論文學觀念的系統(tǒng)性特征——論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論文,正式確認“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觀點,該文在厘清科學主義的缺陷與人本主義回歸的基本情況后認為:“從社會文化系統(tǒng)來觀察文學,從審美的哲學的觀點出發(fā),把文學視為一種審美文化,一種審美意識形態(tài),把文學的第一層次的本質(zhì)特性界定為審美的意識形態(tài)性,是比較適宜的。”④錢中文:《論文學觀念的系統(tǒng)性特征——論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tài)》,《文藝研究》1987年第6期。1988年,童慶炳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也辟專章“文學活動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zhì)”,進一步表達了他對這一理論的成熟理解,認為文學審美意識形態(tài)性質(zhì)是對文學活動的特殊性質(zhì)的概括,文學是交織著無功利與功利、形象與理性、情感與認識等綜合特性的話語活動。⑤參見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修訂版)第四章,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皩徝婪从场闭撆c“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都是在反映論的框架下展開的,正如王元驤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所顯示的那樣“立足反映論,超越反映論”(《立足反映論,超越反映論——談我對蘇聯(lián)文藝學模式的認識歷程》,《杭州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5期),對文學審美屬性的重視,使文學自身的問題成為文學關心的問題,對文學的政治功利性進行了消解,對那種純認識論(或者說是科學主義)的蘇聯(lián)文藝學模式是一種突破。
除以上所述內(nèi)容外,新時期以后在走出文藝的認識反映論的諸多探討中,值得一提的還有孫紹振所提出的文學“價值論”、姚文放等對“中介論”的探討、何國瑞等對“生產(chǎn)論”的探討、王振武等對“選擇論”的探討、郁沅等對“感應論”的探討,其他還有“創(chuàng)造論”、“物化論”,等等。⑥詳情請參見相關學者的著作論述,這里不再一一列舉。這些理論都立足于文藝本身的性質(zhì),不再拘泥于從反映論來解釋藝術的本質(zhì),大大拓展了文藝學研究的思維方式,豐富了人們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認識與理解,在揭示與發(fā)現(xiàn)文藝特殊規(guī)律方面作出了各自的貢獻。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隨著八九十年代大量西方文論的引入,反映論作為一個備受詬病的文藝理論問題也慢慢成為中國建國60年歷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今天雖然還能看到有關反映論研究的文章,但與80年代那場大討論相比,它的確已經(jīng)不再成為熱點問題了。
列寧的反映論并不是直觀的反映論,這已經(jīng)成為人們的共識。僅僅從理論探討來判定反映論與中國文論發(fā)展的關系這場公案,怕是很難彼此說服的。以理服人,并不是件很難的事情,關鍵要看你的道理是針對怎樣的事實。90年代中期在我國文藝理論界所出現(xiàn)的“文化研究轉(zhuǎn)向”這一事實,讓很多學者對反映論問題又重新發(fā)生了興趣。有學者認為,新時期30年我國文論的走向是:由改革前“反映論”一家獨大主導文壇到上世紀80年代“主體論”、“審美論”等流派的百家爭鳴、眾聲喧嘩式解說,再到上世紀90年代后,在觀念分化、多元競爭的基礎上,漸次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走向交流對話、綜合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態(tài)勢。①彭海云:《從“審美反映論”到“綜合創(chuàng)新論”——對文藝學30年發(fā)展歷程透視及建設的思考》,《文藝評論》2011年第7期。現(xiàn)代科學技術革命的成果和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都向馬克思主義反映論提出了挑戰(zhàn),但同時也為反映論的進一步發(fā)展帶來了機遇。為此,有學者甚至提出了發(fā)展反映論思想的十大路徑,以期讓反映論在文學活動中重放異彩。②徐龍福:《論馬克思主義反映論的歷史命運——實現(xiàn)歷史性超越的發(fā)展道路》,《甘肅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應該說,本文的確提出了一個需要我們深入思考的問題,那就是在新的信息科技時代,以電子計算機、微電子技術、信息技術等為先導的一系列高科技群的帶動下,尤其是網(wǎng)絡虛擬世界對人的生活與認識都有所改變的條件下反映論的深化與發(fā)展問題。有學者指出,“反映論的文學觀、工具論的文學觀、人本主義的文學觀都是內(nèi)在于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體系當中的,它們構成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基本支點。”③泓峻:《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理論支點及其相關問題》,《中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或許這就是我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從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中總結出來的一個結論性成果。反映論決不是一個理論問題,對反映論的理解與探討也只有放在現(xiàn)實需要與歷史選擇中才可能更好地認識它的價值、它曾經(jīng)起過的作用、它在未來可能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當然,對反映論的探討也須放在世界文藝史中,才有可能對它的未來作出更多的期待。從亞里士多德著名的摹仿說開始,文學是一種反映的思想就一直沒有離開過文藝理論家們的視線,因此,作為一個世界性的文藝理論問題,本文也希望反映論及其相關探討,能為中國的文藝文化事業(yè)提供更多的理論支撐。
(責任編輯:陸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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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13
丁國旗(1968—),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文學博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美學和文學基礎理論研究?;痦椖?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20世紀中國美學史”(項目編號:12&ZD11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