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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江岸往北跑

2015-04-09 05:41青麥
清明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紅皮小蘭小花

青麥

1

媽媽做出決定,我們將遷居南方,去做城市人。

父親說,南方比北方好,天天吃米飯,頓頓吃豬肉,走上幾步遠就是長江水,往東一望就看見黃金山。長江里日夜都有冒煙的大輪船在跑,黃金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黃金,工人們大車小車地往山下運。

父親最后那句話極具煽動性,糊弄村內(nèi)沒出過遠門的人很有效果。但我不會跟著盲目激動。我借了初二的地理書仔細研查過,父親所在的那個地方主要產(chǎn)銅。跟鐵比,銅也算是貴金屬了,光澤跟黃金很像,但它絕不是黃金。

坐在門檻上,我用食指抵著大黑狗的腦袋,語重心長地對它說,知道子彈嗎?子彈就是用銅做的,嘭的一聲,就能打爛你的狗頭??纱蠛诠凡⒉缓ε拢€巴結(jié)地舔我手背,黏黏糊糊的很癢心。我惱怒地把它推開,大黑狗很識趣,馬上趴地上老實了。

我已在蘆村住了十三年,為啥非要去遙遠的狗屁南方呢?我覺得去南方是他們的事,跟我無關(guān)。我情愿獨自留在老宅里,與奶奶的魂魄守在一起。

父親打來電報,他兩周后將去南京出差,如果媽媽能算好時間,大家就可以在南京相聚,然后共赴黃金城。媽媽去意已定,她辭去民辦教師的職位,并把一些雜物散發(fā)給鄰居,只帶一件皮箱和兩個大包。皮箱是媽媽最貴重的嫁妝,裝了一些重要的物品;大包里則是必帶的衣服,里面還夾了兩塊匾,一塊是學(xué)校送的,另一塊是學(xué)生們送的。學(xué)生們送的那塊在長途車上顛碎了,只得遺棄在蚌埠的一條馬路邊。

剩下的這塊老師們送的匾,母親又用衣物把它多裹了一層,總算完整地帶到目的地。后來,這塊匾被掛在我們南方的平房里,每天早晨,大家都用它來照自己。我覺得,它似乎有漫不經(jīng)心的魔力,我感覺自己不是長大的,倒好像是被它慢慢照大的一樣。

2

這天,媽媽從外面回來,她笑瞇瞇地對我說,我們家就要添一口人了,你高興嗎?媽媽的話使我莫名其妙,難道……我可不敢對她說什么放肆的話,趁媽媽進屋我就溜出去了。

不久真相大白,消息像長了翅膀,飛翔在蘆村上空。我開始羞于出門,并希望快點動身,離開這些喜歡煽風(fēng)點火的家伙。不知是哪個多嘴的人,跟媽媽吹風(fēng)說,南方女孩大都刁蠻任性,對長輩也不孝順。于是,那些人就建議媽媽為我提前物色個北方媳婦,并把她帶到南方去,還美言說是一舉兩得。萬萬沒想到,媽媽不僅付諸實施,而且還選了那個叫丁小蘭的女孩,這使所有蘆村人都大跌眼鏡。我突然覺得長大頂沒意思。

大家都說丁小蘭是個野孩子,她跟奶奶住在一起,她像石猴子孫悟空一樣,從來都沒見過她的爹娘??墒?,誰都應(yīng)該有父母的,小豬小狗們都有,丁小蘭也不該例外。有關(guān)她身世的話題,其實在蘆村一直是個禁忌。丁小蘭與奶奶相依為命,她只上了三年小學(xué),她是蘆村最勤快的女孩子。只是,去年她奶奶老死了,丁小蘭哭得很兇,好像天塌了似的。我想,在世上,她只有奶奶一個親人,她奶奶當(dāng)然是她的天。

屋子小,我們一群人站在門外。媽媽扶著我的肩膀,仿佛不這樣,她就會站不住,她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都有些疼了,但我沒喊。老白毛奶奶癟著嘴說,這孩子命真苦,以后再沒有誰會像她奶奶那樣疼她了。

雖然丁小蘭還有一個叔叔、一個大爺和一個二大爺,但他們誰都不愿收養(yǎng)丁小蘭。不愿收養(yǎng)是一碼事,但她叔伯依然是她叔伯。媽媽有了想法后,就去挨家說事。沒想到,他們說,只要小蘭愿意,他們根本就沒意見,還說小蘭能跟你們?nèi)ギ?dāng)城里人,那是她前生修來的福氣。

媽媽去找丁小蘭說這事,她一聽先愣了一下,然后嘴一歪就咩咩地哭起來。媽媽說,小蘭,你別哭,你要是不情愿的話,沒人會逼你的。

丁小蘭停住哭,說,俺奶現(xiàn)在也沒有了,你要是不嫌棄俺,俺愿意跟你去,你叫俺做啥俺就做啥。

她這一說,把媽媽也說哭了。路過的人以為有啥事,進去一看心也酸了,出來對外面人說,沒事沒事,人家娘倆沒事在練哭呢。大家就笑著散開了。

蘆村的大人們再看見我,就開始嘻嘻哈哈地拿這說事了。最使我氣惱的是,幾個好伙伴也跟著瞎說。我撿起一根棍子就去攆他們,他們一邊笑一邊撒腿往前跑。我跑著跑著勁一松就停住了,我突然就覺得在蘆村很孤獨,這一切都是因為丁小蘭,也怪媽媽多事。

我十三歲了,我知道娶媳婦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但是,不管媽媽要丁小蘭當(dāng)女兒,還是做其他什么,我都覺得她實在是任性和魯莽。

我大聲對媽媽說,我不同意!

媽媽說,你不同意啥呀?

我氣急敗壞地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媽媽把臉一沉,你不說,我哪知道你說的是啥事呢?

我氣得快要哭了,你知道的,大家都說丁小蘭是個野孩子!我不同意她跟我們走!

不許胡說,她不是野孩子,她爹娘只是死得早。媽媽緩和一下口氣,又說,你覺得她心眼壞嗎?

我想了想說,那倒不壞。

媽媽說,那你覺得她干活懶嗎?

我說,那倒不懶。

媽媽說,那你覺得她長得丑嗎?

我突然發(fā)覺媽媽這些問題都是陷阱,我就氣鼓鼓地梗起脖子,瞪著眼睛,緊閉嘴巴再不答話了。但我在心里說,她要是丑,那村里其他女孩就都是丑八怪了。

媽媽不再問了,她笑著說,傻小子,這不就對了嘛!

我氣得一轉(zhuǎn)身跑出門,跑到田野的高崗上。我躺在枯草上發(fā)呆,從我腳邊延伸出去的是一大塊豆地,散發(fā)出一股作物的腥氣,一些蟲子在里面鳴叫著。

“陳小山!”一個女孩的喊聲。我一聽就知道是丁小蘭。我猛地站起來,沖她嚷:“別叫俺!”說完我扭頭就跑。她一點也沒生氣,仍跟在后面喊:“小山,小山,嬸子叫俺喊你回家吃飯呢。”

我走在秋天漆黑的田野上,好像一個流浪者。不知何時,一個人站在我身后,似乎是一直跟著我一樣,那熟悉親切的氣味令我感到安全。她摟著我的肩膀說:“你知道,小蘭在蘆村是個可憐的孩子,所以我想把她當(dāng)女兒帶走,她比你還大兩歲呢,難道你不高興有個姐嗎?再說,他們那樣說也沒有啥惡意呀,小蘭難道不是個好孩子嗎?”

我在黑暗中聽著媽媽的話,心里忽然就平靜下來了。我突然很向往陌生的南方,真想趁著這夜色即刻動身遠行。

3

去南方這年,我妹妹陳小花五歲,也就是說,媽媽現(xiàn)在有兩個閨女了。

媽媽和我拿著行李,丁小蘭背著陳小花。我們走到蘆村魚頂街的十字路口時,街上看熱鬧的人把那里都堵住了。媽媽不得不跟人群打招呼。我和丁小蘭都面無表情,可陳小花在丁小蘭的背上卻哇啦哇啦地叫著,我真想捂住她的小嘴。

我們終于走過魚頂街,來到蘆村南頭的小石橋,橋下是清澈的蘆河,河里有小魚在游動。我們在這歇了一會,然后繼續(xù)往南走。前面有個小村莊在等我們。我們將在姥姥家住上一夜,次日才去城里搭開往蚌埠的汽車。媽媽肯定有許多話要跟姥姥講??墒俏覠o所謂,我跟誰都無話可講。

我們蘆村離黃金城足有一千多里,須跨越一條大河和一條大江。大河叫淮河,大江叫長江,其間被忽略過去的小河更是不計其數(shù)。后來,當(dāng)我徜徉在那條骯臟狹窄的陌生街道上時,我突然想起了我遙遠的蘆村,瞬間有種混沌的感覺,似乎喪失了方位感,我不知道我的蘆村在哪。我跑回家問媽媽,蘆村在哪?咱蘆村在哪方?媽媽用手指著北方,說,就在那方呀,它不會跑掉的。但我后來始終覺得,蘆村真的被我們弄丟了,永遠也找不著回去的路了。

我們坐汽車到蚌埠,然后換乘火車,一路往南、往南。短暫的新鮮和好奇,逐漸被路途的漫長和無聊消耗殆盡。我就總感到困,一困我就睡著了。我其實是一路做夢到南京的。在夢里,我走在蘆村寬闊的田野上,走在窄窄的魚頂街上,許多陌生而熟悉的人對我微笑,或者做著我不能理解的鬼臉。突然風(fēng)刮來,沙塵漫天飛揚,那只丟在姥姥家的黑狗,狂叫著掙斷繩子,像一匹駿馬往南奔馳。它的黑毛烏黑油亮,它吭哧吭哧地張大嘴巴,露出里面匕首般的牙齒。它的嘴巴張得很大,就像小孩咧著嘴在哭,又像在喊我一樣。

蒙眬中,我被媽媽推醒,她說,火車馬上就到長江大橋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南京長江大橋嗎?好似被寒風(fēng)激了一下,我急忙站起來,把頭湊到車窗邊,使勁往外瞅,但什么也看不見。媽媽笑著說,我只是提前喊你,現(xiàn)在火車還沒到引橋呢。等會上了引橋,就到正橋了。于是我耐心等待??苫疖嚦司蝗怀霈F(xiàn),還跟著一些女乘務(wù)員,他們一邊走,一邊喊,大家配合一下,都把車窗關(guān)上。

我愣怔地看著旁邊一個男人雙手各摁住兩邊的小鐵柄,把兩扇車窗玻璃啪地往下一拉,車窗就被緊緊關(guān)上了。我不懂為啥要關(guān)上車窗,是因為現(xiàn)在是夜晚嗎?我使勁想也沒想明白。透過車窗的雙層玻璃,我茫然瞅著外面,黑漆漆的,偶爾幾粒微火快速后退。

丁小蘭也很失望,卻使勁往外瞅著,也不知她瞅見啥沒有。陳小花在媽媽懷里睡得很香,我看看她無憂無慮的睡相,就也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

火車到南京站,我們下了火車,走出狹窄擁擠的出站口,就看見父親了。父親很高興,他咧著大嘴呵呵地傻笑。我卻高興不起來,我冷酷地瞅著他,不發(fā)一言。媽媽說,還笑?快幫我拎行李,我胳膊快要斷了。

父親先在我頭上打了一下,然后輕輕拍拍丁小蘭的頭。父親說,真好呀!白撿了個閨女,還不喊我。我看見丁小蘭臉紅了,她嘴巴張了張,卻啥也沒喊出來。

父親把我們帶到小飯館吃飯。從小飯館出來,我們坐夜班的電車來到南京城南。媽媽對我和丁小蘭說,記著,這個車站叫中華門車站,從這里就能坐上開往黃金城的火車。

這個候車室比先前那個小多了,我們坐在木頭長椅上,一直等到深夜,才跟隨人群登上開往黃金城的火車?;疖囘青赀青甑亻_著,丁小蘭凝望著窗外。爸爸靠在座位上鼾聲如雷,媽媽不能睡,她抱著酣眠的陳小花,還得照看行李。

我低聲問媽媽,火車在往哪開呢?

媽媽說,當(dāng)然是往黃金城開呀。

我說,我咋覺著是往北開的呢?

媽媽說,以后會有機會回去的,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丁小蘭扭頭看我們,但她沒有插話。我聽著火車單調(diào)的咔嚓聲,慢慢睡著了。

我做夢了。我獨自走在蘆村北地的麥田里,那些青幽幽的麥穗,隨風(fēng)如夢般搖曳。它們又如小鳥一樣,在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每一株麥穗上,都長著一只眼睛,生動而調(diào)皮地盯著我,那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生氣了,大聲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媽媽把我推醒,說,你喊什么呢?做夢了吧?看,黃金城到了!

我揉揉眼,扭頭看著車窗外的黃金城。我在朦朧天光中看見的這座小城,好像一個滿身灰不溜秋的人。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

我們從火車上下來,火車頭突然噴出一股白汽,我回頭吃驚地望著,它是那么野蠻強大。此時,我忽然感到不知身在何處,四周被蒸騰的白霧繚繞著。媽媽使勁拽我一下,我才回過神來,跟著繼續(xù)走。

在馬路邊,我們等公共汽車。等了很久,才來了一輛車子,很多人一擁而上,它突然開動,大家站立不穩(wěn),前仰后合,有人罵有人笑。我只是看著窗外低矮的灰色建筑,看著那種后來才知道叫法國梧桐的大樹,還有街上的南方人。

丁小蘭也在往外望,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細細的茸毛清晰可辨。她似乎察覺我在看她,就轉(zhuǎn)過視線來,對我笑了一下,那笑有些欣喜和羞澀。

我急忙掉過臉來,這個傻妮子要真是我親姐就好了。

4

我們在一個偏僻的車站下車,走上一條小馬路。這條路越往前走越差,走到江邊時,父親帶我們翻過右邊的鐵軌,就看見下面有幾排紅磚平房,我突然聞到了米飯和炒菜的香味。不大一會兒,空地上就站滿了人,他們從各自的平房里出來,有的跟父親打招呼,有的壞笑著,也有沉默的。幾個皮膚黑黝黝的男孩子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丁小蘭第一次出遠門,她看到這些陌生的南蠻子,早怕羞地躲在媽媽身后了。我注意到,丁小蘭的臉是紅彤彤的。我輕蔑地想,不就是一群南蠻子?看把你嚇成什么樣了。

父親像個勝利的將軍一樣走在前面,不時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著那些陌生人。而我們走在他后面,似乎是他的戰(zhàn)利品。媽媽似乎也架不住陌生人審視的眼光。我覺得媽媽羞澀的樣子跟丁小蘭一樣好看。我突然快步走到媽媽和丁小蘭前面,要替她們阻擋住那些可惡的眼光。我冷冷地打量著周圍的陌生人。

一個魁梧的男人大聲地對父親喊,嗨!大老陳,這小子就是小山吧,怎么看著兇巴巴的,好像要找人打架一樣呢?父親笑得像一朵花一樣,連連說,是的,這就是我那傻小子!小山,快喊伯伯!我的嘴巴根本沒動,心里想,我才不會喊他呢。

來到父親宿舍后,我心里頓時失望到極點。父親的宿舍跟鴿子籠一樣,我站在里面一下子就覺得呼吸急促了。我太累了,一屁股坐到一只方凳上。我不說話,誰也不看。丁小蘭局促地站在門邊,陳小花卻快樂地跑來跑去。

父親干笑一下,給自己打圓場說,面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媽媽有些不高興,她問,不是說房子已經(jīng)弄好了嗎?這,這一大家子怎么住呢?父親把手一揮,說,先吃飯,睡覺的地方自然會有。小山,跟我去食堂打飯!母親一屁股坐下來,眼睛斜睨著父親,說,貨到地頭死,我們娘四個上當(dāng)了。

父親拿了鍋碗碟,一把拽住我的手,我們走出去。丁小蘭突然在后面說,我也去。父親回頭欣喜地說,好??!走。陳小花看我們都走了,也要跟著去。媽媽一把把她抱住了。她就發(fā)瘋似的大哭起來。父親說,乖乖,這小妮子脾氣還蠻大的呢。

我心里想,丁小蘭倒是不認(rèn)生呢。跟父親來到食堂,大廳里沒有一個人。父親帶我們直奔后堂。一個胖胖的戴著衛(wèi)生帽的四十來歲的男人迎過來,說,大陳,才回來吧,還沒吃飯?喲,這是你閨女和兒子吧!乖乖,都這么大了。父親一邊跟他打哈哈,一邊抽出香煙遞給他。胖男人抽著煙給我們打飯菜,我真擔(dān)心他把煙灰掉到飯菜上。父親倒不在意,還樂呵呵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們從食堂出來,三個人的手里都是滿滿的,小心翼翼地往父親的宿舍走。媽媽已經(jīng)把小餐桌拉開,飯菜擺好,大家都餓了,開始吃起來。父親吃得快,吃完后,他說,我得到單位去一下,你們慢慢吃,吃過先歇著,等我回來!哦,對了,出門往東走,有個自來水龍頭。

媽媽沒接話茬,父親就出去了。我們吃完,丁小蘭搶著把碗碟端到外面去洗。媽媽堅決攔住她,說,今天不要你洗,你洗的時候在后面呢!媽媽出去洗鍋碗,陳小花在地上自個玩。丁小蘭自言自語地說,我能洗干凈的。我沒搭理她,不關(guān)我事。

丁小蘭站在屋里,最后把目光投到了寫字臺上,上面是一整塊厚玻璃,下面壓了一張從雜志上撕下的1983年的年歷,還有一些郵票。最引人注目的是父親的幾張照片,有他單人的,也有合影的。有一張背景是南京長江大橋,另一張背景是武漢長江大橋,還有一張是在杭州西湖邊的。照片上都有字,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那地方一樣。丁小蘭興奮地說,叔叔可真神氣呀!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怪聲怪氣地說,你說錯了,不是叔叔,你應(yīng)該說,爸爸好神氣呀!

我看見丁小蘭的臉騰地紅了,然后又變白了。她慢慢在板凳上坐下來,樣子有些愣怔。后來,她對我細聲細語地說,你不歡迎我來你們家嗎?如果,你真不歡迎我,明天我就跟嬸子說,我還回蘆村去。她說到回蘆村時,聲音就哽咽了,然后哭起來。我吃驚地看著她,淚珠從她眼里涌出來。那淚珠開始小,慢慢變大,然后就順著臉頰淌下來。

我有些發(fā)慌了,說,哎,你哭啥呢?我不就是隨便說說嗎?你想喊啥就喊啥,我才懶得管呢。陳小花蹲在地上玩,聽見丁小蘭哭了,也奶聲奶氣地說,姐姐別哭,哥哥是壞蛋,等會叫媽媽打他。我對著陳小花瞪了一眼。她不怕我,也對我翻了一個白眼。媽媽這時進來,一看丁小蘭就怔住了,她板起臉向著我,你怎么欺負小蘭了?你還真能呢!我看媽媽怒氣沖沖的樣子,趕緊跑了出去。

我來到外面,沒有一個人影子,南方火辣辣的太陽照著我。我走到西邊的鐵道邊,正好一列火車轟隆隆往碼頭開過來。我一看見火車就熱血沸騰了。火車頭把七八節(jié)車皮丟在碼頭邊的鐵道上,又轟隆隆地開走了。

我穿過鐵道來到江邊。離岸幾十米遠的地方,停著幾條駁船,船上裝著小山一樣的礦石。碼頭上有一艘巨大的躉船,躉船上有一臺碉堡一樣的大吊車,吊車的長胳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抓斗每次轉(zhuǎn)到那個鋼鐵大漏斗的上面時,就會自動打開。那個漏斗好像一個無底洞,因為總也不能被填滿。

沿著江岸往北,我看見南邊的幾個碼頭都很忙碌,而最北邊的一座小碼頭靜悄悄的,躉船銹跡斑斑,就像漂在水上的一座鋼鐵廢墟。我突然想沿著那窄窄的棧橋走上去看看。于是我向著小碼頭奔跑起來,然后躡手躡腳地爬到躉船上。行船帶起的浪花不斷沖擊著躉船,我搖晃著有些站立不穩(wěn)。

我站在船舷處撒尿,尿液劃著弧線沖進江水里。我想,也許一夜間,我的尿就會流到南京。我提好褲子,回頭撞見船艙上一個洞開的窗戶,外面陽光太烈,里面卻黑得啥也看不見。我好奇地走上前,把頭伸進去張望,嚇得差點喊出聲來,一張臉印在窗戶里。那張臉上滿是皺紋,眼神空洞而冷漠,我心驚膽顫。

我拔腿就往岸上跑,雙腳啪嗒啪嗒地敲擊著棧橋,似乎能感到那些鐵銹被嘩嘩地震落在江水里。跑到江岸小馬路上時,我的心還在撲通直跳。

5

晚上,父親從外面買來一些鹵菜,又在食堂里打了米飯和素菜。吃完晚飯后,媽媽看似有些煩躁。父親的宿舍小得像個鴿籠子。父親在抽煙,快燒著手了還不丟。媽媽對他說,你信里不是說房子搞好了嗎?

父親把煙掐滅,說,本來是要分給半間的,不是有比咱更困難的嗎?領(lǐng)導(dǎo)說先克服一下,年底前肯定會協(xié)調(diào)半間給咱的。

媽媽打斷他,好,你發(fā)揚風(fēng)格我不管,那今晚就把我們掛在墻上睡吧。

父親笑了,說,看看,我就知道你急了,我早就安排好了,劉大民家里有事,他回四川老家了,可能要一個月才回來,我早跟他商量好了,他答應(yīng)把宿舍先借給我們住。

媽媽說,那以后呢?

父親的臉拉了下來,冷冷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自有辦法,不會讓你們娘四個睡到外面的。

媽媽看父親生氣了,嘆了口氣,說,唉!貨到地頭死,隨你吧。

父親站起來,說,小山小蘭跟我來,我?guī)銈冋J(rèn)認(rèn)劉叔叔的宿舍去。

我坐在地上不動,嘴里嘀咕著說,我不跟女孩子睡一屋,我要自己睡。父親想也沒想地說,你個破小子,好啊,那你來時,怎么不把你那西屋也背來呢?

我愣愣地望著父親,不敢做聲。小蘭一直沉默著,視線在我們仨身上換來換去。陳小花在玩一個狗熊玩具,她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沒有興趣。

這時,媽媽噗嗤一聲笑了,氣氛似乎緩和一些。媽媽說,這里不比咱家,這是單位,不是說要啥就馬上能要啥的,咱暫時先湊合湊合,以后總會有辦法的。

我不情愿地站起來,嘟嘟囔囔地說,早知道這樣,我才不來呢。

我們仨剛出門走了十幾步,媽媽抱著陳小花追出來,說,我跟你們一道看看去。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從各家門縫里透出一點昏暗的光線,父親在前面走著,我們磕磕絆絆地跟在后面。那間房子在父親宿舍的后一棟,靠近西側(cè)的最邊上。

父親開門進去,拉亮電燈,我們走進去。屋里有一股說不清的怪味,媽媽捂住鼻子,連說,這個人真臟。然后,媽媽就收拾起來。我一看那張單人床就傻了,叫起來,這怎么睡!

小蘭的臉上也滿是驚異的表情。父親不高興地說,就你臭小子事多,要不怎么叫湊合湊合呢。媽媽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轉(zhuǎn)身對父親說,你回去把我從老家?guī)У哪谴残卤蛔雍托聣|單拿過來!

父親轉(zhuǎn)身去了。我站在角落里生著悶氣。小蘭站在媽媽身后,一直都不吭聲。父親回來,媽媽把床鋪弄好。父親把鑰匙遞給小蘭,說,你來保管鑰匙,小山不聽話,你告訴我,我來揍他。

我說,你現(xiàn)在就揍我吧!反正我不跟她睡一張床!

我以為父親會發(fā)火,可能會揍我一頓??墒牵谷恍α?,說,好,我批準(zhǔn),那你小子就坐一夜吧。

媽媽板著臉,說,小蘭是你姐,你跟你姐睡一張床怎么不行呢?何況這是暫時的。咱蘆村的張大麻子家小孩多,姐弟四個不都是擠在一張床上?

丁小蘭有些臉紅,但她仍從父親手里接過鑰匙,并認(rèn)真地把它系在自己的褲帶上。我說,她又不是我親姐。

媽媽一聽,雙手把腰一叉,生氣地說,你個熊孩子,給我好好聽著,從今以后,小蘭就是你親姐了。從今晚起,丁小蘭就叫陳小蘭了。明天你爸就給咱上戶口去。以后,你叫她姐,她叫你弟。你還給我記住了,以后,不準(zhǔn)在外面胡說八道。你要是敢瞎說,看我叫你爸把你扔到長江里喂魚去,你信不信!

我一下子呆住了,媽媽從沒這樣發(fā)過火,我閉住嘴不吭聲了。媽媽又在屋里檢查一番,叮嚀了小蘭幾句話,才抱著陳小花和父親一道走出去。陳小花這時嚷嚷起來了,也非要睡這屋。小蘭說,就讓小花睡這吧。父親馬上也隨著說,小蘭說得對,擠擠就擠擠吧,叫他們小孩子擠著也熱鬧。

陳小花在媽媽懷里亂動,媽媽氣得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你這妮子真煩人。陳小花趁機從媽媽懷里掙脫出來,三下五除二地蹬掉鞋子,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蓋住,生怕誰再把她拉走一樣。媽媽無可奈何。父親說,這妮子長大了肯定厲害。

爸媽走后,屋里只剩我們仨了。這個叫劉大民的叔叔屋里很凌亂,看上去好像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一個寫字臺也臟兮兮的,上面沒有壓玻璃板,更沒有照片什么的,總之是沒有一件讓人感興趣的東西。

不過即使現(xiàn)在這個屋子里有稀世珍寶,我也沒有興趣。我呆呆地坐著,看著石灰墻上的裂縫,不吭聲。我現(xiàn)在看什么都不順眼。小蘭卻儼然是這屋子的主人了,她把一些東西往角落里挪,好使屋子顯得更大一些。陳小花屁顛屁顛地在她后面,也跟著瞎忙。最后,再也沒有什么可忙碌的了,小蘭才猶猶豫豫地對我說,小山,你睡里邊,我?guī)』ㄋ膺?。小山,你現(xiàn)在可困?

我沒好氣地說,我不困。你們要睡就睡,別管我。她大概真的困了,猶豫了一小會,終于熬不住,和陳小花脫掉外衣,鉆進被窩里睡了。她把陳小花護在里面,自己身子卻盡量往外靠,被子也僅僅只蓋住她身體。顯然,里面的空間和被子是留給我的。

我突然瞪著眼,說,你們倆,睡里面去。她吃了一驚,惶恐地看看我,終于還是順從地把陳小花往里挪,自己緊緊挨著陳小花,臉朝墻側(cè)身躺著。陳小花白天瘋狠了,一會就睡著了。我發(fā)現(xiàn)角落里有一堆雜物,于是蹲下身翻揀起來。

突然我聽見小蘭好像在輕輕地哭。我氣急敗壞地說,哎,丁小蘭,你哭什么?我想起媽媽剛才說,她從今晚開始就叫陳小蘭了。我又改口說,陳小蘭,你哭什么哭,我只是讓你睡在里面,又沒有欺負你,你到底哭什么?你是想讓我爸打我一頓你就高興了吧!

她不哭了,慢慢轉(zhuǎn)過來,露出一張淚臉,細聲細語地說,小山,叔和嬸子都好,你其實也好,可是你為啥就不喜歡我呢?你不要聽咱村里那些人瞎說,我來這真不是給你當(dāng)媳婦的,我比你還大兩歲呢,嬸子剛才不是也說了,我以后就是你親姐了。我撇著嘴,不屑地說,哼,我才不會要你做媳婦呢。你把眼淚擦擦吧,你把咱那新被子都弄濕了。她從被窩里拿出一只手,用手背在臉上蹭著。然后,她就輕輕笑了。

我突然詭秘地對她說,哎!你想回咱蘆村嗎?不如,咱們倆今晚偷偷跑掉,叫陳小花一個人在這睡。明天天一亮,保準(zhǔn)叫他們嚇一跳。我覺得還是咱蘆村好,你說呢?不料她使勁搖搖頭,非常堅定地說,我不想回去,我來了就不回去了,我死也不會回蘆村了。

她的回答令我意外,我很失望。我不愿搭理她了。我說,那你也睡吧,有我在別怕,今晚上我看著你們睡。她不解地看看我,到底沒再說什么,閉上了眼睛??磥恚媸呛芾Ь肓?,不一會,我就聽見她輕輕的鼾聲。

原來女孩也會打呼嚕。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我在寫字臺下面的大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堆工具和螺絲等雜物,立刻對它們有了興趣,于是在里面興奮地找起來。我竟找出了一個外表完好的小收音機,我非常驚喜,就繼續(xù)找,又找出了型號合適的電池。我摸了摸還不算太軟,就把電池裝進去,打開收音機開關(guān),卻沒有什么動靜。我學(xué)著魚頂街上修電器的老莫那樣,把手在收音機上拍了幾下,竟然有聲音了,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我把聲音調(diào)小些,省得把小蘭她們吵醒,然后我把收音機貼在耳朵上,慢慢地調(diào)臺。一個女的在唱歌,我一聽就知道是《少林寺》里的插曲,我醉心地聽著。后來唱的幾首歌我都聽過,但不知道歌名,這不妨礙我的興致,我一首首地聽。后來我累了就坐在板凳上,趴在寫字臺上繼續(xù)聽。再后來,收音機的聲音越來越弱,而我也迷迷糊糊的了。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人使勁抱著我拖。我雖有意識,卻不知是夢里還是夢外,動彈不得。我被安排躺下來,感覺是躺在我西屋的軟繩床上,于是我就非常安心地睡了。

6

早晨,我醒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睡在床里面,另一頭沒有陳小蘭,也不見陳小花。我突然想,陳小蘭昨晚不會帶著陳小花逃跑了吧??墒牵蛲砻髅髡f死也不會回蘆村的。

這時門開了,媽媽抱著陳小花進來。后面跟著陳小蘭,我竟一下沒有認(rèn)出來,明明昨天她還是剪發(fā)頭,現(xiàn)在竟在腦后編成了一個小辮子。媽媽進來就說,哎喲,真是一頭豬,還在睡呢。陳小蘭吃吃地笑著。陳小花也沖我大喊大叫。我急忙坐起來,顯然我昨晚是穿著衣服睡覺的。我看到陳小蘭,有些不好意思。

媽媽說,你爸給咱上戶口去了,上好戶口,咱就算是這里的人了。

我說,那咱能分到地種嗎?

媽媽說,沒有地了,我們再也不用種地了。

我說,那咱蘆村的地呢?

小蘭搶著說,咱一走,蘆村的地就被大隊收回去了。

我大吃一驚,說,那咱以后吃啥呢?

當(dāng)然去糧站里買呀!媽媽笑了,說,你和小蘭去上學(xué),等我找到工作,我就上班去。你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才會有一個好工作。

媽媽一提到上學(xué)我就沒有興趣了。我還是覺得蘆村好,上學(xué)上不好可以種地,有地種就有糧食吃,有吃的就餓不死,那多好。

我們回到爸爸的宿舍。媽媽早打好了稀飯,還有饅頭,一小碟咸豆角。我胃口很好,一連吃了三個饅頭,喝了滿滿一碗稀飯,我覺得稀飯很香。吃完早飯,小蘭對我說,小山,你帶我去江邊看看吧,我一個人不敢去。我想想也沒其他事情可干,而這里也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就答應(yīng)她了。

我們來到外面時,有個大人指著我和小蘭,笑嘻嘻地對另外幾個人說,這就是大陳家的那倆小侉子,家里還有一個小小侉子呢。我最恨別人喊我們侉子,就回嘴說,你們還是蠻子呢!他們就全哈哈大笑起來了。小蘭趕緊拉住我,低聲說,你別理他們,咱們走。

翻過鐵道來到江邊,一艘很大的客輪正逆水而行,我指著大輪船,興奮地對小蘭說,看,那就是東方紅號大客輪,我小時候媽媽帶我坐過,它從上海南京來,要往武漢去。小蘭看著也很興奮,她說,乖乖,啥時候,咱也能坐坐大客輪就好了。我說,你別急,如果咱們以后回蘆村,我就叫媽媽帶我們坐大輪船到南京,然后再坐火車到蚌埠。

我本來想帶她到北邊小碼頭的躉船上去看看的,但一想起那雙冒寒氣的眼睛和蜘蛛網(wǎng)一般的臉,我就沒有勇氣了。我們沿著江岸漫無目的地走著。后來遇見一群孩子,他們看見我和陳小蘭就停下了。一個男孩說,他們倆是大陳家的,昨天才來。

一個少年都能叫父親的外號,我有些不爽,但也不太好說,畢竟不是罵人的話。我不準(zhǔn)備理睬他們,正要帶陳小蘭繞過去,不料,一個稍大的少年說,你上初中了嗎?你可知道你以后上哪個學(xué)校?我一聽他是北方口音,就有些親切的感覺了,我說,你也是從北方來的,你是哪個縣的?

他說自己是潁上縣的。然后又有幾個說自己是臨泉的、利辛的、蒙城的等等。也有幾個南方口音說的地方,卻是我從來也沒聽過的地名。最先說話的潁上少年說,你在老家上初幾了?我說,初一。他很在行地說,如果你成績不好,就肯定還得留一級。

我說,那你現(xiàn)在上初幾了?

他說,開學(xué)我上初三。這里只有一個中學(xué),只要你上學(xué),以后咱肯定會在學(xué)校里碰到的。我住在南邊的小街。

他停頓一下,又非常仗義地說,在這里,咱們都是北方老鄉(xiāng),以后誰要欺負你,你找我,我叫趙大奎。我點點頭,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也記住了他的名字。然后,他們一群人繼續(xù)往南走。

我和小蘭仍往北走。走到小碼頭邊,小蘭很想上去。我就騙她說,鐵橋都爛了,走不好會掉下去的,你要不怕,我就陪你上去看看。小蘭說,那就算了。前面的江灘上有一片柳樹林,我說,不如,我們到那邊看看去。于是,我們往下面的江灘走去。斜坡有些陡,小蘭不自覺地就拉住我的胳膊,我只好不情愿地慢慢走著。我本來是想沖下去的,然后,往沙灘上一躺,再像驢那樣打幾個滾,那才開心呢。

來到柳樹林后,我就對那些柳樹驚訝了,因為,那些柳樹都是粗粗壯壯的,但又都很矮,而且在樹干的上半部分還長滿根系,就像圍了個圍脖似的,很容易就能爬上去。我馬上爬到一棵樹上,然后我就看見樹林那邊有一個擱淺的廢船。我從樹上跳下來,往廢船那跑去。

陳小蘭在后面追我。跑到廢船邊一看,有些不可思議,這船竟是用水泥做的。我對陳小蘭說,怪不得這船沉到這里了,水泥做的不沉才怪呢。

她說,船沉跟水泥做的沒關(guān)系,這船只不過是舊了,你看船底有個窟窿,好像被什么撞了一樣。

船底確實有個洞,露出里面的鋼筋。我爬上水泥船,看見船艙里有沙子、樹棍、塑料袋、幾只鞋子,還有魚骷髏等等雜物。突然一聲刺耳的貓叫,把我們嚇了一跳。一只黑色的野貓鉆出來,它威風(fēng)凜凜地瞪著我們。

小蘭“媽呀”一聲尖叫就抓住了我。我用腳假裝踢它,不料它絲毫也不畏懼,竟對我齜牙咧嘴起來,嘴里還發(fā)出嘶嘶的威脅聲。小蘭突然小聲地說,快看,那是貓窩,里面有一窩小貓,老貓這是在保護它的孩子呢。算了,我們走吧。果然,有幾只小貓在喵喵地叫著。我聽從小蘭的建議,就和小蘭從水泥船上撤下去了。

我邊走邊回頭,怏怏地想,早晚,我要把這個廢水泥船搶過來,我要把那群野貓趕走。

7

因為房子的事,媽媽的嘮叨使父親很壓抑。吃飯喝酒時,他總是很快,好像很忙一樣。

一次晚飯后,媽媽打發(fā)我和小蘭出去。我感覺有什么事。后來,我偷偷返回,躲在暗處,看見父親和媽媽每人拎了一個大塑料袋,鬼鬼祟祟的,好像要去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來了兩個泥瓦匠,拿著瓦刀和泥抹子,還有一柄大錘。媽媽和父親把屋里的東西移開,然后,泥瓦匠用大錘打正對大門的墻,咚咚的聲音震得天花板直落灰,一會就打出一個洞。趁泥瓦匠歇息的時候,我伸頭看了看。

我說,把這打通了,是給咱的吧。

媽媽說,是的,你爸單位分給咱的,這下好了,還調(diào)到了一起。

泥瓦匠在墻上開了一個門洞,父親不知從哪扛來一個舊門框,裝上去,又用水泥和石灰把那些破損的墻面修補好。父親叉著腰很有成就地看著。這天的午飯父親包了食堂的小餐廳,他請泥瓦匠們喝酒,還喊了幾個同事。媽媽給我們夾了些菜,就把我們打發(fā)走了。

又過兩天,一輛手扶拖拉機停在我們家門口,父親從上面跳下來,和司機一起從車上卸下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來的幾個人,就有上次那兩個泥瓦匠,他們抽了根煙后,開始在我們家前后忙碌起來。三天后,我們家的大工程竣工了。

父親把我們召集起來分配房間。后面蓋的那間是媽媽和父親的房間,與正房還隔出了一個小天井,媽媽說可以種些花草。正房后半間是陳小蘭和陳小花的,正房前半間當(dāng)然算堂屋兼吃飯的地方。最前面的披廈是兩小間,一間是廚房,另一間屬于我。父親對我說,你這個位置在咱家最前面,相當(dāng)于單位的門房,非常重要,知道不?我瞄了父親一眼,心里說,這狗屁房子哪能跟我那西屋比呢。不過,我還是沒等房子干透就搬進去住了。

我果然留級了,繼續(xù)上初一??申愋√m卻不用上學(xué),我差點都有些羨慕她了。

在新學(xué)校上課的第一天,我就跟人在操場上干了一架。上午第三節(jié)課下課,我上廁所回來走到操場上,班上一個叫汪兆銘的胖子跟在我后面,陰陽怪氣地學(xué)我說話,我覺得受了侮辱,回身就推搡了他一下。他仗著身上肉多,也推我一下。然后,我們就扭到一處了。他像個推土機一樣,一步一步把我逼得后退不止。后來,我腳踩到一個小坑,身體失去平衡,摔倒了,他趁機壓到了我身上。

那一瞬,我感到絕望和恥辱,第一天上學(xué)就被人壓在身下,以后還怎么混呢?于是,我想也沒想,張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他哎呀一聲叫起來,我趁機使出全身力氣把他掀翻,然后趕緊爬了起來。汪兆銘胖,起得慢,起來后不肯罷休。這時,我看見趙大奎走來,他可能是恰好路過。他沖我擠了下眼睛,轉(zhuǎn)臉對汪兆銘說,死胖子,欺負我兄弟呢!我看你是不想好了。汪兆銘滿臉驚恐,突然奪路而逃。我心里對趙大奎暗懷感激。

后來,有一次放學(xué)碰到趙大奎,我就主動買了兩根冰棍。一根給他,我自己吃一根。趙大奎很高興,不客氣地接受了。我們一邊吃,一邊并肩走著,一直走到他住的小街才分手,一路都有少年跟他打招呼。別人一般都是先喊他,然后再看看陌生的我。跟他走在一起,我有一種狐假虎威的感覺。

媽媽在商店上班了,看不出她有什么喜憂。父親是機修廠車工,這好像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幕顑?,每天下班晚飯時,抽著煙喝點燒酒,看起來一副知足的樣子。就連陳小蘭,我萬萬沒想到,她也很快適應(yīng)了這里,她如今是我們的家庭總管,負責(zé)帶陳小花和燒飯洗衣的雜事。當(dāng)然,媽媽下班也干家務(wù),家里被她們收拾得還算干凈利落。然后我和父親繼續(xù)破壞,因此媽媽總說我們是破壞分子。

陳小花也跟著喊,破壞糞子破壞糞子。然后,又說,媽媽,你說爸爸和哥哥是破壞糞子,是不是說他們就是咱老家糞坑里的糞子呢?媽媽聽了笑得喘不過氣。陳小蘭也跟著咯咯地笑。陳小蘭一笑,我就用眼瞪她,不過她也無所謂。我瞪她不是恨她,而是覺得她這么快就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了。

沒人時,我說,陳小蘭,你可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呢?

她愣了一下,說,你啥意思?我,我是從蘆村來的呀!那里有奶奶,我昨晚上還夢見她了呢。她這么一說,倒顯得我卑鄙了,然后我就不吭聲了。

媽媽突然比以前脾氣大多了。父親不是我想象的那樣英雄。南方也并非充滿新奇。這個遠離市區(qū)的港口小鎮(zhèn),馬路狹小,骯臟無比,人員來自五湖四海,操著各種方言,如一鍋大雜燴。我還是喜歡聽陳小蘭和媽媽說家鄉(xiāng)話,我覺得,陳小蘭越來越像“管家婆”了。她這哪是在做家務(wù)呢,她簡直把做家務(wù)當(dāng)成工作了。

媽媽第一次跟南方婦女吵嘴竟是因為陳小蘭。那個南方婦女不知從哪里知道了陳小蘭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就在外面對人說,那個女侉子算盤打得真精,等于白雇一個免費的小保姆,也不叫她上學(xué),要是親生的能這樣嗎?

傳到媽媽耳朵里,媽媽很生氣,要找她理論。父親攔住,說,算了,南方女人都喜歡嘰嘰喳喳的,你跟她們理論不清的。嘴巴是人家的,愛說啥說啥,只要咱問心無愧就行了。要說燒飯洗衣吧,哪家的女孩子不燒飯洗衣呢?我看,那些個長了幾十歲的饒舌婦女還不如咱家十幾歲的閨女呢。你說是不?你哪能跟她們一般見識。

媽媽說,我怎么就不能跟她們一般見識呢?看不出來,你在南方蹲了些年,還真把嘴巴練出油來了。你哪是怕我吵,我看你是怕我跟她們糾纏丟了你的臉吧。

媽媽下午去市里給陳小蘭買了兩套新衣服,卻只給我和陳小花買了一套新衣服。陳小蘭奇怪地問,現(xiàn)在買什么衣服?還沒到過年呢。媽媽說,不過年也能買。我就是要把你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人家看著眼紅。

8

秋天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做語文作業(yè)。因為要趕一批零件,父親去車間加班了。媽媽還沒從商店里回來。陳小蘭和陳小花在她們房間里玩。后來,陳小花突然跑過來,眨著眼,很神秘地拽我過去,我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啥藥,只好跟著來到她倆的領(lǐng)地。我看見陳小蘭半坐在床上,滿臉都是恐懼的樣子,好像正面臨一場災(zāi)難。

陳小花悄悄地說,哥哥,姐姐淌了好多血!我大吃一驚,急忙問,哪里呀哪里?趕緊找布包起來!陳小蘭用牙咬著嘴唇,竟把臉扭到一邊去了,接著身體背過去半躺在床上,一聲不吭。陳小花見她不說,就悄悄地說,哥哥,是這里。陳小花指著自己褲襠的地方。這下,我也有點不知所措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去,去醫(yī)院吧。那,那我趕緊喊咱媽去。我說完轉(zhuǎn)身跑出去。

剛跑到前面的蛋糕房,就看見媽媽的身影了,我大喊,媽,快點快點!媽媽看我很著急的樣子,說,啥事?怎么了?我不答她,只拽著她胳膊跑。這下媽媽更慌張了,跟著我跑起來。我?guī)寢屩苯优艿疥愋√m的房間。陳小蘭看見媽媽,好像看見了救星,她喊,媽。媽媽簡單察問了一番,然后,就把我和陳小花轟出去,還關(guān)上了房門。我回到我的屋子,陳小花也跟過來,她一邊嘰嘰咕咕地表達不滿,一邊在我屋里東翻西找。如果是平時,我早就沖她發(fā)火了。

這天的晚飯是媽媽做的。陳小蘭躲在自己屋里沒出來。直到父親下班回家,大家都吃飯時,陳小蘭才被媽媽喊出來。陳小蘭不看我們,只低著頭吃飯。我也悶頭吃飯。陳小花一邊吃,一邊偷偷地看陳小蘭。媽媽也是吃飯不吭聲,從她臉上什么也看不出,好似很平靜。但我了解媽媽,我覺得她是故意的。父親喝著酒,突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就說,咦!不對,你們好像有啥事瞞著我吧?媽媽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說,喝你的酒吧,啥事也沒有。父親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就自個喝自己的酒了。

這晚,我夢見自己在蘆村的河邊瞎轉(zhuǎn)悠,剛才還空空的水面,忽然就長出了茂盛的蘆葦,幾只蜻蜓在蘆葦尖上起起落落,遠處的蘆村非常寧靜。我蹲在水邊,水很清澈,清晰地映出我的臉,突然,一個臉龐出現(xiàn)在我旁邊,是陳小蘭。我回頭站起來,我知道她是陳小蘭,可是我喊她時竟是丁小蘭,我說丁小蘭,你來干什么?她卻什么也不說,只對我笑了一下,就回頭走了。就在這時,我看見她的屁股上濕了一大片,仔細一看,竟是血,紅彤彤的。我大吃一驚,急忙喊她,血,血??墒撬鋈粣琅仡^說,你無恥,你無恥。我覺得莫名其妙,急忙要分辯,卻啥也說不出來。

然后我就醒了,一看鬧鐘才五點,我再也睡不著了。扭亮臺燈,我靠在床上看一本武俠小說??戳艘粫箍床贿M去,我就又躺下了。

這一天我上課都是無精打采的。我只看到老師的嘴巴一張一張的,講的是什么卻不知道。我心里只是在想,為什么媽媽會那么神秘呢?而陳小蘭為什么要低著頭呢?即使生病了也不用不好意思的。

這以后,我覺得陳小蘭變了,至于怎么變了,我又說不出來。有一次我猛然頓悟,是陳小蘭說話的口氣變了。天哪,她喊我和陳小花吃飯做事,怎么像是媽媽喊我們吃飯做事的口氣呢?是她長大了還是我們變小了呢?

我升入普高那年,陳小花上小學(xué)一年級。這一年,媽媽用在老家的關(guān)系,給陳小蘭辦了初中畢業(yè)證。父親給她找了個在服裝廠上班的工作。服裝廠屬于大集體,但終歸也是個正經(jīng)工作。

陳小蘭卻哭喪著臉,說,媽,我不想上班,我就喜歡在家燒燒飯洗洗衣服。

媽媽說,你在家做事,我是最省心的了??墒悄憧傄习嗟模蝗?,老家的人還不把我們脊梁骨戳通了。好在服裝廠不用上夜班,這樣我們也放心些。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陳小蘭給全家人都買了禮物。她給我買的是一套帶白條的運動服。她叫我穿上試試,我只好穿上給她看。她上下打量我,高興地說,不錯,看著很精神。我說,謝謝。她卻白了我一眼,謝啥謝,姐上班掙錢了,給你買件衣裳還不是應(yīng)該的嗎?

陳小蘭拿到第二個月的工資后,回家就全數(shù)交給了媽媽。媽媽說,你上個月工資全都花在了我們身上,以后的工資你自己留著吧,你現(xiàn)在不是小孩子了,該講究的就一定得講究,要不然人家會說我們的。

陳小蘭堅持不留工資。媽媽沒辦法,就說,好,我給你存著,等你找婆家時,再用。陳小蘭臉一下就紅了,她說,媽,看你說啥呢,我要一輩子守著你。父親笑了,說,我同意,這樣的好女兒,我才舍不得嫁給別人,是得留著。媽媽馬上翻他一個白眼。

然后,還真就有人給陳小蘭提媒了。我感到媽媽有點措手不及。媽媽說,這個事我還真不能做主,得小蘭自己說了才算。陳小蘭一聽就急了,說,媽,我才多大呢,我虛歲都還不到十八呢,你就要攆我出去了?媽媽說,人家提,我也不能一下子就回死,總得給人家點面子吧。你的事你做主,媽只給你建議,我絕不會干包辦的事。陳小蘭說,媽,那你跟人家說,我現(xiàn)在還不考慮那事。

后來,有一次吃晚飯時,偶然說起這事,我感到媽媽有意無意地掃了我一眼。我討厭媽媽說這些既黏糊又啰嗦的事,于是趕緊吃完飯回屋去了。

有一回我放學(xué)晚,走到服裝廠大門口時,看見陳小蘭走出來,我有點奇怪,因為早過了下班時間了。她一看見我,老遠就喊,小山,你放學(xué)了。我嗯了一聲算是答她。然后,我們一起往家走。其實,跟她走在一起,我是有些不自在的。她現(xiàn)在已變成一個大姑娘了,走在路上總吸引著那些男青年的視線。我覺得那些家伙居心不良,心懷叵測。每次碰到這種情況,我就覺得惴惴不安。

我說,我餓了,我們走快點吧。她本來是慢慢走的,聽我說餓了,就走快了步伐。這時,暮色降臨了。我和陳小蘭走在江邊的小馬路上,碼頭沒有船卸貨,很寂靜。腳下路上有汽車撒下的沙子,跟鞋子摩擦著發(fā)出嚓嚓的聲音。

她突然說,小山,你以后要是考學(xué)考走了,還會回到黃金城嗎?我有些驚訝她會如此問我,側(cè)身看了她一眼,她的馬尾辮不像我們班女生那樣扎得高,她的黑頭發(fā)扎得很低,軟軟地披在身后。我想,她如果迎風(fēng)跑起來,那就是一根真正的漂亮的馬尾了。

我說,我考不走的,以后能有個工作就行了。

她說,我覺得你能行。

我說,你是為我往好地方想,可這不是覺得不覺得的事,我還不了解自己幾斤幾兩嗎?

她扭頭看我,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神很明澈。穿過鐵道時,我突然默默地想,我以后不會讓任何人欺負陳小蘭的。因為,我突然覺得陳小蘭就是我們蘆村的象征,我看見她就好像是看見我的蘆村。她在我身邊,我就覺得蘆村在我身邊。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奇怪。

9

陳小蘭的服裝廠只做工作服,單調(diào)統(tǒng)一的勞動布,厚的做冬裝,薄的做夏裝,工藝也很簡單。陳小蘭操持著大剪刀,專門剪裁布料,算是個技術(shù)活。產(chǎn)品突然供不應(yīng)求,廠里決定每周加班三個晚上,上到十一點下班,媽媽不放心,和父親輪流接陳小蘭,偶爾他們有事就由我去接。

這天晚上,父親在同事那里喝醉了,被人扶回來就倒在床上睡了。父親幾乎每次在外喝酒都醉。媽媽今晚攤到值夜班,白天下班沒回來,晚飯是在商店吃的。媽媽早晨就叮嚀我,叫我晚上務(wù)必去接陳小蘭。我連答了三聲知道了,她才放心去上班。

我硬著頭皮下了一鍋面條,算是今晚我和陳小花的晚飯。面條下得有些粘鍋,煮得也不均勻,有軟有硬。陳小花意見很大,噘著嘴連說像豬食。因為這頓糟糕的面條,我覺得這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晚上。最近我有點迷上瓊瑤了,那本被翻得有些打卷的小說,被我寶貝似的捧在手上。后來我看得有點困,就把鬧鐘定在十點半,決定先上床躺一會??墒俏倚褋硪怀?,時間竟然十一點了,可能我忘了上鬧鐘發(fā)條。

我趕緊起床出門,扛著自行車翻過鐵道,騎到前面的上坡處,看見一個婦女正急急地走著,她也是服裝廠里的,跟陳小蘭一個崗位。我把自行車停住,雙腿叉在地上,我還沒問她,她就湊上來很著急地說,你是去接你小蘭姐吧?快去吧,你姐在廠門口被紅皮纏上了!紅皮渾身酒氣,也不知今天他中了什么魔,你快過去看看吧。

我一聽頭就大了,紅皮可是這街上有名的二混子,他的諢名來自于背上長了一塊紅胎記。他長得矮小壯實,沒有正經(jīng)工作,許多人都怕他。他平時還算好,可一喝酒就耍橫。陳小蘭被紅皮纏上肯定麻煩,我趕緊使勁蹬車子。趕到服裝廠附近時,看見圍墻邊站著倆人,一個是陳小蘭,一個正是紅皮。陳小蘭往這邊走,紅皮就往這邊堵。她往那邊走,他就往那邊堵。紅皮嬉皮笑臉的,陳小蘭卻急得都快哭了。

我把車子往墻上一靠,陳小蘭看見我,急忙喊,小山,你來了。

紅皮回過頭看看我,竟笑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喲,是,是小山,弟,弟弟,你,你回去,我,跟你姐,談,談?wù)?,沒,沒你事,你回,回吧,明,明天,還,還得,上學(xué)。

紅皮嘴里噴出的酒氣很臭,我差點要吐。我沒理睬他,去牽陳小蘭的手。紅皮從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領(lǐng)子,把我往后使勁拉。我被勒得喘不過氣,趔趄著后退不止。然后,紅皮一松手,我就摔倒在地上了。

紅皮說,你小,小子,不給我,面子,是,不是?不是,看在,你姐的,面子,我,廢了,你!

我站起來,說,天太晚了,我姐得回家了。你喝多了,你也回家去吧。然后,我對陳小蘭使個眼神,陳小蘭心領(lǐng)神會,趕緊趁機就跑??蛇€是被紅皮察覺了,他雖然喝多了酒,但還算靈活,一下子就把陳小蘭抓住了。這一會兒,也有幾個過路的人,可一看是紅皮,而且還是喝了酒的紅皮,都不敢來過問。我這時真急了,可一點辦法也沒有,憑我根本制服不了他。

陳小蘭說,紅皮酒喝多了,你快回去把咱爸叫來!只有咱爸才能制住他。

紅皮一聽竟笑了,說,快,快去喊,喊,看我,到底怕,不怕,大老陳!去喊,派出所,老子也,不怕,老子,談,女朋友,光,光明,正,正大。

我看看陳小蘭欲哭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真無用,竟對付不了一個流氓,竟不能保護陳小蘭,只好騎車去喊父親。

我瘋狂踩著自行車,不到十分鐘就到家了,我摸黑穿過陳小花和陳小蘭的房間,剛來到后面,就聽見父親如雷的鼾聲。我把燈拉亮,使勁推父親,他鼾聲停了,鼻子里哼了一聲,眼睛想睜沒睜開,又打起了鼾聲。我再次使勁推他,可父親就是沒有反應(yīng),我心里急得像媽媽那樣說,喝喝喝,就知道喝,早晚得喝死。

喊不醒父親,我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去媽媽那里?她的商店太遠了,而且值班室在商店后面,可能喊破嗓子媽媽也聽不見。我非常擔(dān)心陳小蘭。我只好走出來,路過陳小花的床前時,她睡得正香。這大半夜的,我不會找到一個幫忙的人了。我得趕快回去,還不知道紅皮怎么糾纏陳小蘭呢。我在心里罵,狗娘養(yǎng)的死紅皮!你不得好死!

我騎上車子剛走幾步,突然想起什么。我下來把車子往墻上一靠,重新進屋,抓起媽媽洗衣服的棒槌。我把棒槌揣在夾克衫里,把拉鏈拉好,一路騎車狂奔而去。我覺得心快要跳出來了。今晚真見鬼,紅皮怎么就會纏上陳小蘭了呢?

我騎到那個地方,卻不見人,心里一驚,把自行車往地上哐當(dāng)一丟,從懷里抽出棒槌四下尋找。終于在一個圍墻的缺口聽到了聲音,紅皮把陳小蘭逼到了這里,我的心跳得更急了。圍墻缺口過去是郊區(qū)菜農(nóng)的菜地,四下里沒有一戶人家。我看見紅皮壓在陳小蘭身上,一雙手亂動不止,陳小蘭衣衫已經(jīng)凌亂,她躺在下面哭著,哀求著。

我感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上。我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右手高高舉起又扁又長的棒槌,對著紅皮的大腦袋,使出全身的力氣敲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嘭嘭的聲音悶悶的,像砸在一個沙袋上。

敲第一下時,紅皮頭抬起來,脖子梗著僵了一下,似乎想轉(zhuǎn)過來,但我動作快,他沒有時間轉(zhuǎn)頭,我的第二槌就落下了?,F(xiàn)在,他的脖子仍然是梗著的,似乎是故意揚著給我打一樣。我不清楚敲打了多少下,然后,我感到什么濺進了我的眼睛和衣服上,濺進眼睛里的還熱熱的。于是我的這只眼睛模糊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做事。終于,紅皮脖子一軟頭一歪,趴倒在陳小蘭身上,他雙腿交錯地往后蹬了一蹬。

陳小蘭驚恐地哭叫著。我用力將紅皮翻過去推開,他仰躺著的臉上滿是血在淌,看不清他是睜眼還是閉眼。我把陳小蘭拉起來,她渾身癱軟,篩糠一樣發(fā)抖。她一把抱住我,一邊哭一邊往我身上吐。我站著,突然覺得自己是根柱子,我一只手?jǐn)堊£愋√m的腰,任她把臟物吐在我身上,另一只手仍死死握住棒槌。

我用手背擦擦那只濺了東西的眼睛,抬頭看見從云中鉆出的月亮。我從沒看到過這么朦朧的圓月。我扶住陳小蘭,把她衣衫拉直,說,走,咱回家。

陳小蘭回頭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紅皮,惶恐地說,他死了嗎?

我說,管他死不死呢?我們走我們的!

我們家那部永久牌自行車還老老實實地躺在路邊,我根本想不起什么自行車了,一部自行車即使丟了又算什么呢?我回頭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仰躺在地上的紅皮,心里罵道,你他媽的真賴皮,你要是愛躺著就躺著吧,你躺到天明我都不會管的。

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午夜零點,我想庸俗的昨夜終于結(jié)束。我攙扶著陳小蘭,覺得是在往蘆村走。我的心從來沒有像剛才那樣劇烈地跳動過,我感到它快要從我胸膛里蹦出來了?,F(xiàn)在,我覺得它突然平靜下來。畢竟,我保護住了陳小蘭,也捍衛(wèi)住了蘆村的尊嚴(yán)。

走過江邊的水泥路,拐上鐵道就要到家時,陳小蘭突然渾身痙攣一下,停住了,她似乎驚醒一般,驚恐地看著我,說,你不能回家了,你得跑!

我問她,我為啥不能回家呢?

紅皮可能已經(jīng)被你打死了!她說,不管紅皮有沒有被你打死,你都得跑。你想想,你把他打死了,公安局肯定要抓你;如果紅皮醒了,他會放過你嗎?

我這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怕什么?跑?我往哪跑!

陳小蘭堅定地說,你必須跑,除了黃金城和老家,你往哪跑都行,先躲一陣子再說。

我說,我不跑,我跑了,他找你麻煩怎么辦?

陳小蘭說,有咱爸呢,你跑吧!紅皮他們報復(fù)心強,肯定不會放過你的。你捅了馬蜂窩,必須跑!懂不懂?

陳小蘭說完這話,我突然有些慌張,也許我真把紅皮打死了。但我仍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就不跑!我為什么要跑?

陳小蘭厲聲說,我看紅皮八成已被你打死了,你必須跑,先出去躲一陣再講!

陳小蘭從口袋里拿出幾十塊錢,不由分說塞給我,你就在這等我,我回家再給你拿些錢去!你等我!說完,她深一腳淺一腳地翻過鐵軌,消失在夜色里。

我用手摸著那些零碎的紙鈔,緊緊地攥出了汗水。夜色濃得像一攤墨,我下意識地捋捋頭發(fā),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陳小蘭劈開夜色匆匆行走的樣子。無邊的黑暗把我心中的恐懼無端放大了,我忽然感到正在被一種看不見的邪惡力量包圍,它扼住我的喉嚨,越來越緊,而我的身體不得不緊張地收縮起來,越來越小,眼看就要被收進那只恐怖的黑囊中……

呸!我朝著黑暗狠狠啐了一口,他媽的我還是跑吧,世界那么大!

我把骯臟的上衣脫下,一揚手扔進江里。轉(zhuǎn)過身,一艘正逆水而上的大客輪在江面上破浪前行,船上燈火通明,一派輝煌。我呆了呆,撒開腳丫子就沿著江岸往北跑起來,夜風(fēng)嗖嗖地從我耳畔掠過,呼嘯有聲,一種新鮮而熟悉的感覺從風(fēng)吹來的方向漫過來,漫過來,把如墨的黑暗和恐懼沖出一條血色明亮的路……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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