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銀臍環(huán)
池上
一
我就知道他沒看上我。我和阿玲站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門口,屋外的熱氣幾乎要將我蒸融。旅館外墻上安裝得毫無規(guī)律可言的無數(shù)空調(diào)掛機正在發(fā)出巨大的轟鳴,這種轟鳴穿透我的耳膜,令我更加厭惡眼下的處境。這時,我看到了他,一個背著學生包的高個男人向我們走來,男人的臉稍顯成熟,長得有點像二十年前紅透大江南北的《上海灘》里的許文強。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盡管他那稍顯成熟的臉同他的學生包很不搭調(diào)。我朝阿玲努了努嘴,意思是,他,我看上了。阿玲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她根本就沒看上。
男人很快就走到了我們面前,他打量了我們一眼,這種打量就好像是剛學習走路的羊羔試探性地向前邁出一步。他大概拿不準我們的身份,游蕩了一圈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阿玲身上。阿玲穿著件緊身衣,原本就很豐滿的胸部很好地凸顯了出來,緊身衣和超短裙間,一個銀臍環(huán)正泛著白光。我討厭阿玲的這種裝扮,她這樣就像是滿大街地向人宣告:我是妓女。我的前男友曾告訴過我,男人總能在大堆女人中一眼分辨出誰是妓女。妓女是有特定的氣質(zhì)的,比如厚脂粉,比如濃烈的香水,又比如穿著高跟鞋,在密集的人流中扭動她肥厚的胯部。
但那個銀臍環(huán)例外,我喜歡阿玲的銀臍環(huán),阿玲的銀臍環(huán)就像是天然長在她身上的一樣。臍環(huán)比戒指略小一點,很普通的那種,但仔細看,能看到寬寬的圓圈外側(cè)鑲著幾顆假鉆,類似于某個弧形。我曾不止一次對阿玲說過,我喜歡她的銀臍環(huán)。阿玲聽了,總是一笑置之,阿玲說因為臍環(huán)在她身上才好看。我想阿玲的話是有道理的。阿玲不像其他妓女,除了那該死的裝束。不,阿玲就是穿著緊身衣、超短裙,招搖地在街上招攬生意,她也不像其他妓女。
男人的目光在阿玲的臉上逗留了一會,終于抽離開去。我看到他重新聳了聳肩上的包裹,轉(zhuǎn)身朝旅館內(nèi)走去,這使我十分沮喪。你可以想象在這樣酷熱的日子里,站立一整晚卻一無所獲的心情,更何況,我對那男人有好感。但我并不打算因此而趕上去同他打招呼,很明顯,他更喜歡阿玲。我想,與其死皮賴臉地和他同床,不如找個更喜歡我的。
我以為事情就此結(jié)束。沒想到就在男人快要踏進旅館門口前,阿玲叫住了他。要不要一起玩玩,阿玲說。男人調(diào)轉(zhuǎn)頭來,身子卻仍僵在那里,看得出來他有些猶豫。一起玩玩么,又沒什么要緊。阿玲又朝他說了一遍,用的是那種很嗲的聲音。男人終于跨出一步,又一步,最后幾乎是小跑著到我們跟前。男人又回來了,對此我并不開心,因為男人是被阿玲叫回來的。而且阿玲這樣一叫,無異于是在告訴男人,我們是妓女。我白了阿玲一眼,我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通常情況下,阿玲只對那些她喜歡的類型感興趣,而她剛剛還和我表示她看不上他。阿玲像是沒看到我白眼似的,同男人攀談起來。阿玲問男人是不是打算住在這間旅館里,男人說是。阿玲又讓男人先放好東西,再一道出去玩。男人說好,馬上就鉆進了那家不算太舊的旅館。
男人一走,阿玲就對我說,你剛才的白眼我都看見了,我可是為你才叫住他的,你不是喜歡他嗎?阿玲說著,用手當扇子朝臉上扇了幾下。阿玲那得意樣讓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對她說,我不喜歡這男人了。真的?阿玲把眼睛瞪得老大,那我就不客氣了啊。見我不說話,又趕忙把手塞我胳肢窩里,我開玩笑的,我怎么會搶你的生意呢!她搔得我的胳肢窩直癢癢,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雖是如此,我仍是生氣,我對阿玲說,你等著,他進去就不出來了。阿玲卻似乎很有信心,她盯了旅館一會,說,他會出來的。
果然,阿玲說中了。十來分鐘后,男人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他告訴我們,一切都已置辦妥當,只差上哪兒玩。阿玲的意思是去人多的地方,人多嘛,熱鬧。男人也說好,我想他大概也怕出亂子。就在幾個月前,我那個叫阿茜的姐妹因為賣淫兼行竊被逮捕了。是集團作案,她只負責將嫖客騙上床,其他人則趁著她同嫖客做愛時竊取財物。阿茜怎么入的伙,我無從知曉,自從春香閣發(fā)生了那起事件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
男人同阿玲很快挑選好了玩樂的場地,鬧市口的一家大型游藝廳。我不喜歡游藝廳,特別是眼下,夏日干熱且缺乏流通的空氣與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使我的大腦處于一種急遽缺氧的狀態(tài)。我的正前方是一大排電子競技類的游戲,一個剪著莫西干頭的男孩在一臺機器前推動控制桿,并不斷地按著右邊的紅色按鈕。他在玩一種叫《三國志》的游戲,這種游戲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他按得極快,每按一下,身體就跟著移動起來。慢慢地,他移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索性半站著拍打起機器來。屏幕上方,張飛正用頭飛快地撞擊敵方,使出了一記漂亮的連環(huán)拳。
等我把視線轉(zhuǎn)移回來,阿玲他們已經(jīng)買好了游戲幣。一共五十個,阿玲說著擺弄起手里的游戲幣來,她把其中一個拋至空中,再伸手去接,活像個小孩。男人則站在她身后,眼睛跟著阿玲手中的游戲幣上上下下轉(zhuǎn)個不停。突然,他的眼珠子定在了那里,順著他的視線,我看到阿玲把游戲幣穩(wěn)穩(wěn)地捏在了手心。想看我跳舞嗎?阿玲把那個攥有游戲幣的拳頭放在男人攤開的手掌上,松開,就當是謝謝你請我們玩。阿玲說著,斜側(cè)過臉,沖我笑了下。我不由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阿玲怎么可能因為五十塊錢就去恭維男人?我知道一些人,比如有個綽號叫“大蝦”的男人就在阿玲身上花了不少錢,可阿玲也沒給他好臉色看。阿玲就是這樣的人,她喜歡誰就喜歡誰,不喜歡誰就不喜歡誰,阿玲不會因為自己是妓女就去討好別人,阿玲不像妓女。
跳舞機在我們的左前方,我們穿過一排排林立的游戲機器,到達兩臺跳舞機前。其中一臺上,某個女人正在前后左右地跳動著,動作很是嫻熟,但她只是一個跳舞的機器。阿玲翻開皮包,拿出一片口香糖,含在嘴里,又嚼動了幾下??次业?!她把皮包遞給我,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笑靨。妒意便一下子竄上了心頭,我忽然意識到從頭到尾,阿玲都只是對著他笑。那種笑,干凈而自然,完全不同于過去我們所熟悉的諂媚,妓女是不該有這種笑的。還未等我從這種情緒中剝離出來,阿玲已經(jīng)躍上了跳舞機,像某只在林間輕盈躍動的麋鹿。然后,她跳了段舞,那段至今只要我一想起便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夢魘般的舞。
她那瘋狂擺動的頭上,長發(fā)正肆意地飄甩開來,連同她揮舞的手臂、扭動的臀部,宛若行云流水一般。我從未見過誰可以將狂熱和隨性如此完美地融合,一瞬間,竟以為是錯覺。再一看,她微睜的雙眼已經(jīng)全然閉合,看上去更像是一場純享受的盛宴。我終于相信,她是特別的,她的靈動足以操控任何機器,乃至任何人。我們都被阿玲的舞蹈所折服了,待我們回過神來,才驚覺周圍儼然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人流從跳舞機前一直延至游藝廳中央的服務(wù)臺。先前在邊上跳舞的女孩子從跳舞機上走了下來,她在人群中停留了會,訕訕地走開了。
現(xiàn)在,跳舞機上只有阿玲一人在舞動了。騷動聲、起哄聲包籠著我們,我看到無數(shù)充斥著情欲的眼在阿玲身上游移,它們經(jīng)過她那飽滿的、高高聳起的胸部直達她黑色蕾絲內(nèi)褲下盡情實施著蠱惑的私處。我沖她大叫起來,下來!快點下來!喧嘩聲湮沒了我的叫聲。我站在擁堵的人群中,周圍滿是汗液、腳氣同各種油膩的氣味。阿玲卻還在那跳著,她像某根上了發(fā)條的鐘擺,連同她那個亮閃閃的銀臍環(huán)不停地晃動。
阿玲——我又沖著她喊了一次,并揮動起手臂。這回,她看到了。但她卻把臉朝向另一邊,愈加起勁地扭胯、擺臀。后方的一陣騷動將我擠到了跳舞機前,我差點就被推倒在阿玲腳下。我好容易站穩(wěn)腳跟,看到阿玲還在那跳著,邊跳還邊朝我做了個鬼臉。這使我生起氣來,我想把她從跳舞機上拽下,就此結(jié)束我們一天的行程。但男人卻搶先一步,趕在我之前抓住了她。
我還沒跳夠呢。等我在游藝廳門口追上阿玲,她正試圖從男人的拖拽中抽出身來。你都跳出汗了。男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張紙巾,遞給了她。我就喜歡這樣,這樣才帶勁。阿玲嘴上雖是抱怨,一只手卻接過了紙巾。接下來去哪兒?她邊擦拭邊說,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說隨便,男人也沒有異議。那就去香積寺路吧。阿玲提議道,那兒攤位多,我知道有家叫老王燒烤的就特別好吃。
香積寺路就在游藝廳附近,走過去頂多四五百米。走了一半,阿玲突然說她肚子疼。我們剛經(jīng)過的地方倒是有個公廁,阿玲說她要回去,叫我們先去買,她一會就趕過來。阿玲一個人,又這身打扮,我有些不放心,還是一起回去吧?沒想到阿玲卻笑話起我來,阿紫,我們什么人啊,碰上了,大不了給他個八折。她笑得肚子更痛了,索性用手捂住肚子,半蹲下來。這樣的阿玲叫我愈加不放心,可阿玲卻固執(zhí)地說她沒事,她就是希望一到老王燒烤,就立馬能吃到烤出油來的雞翅同玉米。阿玲還說,老王燒烤有種特殊的醬料,一定要把這種醬料涂在玉米上,才特別香。阿玲都這么說了,我只好繼續(xù)前往香積寺路。但男人卻說,他要留下來看著阿玲,萬一她身體仍不適,也好有人照應(yīng)。男人的話令我十分難堪,我不可能硬拉著他同我一道去。所以,我只好看著他扶起阿玲,裝作滿不在乎地調(diào)頭走掉。
七八分鐘后,我順利到達了老王燒烤。我挑了角落里的一張桌子,坐下,點好了雞翅和玉米,還要了一瓶大瓶裝的冰雪碧。我忽然想到他們可能不會回來了,但我仍把雞翅同玉米放到炭火上燒烤,等到黃澄澄的汁液從玉米上冒出來時,又往上面涂了阿玲說的那種特殊的醬料。濃郁的香氣即刻包裹了四周,但這卻絲毫引起不了我的一丁點兒食欲,我往杯子里倒上雪碧,喝干,再倒上,再喝干。直到我把一大瓶的冰雪碧都喝完了,他們?nèi)詻]有出現(xiàn)。手表上的指針顯示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自我們分開已過了近兩個小時,我問老板要了個袋子,把雞翅和玉米裝進去,我想或許晚上回去看電視的時候會用得著。
待我回到出租屋,阿玲卻已經(jīng)在了,她的高跟鞋亂糟糟地擱在鞋柜外頭,邊上還有雙大碼球鞋。是那個男人的球鞋!阿玲的房門被鎖上了,從里面不時傳來啪嗒啪嗒聲。這聲音我太熟悉了,要不是親眼所見,我斷不會相信阿玲竟會如此輕易地把這個男人帶回家。過去,我們曾并肩出入過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旅館、酒店,甚至于有一次我還去了某個男人的家,那是他在倉州暫時的巢穴,幾星期后,他搬走了,去了另一座城市。怎么玩都可以,但帶男人回家是禁忌,正如我叫阿紫,她叫阿玲,我們需要一張面具,切切實實保護我們的面具。
憤怒、被背叛的滋味灼燒著我。我打開電視機,在阿玲房門口坐下。電視機里,從足球聯(lián)賽現(xiàn)場傳來的浪鼓般的吶喊、評論員雄鴨子似的嗓音強烈地刺激著我的大腦神經(jīng)。我想到那不過是個才剛認識的男人,況且還是個我先看上的男人,她怎么可以如此不要臉地從我手中搶走,并把這個男人帶回家?又一陣啪嗒聲,極有節(jié)奏,像是在和著電視的節(jié)拍。他媽的!我罵了聲,把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至最大,啪嗒聲總算被覆蓋住了,但僅僅只是一會。沒過多久,那聲音愈演愈烈,而阿玲的房間終于在無盡的啪嗒聲中變成了一只不停搖擺的小船。
沮喪感攫住了我,我呆坐了會,決定關(guān)掉電視,回屋睡覺??删驮谶@時,阿玲的房門開了,阿玲探出了半個身子,不好意思,能不能把電視機聲音關(guān)小點?透過半掩的房門,我看到阿玲及肩以下的部位被一條床單胡亂地裹著,亂蓬蓬的頭發(fā)下,她的臉微微發(fā)紅。不行,我還沒看完!我邊說邊把先前袋子里的玉米拿出來,玉米上的醬料早就染開了,雞翅上、袋子里到處都是。我也不管,拿起來就吃,我突然發(fā)覺自己肚子餓了,人也不難受了,一想到我確實影響到了他們,巨大的快感便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就小點聲嘛,阿紫。阿玲的話使我更加生氣,我想到如果阿玲就今天的所作所為同我道個歉,我或許就原諒她了,可是她沒有,她同我說話也只是不想我影響她繼續(xù)做愛。我沒有理睬她,自顧自地繼續(xù)吃著玉米,她盯了我一會兒,終于氣鼓鼓地關(guān)上了房門。
第二天一早,等我從床上爬起,阿玲已經(jīng)站在我房門口了。阿紫,她叫住我,我們談?wù)労妹??談什么?我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朝衛(wèi)生間走去。等等——阿玲跑過來攔住我。這時,我聽到了一股巨大的沖水聲。然后,門開了,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的臉濕漉漉的,渾身散發(fā)出一種令人痙攣的荷爾蒙氣味。你怎么還沒走?他經(jīng)過我邊上時,我故意裝出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愣了下,隨即應(yīng)道,我就走了。果然,幾分鐘后,我聽到了一記重重的關(guān)門聲。
男人走后,我們之前的談話又重新擺了上來。阿紫,我們談?wù)劽?,她的眼神近乎哀求。好吧,我說。我倒想聽聽她將如何懺悔和這個男人在我眼皮底下風流快活。然而,阿玲說出來的卻是,阿紫,我想讓他在這兒住一陣子。你瘋了吧!他會給房錢的,反正他沒地方住,把錢給旅館還不如給我們。阿玲仍不死心。不是錢的問題,他來了,我們還怎么做生意?再說,你不是看不上他么?反正我們又不在這里做生意的。阿玲輕描淡寫的回答,委實叫我難過。我問她,你還是那個我在春香閣里認識的阿玲嗎?阿玲說當然是,說完,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二
阿玲的笑聲令我想起了某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踱來踱去,百無聊賴??诖锏腻X已所剩無幾,我思忖著是去某家小飯館里當服務(wù)員,亦或是去商場外邊發(fā)宣傳單。我曾經(jīng)碰到過一個發(fā)宣傳單的女孩,她的頭發(fā)向后扎起,形成了一股稀松的馬尾,高高的前額下,一雙眼睛里透露出的卻并不似馬尾般青春的神情。她把一張宣傳單硬塞到我手中,進去看看吧,現(xiàn)在是半價促銷。我瞄了眼宣傳單,宣傳單上巨大的減價字樣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的面積,標語下各種家用電器像螳螂般盤踞在那里。我把單子還給她,并跟她解釋我不需要這些東西。她急了,嚷嚷起來,你就當行行好吧,拿著又不會少塊肉……后來我知道,做這門行當?shù)脑E竅就在于把宣傳單發(fā)完,人家看或不看都不是重點,發(fā)完就算是你的本事。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做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只要不停地端盤子、上菜、擦桌子,即便沒有客人也不打緊。我在街上走了大半天,也沒瞧見哪家飯館需要招聘服務(wù)員。天漸漸暗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阿玲,她穿著一件吊帶衫,吊帶衫把她的乳溝都勾勒了出來,乳溝很深很深,兩個奶子像成熟的稻穗般略微垂下來。這種微垂并不影響到她整體的美觀,反而讓人覺得她是過于豐滿的緣故。她坐在一扇粉紅的玻璃門后嗑瓜子,掉落了一地的瓜子殼旁,幾個女人正在打牌。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加入她們,反正她就那么一直嗑瓜子。她站起來掃瓜子殼時,我注意到她肚臍上扣著個銀白色的臍環(huán)。
我到現(xiàn)在都深信這就是命運。我像匹歸巢的小馬般跳躍著穿過馬路,走進那家叫春香閣的按摩店。同老板娘談好后,我在阿玲邊上坐下。阿玲的頭始終不曾抬起,她在看一本叫《讀者》的雜志,直到我把頭湊近,她才斜了斜臉,問道,新來的?我說是,我叫阿紫。她說她叫阿玲,王字旁的玲。
春香閣的日子單調(diào)而乏味,通??腿藭M來點一到兩個小時的按摩。這種按摩很簡單,我到春香閣的第二天就會了,即等客人一躺下,就在他們的頸上、背上隨意地摩挲,無須使力,也不用掌握任何技巧。這種按摩的關(guān)鍵在于,用不了多久,那些或粗糙或光滑的手便會伸進我們敞開的衣領(lǐng),而我們則徹底淪為被撫摸的對象。當然,如果客人喜歡,還可另加服務(wù),服務(wù)的名目五花八門,但無論哪一種,于我都毫無意義。余下的時間里,我?guī)缀醵己桶⒘嵩谝黄?。阿玲從不打牌,我曾問她為什么。她笑笑,不喜歡。阿玲也很少同其他人打交道,她總是一個人嗑瓜子、一個人看書,又或者一個人哼歌。阿玲是特別的,特別得同整間春香閣格格不入,盡管女人們也會趁著打牌的空隙過來抓幾把瓜子,但這并不能算作交集。我實在想象不出,有什么樣的理由能讓這樣一個女人同這個行業(yè)掛上鉤,可阿玲卻只說了幾句話,便輕易地帶過了。
阿玲說她家原來是開公司的,上大學時,光是她每個月的生活費就有一萬多。只可惜大三那年,她爸的公司破產(chǎn),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去抵了債,她的生活費也一下縮水到了幾百。這樣的落差,誰受得了?阿玲攤了攤手,說,我就想能有份半工半讀的工作,不太累也能賺到較多的錢。所以,你就到這兒來了?不,阿玲糾正道,一開始是跟個老頭,他給我租了間公寓,每個月還給我四五千塊的零花錢。后來呢?后來——后來覺得老對著一個人挺沒意思的,就出來干了,誰曉得店里會那么臟,還那么亂!不過——要是再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恐怕還是會出來。阿玲嘆了口氣,我這人,可不愿成天生活在那老頭的眼皮底下。那店里的客人你就受得了?這不是后來才知道的嘛,她把兩只手擺成蘭花指的形狀,哼起小曲來,“一入紅門深似?!卑⒘岢氖请娨晞 短一ㄉ取防锢钕憔叱恼{(diào)子。
我到現(xiàn)在都深信這就是命運。我像匹歸巢的小馬般跳躍著穿過馬路,走進那家叫春香閣的按摩店。
我才不信阿玲說的,阿玲肚子上的銀臍環(huán)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曾聽阿玲講過她是怎么穿這個臍環(huán)的。當時,她沒打麻醉,硬是讓那個美容店的老板給穿過去了。阿玲講的時候,很是自豪,但直覺告訴我,阿玲隱忍的背后必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傷痛,這種傷痛很可能和她做這行有關(guān),痛到要讓阿玲不打麻醉便去穿臍環(huán)。
那么,你呢?又為什么干這行?阿玲問我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粉紅色的玻璃門后面。邊上,由凳子拼搭成的方桌旁,幾個女人正在打牌,她們嘴里發(fā)出的“炸彈”、“司令”不時傳進我的耳朵。記憶就在這時排山倒海般向我襲來,我想起了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無盡的雨從天上落下,像簾子似的,怎么也撕扯不斷。我站在某條空蕩蕩的、沾滿濕氣的大街上,腳下是被積水填滿的黃兮兮的水洼。我的鞋子被一小部分的水浸濕了,粘滯的束縛包裹了整個腳底。我提起腳,努力朝前走去,前方,透著粉紅色光的按摩店里,坐著某個著有吊帶衫的女人,吊帶衫使得她的乳溝更深了,就像個無底的溝壑。我還想起,在春香閣上班后的一周,我在隔壁的小飯館里看到的那張招聘啟事,偌大的“服務(wù)員”三個字在白色的紙張上格外扎眼??词裁茨??當時,阿玲就站在我邊上。沒什么,我背轉(zhuǎn)過臉來對她說。
此刻,無數(shù)個回憶無比清晰地在我的腦內(nèi)集結(jié)成網(wǎng),使我更加確信,我就是看到那張紙,也未必會去做服務(wù)員。是的,阿玲就像塊吸鐵石,是阿玲把我吸進春香閣的。但我不可能這樣同阿玲講,我同阿玲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我過去有個男朋友,我們前后共交往了五年。但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對我沒感覺了。為什么沒感覺了呢?我死命地糾纏,直到他告訴我,我做愛的時候,就像只翻著白肚皮的死青蛙。死青蛙是不會動的,當然也就不能帶給他任何激情。你說這理由好笑不好笑?我盡量做出輕松狀,繼續(xù)往下說。很久以后,我在一家賓館門口碰到了他,他的胳膊被一雙涂滿雞血紅指甲的手死死纏繞著。直至他們走得很遠,我仍能嗅到空氣中摻雜的濃艷而低俗的香水味。這以后,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我想或許他是對的,我,必須得做出些改變。
就是這樣?末了,阿玲問。就是這樣,我故意把后面的音拖得老長,你信不?信!為什么不信?阿玲的回答反倒叫我疑惑起來。沒什么好奇怪的,阿玲又強調(diào)了一遍,做這行稀奇古怪的理由多的是。阿梅,你知道的,阿玲說著用手指了指在那邊打牌的一個胖女人,她還說她是黃國強的情婦,被拋棄了,才來的這里。黃國強我是知道的,他是我們這里首屈一指的富豪,只是這個阿梅,我又瞄了她一眼,她脖子上的褶皺一圈又一圈,兩只眼睛上掛著怎么也遮不住的黑眼圈,天生的一副倒霉相,所以來找她的男人越來越少。還有她,阿玲又把手指向阿梅對面的女孩,(她叫阿茜,身材很是瘦小,我一直懷疑她是未成年),她還同我說她是來體驗生活的,你信不?阿玲說完撇了下嘴,露出一絲壞笑。
我和阿玲在春香閣總共呆了一年零七個月。在這一年零七個月里,我和阿玲一起嗑瓜子、一起看書,當然也少不了接客。做得多了,什么樣的客人都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只要他們喜歡,我們就得提供服務(wù)。我還記得,我剛到春香閣后的一個晚上,店里來了個男人。是個駝背,自肩部以下的部分驟然凸起,像是某塊平地上陡然增添的土坡,黑黃的臉上,一對狹長的眼睛特別引人注意。眼睛呈月牙型,左右兩邊的眼球分別向中間靠攏,剩余的部分就越發(fā)顯出斑白來。唉,是個斗雞眼呢。阿梅嘟囔了聲,她還想說點什么,男人卻已經(jīng)朝我們走來了。男人把手伸進上衣胸口的口袋,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就你吧,男人指了指阿玲。按摩,還是?阿玲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fā)顫,然而她還是從沙發(fā)上爬起,穿好拖鞋后,跟著男人進了包廂。
虧得她吃得消,那種男人……阿玲才剛走,阿梅就等不及地說道。阿梅的臉擺出一副夸張的驚恐狀,兩只手叉在胸前。嘖嘖嘖,你沒看他那個駝背,換做是我,早就推掉了。是么?旁邊幾個女人繼續(xù)打起牌來,話語中帶著不屑。當然是咯,阿梅努力把身子往她們身邊挪近了些,我這人,就是再沒客人,也不能接那種生意啊。見女人們不吭聲,阿梅又繼續(xù)說道,那不是在坑自己么,為那點錢,讓那種怪東西在你身上磨過來又擦過去,嘖——阿梅的話終于招致了女人們的反應(yīng),快別說了,阿梅,沒看到我汗毛都豎起來了啊。就是啊,再說下去,我夢里都要做到那個駝背了。她們的語氣里無不帶著笑意。
在她們尖細的、仿若一捏便會被揉碎的笑聲里,只我一人,被遺落了。我獨個兒坐在粉紅色的玻璃門后的沙發(fā)上,腮幫子因為氣憤、屈辱而變得鼓鼓的。我想大聲打斷她們,告訴她們,阿玲根本不是那樣的人。阿玲她就是被那駝背壓著,也是阿玲,頂頂美的阿玲。然而,我的喉嚨口卻像是被堵住了,被分泌出的無數(shù)唾液聚攏在那里,既下不去也上不來。
笑聲,越來越多的笑聲仍在繼續(xù)著,我的憤慨、悲傷、失落乃至絕望都顯得如此無關(guān)緊要。我,只是我,一個新來的、無足輕重的妓女。
滯漲感便似開了閘的水庫般從眼部深處傳遞開來,怎么也止不住。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我看到阿玲出來了,阿玲的衣領(lǐng)被拉開了一角,露出粉紅色的胸罩來。阿玲后邊,駝背正疾步朝門口走來,他的嘴角向上咧起,叫你們老板娘來,快叫你們老板娘來,我倒是要問問看你們還做不做生意了!不止是我,整個春香閣頓時驚呆了,我看到打牌的幾個女人慌忙放下手里的牌,轉(zhuǎn)到里頭去叫老板娘。
老板娘很快來了,怎么回事???老板娘的整張臉上都堆著笑,一只手輕巧地搭在了駝背的肩上。你問她?駝背的口氣明顯緩了下來,但提到阿玲時仍不解恨。阿玲,你倒是快說啊。阿玲也不應(yīng)聲,她的目光既不仰視也不俯視,反正就是直挺挺地看著前方粉紅色的玻璃門。你看看,看看,駝背不依不饒,你們這的小姐把自己當什么了,有這么伺候人的么?阿玲!老板娘從駝背身邊走開,還不快跟客人賠不是?我不想做這單生意了,阿玲的眼睛并不看老板娘,還是愣愣地直視前方,而且剛才我也跟他說了,可他就是不答應(yīng)。這可由不得你!我看到老板娘在阿玲的手臂上使力扭了下,阿玲的手抖動了下,但她卻并未吭聲。你都看到了,像這樣的女人,怎么好當小姐?駝背看了看阿玲娘,又把頭轉(zhuǎn)向老板娘。真不好意思,這死丫頭,我回頭一定好好教訓(xùn),要不,今天我請客,先給您點個別的?老板娘瞪了眼邊上的女人,阿梅啊、阿茜啊全都擠了上去,阿梅顯得最為高興,老板、老板的叫個不停。然而,駝背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我還就不要別人了,末了,駝背像是和阿玲杠上了,他忿忿地甩下一句話,我就不信做小姐的,還有這么金貴的。
等駝背折回包廂,阿玲仍立在原地。老板娘就站在阿玲對面,她把一只手肘擱在墻壁上,重重地敲了下墻壁,從墻壁上發(fā)出的實墩墩的咚咚聲就立刻傳遍了整個客廳。怎么了?幾天不教訓(xùn),老毛病又犯了?阿玲并不說話,整個身子跟釘在那里似的。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想干了。老板娘說著,打開了那扇粉紅色的玻璃門。屋外,亮得有些發(fā)白的太陽懸在上頭,顯得很不真實。在那刺眼的光亮下,幾個行人正從我們跟前緩緩經(jīng)過。那是幾個年輕小伙子,看上去頂多也就二十來歲,他們快要越過店面時,眼里盡是好奇。走,趕緊走!老板娘索性吼了起來,我這兒可不供閑人。早就失卻了耐心的女人們,個個擺出一副慵懶的表情,只有阿茜扯了扯阿玲僵持的手,意思是,趕快進包廂去,進了包廂就沒事了。
我沒有起身去拉阿玲,停在阿玲臉上不曾轉(zhuǎn)移的視線使我再次確信,無論阿玲怎么做,阿玲都是阿玲。我甚至還想到,如果阿玲就此離開,那么,我也一定會尾隨她,義無返顧地。阿玲的步子又挪了一丁點,我,我剛才真的不大舒服。阿玲嘴上雖還在逞強,但顯然已軟了下來。我不管你舒不舒服,你要么把屁股擦干凈,要么就給我走人。我看到阿玲咬了下自己的嘴唇皮,是那種狠了心地撕咬,我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我有預(yù)感,阿玲要進去了。果然,阿玲朝包廂處瞪了眼,終于邁開了步子,她的背影給我一種錯覺,我覺得她更像是某個奔赴刑場的烈士,只不過那個刑場滿是高聳的駝背、半白的斗雞眼以及阿梅無止盡的聒噪。別以為挑三揀四就能抬高自己的身價,阿梅故意朝向包廂那頭,并說得很大聲,不就是個雞么,有什么好拽的!阿梅的嗓門愈來愈大,在她類似勝利的凱歌聲中,我的內(nèi)心被巨大的哀慟洗劫一空,我突然發(fā)覺我情愿阿玲走掉的。至少,那樣的阿玲,才像是真的阿玲。
等駝背男人再次從包廂里出來時,天早就黑了。此刻,女人們或真或假的尖叫聲、男人們粗獷的呼吸聲、木板床發(fā)出的夸張的嘎吱聲連同撒落了一地的無人問津的撲克牌、吃了一半便扔在一旁的方便面構(gòu)成了如此鮮活的春香閣。我站在客廳和包廂之間的連接口,身體因先前的客人稍有些不適,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他——那個駝背朝我走來。他走得極其板正,幾乎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由地板傳來的他的腳掌的重量,他走過我邊上時,我甚至看到他那對斗雞眼中流露出的特有的輕蔑。
他媽的混球!我暗罵著跑向阿玲的包廂。包廂門早開了,鋪了席子的木板床邊被揉成團的紙巾和不大點的臉盆緊挨在一起,盆里的水濺了出來,在盆子周圍形成了一片水漬,整個包廂里所能看到的不過如此。阿玲就蹲在床沿下,一雙手緊緊懷抱著半屈起的腿。阿玲。我叫了她一聲。哦,是阿紫啊。阿玲抬起頭來,朝我笑了笑。她的臉煞白煞白,使她的笑容更多了一絲凄慘的意味。你沒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去跟老板娘說。阿玲卻從后邊把我拉住了,我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墒恰瓌e可是了,再怎么說我也比你早來兩年,對吧?阿玲扶住墻,站起身,朝門外走去。我緊跟在她后邊,看著她進了廁所,又把門反鎖上。然后,我聽到了流水聲,類似某種啜泣,透過薄薄的木板門填充至我的耳朵,這種聲音令我聯(lián)想到那個高高凸起的背脊、可怖的斗雞眼、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男人。
一陣急促的踢踏聲,由遠及近,帶著尖利感朝我襲來。我松開下意識摸緊脖子的手,看到阿茜正喘著粗氣站在我面前。你怎么還杵在這兒?阿茜帶著些慍怒,還有阿玲呢?客人都在外頭等著了,老板娘叫你們趕緊過去??墒恰野杨^轉(zhuǎn)向廁所,從廁所里傳來的嘩嘩聲較之前輕了許多,但仍在繼續(xù)。她又想不通了啊。阿茜嘆了口氣,冷不丁地冒出句話來,其實,她也好,我們也好,都沒必要那么難過的。阿茜瘦弱的、稚嫩的臉上顯出與之不太相符的冷漠的神情來。一時間,我找不出否定亦或贊同的話語來,只能望著阿茜,聽她繼續(xù)講下去。對于我們而言,只要燈一關(guān),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統(tǒng)統(tǒng)一個樣。所以,不像妓女的妓女注定是要吃苦頭的。阿茜把手按在廁所木門上,重重地敲擊起來,阿茜就像個毫不徇私情的拳擊手,在她的手下,那些敲擊聲就猶如密集的子彈頭輕而易舉地擊透了木門,流水聲被覆蓋了。幾分鐘后,廁所門開了,阿玲從里面走了出來,阿玲的臉上少許沾了些水珠,但大部分已經(jīng)干了。她將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很好看的笑臉來。是要干活了嗎?阿玲說。
三
秋天很快來臨了。
那是我在春香閣的第二個秋天,同過去的任何一個初秋一樣,干熱而無力。倉州少有的大塊發(fā)了藍的天空上,太陽遠遠地透著月暈般的本白,這種白令人聯(lián)想到醫(yī)院的墻壁又或者是白床單。店門口,枝干交錯的梧桐樹上,數(shù)以萬計的蟬正在聲嘶力竭地叫著,梧桐葉子已經(jīng)略微開始轉(zhuǎn)黃,但其程度還不足以讓人感到夏季的衰竭。太陽漏過寬大的、掌形的樹葉間的縫隙在地面上形成無數(shù)個透亮的、晃動的圓點,暈眩而迷離。
我們都坐在門廳里,從玻璃門往外望去,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偶有幾個男人路過,也只是瞥我們一眼,便轉(zhuǎn)瞬走過。店內(nèi),一個客人也沒有??照{(diào)被老板娘關(guān)掉了,只一架老式的電風扇被放在門廳中央,呼呼扇著熱氣。阿玲穿著件棉麻的連衣裙,裙子的領(lǐng)口很大,一直深到乳溝,阿茜則僅套了件汗衫,汗衫不大,才到腰部,底下黑色的三角內(nèi)褲就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來。阿茜也不管,她把兩條腿架在一條矮凳上,纖細的手上捏著一把撲克牌。阿茜邊上,順時針數(shù)過去分別是阿梅、春婷和幾天前剛來的曉莉。春婷算得上是店里的元老了,她呆的時間比阿玲還長,只見她把四張K整整齊齊地攤在方桌上,“炸彈——”曉莉啊、阿梅啊便都懊喪起來。她媽的!阿梅還順帶著罵了聲。她們玩的是種叫“雙扣”的游戲,春婷、曉莉一組,阿茜和阿梅為另一組,看哪組先把牌脫手就算是贏,再根據(jù)是雙扣還是單扣算錢。
我還記得玻璃移門被拉開的那一剎那,她們正玩在興頭上。先前集結(jié)在屋外的蟬叫聲像是集體搖起了撥浪鼓,一浪蓋過一浪,層層疊疊地撲了進來。我在孩童時代就曾聽人說過,蟬的鳴叫實際上是一曲集體的挽歌,這么一想,某種不祥的預(yù)兆便躥了上來。蟬叫得更起勁了,像是垂死前的奮力一搏,我壓下了眉頭,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男人個子還算高,戴一頂土黃色的太陽帽,帽沿很寬,遮擋住了他的一整塊臉,我只能瞥見他那鯰魚似的向上翻起的厚嘴唇小心地蠕動著。
是頭一次來我們店里吧?老板娘輕笑著,繞到電風扇跟前,按了下轉(zhuǎn)向的開關(guān)。先前搖晃著腦袋的電風扇立刻停了下來,略顯生分地對準了男人。男人貼在胸脯前滿是汗跡的綠汗衫便被吹開了,一褶一褶的,原本緊縮的下顎也因此松弛了下來,但他并沒有就此而開口。一回生二回熟嘛!老板娘很是殷勤,想要點什么服務(wù),我們這里的小姐技術(shù)很不錯的。男人的頭稍稍抬起,往我們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但我很懷疑隔著那寬大的帽沿,他是否能看清。隨便給我弄個吧。男人終于開了腔,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沮喪,那聲音經(jīng)過風扇里三片高速旋轉(zhuǎn)的鋼片,再折回來,帶著磁性的、嗡嗡的回聲。
通常這種情況下,總有幾個人會站起來,再由老板娘指派最終的人選。但那天,我們都像約好了似的,一齊按捺著不動。直覺告訴我們,這是種頂難對付的男人,想要從他的口袋里多掏出一個子,簡直比登天還難。春婷、阿茜把手捂在嘴巴前,不停地打著哈欠,示意她們昨晚干得很晚,而阿玲索性別過了臉,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
但既是生意,總得有人做,眼下,老板娘的目光直落在了我身上。我把臉對準男人,毫無疑問,他肯定不是條大魚,但就其本身(高個、不胖也不瘦)而言,還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只是,他那張被帽沿遮住的臉……我把雙手撐在沙發(fā)上,打算一躍而起,就在這時,我看到阿梅也站了起來。阿梅把手上的一把牌反扔在方桌上,牌一下就亂了,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藍線條組成了龐大而凌亂的圖案。不玩了,不玩了!阿梅伸出她那過于豐腴的手,套在男人的胳膊上,順著阿梅的牽引,男人像一只溫順的綿羊跟進了包廂。
阿梅都這么做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同她搶。我的雙手重新回到了先前的位置,兩腿則盤曲著,盡量使自己保持最舒服的姿態(tài)。桌牌那邊,少了一個人的牌沒法再繼續(xù)下去。阿茜和曉莉開始玩起了手機,春婷則用手一張張地翻看阿梅扔在桌上的牌。3點、7點……春婷一邊翻一邊說。末了,她把牌統(tǒng)統(tǒng)收攏到一起,對阿茜說,你看,全他媽的小牌,這婊子,怪不得開溜得那么快。你還不知道她啊,阿茜抬了抬眼皮說,你能從她身上挖下點錢來就是你的本事了,再說了,難得有個客人,她還不餓虎撲羊?又幾個男人陸續(xù)進了春香閣,談話便就此打住,我們各自接了客人,只是阿茜突然說她頭暈,被留在了門廳。
誰都沒有想到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阿梅。等警察在春香閣外拉起好長好長的警戒線時,天早就黑了。我們都蹲在門廳里,背對大門,一字排開。店外,藍的、紅的不斷變換的警車燈照著粉紅色的玻璃門,也照著那些布滿新鮮神色的大人、孩子的臉,喧鬧聲充斥著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動物園里某只被圍觀的動物。某個溫軟的東西碰到了我的手肘,我低過頭,原來是阿茜,阿茜的食指豎立著,小心地指著走廊的方向。包廂深處,兩個警察正一前一后地從里面出來,警察的手上抬著樣肥大的、滯重的東西,不用說,我也知道是什么。在白得有些驚悚的裹尸布的掩蓋下,阿梅就像條圓潤的毛毛蟲穿過粉紅色的玻璃門、擁堵的人群,塞至一輛白色的面包車上。緊接著,我們也被叫到站起來,一個貼著一個,像阿梅那樣,走過粉紅色的玻璃門和擁堵得有些過分的人群,最后爬上另一輛相對狹小的警車。我的左邊是老板娘,從坐上車子的那一刻開始,她的眼睛就不曾離開過春香閣。透過藍灰的玻璃窗,我看到最外頭的那道卷閘門被拉上了,兩條白紙像狗皮膏藥似的貼在上頭,形成了一個難看的叉形。我的右邊,阿玲細長的手托著下巴,我想伸過手去握住它,但我忍住了,一個長有青春痘的女警正對著我而坐,她的眼睛直視過來,越過了我的頭頂。
約摸過了半個鐘頭,我們終于到達了派出所,春婷、阿玲、我、阿茜、老板娘分別由剛才的女警領(lǐng)著,先后進到一間審問室里。審問室有些黑,一個瘦弱的、看上去頂多二十來歲的警察示意我坐下。等我在凳子上坐好,才發(fā)現(xiàn)原來角落里還有個人站著。人影很快向我挪來,并坐在先前那個瘦弱警察的旁邊。叫什么名字?眼前這個更為老成的男人不時地撓著他富有特征的頭皮,靠近前腦的部分頭發(fā)已經(jīng)全掉了,在燈光的反射下呈現(xiàn)出水洼地般的亮澤。阿紫。我是說,你的真名。沈佳萍。我看到那個瘦弱的男人飛快地用筆記錄著,筆擦過的地方發(fā)出輕微的刷刷聲。沈——佳——萍,禿頭把身體稍稍前傾了些,問道,你和死者李玉梅認識多久了?一年多了。我說,我這才曉得原來阿梅真的就叫阿梅。
說說你所知道的整個過程吧。好,我吞了下口水說,一開始,店里沒有客人,阿梅她們都在打牌。有哪些人?禿頭打斷我道。春婷、阿茜,還有曉莉。知道她們的全名嗎?不知道,我搖了搖頭,繼續(xù)往下說,她們打了會兒,那個男人就進來了,他大概有個1米75,頭上還戴著頂土黃色的帽子。你還記不記得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的嘴唇挺厚的,我說。其他呢?沒有了。好吧,禿頭吐了口氣,朝后仰了仰身子,說說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死者的。當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我們都準備好去吃晚飯。曉莉說她要到外面吃炒粉干,還問我們要不要捎帶點。我們都說要,然后不知道是誰說起了阿梅,阿梅怎么還沒出來?因為阿梅是最喜歡吃炒粉干的。再后來的,你們都看到了。我把頭朝向天花板,盡量不讓自己拼湊出記憶的零散碎片:積攢著飽和狀液體的黑紅、黏稠的地面、浸染上血漬而混濁不堪的劣質(zhì)的玻璃煙灰缸、阿梅睜得過于大的眼睛和她眼睛下怎么也遮蓋不了的、更像是黑黢黢的洞穴的黑眼圈。那時候大概是幾點,禿頭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應(yīng)該是在六點左右。你確定?恩,因為我們通常就在那個點吃飯,后面才好接活。話剛出口,我就后悔起來,我注意到禿頭停了下,目光同邊上的記錄那個對接了幾秒,才接下去問話。死者和大家的關(guān)系怎么樣?有沒有和人結(jié)怨之類的?好像沒有,我想了想說。盡管阿梅愛計較,嘴皮子死不饒人,但人都死了,我不愿再講死人的壞話。好吧,禿頭看了看我,你可以走了。我從座位上站起,隨即被帶了出去,我走得極快,那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過道上,阿茜正面對面地朝我走來,她經(jīng)過我邊上時,還沖我吐了下舌頭。要在平時,我肯定會笑出聲來,但現(xiàn)在,我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老板娘是最后一個被叫進去問話的,等老板娘出來后,我們一行人出了大門,誰都不知道該去哪里。春婷一直不停地抱怨,抱怨著男人,抱怨著命運,最后竟怨起了阿梅。春婷說,阿梅就是個晦氣鬼,是阿梅把晦氣傳染給我們的。春婷后邊的老板娘則緘默著,盡管如此,我們都曉得春香閣回不去了,連同我的、她的、她的、她的,所有的東西,都被封鎖在了那間屋子里。眼下,最最緊要的是解決睡的問題,曉莉的意思是去賓館,但這個提議立馬就被阿茜否決了,阿茜說,都大半夜了還去賓館,光想想都虧。我和阿玲都表示同意,就在這時,先前一言不發(fā)的老板娘忽地插了進來,老板娘說,去春香閣吧。我們都沒有應(yīng)聲,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春婷的臉上掠過了不快,很快又消失了,但她亦沒有反駁,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們后頭。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的聚合。我們都坐在春香閣外的臺階上,水泥地上涼颼颼的硬實感一直從臀部傳到了腰部、頭部。我們的背部是貼有封條的卷閘門,卷閘門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相比之下,那白色的封條就顯得越加簇新。我們就這樣一直坐著,各自把頭埋進屈起的膝蓋上。時間與我們仿佛停滯了,我們都不曉得過了多久,直到阿玲問我,天快亮了吧。我往店門口望去,除了被昏暗的路燈所勾勒出的梧桐樹的影子,什么也沒有。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藏青色的色調(diào),帶著少許灰黑。我覺得黎明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永遠都到不了,可是春婷卻說快了,都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春婷還說,她和曉莉要去附近的按摩店看看,也許那里會有些活可干。阿茜也說要去,只不過她去的是新區(qū),一個離春香閣很遠很遠的地方。據(jù)說在那兒,一個月就能賺到這邊兩個月的錢,她要賺老多老多的錢!我也好,阿玲也好,都沒再搭話。說實話,我的大腦還未來得及思考今后的出路,與此相反,我倒更情愿憑吊下阿梅的,那個稱自己為黃國強情婦的女人,如今像被風一吹就掉落的梧桐樹葉,了無聲息。
在死一樣寂靜里,太陽漸漸升高了。先是春婷勾著曉莉的脖子離開了,接著是阿茜,阿茜背著她的小皮包,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再見,阿茜搖下車窗,不停揮動著她的雙手,嵌在車窗里的阿茜看上去比平時更瘦小了,但她機器般毅然揮舞的雙手讓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朝著新大陸前進的,也是會賺到老多老多的錢的。承載著阿茜的出租車慢慢小下去了,最后連出租車排放的濃重尾氣也消散了。這時,阿玲突然轉(zhuǎn)過來對我說,阿茜好像是上了花轎,而不是去新區(qū)的那間叫“啊呀呀”的按摩店,阿茜應(yīng)該上花轎。阿玲的話讓我有了一絲莫名的傷感,我手里還捏著阿茜跳上車前給的紙條,上面寫著“啊呀呀”按摩店的地址,阿茜說等她安頓好,一定要過去看她,或者她來看我們。但我們始終都沒有去看她,她也沒來看我們,我最后一次得知阿茜的消息是在三個月前,她因為賣淫并伙同他人偷竊財物被抓了。
現(xiàn)在,春香閣里就只剩下我、阿玲還有老板娘了。我問阿玲,我們怎么辦?阿玲說,再待會吧,還不到想走的時候,阿玲說著把臉轉(zhuǎn)向了店面。很難理解,阿玲是帶著怎樣的心情留下來的,這個包含著污濁的、可鄙的回憶之地??衫习迥飬s說,春香閣算是徹底完了,即使這案子破了,阿梅也不會再活過來,而那些男人也不會再踏足到重新開門的春香閣,你們留在這里又能做什么呢?老板娘說的時候,我看到某個熟悉的人影正出現(xiàn)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是大蝦,那個常來店里找阿玲的大蝦!大蝦走得極快,邊走還邊往我們這兒張望了兩眼,最后他索性跑了起來,好像他看到的不是我們,而是死掉的阿梅。
四
我們是在正午時分離開春香閣的。就擱在頭頂上的太陽格外的好,照得柏油馬路反射出白亮亮、刺眼的光來。整條路上,空蕩蕩的,只有我同阿玲,還有一個大行李箱。我和阿玲腳踩著十三公分的高跟鞋,高跟鞋每踏一下就會和地面發(fā)出脆生生的“嗒嗒”聲來,只是這聲音一經(jīng)過空曠的馬路,聽上去就更加寂寞了。過去,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離開這鬼地方的樣子,也是這樣一個艷陽天,也是這樣穿著高跟鞋在街上招搖地走著,只是我沒想到竟會是這樣。我還沒攢好一筆錢,這筆錢足以讓我后半輩子無虞,我亦沒能釣到個金龜婿,但我深信,在春香閣的這幾年可以讓我勝任任何一家按摩店的工作。
此刻,每隔幾百米就出現(xiàn)的按摩店里,女人們正從夜晚的倦怠中醒來,梳洗打扮的、嗑瓜子的、打牌的、看電視的,這場景我再熟悉不過,我有理由相信天底下的按摩店都是一個模子的??砂⒘釁s說,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去了,阿玲還說,她要去站街,像《魂斷藍橋》里那樣站街?!痘陻嗨{橋》我是看過的,只是,像女主角那樣站街,我倒是從沒想過。我們在春香閣的時候從來不用往街上拉客,春香閣的生意向來不錯,只要往沙發(fā)上一坐,自會有男人進來。站街就不同了,得使勁拉人,而且搞不好磨破嘴皮子也拉不來一單生意。況且,自從半年前局子實行嚴打以來,倉州城里過去恣意拉皮條的、臉貼臉搶生意的都一下子退到了按摩店、洗浴房內(nèi),就連從前拼命往紅燈區(qū)兜客的三輪車都收斂了許多。據(jù)說是上供給局子的錢不夠多,也有說是為了迎合上頭的檢查,個中原因誰也說不清楚,不管怎么樣,從表面上看,倉州城安靜多了。在這風頭上選擇去站街,我很懷疑是個餿主意。果真,等我們?nèi)トセ疖囌鹃T口立了一整天,連一個上鉤的都沒有??砂⒘釁s固執(zhí)地扛上了,阿玲說,她就不信天底下還有男人是不偷腥的。
如果換作別人,恐怕我早和她鬧掰了,這三天兩頭都沒有客人的,哪是在做買賣嘛??伤前⒘?,頂頂特別的阿玲。更何況我曉得她的心思,她是在玩一種選擇與被選擇的游戲,依她的話講,過去是男人選我們,現(xiàn)在總算輪到我們選男人了。阿玲的論調(diào)聽上去荒誕至極,我在心底不止一次地笑話過她:從來都只有妓女被選的份,再說那些她所謂的被挑中的男人到頭來還是充滿了原始的沖動同罪惡感。那至少在交易開始的時候,總有點選擇權(quán)吧。阿玲最后如是說。阿玲的話淡淡的,并不帶有任何情感色彩??刹恢趺吹?,我的眼前卻一下子跳出了那個長著斗雞眼的駝背、留著老腮胡的男人,帶著某種褻瀆,我想我大概這輩子都留有他們的印記了。我們手頭上還有些存余,足夠我們揮霍上一陣子,既如此,我又何苦讓阿玲失望呢?
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段無與倫比的時光。我們在火車站附近租下了一間房,白天,我們多半窩在房間里睡覺,等太陽直挺挺地立在天空上頭,我們才起來。等到夜晚,我們便去火車站拉客。生意極為冷清,以至于有幾個晚上我們索性留在屋里看連續(xù)劇。有一回,我們還爬上了頂樓的平臺,這是阿玲的主意。阿玲說,平臺上涼快,而且可以看到星星。但事實上,當我們爬上平臺,幾乎一絲風也沒有,我們所能感受到的僅僅是發(fā)了蔫兒的熱氣。朝整座城市的上空望去,天空被一層淡淡的橘紅色的霧靄籠罩了,只有一、二顆散發(fā)著一星點兒殘暈的星星。阿紫,阿玲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看過星空嗎,那種大片大片沒有一點兒斷層的星空?我當然看過,記憶里,老家的天空像是鑲有藍黑色絨邊的巨大白黃鉆塊,根本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星星。嘩嘩亂流的小溪,呱呱亂叫的青蛙,像是斷了翅膀的螢火蟲,背著那點星亮,亂飛一氣……
我沒有回答她,就像幾個月前的某個中午,我、阿玲、阿茜和曉莉擠坐在春香閣角落邊的沙發(fā)上,倚在另一側(cè),半睜半睡的是那個現(xiàn)今已經(jīng)死去的阿梅。阿茜正嗑著瓜子,突然,她停下嘴,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們有多久沒回家了?我們都愣了下,繼而就像沒聽到似的。曉莉說她要去睡個回籠覺,起身就走了。我和阿玲仍坐在沙發(fā)上,阿玲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我想我的應(yīng)該也是。我想到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了。我最近的一次電話是在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對電話那頭的母親說,自己找到一份不錯的活兒,錢馬上就會寄過去。
那個夜晚是我們那段生活中唯一的不快,但即便是這樣的不快,也不過像個隱匿的黑點,在我們各自的心中游蕩。我想,如果可以選擇,我是寧愿一輩子這樣過下去的。可生活還在繼續(xù)。我和阿玲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接活了,手頭的錢雖還勉強夠用,但一直這樣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終于,在倉州過分蕭肅的深冬時節(jié),阿玲給了自己一記巴掌。
那是個老頭。他從火車站門口出來時,我和阿玲手里各拿著一杯奶茶,奶茶早已涼了,但我們?nèi)阅弥?,就好像它能讓我們暖和一點似的。老頭全身都被裹在一件深綠色軍袍子里,只露出不大點的腦袋在翻毛領(lǐng)子外頭。那是張過于蒼老的臉,我真懷疑他那家伙還能不能挺起來??砂⒘釁s說,是個軍人也不一定。阿玲說著把奶茶遞給我,徑直向老頭走去。她跟他說了會話后,便挽起他的胳膊往邊上的旅館里走去。
現(xiàn)在想來,這完完全全就是命數(shù)了。是命數(shù)讓阿玲向現(xiàn)實低頭,并跌至更慘的地步。阿玲和老頭走后,我仍舊站在火車站門口。我的腦海里不斷跳出那個斗雞眼的駝背,他斜睨著眼瞅阿玲,說,我就不信做小姐的,還有這么金貴的。我甚至于想,此刻在這個穿軍大袍的老頭的身子底下的阿玲,也一定會同我一樣想起那天的斗雞眼,還有廁所里怎么流都流不完的水。那一刻,我是情愿阿玲沒有拉到這單生意的。
我還來不及思索更多,警車聲便響了起來,由遠及近,緊接著,一幫子黑壓壓的人從車上下來,又倏地沖進了旅館。踢踏聲、訓(xùn)斥聲、女人的尖叫聲旋即溜進了我的耳朵,我曉得阿玲是在劫難逃了。過去,我曾聽說過被抓進局子里的女人,無外乎是被審查、拘留,再就是交錢、保釋。我和阿玲手頭沒有多少現(xiàn)錢,更要命的是,以阿玲的性子,怎么可能受得了那種繁復(fù)的審訊?
我在旅館對面的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子里等了很久,期間,我不斷觀望著旅館內(nèi)的動靜。旅館的大門始終緊閉著,沒有人進去,亦沒有人出來。這種平靜的前奏更加令我不安,我在巷子里來來回回地踱步,想象著一伙人從里面被帶出來,一律被捂著臉,衣衫不整。之后的情況證明我只猜對了一半,旅館的門被撞開了,一次接著一次,大批的警察(只有警察)從旅館內(nèi)撤離了出來,又火速地上了警車。在警車越來越弱的呼嘯聲中,阿玲像一只蝴蝶,娉婷地走了過來。阿玲的頭發(fā)看上去亂糟糟的,但她卻擺了擺手對我說,走,喝酒去。順著她搖擺的手,我看到那是幾張舊沓沓的一百塊。
那天晚上,我忘記我們共喝了多少瓶啤酒。最開始,是阿玲嚷著要慶祝她劫后余生。我這才知道,原來這家旅館的李老板和局子里的人認識的,他手底下就有十來個小姐,因此這次掃黃行動頗有點大水沖了龍王廟的味道。阿玲說的時候,我并未感到多少吃驚,要曉得,光是倉州城里大大小小的按摩店就不下幾千家,若是沒個打點,又怎么可能做好生意?叫我吃驚的倒是另一樁,阿玲告訴我,她已經(jīng)同意加入到李老板的門下。四六分成,他六,我們四,有客人的時候他會短信聯(lián)系我們。阿玲說得很是輕巧,一杯啤酒也隨即下了肚。我卻在這種輕快的語調(diào)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我竭力搜索,想找出這樣做有失妥當?shù)囊粋€理由。結(jié)果當然是徒勞。我們已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更何況,如果沒有李老板,阿玲此刻就只能待在拘留所里等候保釋。為我們重獲工作,干杯。阿玲說著,將手中新滿上的啤酒飲盡了。我把啤酒杯擱到一邊,索性直接拿起酒瓶來。酒杯和酒瓶一經(jīng)碰撞,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憗?。阿玲又把酒滿上,等活少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帶酒去拉客的。她舉起杯子的時候,一個不當心,杯中的酒便潑灑到了桌面上。我很想問問阿玲,都這個時候了,怎么還沒清醒?但我始終都沒有問出口,我只是一瓶一瓶地喝著酒,酒把我們都灌醉了。
再后來,連我自己也不曉得怎么上的床。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只覺得渾身發(fā)燙。我和阿玲都脫了個精光,我們像兩條被扒了鱗片的魚,赤條條地擁在一起。阿玲的皮膚很柔滑,是很有彈性的那種。順著她緊致的腹部,能摸到一個硬的、冰冷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她的銀臍環(huán),從未離身。阿玲卻突然問起我來,阿紫,你曉不曉得這是誰送給我的?我當然不知道。哼。阿玲卻大笑起來。在她時斷時續(xù)的敘述中,我大概知道了,這個銀臍環(huán)原本并不是臍環(huán),而是一枚戒指,是一個比她大兩歲的男人送給她的。那個時候,男人還不能稱之為男人,頂多也就是個男孩,他們一起從老家來倉州打工時,他說好這輩子都會好好照顧她。結(jié)果呢?阿玲哽咽了。故事到了這里,再追問下去已然沒了意義。我頭一次覺得阿茜也許是對的,不像妓女的妓女注定是要吃苦頭的。
五
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立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前。這家叫阿翔客棧的旅館距離李老板的旅館大約有四百來米路,再過去就是一個死弄堂,因此比較僻靜。自從在李老板手下做了后,我和阿玲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月里總有那么幾天是沒有客人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跑到阿翔客棧門口招攬生意。生意自然不太好,有一單沒一單的,但阿玲卻很快活。阿玲總說,就當玩玩嘛,反正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不成問題。我知道她還在做她那個不切實際的夢,她不說,我也就不點破她。我更擔心的是萬一被李老板發(fā)現(xiàn),我們就得重新考慮生計上的問題。阿翔客棧就是這個時候進入到我們的生活的,首先就像我之前提到的,這家旅館的位置比較偏僻,因而不太容易被其他幾家旅館里的人發(fā)現(xiàn)。再就是,來這家旅館的大多是圖便宜的學生、打工者一類的人,阿玲尤其喜歡那些學生,或者說是那些看起來像學生的男人,我因而常笑話她是老牛吃嫩草,阿玲卻說不是。阿玲的意思是,學生總干凈些。
那些學生樣的男人卻并不領(lǐng)情。很多次,我和阿玲在路上朝他們招手,他們都跟沒看見似的,有的還轉(zhuǎn)頭避開。每每遇到這種情況,阿玲總能自我解嘲,阿玲說,這就對了,學生就該是這樣子的。也有少許上鉤的,亦不過是露水情緣,天一亮,大家就各奔東西。我們早就習慣了那兩根平行線式的遇見、交合,再若兩根平行線式的分離,我以為阿玲應(yīng)該比我更深諳此道的。但事實卻是,幾天前的晚上,就在這里,阿玲搶走了那個我先看上的長相成熟的男人,還把他帶回了家。
過去,我曾欣賞著阿玲的這份執(zhí)拗,執(zhí)拗地做著夢,執(zhí)拗地想要改變不可改變的規(guī)則。我深信正是阿玲的這種特殊,才令我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了她。但如今,我卻感到了莫名的恐慌,我無法想象在沒有阿玲的日子里,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接客,一個人對著冷冰冰的房間,而阿玲卻同那個男人快樂地享受著愛情,哪怕只是短暫的、火花般的愛情。我想,我是嫉妒阿玲了,也嫉妒她那該死的愛情。
眼下,我獨自一人站在阿翔客棧門口。我穿著件吊帶衫,下邊是條牛仔熱褲,吊帶衫和熱褲間暴露出一大片糙米色的皮膚來。我的皮膚沒有阿玲那樣白,我也沒有那個耀眼的銀臍環(huán),但我覺得自己就是阿玲了。我在旅館前站了大約半個小時,我看到了一個男人朝我走來。他很高,差不多有一米八的樣子,高高的前額上有一對特別濃密的眉毛??傊凰闾珘囊膊凰闾?。他漸漸向我逼近了,并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有興趣一起玩玩嗎?四目相對后,我向他提議,好啊,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整個人趁勢向我靠攏。我沒料到他竟回答得那么爽快,因而平添了一層低廉的味道。我想我就是那時候開始起的后悔。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快談好了價錢,朝身后的旅館走去。
那是次相當不愉快的交易。在男人迅速脫掉衣物,鉆進浴室后,我的耳邊響起的不是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淋水聲,而是某種清脆的、帶有質(zhì)感的聲音,叮當,叮當。那是我和阿玲喝醉酒的那次,我觸摸著她柔嫩的肌膚,用手指敲彈她的銀臍環(huán)發(fā)出的響聲。我還想起我頭一次見阿玲的時候,她坐在春香閣粉紅色的玻璃門后嗑瓜子,她穿著一件吊帶衫,吊帶衫把她的乳溝都勾勒了出來。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完完全全被阿玲弄瘋了。
等男人從浴室里出來,我還是一副老樣子,既不脫衣服,也沒有任何其他行動。他不解地望著我,直至我告訴他,我不干了,錢我倒是可以多給他些。他的嘴張大成了個“O”字型。我則趁機快速地從房間里退出來,并開始奔跑,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想見阿玲,想快點見到阿玲。我要告訴她,去他媽的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最不可信的動物。我還要告訴她,只要她愿意,我們可以做點別的營生的,收銀員啦,發(fā)傳單啦,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這樣的日子,難道不好嗎?
事實和我想象的相去甚遠。當我穿過兩個十字路口,小跑到我們租住的房屋時,阿玲并不在客廳,只有洗手間的燈亮著。阿濤,給我拿塊香皂來,里面的用完了。是阿玲的聲音。男人從阿玲的房間里出來了,他換了身運動服,看上去就像個大學生。我裝作沒見到他似的,從他跟前晃過去,不一會兒,他大概找不到香皂,只好向我走來。你知道香皂在哪嗎?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令我聯(lián)想到他倆在房里干的好事。我打算閉口不說,然而阿玲的聲音再次響起,阿紫,你回來了么,你告訴他香皂在哪好嗎。阿玲的話不由得叫我氣憤起來,她完全可以叫我拿的,現(xiàn)在卻還要我輾轉(zhuǎn)交給男人,什么意思嘛!
我氣鼓鼓地站在原地,感到自己被輕視了。阿玲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阿紫。我走進阿玲的臥室,從抽屜里拿了塊香皂給他。他一把接過,就拖著拖鞋往洗手間走去。我看到他開了洗手間的門,又關(guān)上了,很長一陣子他都沒從里面出來。要知道,過去,阿玲曾同我一起在那間狹小的洗手間里互相替對方搓背。阿玲的背很長,單靠她自己的手根本無法觸及全部。沿著長長的背下來便是收緊的腰,不大深的股溝就在緊實的兩臀間。然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叫那個男人看去了。
嫉妒、憤怒充斥著我,但我還不想就此表露于他們面前。我找了張報紙,放在膝蓋上,裝出在看的樣子。我當然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期間,我不斷地盤算他們什么時候出來,他們出來后我又該做什么?可是,還沒等我想好,他們就出來了,阿玲裹著件浴袍,淡淡地說了句,你今天回來很早么。不等我回答,她又打開了自己的房門,那個男人則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她后面。門被關(guān)上了,我突然意識到,我連和阿玲談?wù)劦臋C會也沒有了。我氣急敗壞起來,索性站到她房間門口,喊道,阿玲,你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阿玲到底還是出來了,她不滿地說,什么事啊,明天再說不行嗎?
阿玲的回答讓我很失望,我聽到男人隔著房間在叫阿玲快點回去。他媽的,他有什么資格叫阿玲回去。我問阿玲,知不知道把不明底細的男人隨便帶回來是很危險的。這回阿玲倒是解釋地很仔細,阿玲說,男人并不復(fù)雜,叫阿濤,身份證她都看過了。身份證也可以造假的。阿玲卻并不理會我,她徑自講述著阿濤的身世:阿濤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一直以來他都跟隨父親生活在另一座城市。前不久,他父親患上了不治之癥,因此他就來投奔在倉州的母親。才幾天的時間,阿玲好像把他祖宗八輩子都摸透了似的,這使得我愈加不悅。那你呢?以后打算怎么辦?什么怎么辦?阿玲還在同我打太極。你不用生活了呀,李老板那兒,你都好幾天沒接活了。果然,我一語戳中了她的要害,阿玲推脫說困了,轉(zhuǎn)身朝房間走去。阿玲,你可要想清楚??!沖著她的背影,我叫道,你大概忘了你那個銀臍環(huán)吧。阿玲終于停了下來,她扭過頭來,阿紫,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沒想得那么長遠。我注意到阿玲說的時候,抿了下嘴唇。
六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阿玲已經(jīng)出門了。我能聽到男人拖著鞋子在洗手間里走來走去的聲音,不一會兒,門開了,男人出了洗手間,又進了阿玲的房間。
此刻,整個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那個男人。我找來一件半透明的絲質(zhì)睡裙,穿上,又隨意將頭發(fā)挽了個發(fā)髻,并抹上玫瑰香型的香水。濃烈的香水味很快發(fā)散開來,我壯了壯膽,朝阿玲的房間走去。透過半開的門,我看到男人正斜坐在床上看著電視,他的側(cè)面其實比正面更好看,是那種成熟卻不失青春的味道。這使得我有些難過,說心里話,我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在他和阿玲好上前。但現(xiàn)在,我更恨他,恨他看不上我,也恨他奪走了我的阿玲。我小步走到他跟前,立定,我想和你說說阿玲的事。他像是吃了一驚,但還是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身上——我穿著條絲質(zhì)的半透明睡裙,這種半透明睡裙無疑將我的曲線很好地勾勒出來——我相信,只要是男人,不可能不動心的。
我開始挪近他,朝他的身子靠去,我的一只手繞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則在在他頭頸處、肩部乃至胸前任意地搓揉。然而他卻將身子往后倒去。你不是說要和我談阿玲的事情嗎?他問道。他的話令我有些不爽,我壓著性子,俯下頭去,將嘴貼近他的耳朵。我輕舐他的右耳,不斷呼出熱氣,并騰出一只手來摸索他的最孱弱的部位。我會讓你舒服的,我輕聲說道。我很清楚,只要成功激起男人的情欲,后續(xù)就不成問題。我想象著我同他赤露露地在這張曾經(jīng)只隸屬于他和阿玲的床上,緊緊地交纏、融合,并徹底暴露于阿玲面前。然后,我和阿玲會痛快地哭上一回,又或者一起去喝酒,任由酒氣彌漫至我們?nèi)?,再相擁入眠。我會觸摸她柔軟的肌膚,并告訴她,男人都他媽是混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然而,男人卻把我推開了,他在和我距離一定的地方重新坐好,看我。都找上妓女了,還裝什么裝?我的自尊心不允許就這樣收場。他還是看我,眼神中并不帶有猥褻的成分,這反倒使我不寒而栗起來。你,不是阿玲最要好的朋友嗎?半晌,男人說道。我能感到我的牙齒不小心咬到了舌尖,疼痛感席卷了我。我忽然意識到,一旦男人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如數(shù)告訴阿玲,我就真的完了。
看來阿玲沒看錯你啊,關(guān)鍵時刻還是把持住了么。我撣了撣有些凌亂的衣角,在床榻邊坐下。他有些莫名地望著我,一時間無法確定我是何用意。這樣正中我的下懷。我暗自竊喜,繼續(xù)說道,如你所說,我和阿玲是最好的朋友,正因為如此,才不能眼巴巴看她往火坑里跳呀。你什么意思?他有些慍怒。我不是信不過你,但事實擺在那里,你對阿玲又了解多少?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過去又干過什么……我曉得的。男人說。你知道?我不由得笑出聲來,你不會因為才跟她認識幾天,和她睡了幾天覺,就自認為什么都清楚了吧?就拿我們過去在按摩店里的來說吧,你曉得我們每天的工作量是多少嗎?這下,他終于沒接話,而是直愣愣地看著我。最多的時候,是這個數(shù)。我把兩只攤開的手掌擺在他面前。你想想,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除卻每個月的大姨媽,每天就有那么多人在我們身上翻來覆去,這樣的情況,你清楚嗎?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兩邊的腮幫子似乎也陷了下去,但卻并不回答我的問題。很長一陣的沉默后,他說道,這些,我認識她的時候,就應(yīng)該想到的了。男人的回答幾近叫我抓狂。就算你不在乎,你能保證你身邊的人不在乎嗎?我不會告訴他們的。你當然不會,我恨恨地盯著他,可是你怎么能保證別人不知道呢?指不定哪天,你和阿玲在路上走著,迎面就碰上了她的老相好,到時候,你還能說自己不在乎嗎?
他終于緘默了。好吧,我轉(zhuǎn)而用一種較為緩和的語氣說下去。撇開我剛才說的那些,你們又有什么打算呢?你不會是讓阿玲去做什么服務(wù)員之類的吧?或者你打算一輩子養(yǎng)著她?我看到他的下顎動了下,我……他囁嚅著??磥?,你并不清楚我們這一行啊。白天,我們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到了晚上,我們只要把男人服侍舒坦了,隨便一筆小費都夠我們好幾天開銷了,其他工作又怎么好相提并論呢?看他沒有反駁,我接著道,你可能會想,你可以養(yǎng)著阿玲呀?但你有沒有想過,阿玲過慣了花錢大手大腳的生活,一天兩天,你們還如膠似漆,日子一久,你難免會覺得她不會過日子。你甚至于還會想起那些男人來。所有你看過的、摸過的,他們都比你早一步體味,你得到的無非是別人早就玩剩下的。你難道就不嫉妒?不憤恨?
男人的神色有些迷離了。我還想再說下去,門卻開了,阿玲拎著兩大包塑料袋站在房間門口,透過她的目光,我看到自己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絲質(zhì)睡裙坐在她的床上,床的另一頭是那個叫阿濤的男人。阿玲應(yīng)該說點什么的,但她什么也沒說。阿玲只是把塑料袋里的零食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問道,你們要來點吃的嗎?
七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那事以后,阿玲照舊同我說話,開玩笑,去超市時還會給我捎帶生活必需品,我甚至于想,阿濤沒有把我勾引他的事告訴她??砂⒘嵩绞钦?,我的內(nèi)心就越是不安。我是希冀阿玲來興師問罪的,至少那樣我就可以申辯,我所做的都是為了她,我是怕她上當受騙才出此下策。可是阿玲沒有,因此我也就無從辯解。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個月,終于,阿玲告訴我,她要走了。什么時候?我問她。下月初,阿玲補充道,是去城西,阿濤已經(jīng)在那找到了工作,這樣上下班方便點。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只覺得胸口被某種東西硬生生地扎了進去,透不過氣來,我很想問阿玲,一定要走嗎?這個男人就這么值得你托付嗎?但我比誰都更清楚,我是留不住阿玲了,我只好裝出很自然的樣子來,對她說,恭喜你咯。阿玲沒有做聲,我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否也代表著她有那么一丁點的難過。阿紫,我還會回來看你的。這回,輪到我默然了,做我們這一行的,一旦金盆洗手,即便兩人過去的交情再深,遇上了也絕不會再相認。阿紫。阿玲又喚了我一聲,她的眼神如此真誠,使得我不忍心戳穿她。
不管我愿意與否,那個曾經(jīng)被男人深深傷害的阿玲,那個曾經(jīng)看不上男人的阿玲,還是要跟男人走了。阿玲開始收拾起她的行李,房間很快就顯得空蕩蕩了。除了這段時間還需要的東西外,她把能整理的東西都裝進了一只大行李箱,就是我們從春香閣里拿出來的那個。
我開始迷上了喝酒。晚上,我按著李老板的消息接客,白天醒來后,我便不停地找地兒喝。酒精使得我暫時忘記了煩惱,每每我開始有些醉時,夜生活便開始了。這樣的生活好不容易挨到了月底。好幾次,我在屋子里碰到了阿玲,也不說話,拿上東西就走。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再次遇見大蝦,那么我是真的會把自己浸在酒壇子里,直到寂寞被浸出一個又一個的氣泡,然后,我也就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
現(xiàn)在,我不得不把這個叫大蝦的男人重新搬上臺面。我們是在一次喝酒時偶然碰上的,他手里捏著個酒瓶,問我,你還記不記得我的?我沒理他,管自己繼續(xù)喝著酒。事實上,我連同他點下頭的功夫都懶得花。過去,在春香閣的時候,他常叼著支香煙,賴皮賴臉地來找阿玲。阿玲,我的親親。每次聽到他雄鴨子似的嗓音,我總是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他整個人看起來很短小,偏又是個啤酒肚,我不知道他的外號是否因此而得來。
他也不介意,干脆在我旁邊坐下。我記得你的,自從你們走了,我可是很想你們呢。我也記得你的,我笑嘻嘻地回敬他,我記得阿梅死的那天,你可是跑得飛快呢!他有些尷尬,但很快便恢復(fù)了過來。那種事情不提也罷。他揮了揮手,道,對了,阿玲呢,她怎么沒來?我突然很想刺激一下眼前的這個男人,別做夢了,我笑了起來,你喜歡的那個阿玲都要嫁人了。果然,大蝦的臉色變了,他顯得有些生氣,你開什么玩笑!我沒開玩笑,她要嫁的可是個小白臉呢。真的?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不信?要不然,我怎么會一個人在這兒喝酒呢?小白臉有什么好,大蝦憤憤道,說不定過不了不久,就不要她了。大蝦的手卻摸過來了,那不如,我們倆……去去去,我沒好氣地說,你的阿玲還沒走呢,你就找我啦。我這不也是沒辦法么,大蝦也不生氣,他又喝了口啤酒,要不,你幫我約約阿玲,就一次,我們怎么說也是老相好了,總得在她婚前再親熱一次啊。你以為阿玲會出來見你嗎?對他我很是鄙夷。你也不想阿玲走的吧,大蝦仿佛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阿紫,只要你約阿玲出來,我自有辦法讓阿玲回心轉(zhuǎn)意。
我必須承認,大蝦最后的話對我起了作用。但我還不足以相信,光憑個大蝦就能搞定阿玲。但大蝦卻顯得很有把握,大蝦的意思是,先把阿玲約出來,只要他開出的條件足夠豐厚,阿玲就會同意。若是不同意呢?我問道。不同意嘛,那我就直接上,等事成了,她也就沒臉再和那個小白臉混了。再說,她怎么可能會不同意嘛。大蝦對我的問題有些不屑,這年頭,還有誰會和錢過不去?
我覺得大蝦根本一點兒也不了解阿玲,以我的直覺,阿玲肯定會不同意的,那么一來,就只能走后一條路。這么一想,我總覺得有些不妥,我不知道受辱的阿玲會做出什么舉動來,但我更怕阿玲真的就此離開。所以,我對大蝦說,成交,但事成之后,千萬不能把我供出來。那是當然。大蝦哈哈大笑起來,他那肥嘟嘟的啤酒肚也跟著上下翻動,一層疊著一層。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來了。阿玲就在客廳,她手里拿著幾張報紙,那幾頁紙上滿滿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招工啟事。阿紫,她看到我回來了,忙把報紙放下,我們姐妹好久都沒有好好談?wù)劻?。阿玲的話叫我一陣欣喜,我正苦于怎么同她開口。我說我也想和她談?wù)?,畢竟她沒幾天就要走了。阿玲顯得很高興,阿紫,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呢。怎么會呢,我看了她一眼,道,我們?nèi)ソ呑咦甙桑鞖庹裏?,江邊涼快點。阿玲同意了。
江就在出租房的不遠處,我們沿著江邊走去,一路上,阿玲告訴我,她打算去應(yīng)聘超市的收銀員。你肯定沒問題的。我這么說著,心里卻在想大蝦有沒有準備妥當?自己又該如何脫身?
我們很快就到了江堤岸旁的小樹林里,這是片不大的樹林,高大的梧桐樹和其他樹種種植在兩旁,只在中間留有一條狹小的過道。果真如大蝦所說,這個地方人少,樹又密,行事比較方便。我們在小樹林里走了一段路,我對阿玲說,我得去趟廁所,讓她在這里先等我。阿玲說好。我當然不是真的去廁所,和阿玲分別后,我躲在離她一段距離的一棵樹干后,偷偷看她。
阿玲仍站在原地。大蝦來了,大蝦顯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穿了件寬松的襯衫,這件襯衫使得他的啤酒肚看上去沒那么明顯了。但阿玲卻被嚇了一大跳,我看到阿玲急急地掉轉(zhuǎn)頭,打算往回走。大蝦則忙不迭地在追她,與其說是追,更不如說是攔,大蝦的手臂撐開了,他就用那個撐得很開很開的手臂堵在了阿玲前頭。再后來,阿玲和大蝦扭打起來,在地上滾做了一團,阿玲的衣領(lǐng)被扯開了個口子,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皮膚。阿玲叫了起來,阿玲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亂竄的音符,在小樹林的上方跳躍。我還聽到大蝦雄鴨子的嗓音陡然響起,大蝦罵的是,他奶奶的,不就是個婊子么,裝什么裝。大蝦就這么一直罵罵咧咧,好像他在做那種事的時候,這種罵聲可以很好地烘托氣氛。
我當然想象得到所有的場景,我之前就說過,阿玲不可能為了那點所謂的酬勞就和大蝦相好。所以,我可以忍受大蝦撕扯阿玲的衣服,也可以忍受大蝦留有胡子渣的嘴肆意地親吻阿玲的肌膚,我甚至也能忍受阿玲那在小樹林上方不斷跳躍的尖叫聲。但有一點,卻叫我難以忍受——不就是個婊子么,裝什么裝——大蝦沒完沒了的謾罵令我渾身發(fā)顫起來。
我從一根樹上折了根粗樹枝,跑到大蝦后邊。我對大蝦說,你給我閃開。大蝦正在扒阿玲的褲子,他愣了一下,回過頭來看我。你瘋啦?他又去扒阿玲的褲子。你再動,我就打下來了。大蝦這才意識到,我是玩真的。大蝦從阿玲身上爬起來,轉(zhuǎn)而向我走來。臭婊子,想多管閑事是吧?我已經(jīng)報警了,我拿起手機在他跟前晃了兩下,你有種就別跑。大蝦懷疑地望了我一會,終于,他調(diào)轉(zhuǎn)身子,朝小樹林的另一邊走去。你們給我等著,他吼道。他越走越快,最后幾乎是小跑著消失在了林子中。
阿玲卻并沒有起來,她就那么一直坐著。我們走吧,我伸手想要拉阿玲。我不走,我還要等警察來。那是我騙他的,我根本沒打電話。我知道,阿玲突然抬頭看我,大蝦是你叫來的吧。阿玲的神情中夾著怨意。還有,阿玲又說,我去買東西的那天,你是在勾引阿濤吧?事已至此,辯解已無任何意義,于是,我對阿玲說,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問我呢?
阿玲站起來了,提起衣服的一角,露出白皙的、平坦的小腹來。在那個小腹中央是那個我再清楚不過的銀臍環(huán),它還是那么精致,那么耀眼。忽地,阿玲把那個銀臍環(huán)取了下來,交到了我的手上。阿紫,這個就當是我和阿濤欠你的。但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阿玲說。
尾聲
阿玲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一場綿長的、密集的秋雨。我站在出租房的窗口,看雨水從空中傾倒下來,模糊了我的雙眼。在一片霧蒙蒙的水汽中,我沒有看到阿玲,也沒有看到她的那個大行李箱。一切,就好像是在做夢,但阿玲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下她曾經(jīng)住過的空曠的房間。
我曾一度打算將那件房間出租,這樣一來,我便可以另外獲得一筆房租,而且也不至于太過孤單。可問題是,我到哪里去找像阿玲這樣的人呢?我想,阿玲的確是走了,可她于我卻更特別了。所以,阿玲的房間依舊空著。有時,我會趁空檔進去,在地板上坐一會,阿玲好像就坐在我旁邊,阿玲說,阿紫,我們?nèi)フ窘趾貌缓??有時,阿玲則像躺在我邊上,阿玲的皮膚很柔滑,就像條光溜溜的白條魚。
只有銀臍環(huán)還提醒著我,阿玲真的不在了。銀臍環(huán),準確地說,已不是銀臍環(huán)了,它成了一枚戒指,被戴在我的小指上。阿玲走后的第二天,我試圖將它戴上,才發(fā)覺除了小指,其他的手指都與之不相吻合。我的手太大了。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說起過,將戒指戴在小指上是代表著獨身。這樣一想,未免更覺凄涼。
大約這樣過了五個來月,阿玲居然回來了。阿玲是拖著那個大行李箱回來的,還是我們從春香閣帶走的那個。阿玲回來后,只是象征性地問了句,阿紫,我回來了,房間你沒租給別人吧?房間當然還跟原來一樣,可我沒有回答,我只是看著阿玲把行李搬進了那間房,然后,在房門口等她。我很想問她,為什么回來?是和阿濤吵架了才回來的嗎?還是,她把這兒當作了旅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等阿玲真的出來了,我問出口的卻是,打算在這兒住多久?不走了。阿玲邊說著邊拉過我的手來,陪我去喝一杯吧。
我們點了一整箱的啤酒。為我重新變成單身干杯。阿玲說著一飲而盡。為我們兩姐妹重出江湖干杯。阿玲說著又一飲而盡。為今天不醉不歸,干杯!阿玲總能找出各種理由,我們就這樣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后來,阿玲找不出理由了,她想了想,說,管他媽的什么理由,想喝就喝個夠。阿玲的話令我大笑起來,我說喝酒怎么能不唱歌呢。阿玲說,就是。我們唱起歌來,我們唱的是李克勤的《紅日》?!懊\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別流淚,心酸,更不應(yīng)舍棄……”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激情澎湃的歌最后竟被我們唱成了電視劇《桃花扇》里李香君唱的調(diào)調(diào)。
阿玲笑起來,阿玲笑得花枝亂顫。她對我說道,阿紫,你都唱跑調(diào)了。有你這樣唱歌的么。我也大笑起來,明明是你自己唱錯的,我不過是跟在后面哼哼的。話音剛落,我能感到我的肩膀被某只手搭住了。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個小混混,他的衣服上滿是鉚丁、鏈條,頭發(fā)是那種頂惹眼的火紅色。有沒有興趣一起玩玩?他問我們。玩玩,哈哈,阿紫,你聽到?jīng)],他在找我們搭訕誒。阿玲還在笑,阿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但她仍在笑。那個小混混顯得很不高興,我在問你們話呢?他的拳頭已經(jīng)伸過來了。阿玲也不抹那些被她笑出來的眼淚,走一邊去,你沒看見我倆是那種關(guān)系啊?阿玲說著,在我的嘴上親了一下。小混混呆了一下,隨即走開了。
等小混混走后,我的腦子卻倏地清醒起來。我對阿玲說,你開什么玩笑?玩一下么,有什么關(guān)系,難不成你今天還想做生意???我當然不想做。阿玲說她也是。阿玲突然喊了起來,阿玲喊的是,我阿玲遲早會不干的。阿玲還喊,我阿玲遲早要找個好男人嫁了,還要換個城市,換個姓名,換他媽的一整套……
這回,我的腦子不僅是清醒,而是顫栗了。我看了看表,正好是凌晨1點,此刻,大排檔正迎來客流的最高峰。我仰頭看天,月亮就光禿禿地停在我們上空,和大排檔周圍喧囂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我覺得我必須做點什么。我把手攤開,擺在阿玲面前,你還記得這個銀臍環(huán)嗎?阿玲的臉色變得驚愕了,在清冷的月光下,阿玲的臉像是個被剝了皮的芋艿,咬一口就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