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薯莨,香云紗
野草叢里,躥躍出一枝薯莨藤。老綠蒼黑的,在大野里粗野生長。長橢的葉子,穗子一樣的花序。雨點打在莖葉上,分外地不詩意,颯颯剝剝的,雜亂成一團。披蓑衣的人走過來,掘開濕土,刨出外皮焦褐的塊莖來。雨水敲打著結實渾圓的薯莨,粗糙,瘤狀突起,縮滿褶皺,似乎是埋藏了千年的銹鐵疙瘩,連一絲親切感都沒有,很難看。
切開,暗紅的剖面,硬拽拽的,隱隱飄來一絲淡淡的苦澀味。那是一種不透明的味道,太厚重老練了,像從前世帶來。就算變干,也是凝重的鐵銹紅,更加滯澀,絕無妥協(xié)的意思。
醫(yī)家入藥,總惦記著它的藥性。味苦,微酸。澀,平。老老的中醫(yī),慢慢說,薯莨嘛,主心腹積聚,除三蟲。浸酒服,能活血,止痢疾,又治哮喘。
它在中藥鋪里,兀自散發(fā)著自己的味道,雖然風骨傲然,但脾氣還是柔了些許,收斂了一點兒粗野。
青磚黛瓦的小院里,竹布短衫的女子剖開又大又笨的薯莨,不是打算讓它做中藥的,只拿來染布。民間倒也不在乎它的藥性。暗紅的薯莨塊莖在陽光里滲出膠質,絲絲縷縷,蔓延著,菌絲一樣漫散。黃梨木的木桶里,是薯莨絞出來的濃稠汁液,多了一份兒草木清冽的味道,有點兒烈,依然透著粗枝大葉的霸氣。
剛剛剪下的一匹麻布,半匹絲綢,木槌捶打了一遍,丟進木桶里,薯莨汁液一小口一小口吞噬布匹,直到完全浸透。布匹睡在狹小的木桶里,細微的苦澀味道攻陷了它。院子里靜啊,只有強烈的陽光在喧嘩跳躍。木槌仍舊捶打著撈出來的麻布,怦怦的聲音,像是誰的心跳,充滿了舒緩優(yōu)雅的節(jié)律。
地黃經(jīng)過九蒸九曬,方可成為熟地。布匹浸染的過程,亦是差不多的。院子里幾桶薯莨汁,專門來伺候著。等布匹的顏色逐漸變成棕黃色,有了幾重厚樸之后,攤開暴曬。清瘦的女子抖開干透了的布匹,像未揉過的干羊皮,喀啦喀啦響著,雖有些硬,卻隱隱透出些許溫柔來。顫抖的布匹,離開了薯莨汁,被壯實的漢子裹挾著,攤開平鋪在水塘邊空曠的草地上。青草不是很軟的草,有點堅硬,既能夠支撐起布匹的分量,還要用草木的氣息蒸騰滋潤布匹。
麻布和絲綢,都被河塘泥糊嚴、覆蓋,暴曬在太陽下。這天然的材質是上蒼的恩賜,暗含著包容吸納的底蘊,表面雖然柔軟,骨子里卻依然是硬朗挺括的,絕不含糊。
薯莨汁液和稀泥瀝到草莖,仍舊慢慢吸附到纖維里,滲透出亮冽的色澤,有點古樸,有點華麗,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風情來。初曬,顏色尚且淺著,草木汁液的香氣亦是淡淡的,若有若無。
世上所有的美,都要慢慢生成。一莖莖纖弱的布絲糊在稀泥里,糾纏在薯莨汁里,摩挲著,在晦暗的光陰隧道里跋涉。若是起霧,也是好的,潮氣絲絲縷縷浸潤絲織物的柔暖,把縈繞的顏色抽出來,撕扯開,洇暈開。薯莨決意把自己的顏色遷徙到布匹上去,它打發(fā)植物分子悄然分裂,漫散,吸附,沉淀。
醞釀發(fā)酵好的布匹,必須是要暴曬的。敲脫塘泥的木槌,是催攆的腳步,急促,雨點一樣驟然而至。把布絲從錯綜復雜的狀態(tài)里打撈出來,還給它恍如隔世的幽靜深美。
清水里滌蕩之后,麻布和絲綢都脫胎換骨,嘩啦啦的抖在陽光里,柔亮溫暖,多么驚艷啊。是的,它們便是香云紗,是你見過的最有韻味的布匹。麻布覆裹塘泥的正面,是一種蒼厚的黑褐,有些歷經(jīng)磨難后的凝重細膩。背面是棕黃色,也老氣,也奢華,隱約還滲透薯莨的笨拙和粗糙。這樣的香云紗很拽很硬,裹在身上走動,硬朗朗的窸窸窣窣響著,也叫響云紗。若是穿舊了,倒柔軟起來。
絲綢則柔滑輕薄一些,吸附力稍弱,綢面是黯淡的棕紅色,略略有些深沉的褐色。背面的棕色要淺一些,太陽光把底面的薯莨液抽吸到了正面,呈現(xiàn)出異樣的美。一面紅褐一面暗棕,深淺不一的色澤,才是香云紗獨有的韻味。這樣的花色是有勁兒的,簡潔中透露著些許樸素,卻不寂寞,是花團錦簇般的熱鬧。甚至是有聲音的,嘶嘶地舔舐著空氣,從一莖莖纖維里抽散出草的味道、塘泥的味道、奢華的味道。薯莨塊莖的粗陋,煅造了盛大的華美。它是會思考的植物,懂得天地之間大美的玄機。
喜歡極了一件香云紗的旗袍。底子是黑褐色的,有點沉悶。花色是枯了的蓮蓬,似乎是蒙了灰塵的樣子,黯淡的紫紅,蒼老的亂青。若是兩樣顏色分開來,必然是陳舊古老的,有了萎謝的意思??墒?,黑褐的底子上拓了那抹紫,染了那抹亂青,好得簡直花枝亂顫,世上竟有這么奇幻神秘的好顏色,這么嫵媚的香云紗,好得簡直情真意切,讓人束手無措。
那幾枝蓮蓬,似乎伸手可以摘下來,彈去塵土,插進清水瓶里供養(yǎng)。斜斜的衣襟,盤了手工的盤口。旗袍也是手工縫的,千針萬線,趕赴一場盛大的美。想來縫衣裳的女子,心里是藏著詩意的罷。靜靜的夜色里,想想心事,低頭縫幾針。一根發(fā)絲纏繞在紐扣里,就盤繞進去,讓它凝固一點小小的心思。光陰流逝,用一根發(fā)絲來供養(yǎng)一匹香云紗呀。穿上旗袍的女子,請別抽走這一莖發(fā)絲,別抽走這一琢一磨的柔媚溫婉。請帶著這莖發(fā)絲,挽一枚小藤箱,去流浪,去遠方聽一片雪簌簌落下來。
這樣嬌貴矜持的旗袍,厚重里略帶青蒼,飄飄拂拂,是奢華的,是舊時光深宅院里小姐們的心頭之愛。穿在身上,最好去喝清茶,桌子上還要有一束細小白嗗嘟的茉莉,欲開未開的,才好。連酒都不能飲了,怕酒的熱情沖散這樸素清新的味道。是的,香云紗的衣裳,是中國風的,大氣,豪邁,有棱有角??匆谎鄱际菨h字的韻味,端莊優(yōu)雅。亦是清霜落在枯草上的那份兒肅消詩意。那沙沙的聲音,來自云端,是誰寄來的切切情意,聽著聽著,就醉了。
皺云草
成無己是古代名醫(yī),病看得好,深諳各種草木藥性。他說,有一種草,叫皺云草,可以穿在身上。這草,山野里的人呼為衣草,纖細,柔韌,長得緊密而妖狐。不開花,一個勁兒在風里撕扯著扥長自己。立秋,草黃了,收割回家。稍微粗壯的,編織成草席,蒲團。再細一些的,可以織蓑衣。最細的呢,挑出來用糯米漿浸泡一夜,染色。用藍草汁液染過色,茶青色。用紅藍花染過,胭脂色。桃花瓣染過,緋紅色。屋檐下陰干,不能曬。染好的草莖,摻進去細麻絲,就能編織衣裳了。女子們喜歡織成長襦裙、披風,連帷帳都可以織的。衣裳織好,放在石頭上,木槌慢慢捶打,打得有了韌性才好。一件草衣裳,拎起來,抖擻去細微的草屑,輕薄柔軟,十分地好。這還不能穿,還有最后一道工序呢。
山野里生長著一種草,叫粘糊草。粘糊草的葉子狹長,像羽毛一樣,疏疏落落的,莖高兩三尺。粘糊草去掉根,莖葉搗碎,加一點白礬、一點蜂蜜,放入甕里,一層草糊糊一層草木燒過的灰,發(fā)酵。待甕里有清香飄出來的時候,傾倒進去一盆清水,浸泡了草衣裳,好好地泡幾天,然后撈出來晾干就好了。
成無己說,這樣的麻草衣裳,一蓬草色,輕軟、薄涼,穿起來颯颯地響著,是隱士喜歡的衣裳,帶著些仙風道骨的輕逸。是的,古來多少文人墨客,都是柔軟的長衫下,鐵骨錚錚的硬骨頭。
在民間,最重要的是,女子穿了這樣的草衣裳,能治風寒,活血補血,令肌膚白皙,一臉好顏色。古人喜歡寬大的衣袍,這草衣裳,想來也是格外地衣袂飄飄了。若是織了斗篷,琥珀色的,暗綠色的,蒼黃色的,不絢麗,卻恬然安靜。領口上絲線繡了碎花朵,美人披著,有著松垂的褶子,該是有著蒼白瘦峭的美吧?
這樣清美的草衣裳,衣襟上還要系一只赭色錦緞的小荷包,紫檀色穗子,清肅詩意,美得甚至凄涼起來。只能想一想了。有一種美,可望不可及,只能遙遙地艷羨著,吸溜一下口水。
清少納言筆下簡單樸素的衣裳也很美。說有個少女,穿著一襲生絲的單衣,相當?shù)谋峙f,花色都褪了,但看起來卻不寒傖。那上面又搭襲了一件淡紫色的夜裳,長及裙裾的發(fā)端修剪得像芒草花似的,只有紅色的褲裙顏色鮮明。而女孩的背后,是被風吹倒的庭木花草,有人正收了房間里的簾子,看上去有情趣極了。
又說,有人穿了一襲光澤已褪的衣裳,外面搭著一襲黃褐色的小褂,生得清清秀秀的,頭發(fā)給風吹亂了,蓬蓬松松地垂落在肩頭。這樣的衣裳,也是挺誘人的。
苧 麻
麻,單單看文字,也是一卷畫。廣是屋子,林指削剝的麻皮。苧表示在家里劈麻,織布。苧麻也是一味藥。李時珍說,苧麻作纻,可以績纻。麻絲細的,叫絟,粗的呢,叫纻。葉面紫的,叫紫纻。葉面青的,叫白纻。苧麻的根治療心膈熱,蛇蟲咬。對咳嗽哮喘也有療效。葉子能治金瘡傷出血,化淤血。
但是,藥用的是少數(shù)。苧麻最多的,是拿來織布。苧麻生得很高,很直,莖皮纖維堅韌,潔白而有光澤,拿來織布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過去的光陰里,麻是貼心貼意的,家里沒有麻怎么能成!千層底的鞋子要麻繩納,衣裳被單要麻布做,外出馱東西,也要麻袋才行。
霜濃月白時節(jié),收割了麻稈,浸麻。皮剝下來,日曬夜露,便是一團亂麻。泡在水里,漂洗??兟?,牽線,梳理上機。新織成的麻布,掛了漿,染了顏色,厚硬堅挺。勞作是辛苦之極的,就唱一支漢樂府里的歌謠,在窗下紡線織布吧。
織好的細麻布,還不能做衣裳呢。燒水,丟進鍋里煮練,放一點堿面,一點白礬。煮好了,撈出來瀝干水,晾曬半干,衣槌搗練,使它質地柔軟、平滑。穿了這樣的細布衣裳,寬闊的袖子里,藏一枚淺紅書箋,再粗莽的人,心底也變得柔軟清美起來了吧。
唐朝的官袍,就用白纻細布染色后裁縫的,叫纻絲。貴族女人的衣裳,除了絲綢,纻絲也是不能錯過的。纻絲長襦裙是石榴花的,淡紫的底子,紛繁的印花。藤黃的褻衣領子,只露出來一痕兒,若有若無,扇子遮著豐腴的臉頰。
也有的女子是玫紅深衣,雪青縐紗纏繞在肩頭,濃淡適宜。高高挽起的云鬢,銀釵子,金步搖,腮上洇開的胭脂,一點紅唇。還有朱漆描金的木屐,簡直華麗張揚到了極致,妖美得成精了,無可匹敵啊。想想都是像一朵盛開的牡丹。
至于酒肆里的女子,眼神嫵媚,小紅纻絲襖子,石青飄帶。若是穿了芙蓉掐花的褶裙,旋轉起來,一蓬火苗似的,美得披靡凌厲。實際上,盛唐就是一朵絢爛的牡丹,開在時光深處。云想衣裳花想容,唐朝的衣裳,是大野里的草木,鮮妍明媚。
唐代的涼州也非常繁華,常常有栗特人來商貿,他們的衣飾非常講究,頂喜歡白色的細麻布衣裳。男人們穿的微服是雙層的,面子為白纻細布,里子是紫紅的。還有面子是白麻布,里子是玄色的袍子。至于褲袴,一定也是白麻布的,只不過褲腰為青綠色或者是深黃色的。偶爾也有深紫色的褲袴,一定要配牛皮靴子。
河西的一幅壁畫里,西夏的夫人神色端莊,穿著白色底衣、槐花紫的單衣,外披是胭脂紅的,看起來漿得硬挺,應該是麻布的,自有一種華貴的韻致在里面。另有端坐的女子,身上重疊了好幾層素色衣裳,石綠的暗褐色的,領口一抹白,有著綾羅的柔軟,衣襟上清晰的花紋,臉上白白的粉,隔著千重的時光,依然能嗅見一縷清香。
世上所有的美都是讓人拿來熱愛的。孤獨澄澈的人,一定喜歡素淡的草衣裳,也婉約,也柔情。至于華麗的香云紗旗袍,是厚重傲然的美,是內心的激情,是來自遙遠的中國風。太清高和太奢華的,都在光陰高處。而萬紫嫣紅的麻布衣裳,才是紅塵里的真實,才是女子們依賴的溫暖,一低頭就看見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