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冉冉
(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00)
鐵凝的《玫瑰門》是一部著重探討女性身體的著作,她展示了人性當中的靈肉沖突與蛻變。小說的題目是《玫瑰門》,這是一扇玫瑰之門,人們常常會把這扇門看做是女性的生殖之門,而我則傾向于關(guān)注其中所展示的生存空間(家門)轉(zhuǎn)移與女性身心變化的關(guān)系。
古柏認為家是人心理的延伸,通過和物質(zhì)世界的親密關(guān)系,使得人格能夠發(fā)展成熟。我們可以看出,人的生存空間與人的生存發(fā)展有著重要的聯(lián)系。鐵凝在《玫瑰門》中關(guān)注到了這一點,小說通過生活空間的變化反映出社會變化,并展示出人物復(fù)雜微妙的靈肉變遷。司猗紋一生中居住的“家”幾經(jīng)變遷,主要的線索為:司家→圣心女中→司家→北平莊家→揚州→北平司家→北平東城→響勺胡同北屋→響勺南屋。隨著空間的轉(zhuǎn)移,這位站在云端的天使,敢于反抗的“娜拉”逐漸下沉,最后沒入一片灰燼之中。下面筆者將具體闡述她的下沉歷程。
這是司猗紋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日子。家境優(yōu)渥,父母寵愛,天資聰穎,十六歲時出落成了一個健康秀美的少女,是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此時她是高高在上的天使,眾星捧月的公主,有著繁花似錦的前程。
司猗紋懷著父母望女成鳳的期待,離開了生活十六年的象牙塔,來到了這個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在這里她接觸到了現(xiàn)代文明,為了平等為了國家的存亡不顧父母的反對,加入了風(fēng)起云涌的學(xué)潮,遇見了運動領(lǐng)袖華致遠,經(jīng)歷了令其一生銘心刻骨的初戀。
不出意料,這段戀情受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此時的她是有著強烈的自主意識、反抗意識的“娜拉”,單純而熱烈。司猗紋以一顆十分真誠的心來對待這份純潔的愛情,大膽的為了這段愛情獻出了少女的寶貴貞操,到達了生命高度的頂峰。令我們心痛的是,在作者筆下這樣一個真誠熱烈的青春少女,她的生命軌跡不是上揚而是殘忍的下沉。她無法摧毀幾千年傳統(tǒng)孝道的枷鎖,無法違背臨終前母親的遺命,忍痛告別過去,嫁給一個不愛的人。
與莊少儉結(jié)婚時她二十歲,正值青春年華。當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時,一顆少女的心再次萌發(fā)。這位曾經(jīng)在思想上大膽出走的“娜拉”,帶著真誠的懺悔歸來,為那個沖動的雨夜,感到無限的追悔。洞房花燭夜她滿懷期待,得到的卻是丈夫帶來的侮辱和報復(fù)。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從精神上囚禁了女性的生存空間,使得女性生存的意義在于為男性提供“食與色”。司猗紋深受這種觀念的熏陶,他沒有怨恨丈夫的粗魯,而是責怪自己的“不潔”,在以后的日子里努力做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一個聽話孝順的兒媳,一個慈愛善良的母親,結(jié)果換來的還是丈夫的遠離。
生活在大家庭這個空間里,女性對于暴力是缺乏免疫力的。正如畢恒達所說:“有些婦女必須在情緒、認知與行為方面,遠離那些與創(chuàng)傷連結(jié)的生活空間?!彼锯⒓y在莊家受到了莊少儉持續(xù)一年之久的冷暴力——到揚州后對她不聞不問。為了化解這種冷暴力,她決定主動出擊,帶著孩子追隨丈夫去揚州。盡管從傳達那里了解了丈夫在揚州生活的糜爛,看到了他和齊小姐的信物,司猗紋仍然忍受了下來?!澳隳翘足y煙具,傳達對你起居行蹤的那番敘述……我決定給你以寬容。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迸耘c空間的關(guān)系,在某方面也是一個關(guān)于權(quán)力的命題,千百年來,理想的女性是賢妻良母,女性被男性的權(quán)力安排在家的空間,在操持家務(wù)和照顧他人中逐漸實現(xiàn)了自己的附屬地位。司猗紋此時的精神狀態(tài)是以丈夫為天,缺乏自主、自我。她努力取悅他,卻受到了更大的侮辱——她只是一個熬不住的賤貨?;鹨粯拥臒崆閾Q來了徹骨的寒冷,她像游魂一樣離開,兒子死在了她冰冷的懷里。對待這段婚姻司猗紋開始重新審視,不再那樣充滿期待。
莊家的家境日益沒落,無奈賣房住進了司家的跨院?;氐礁赣H身邊的猗紋自在了很多,在莊家的地位也隨之增長,可以閑適的和父親去聽戲和妹妹去踏青。相反,莊老太爺卻住的很壓抑、氣悶,她為莊家的付出換來的卻是公公對她的憎恨與詛咒。在憤怒之后平靜,她不再“助紂為虐”,開始說不,逐漸有了自我。
在家產(chǎn)爭奪戰(zhàn)勝利后,她親自跑了四城,找到并買下了這處住所。此時的司猗紋開始強大起來,成為莊家的中心人物,精打細算的過日子,和顏悅色的使喚下人。她接受了從北平回來過年的莊紹儉,女王一樣帶著些許憐憫的俯視著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給她帶來了災(zāi)難——梅毒。對于司猗紋這樣一個初嘗權(quán)欲快感倔強孤傲的女人來說,無疑是對她的致命打擊。不僅身體上的癢痛令其難以忍受,圣潔靈魂被玷污的創(chuàng)傷更是難以泯滅。然而她沒有倒下,病毒改變了她的肉體,改變了她的性格。圣潔的神話被打破了,她不需要再偽裝自己,一個獲得新生的像罌粟一樣妖艷嫵媚邪惡的司猗紋出現(xiàn)了。她嘲弄著身邊的一切,惡作劇似的引誘并強奸了她的公公,“司猗紋以一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氣概,帶著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驚異回屋睡覺去了,她躺下就著。”她體驗了父權(quán)文化的味道也不過如此,甚至更加的骯臟、索然無味。邪性的復(fù)仇快感給她帶來了舒適,所以躺下就香甜的入睡。她成功的實現(xiàn)了女性自我由客體到主體的完美轉(zhuǎn)變。從此站在我們面前的司猗紋,她是女王,洞察著一切,蔑視著一切。
住房、建筑物和城市都是人類依據(jù)其需要而建成的。馬克(Marc.D.)認為:“當人們建造一間房子時,他們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和平、寧靜和安全的領(lǐng)域,它是母親子宮的復(fù)制?!焙腿艘粯佣遗c人相關(guān),房子也具有自身的形象,靈性,性格。在經(jīng)歷大半生的沉浮后,司猗紋又住進了響勺胡同。我們從空間外形來看響勺胡同,它是一把勺子的形象,與女性身體里的陰道和子宮的結(jié)構(gòu)有異曲同工之處。她用自己的錢買下了這個“子宮”,實際上這也成為了她的子宮。她讓她的公公、小姑、子女、孫女們都生活在這里,由她來養(yǎng)育他們,為他們提供生存所必須的養(yǎng)分和空間。她成為了他們的“母親”,也是他們的絕對領(lǐng)導(dǎo)者,對于她的命令要不容置疑的服從。她是這個空間中的女皇,高大氣派的北屋就是她的宮殿。小說通過眉眉的眼睛展示出了她此時的形象,“在五歲的她面前,婆婆顯得格外高大,顯得非常漂亮和氣派。她那潔白細膩的臉紅潤的雙唇和夾雜了少量銀絲的滿頭黑發(fā),使她看上去比本來的年紀要年輕許多。”出此時的司猗紋是優(yōu)雅漂亮安逸富足的。
當文革開始時,這個帶著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女人明顯不符合那個時代的要求。她不屬于勞動階級,雖然她竭力的想往這個階級靠近,但是她一次次地被排斥,只能再次回歸“家庭婦女”這個位置上。此時她住在低矮陰暗的南屋,自己動手做飯,蓋著破舊的被褥。但是她不甘于“家庭婦女”的身份,她要沖出家庭的狹小空間,她要參與爭斗,她要擴展自己的生存的空間。為了能被代表無產(chǎn)階級的羅主任接受,她精神上的優(yōu)越心理和行動上的委曲求全達到了驚人的和諧程度:在白天她奴顏婢膝地向后者學(xué)蒸窩頭,在夜里她通過回憶自己當年精湛的烹調(diào)技藝來居高臨下地審視生活中這小的不能再小的陰暗面。[4]她善于審視自己的生存空間,通過寶妹便秘的這件小事也能領(lǐng)悟到生活的真諦。在她看來“塞”與“通”是一對重要的辯證法,她通過主動的塞——給革命小將寫信、給羅主任一條鱖魚、連夜給大旗二旗做褲子、揭發(fā)妹妹等一系列的活動,來實現(xiàn)她的“通”——走出家門,做社會的主人。她幾乎用一種自虐的方式去迎合她所鄙視的羅大媽,去贏得認可。最后她成功了,但是她心力交瘁,越來越來疲憊。在這種緊張的生活空間中,在這種自虐與虐人的過程中,往往會給她扭曲的身心帶來莫名的快感。曾經(jīng)聰慧、善良的女孩,一步步的墮落一步步的下沉,沒入灰燼沒入黑暗。
中國人的人生道路是環(huán)繞著家庭,呈現(xiàn)為一個向心的、封閉的圓環(huán)。家是每一個人的根基,不管離家多遠,離家多久,最終還是要回歸到起點。司猗紋的一生,雖然極力想突破這個圍墻,奔向更廣闊的空間,但是她始終沒有走出這個圓形的輪回宿命的。她體現(xiàn)了女人身上所能具有的瘋狂力量。她以“要想活,就得挪”為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每一次的挪動都給她的人生帶來了轉(zhuǎn)變,或者說每一次當她想獲得新生時就會重新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殼”。鐵凝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女性探索自己的生存空間的不易,讓我們看到了這個過程的殘忍與真實。
[1]柯倩婷.身體、創(chuàng)傷與性別——中國新時期小說的身體書寫[M].廣東: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
[2]畢恒達.性別與空間[M].臺灣:國立臺灣大學(xué)建筑與城鄉(xiāng)研究所性別與空間研究室出版,1997.
[3]玫瑰門[M].連寧: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3.
[4]沈紅芳.女性敘事的共性與個性——王安憶、鐵凝小說創(chuàng)作比較[M].河南: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