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上不緊發(fā)條的禮拜天慢轉(zhuǎn)
浦江輪煙囪噴吐棉花糖云絮大白兔
銹斑點點的長耳朵旋鑰
還不夠炫耀
那假想的紅眼睛
像一對氫氣球升騰出露臺
自舊洋房三樓半空
俯瞰拖曳熊爸爸趕緊去公園的
開襠褲弟弟,小麻雀吵吵嚷嚷
圍繞追隨勃起來直指歡樂的小雞雞
從前,桅桿上,捆綁過一位智勇叔叔
回鄉(xiāng)的奇幻航行間,他刻意讓一匹
包藏死亡的木馬隨意于欲望的胸襟
豪飲般傾聽誘惑之鳥的迷魂調(diào)瓊漿
他真正的眷戀
是未曾被戰(zhàn)爭戕殺的過去
作為瘡痍后新生的未來
而他最終相信的愛情里,有一臺織機
紡錘往復(fù)穿梭,他的船泊靠向
縱橫帆旗幟改換云天的錦緞河畔
并沒有講完的這個故事,多少年后
在另一個禮拜天,因為另一座
空寂無人的兒童游樂場又得以杜撰
正當(dāng)我和你,歷盡各自的奇幻往昔來到了
此刻,要以眺望,回憶我們共同的往昔
我們也去找弟弟和熊爸爸當(dāng)初去找的
綠色按鈕——它會啟動木馬轉(zhuǎn)盤
唱奏無限循環(huán)的未來
暗藏其中的同一粒
死亡,卻呈現(xiàn),換算歡樂的時間方程式
遞送之神盔邊的綠翅膀,裁剪
郵局,題獻給飛翔
它被人戲稱為亮光的建筑
在晨星下,在黎明和持續(xù)抵達的
黎明,這郵局的輪廓是
迅速擴展的鐘聲之輪廓
這郵局的形象,是吳淞江岸北
片面的詩意。它肩頭的鐘樓醒目地
象征——它更綠的倒影
斜刺橋拱下滯澀的濁流
而它的陰郁偏于西側(cè),那里
舊物質(zhì),還沒有全部從昨夜褪盡
一個清潔工揮舞掃帚
一個送奶人回味弄堂口
煙紙店女兒的水蜜桃屁股
——黑橡皮圍裙?jié)u漸被照亮
郵局之光卻仍然遮擋住
完整的晦暗。石庫門。老閘橋
略早或略遠處棚戶區(qū)漲潮
陡坡上郵差的自行車俯沖
黑河黑到了頂點。羅盤遲疑中上升
被夜色繼承的錐體暮星像一個
導(dǎo)航員,糾正指針的霓虹燈偏向
——它光芒銳利的語言又借助風(fēng)
刺傷堤壩上閱讀的瞳仁
書頁翻過了緩慢的幽冥,現(xiàn)在正展示
沿河街景過量的那一章
從高于海拔和壩下街巷的漲潮水平面
從更高處:四川路橋巔的弧光燈暈圈
——城市的措詞和建筑物滑落,堆向
兩岸——因眼睛的迷惑而紛繁、神經(jīng)質(zhì)
有如纏繞的歐化句式,復(fù)雜的語法
淪陷了表達。在錯亂中,一艘運糞船
駛出橋拱,它逼開的寂靜和倒影水流
將席卷喧嘩和一座煉獄朝河心回涌
觀望則由于厭倦,更厭倦:觀望即頹廢
視野在瀝青坡道上傾斜,或者越過
漸涼的欄桿。而在欄桿和坡道盡頭
倉庫的教堂門廊之下,行人佇立,點煙
深吸,支氣管嗆進了黑河憂郁物
細雨而且陣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鋼夏日
強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條時間裂縫
不過那不礙事。那滲漏
未阻止一座橋冒險一躍
從舊城區(qū)斑斕的
歷史時代,奮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條直抵
傳奇時代的濱海大道
玻璃鋼女神的燕式發(fā)型
被一隊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經(jīng)化入造景噴泉
軍艦鳥學(xué)會了傾斜著飛翔
朝下,再朝下,拋物線繞不過
依然锃亮的玻璃鋼黃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爾的時間裂縫
是時間裂縫里稍稍滲漏的
一絲厭倦,一絲微風(fēng)
不足以清醒一個一躍
入海的獵艷者。他的對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暫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橫曬不到的嬌人
白跡,像時間裂縫的肉體形態(tài)
或干脆稱之為肉體時態(tài)
她差點被吹亂的發(fā)型之燕翼
幾乎拂掠了歷史和傳奇
碼頭高出岸線一小截
推單車去趕渡船的郵遞員
要稍稍拎一下生銹的把手
這表明春江聽從了季節(jié)律令
濁流上漲,繁忙像汽笛
噪音解散著煙塵那滾滾的
黑制服編隊。接著是輕微卻已經(jīng)
明顯夸大的坡度,一直到江心
好讓單車性急如大獵犬
向下疾沖……郵遞員跟上
一路小跑,他的形象
十年后又一次沒入船艙油污的
晦暗,已變幻成一個
黝黑的支局長,跨坐著摩托
如騎上了常遭罰款的命運虎
過江是他的一次暫歇。渡輪貼上
對面碼頭橡皮胎護沿時一陣
輕顫。他趕緊又啟動
他剛剛瞇縫眼看到的那葉
柔軟的船帆,也趕緊化作他塑料
頭盔上搖擺的翅膀,追隨疾馳
猶豫地掀動……景象在
加速度后面合攏,立即就成了
過去籠罩的石頭廢墟,而迎面
更朝他撲來的道路,則是他
十年前投遞的掛號預(yù)約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