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明初,鄂西南有個奇人,叫張帶刀。張帶刀是個走鄉(xiāng)串戶的剃頭佬,人們習慣把剃頭佬叫帶刀師傅,想來也有點道理。鄉(xiāng)下的老少愛剃“西瓜皮”,中年人愛留長發(fā),理發(fā)也就刮刮發(fā)際和胡子,剃頭佬帶一把剃刀就能把活兒干了。張帶刀也是這樣,出門也往往只帶一把剃刀。
說張帶刀神,不只是指他手藝耍得好,且還有兩個絕活:一是扳落枕;一是觀生死。不小心睡落枕的人,脖子痛得喊爹叫娘,吃藥沒用,貼膏子也不靈,還只能扳。所以,鄉(xiāng)親們睡落枕,就眼巴巴盼張帶刀。張帶刀一來,一扳一拍,脖子就不疼了。更神的是觀生死,如果誰快死了,張帶刀的剃刀在人家頭上一刮,就能八九不離十地說出這人還能活多久。
那陣子,本縣的縣令也成了張帶刀的???。他放著縣城的大師傅不用,只往鄉(xiāng)下的土師傅張帶刀家跑。剃個啥發(fā)型無所謂,主要是讓張帶刀觀生死。
張帶刀給縣令刮了幾次頭,心里基本有數(shù)了。縣令雖說年近五十,身體沒有啥大問題。頭皮像皮球一樣有彈性,剃刀走過,泛出紅潤的光。發(fā)根也粗壯,發(fā)梢也柔亮,是那種內(nèi)外調(diào)和,氣血旺盛的健康人。
張帶刀很納悶兒,縣令活得好好的,為啥這么怕死。
縣令有次剃帖請張帶刀入縣衙剃頭,張帶刀趕了個大早就去了。鄉(xiāng)間角角落落他都熟,但縣城去得少,縣衙更是好幾年沒去過。
走到縣衙門口,他看到一樣東西,就嚇得差點喊娘??h衙門口的石牌下,立著一個“皮人”。這事他聽說過,痛恨貪腐的當今朱皇帝,對腐敗官員的嚴酷令人發(fā)指。將腐敗官員處死后還不解恨,還掏出內(nèi)臟,風干浸油制成“皮人”,立在官府顯眼的位置,警示敢于頂風作案的官員。這具“皮人”,就是本縣前任縣令的。
看到這個駭人的“皮人”,張帶刀若有所悟。
走進縣衙后堂,縣令正在等他。
“張師傅,我一向沒有視你為下九流人物,而是把你當成一個神?!笨h令憂郁地對張帶刀說,又指了指縣衙門口,無力地揮揮手,“你現(xiàn)在明白我為啥怕死了吧?”
張帶刀見縣令說得誠懇,把話也就敞開了說:“您做個清官,也就不用那么擔驚受怕了。”
縣令再一次無力地揮揮手說:“清官?你沒有當過官,不會懂得?!闭f著迅速地躺下,接著說:“來吧,給我刮刮臉,順便瞧一下,我還能活幾天。”
張帶刀笑了。人在極度恐懼和不安的時候,幾乎就成了一個傻瓜。張帶刀觀生死,不是玄學,觀的是發(fā)像,是有科學依據(jù)的。自己當了近二十年剃頭佬,觀生死基本沒有失過手,硬生生被人看成神人了。
也罷。
張帶刀給縣令刮完臉,伸五指在縣令頭皮上一摸一捏一瞧,說:“小人向來爽快地說生,謹慎地說死。大人近來氣血兩虧,小人想知道原因?!?/p>
縣令哈哈大笑,指著張帶刀說:“你上夠不著官,不怕你告我,雖說下貼著民,可是本官最不懼民。也就是說不怕你知道啥,你是神人,想瞞也瞞不了你。來?!?/p>
縣令把張帶刀帶入自己的密室,點燃蠟燭,密室里頓時亮得晃眼睛,里面堆滿了金銀珠寶。
張帶刀嚇得腿都軟了,不迭聲地說:“大人,您不是怕死之人,小人走眼了,縣衙門前的皮人還沒有發(fā)臭,您竟敢……”
“本官怕死。收一筆銀子,本官就知道自己離死神近了一步。但是,你知道不,不收不行。收是個死,不收,本官這個縣令一天也干不下去,不收同樣完蛋?!?/p>
見多識廣的張帶刀沉默了。據(jù)他所知,縣令是個好官,有作為的官,到本縣上任兩年,為民做了不少的好事。
“小人有一個主意。不如將這些東西上交朝廷?!?/p>
縣令苦笑道:“本官也想過,但當今圣上對腐敗嚴懲,量刑也懶得量了,抓到就剝皮抽筋。本官不交還能僥幸活著,交了必死無疑?!?/p>
張帶刀從縣衙出來,再一次瞧見那個“皮人,不寒而栗。
幾天后,張帶刀又來到縣衙,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主意。
憂愁的人頭發(fā)胡子長得快,幾天沒見,縣令的胡子蓋住臉了。張帶刀將剃刀往縣令頭上一刮,忽然—聲驚叫:“天啦,發(fā)在飛。”
縣令嚇了一跳,打著結(jié)巴問:“啥……啥……意思?!?/p>
張帶刀臉色慘白地說:“發(fā)茬飛,人成灰。大人,我不得不如實相告,您大限到了,就在本月?!?/p>
“是病,還是災?”
“觀發(fā),應當是病?!?/p>
聽說自己要死,縣令反而坦然了。這天,留張帶刀吃了飯,還到城里的戲院聽了戲。
半月后,縣令派衙役將一車金銀財寶和一封帶血的奏折送到了京城。奏折上寫道:“下官可以不明不白地生,但不想不明不白地死?!?/p>
神經(jīng)過敏的朱元璋收到奏折后,破天荒赦免了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縣令。對貪腐恨之入骨的皇帝在反思,剝皮抽筋也止不住腐敗,遏制的良方在哪里。
一個月后,縣令活得好好的,沒有死。神人張帶刀的牌號倒了。
不過他不用那牌號了,縣令讓他做了自己的剃頭師傅,不用走鄉(xiāng)串戶剃頭了。
選自《佛山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