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過年那幾天，天上連一絲云彩影兒都沒有。哪年過年不是冰天雪地、寒風(fēng)刺骨？今年真是奇了怪了，儼然三月小陽春。

劍鋒自駕車，帶媳婦從蘇州趕回老家黃泥灣過年。一路上暢通無阻，平安到家。進(jìn)門的時候，全家人早等急了，女兒嬌嬌和兒子貝貝幾乎同時撲進(jìn)他們的懷抱，爹和娘立在門邊，幸福地笑著。

所有跡象表明，他們家的這個春節(jié)即將和全國許多家庭一樣，因?yàn)榫脛e之后的團(tuán)圓，一定會親情激蕩，其樂融融。但是，年夜飯剛吃罷，全家人卻鬧了個不歡而散，爹連春節(jié)晚會都沒看，也不像往年那樣守歲了，早早鉆了被窩。其他人一起守在客廳看春節(jié)晚會，個個繃著臉，就連蔡明和馮鞏也沒有逗樂他們。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全家人都怪爹。其實(shí)，要怪還是怪劍鋒節(jié)外生枝。

黃昏的時候，他們家的年夜飯開始了。劍鋒不停地給爹敬酒，他媳婦不停地給爹娘夾菜，爹娘在家?guī)Ш⒆樱€種田喂豬，辛苦了;娘也不停地給他們小兩口夾菜，他們在外面包工程，搞裝修，也不容易;所有人都給嬌嬌和貝貝夾菜，孩子想爹娘都快想瘋了。

吃罷年夜飯，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大家吵著快快收拾碗筷，要看春節(jié)晚會。偏偏劍鋒說，城里人元宵節(jié)愛放孔明燈，我這次也帶回兩個，咱們提前放了吧？我正月十五不在家，怕你們放不好。

什么是孔明燈？嬌嬌問。

劍鋒說，我手機(jī)里有拍的視頻，放給你們看。大家圍攏過來，將劍鋒擠在中間。劍鋒掏出手機(jī)，打開視頻，幽藍(lán)的夜空，一盞盞孔明燈高高地飛升，游移，互相追逐，好像滿天閃爍的星星，又像滿江跳躍的漁火。

嬌嬌到底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會用詞了，她說，好輝煌，好壯觀啊！

貝貝拍著手說，放孔明燈了！放孔明燈了！

娘好奇地問，這燈怎么上的天呢？

劍鋒跑到門外，打開汽車后備箱，拿出兩只孔明燈。大家跟出去，按照他的指令，七手八腳地幫他撐開一只燈罩，高高舉起來，他往燈罩中間鐵絲捆扎的布團(tuán)上淋上油，掏出打火機(jī)，準(zhǔn)備點(diǎn)火。只要點(diǎn)上火，稍微燃燒片刻，待熱氣充盈燈罩，手一松，孔明燈就會騰空而去。這個時候，大家都可以為自己和親人默默許個愿，讓孔明燈把每個人的美好愿望都帶到天上去……

慢著！劍鋒身后傳來爹威嚴(yán)的聲音。

怎么了？劍鋒直起腰來，狐疑地問。

燈放出去了，什么時候落下來？爹問。

油燒完了，燈一滅，就落了。劍鋒說。

你能保證落下的時候燈滅了嗎？爹又問。

我又不是燈，我怎么知道？劍鋒沒好氣地說。

收起來，別放了。爹喝道。

怎么又不放了？劍鋒反問。

咱黃泥灣四五個月沒下過一滴雨你知道嗎？你放孔明燈，等于放火燒山。萬一燈油沒燒盡，火星落到樹上，落到草上，都不得了。爹說。

不就幾座荒山嗎？劍鋒不以為然。

蛇蟲螞蟻不是命？就該燒死？你燒了誰家山，誰會愿意？爹說。

燈一放出去，會飄很遠(yuǎn)的，就是燒了山，誰知道是咱們放的？劍鋒媳婦說。

你這話就更說不通了。爹說。

嬌嬌和貝貝不愿意了，一左一右拽著爺爺?shù)母觳?，邊哭邊嚷，不嘛，不嘛，我們要看孔明燈嘛?/p>

不行，回屋看電視去！爺爺?shù)膽B(tài)度很堅(jiān)決。

劍鋒和媳婦愣了，嬌嬌和貝貝在撒潑，娘看不下去了，上前勸解，怎么會那么巧，就那么一點(diǎn)兒油，也許在天上就燒干凈了呢。

你放屁！爹兇狠地罵著，擰身進(jìn)了門。

從大年初一開始，劍鋒開著車，給老親舊眷拜年。初三那天，他到了遠(yuǎn)在百里之外的舅舅家。舅舅家冷冷清清，舅舅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妗子坐在沙發(fā)上抹眼淚。原來，表弟順子和他媳婦臘月二十八就到家了。順子給祖宗上墳，燒紙放炮，引發(fā)山火，被警察抓走了。

劍鋒回家的時候，家里正在吃晚飯。劍鋒上桌，倒一杯酒，雙手高高擎起，畢恭畢敬地遞到爹面前，敬爹。

正月初六，天突然變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整個黃泥灣一派銀妝素裹。

吃罷晚飯，爹對劍鋒說，你還不去放孔明燈？

劍鋒愣了一下，驚訝地看爹。

爹笑了，說，今天你就是放火，也燒不了山。

劍鋒也笑了。他大喊，嬌嬌，貝貝，快出來，咱們放孔明燈了！娘，媳婦，你們都出來啊，咱們許個愿。

一盞孔明燈騰空而起，又一盞孔明燈騰空而起，紛揚(yáng)的雪花飛蛾一樣前赴后繼地向燈撲去，燈光好像兩柄利劍，把昏暗的天空刺穿兩個金黃的洞窟，明亮而溫暖。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