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
ACT 01
今天下午,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你妹妹馬上高中畢業(yè)了,就讓她到你那兒去吧。反正你那兒有吃有住,實在缺錢我再打給你。”
我來美國三年了,就讀于常青藤大學(xué),拿著最高級的獎學(xué)金,課余在一家消費水準頗高的意大利餐廳工作,看起來一切都順利極了??沙醯矫绹鴷r,我只有死路一條。
我拿著電話,靜靜地聽著父親的話,就在他以為我不會回答的時候,我突然彎了彎嘴角,出乎意料地答應(yīng)了他:“好啊,那就來吧?!?/p>
那就來吧,來讓她體驗一下,我當年所面臨的絕境,走一走我當年走過的死路一條。
ACT 02
我恍然回到剛來美國的那天,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整個旅途十八個小時。窩在狹窄的機艙里吃了兩頓味道怪異的飯,睡了不到五個小時后,飛機不斷的顛簸讓我惡心得要命,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飛機終于降落在奧斯汀機場。
我緊張地走出玻璃門,看到一個女人舉著一個寫著“傅溪白”的板子。我走過去向她做自我介紹,坐上車回到他們自助餐廳提供的宿舍。
一套房子有三個房間,我和另一個服務(wù)生住一間,那個人現(xiàn)在在上班,我整理了一下簡單的行李,自助餐廳經(jīng)理先行離開,說明天再帶我熟悉餐廳。我躺在床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經(jīng)人在美國了,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父母早已離婚,分別再婚生子,對我避之不及,似乎看到我就會想到那段讓他們不堪回首的婚姻和對方那張令人厭惡的臉。
我本以為我會獨自上大學(xué)走完人生,卻在高二時被父親通知要送我去美國讀書,我從未有過的開心,以為父親重新接納了我。就在我去美國的前一個星期才知道,原來我不會進入學(xué)生宿舍,而是在周邊的一個中國自助餐店勤工儉學(xué)。
對此我沒有怨言,家里能支付我的學(xué)費已經(jīng)是難得,我抱著激動忐忑的心情入睡,想著明天去餐廳報到之后,再去學(xué)校注冊交學(xué)費,申請學(xué)生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父親的電話叫醒的:
“溪白,本來說開學(xué)前會把學(xué)費給你匯過去,但是現(xiàn)在生意上出了問題,你自己打工賺學(xué)費吧,爸爸不能再幫你了……”
我呆滯地握著電話,不敢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就在昨天,我還以為我再度被接納,準備好好學(xué)習(xí)不讓家人失望。我滿懷希望地期待明天的到來,卻瞬間被凍結(jié)。
ACT 03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了一個人生慣性,當你認為你的情況已經(jīng)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你的人生永遠有辦法輕易擊碎這單純的想法。
在得知父親不會負擔(dān)學(xué)費之后,我抱著僅存的希望給母親打了電話。繼父在我講明情況后以一句“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為終結(jié)掛斷了電話。
我早該想到,他們和他們的新家庭都討厭我的存在,即使再怎么努力將這段回憶抹去,我都清楚地知道,我是他們失敗婚姻存在過的無法抹去的證據(jù)。
我試圖自己繳納學(xué)費,可那并不是我能夠負擔(dān)的,我大約需要在這家餐廳連續(xù)打工半年,且一天不休息才能賺到這些錢。
可是大學(xué)在一個月之后就會開學(xué),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有多少人懷揣著夢想來到這里,卻因為各種花費陷入打工的旋渦,最后磨滅了夢想,灰溜溜逃走。
我心中清楚地知道,如今我只有一條路:拿到綠卡!我今天剛好聽到鄰床室友和經(jīng)理討論了綠卡問題。如果我拿到綠卡,學(xué)費就會降到六千元左右,并且可以申請利息較低的貸款,只是彼時我還不知道這個想法會讓我陷入殺機。
在自助餐館的一個月,我遭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困境。每天寄人籬下,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被人趕出去露宿街頭,即使被各種人支使得團團轉(zhuǎn)、被分配最麻煩的活兒、被要求做本該他們做的工作也毫無怨言,因為我沒有任何耍脾氣的資格。
我對經(jīng)理客氣到卑微,卻還是出現(xiàn)了不可調(diào)和的問題。我必須要開始去學(xué)校了解注冊和資料的問題,這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可是經(jīng)理卻不允許我請假。
“你也看到了,現(xiàn)在很忙的,你弄這些又沒有個具體的時間。你吃我的住我的,難道要讓我白養(yǎng)你嗎?”經(jīng)理傲慢地看著我,她知道我的脈門在哪里,“你還是搬出去住你的大學(xué)宿舍好了,這樣我就不能干涉你了。你要是不能遵守上班時間,干脆就別來了?!?/p>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我要注冊學(xué)校,不然我就死定了?!蔽铱嘈χf。
“哦對啊,你可是大學(xué)生,和這里的人可不一樣,你要注冊,你的學(xué)費湊齊了嗎?”她嘲笑地問。
就在我想不出任何話辯白的時候,賀瑾,也就是和我鄰床的那個男生,拿著賬單來前臺結(jié)賬,他把賬單和信用卡遞給經(jīng)理后轉(zhuǎn)身打量我。
“喂,我說你天天半夜嘆什么氣,煩死了?!辟R瑾掏掏耳朵,斜眼看著我。
我看著經(jīng)理的嘴角諷刺地勾起,頓時覺得無地自容,幾乎想就此消失,賀瑾卻仿佛沒看到我的尷尬般繼續(xù)說下去。
“對了,你來那天我聽你講電話,你被家里放棄了是不是?哈哈,丟到美國來,切斷一切來源,一份隨時可以把你開除的工作,無法合法工作的簽證,人人羨慕的名校錄取通知書卻沒錢入學(xué),真是費盡心機要從生理和心理上毀了你啊?!辟R瑾輕笑著說完拿著結(jié)好的單子走了。
經(jīng)理冷冷地看著我:“愣著做什么,回去做事!”
“好的……關(guān)于綠卡的事情,如果可以請多考慮我。”我恢復(fù)恭敬的語氣,對方卻完全無視我專注于屏幕。
我機械地走回茶水區(qū),裝作沒有看到其他服務(wù)生聚在一起對我指點著竊竊私語,我推著滿是廢棄事物和飲料的塑料車到后廚去,渾不在意生蠔的碎屑迸濺在我的黑色襯衫上。我看著眼前各種食物醬汁混合在一起的垃圾,想起剛才賀瑾那段我根本無法反駁的話,我終究還是被毫無保留地拋棄了,就好像是這些被扔掉的廢棄食物一樣。
將垃圾桶推出后門,走到后院的大垃圾箱旁邊,泄憤似的把袋子扔進垃圾箱里,然后頹敗地坐到路沿上。我?guī)缀蹩梢源_信我無法拿到綠卡,這家店里流動服務(wù)員居多,符合保綠卡條件的只有賀瑾,我短期內(nèi)不會離開,但是我的資歷不如賀瑾,機會對于我微乎其微。
一陣細碎的聲響傳來,不遠的地方傳來兩聲說話聲。
“喂,你多跟經(jīng)理說說,新來的那個有意爭這個機會你知道嗎?”是空夢,一個和賀瑾關(guān)系很好的女服務(wù)生。
“還用你說,你也不想想,傅溪白有什么競爭力,資歷不夠、家里不支持,要是明天把他趕出去,他就要露宿街頭乞討為生了。他想要就能拿到嗎?”賀瑾滿不在乎的聲音。
“那也要注意點!你最近總是夜不歸宿,還被開了罰單,白天犯困拿錯飲料,經(jīng)理已經(jīng)開始對你不滿了,你也不想臨到手的機會被新人拿走吧?你別看他最近狀態(tài)不好,但是他學(xué)東西很快,從沒犯過錯,不像你總是打錯單子,忘記續(xù)杯,跑單也是所有人里最多的。”
“你那么夸他做什么?你信不信我用一周就能把他逼走?搶幾個單子,多安排幾個臟活兒,那樣的學(xué)生,幾次就把心力磨光了,要哭著回國了。哦,抱歉,他連回國的錢都沒有是吧?哈哈哈。”賀瑾笑得太大聲,被煙嗆到,低聲咒罵了一句。
“總之你注意就是了,我可不想再做一次那種事!”空夢還是不放心。
“啰唆,你不想做就不做?我直接弄死他行不行?”賀瑾不耐煩地說道,“就像顧帆一樣,反正死在異國也沒幾個人曉得,連尸體都不知道哪去了……”
后面的話我沒有再聽,只是抱著手臂在角落止不住地渾身發(fā)抖。
ACT 04
賀瑾果然沒有食言,接下來的一周幾乎磨光了我所有的脾氣。我拋棄所有的自尊,每天都去找經(jīng)理詢問綠卡的事情,并懇求她給我假去注冊。我每天早上八點出餐,然后開始做服務(wù)生,下午三四點人少的時候到后廚去剪青豆,包餐刀和叉子,之后繼續(xù)回去做服務(wù)生,晚上收餐,添醬汁,收拾后廚,倒垃圾。
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平時不是我輪值收拾后廚也會被拉著一起收拾,可我什么也不能說。我開始慢慢融入這個圈子,討厭的事物不盡相同,但是喜歡的事物卻往往有機可循。共同話題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找到,他們對我可以上大學(xué)表示出隱晦的妒恨,我只需要示弱地說可惜沒錢注冊;看到他們戴了新的飾品適時夸耀表示自己也非常喜歡,討論北美省錢快報上新的季末清倉。
大概過了一周,我已經(jīng)和服務(wù)生們打成一片,終于在某天午飯時問出了關(guān)于顧帆的問題。
同我一起吃飯的兩個服務(wù)生的臉色迅速僵硬下來,看樣子是打定主意不說話。只有一個領(lǐng)位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地打量她苦惱的表情,確定她會成為一個突破點。
“前兩天賀瑾提到了顧帆,但是我問他,他也沒有再說,所以有些好奇?!蔽已b作一無所知地說道。
“他……你還是別問了,沒什么可說的?!?/p>
“這樣啊,那他這幾天沒來上班嗎?都沒看到他,不過昨天在后廚我聽到有人給他打電話,他生病了嗎?”
“你說什么?怎么可能有人給他打電話!他早就死了!”領(lǐng)位震驚地說道,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什么。
“死了?”我做出很驚訝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在后廚聽到門外有人打電話,具體是誰我也不曉得,他是怎么死的?”
領(lǐng)位終于放棄抵抗,慢慢道出其實早就想和人分擔(dān)的事實。顧帆是加州的學(xué)生,被人介紹來這兒打工,他在這里做了三個月,表現(xiàn)很好,只是每天都很少笑,作為國際生的貸款幾乎把他壓垮,經(jīng)理準備為他申請綠卡,可他卻在走程序之前自殺了。
我試圖詢問詳細情形,領(lǐng)位卻說真的不知道,他們沒有見到顧帆最后一面,他的家人全在國內(nèi),餐館報了警之后就撒手不管了,經(jīng)理把他的東西全扔了出去,他們甚至不知道尸體是如何處理的。
我?guī)缀蹩梢钥隙ㄟ@件事絕不是自殺那么簡單,賀瑾是顧帆自殺的受益人,而且從他的話中也足夠讓我懷疑。我的指尖微微戰(zhàn)栗,我承認我害怕,我需要綠卡,但我不想死。
可是還沒等我想好解決的辦法,賀瑾和空夢已經(jīng)開始試圖把我逼走。最開始是我在飲料杯中喝到一塊白色的軟珠,我放在手里仔細端詳卻還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打開蓋子,沒有看到該有的檸檬水,卻看到數(shù)個三文魚的魚眼睛在水中倘佯,我不可抑制地干嘔一聲,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把水杯扔到了垃圾桶里,我回身準備沖到衛(wèi)生間,卻看到空夢在茶水間入口處歪頭微笑地看著我,帶著把我的丑態(tài)全看在眼中的滿足感。
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只是個開始,空夢拉開了序幕,賀瑾自然要粉墨登場,他沒有讓我等太久。
第二天輪到我在下午照看整個區(qū),其他人都到后面做后廚。我把盛有我午飯的碟子放在服務(wù)生進餐區(qū),然后不時起身收碟子、添飲料、給賬單。就在我不知道第幾次回來繼續(xù)吃飯時,突然感受到一陣令人不快的黏膩觸感卡在我的舌尖,那個東西甚至在蠕動。我一激靈,連忙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面包里不知何時被塞進了一只半死的壁虎,此刻它灰色的身軀正在做著垂死掙扎。
我跑進廁所瘋狂地漱口,賀瑾就在這時走進來,他看著鏡子里的我輕輕開口:“我剛才抓到一只壁虎,可是卻讓它跑了。你看見它了嗎?不會被你饑不擇食地吃了吧?”
我咬牙看著他,卻無可奈何,服務(wù)生進餐的地方?jīng)]有攝像頭,我根本沒有證據(jù)證明是他放的。
賀瑾甩甩根本沒有濕的手,在走出去的前一刻勾起嘴角對我說:“傅溪白,你才來美國多久,就跟我斗?我勸你還是趕緊走人吧!”
ACT 05
空夢和賀瑾的惡作劇愈演愈烈,不知是他們太熟練還是我太天真,我從來都抓不到證據(jù)。
晚上,我習(xí)慣性地從床頭柜中拿出營養(yǎng)藥,就在我要扔進嘴里的時候,手一抖,藥粒突然灑到了地上。我彎下身去撿,一顆一顆放回藥盒。突然一股詭異的感覺席卷了我,我下意識地捂住嘴,有一粒藥片的形狀和顏色同我的營養(yǎng)藥極其相近,只是上面沒有本該有的數(shù)字。我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我認出這是旁邊屋里一個阿姨的處方心臟病藥,她曾經(jīng)抱怨,沒有保險看病簡直是殺人的天價。這種藥藥效極強,用于急救,沒有心臟病的正常人吃了會頭疼胸悶,重則會迅速導(dǎo)致心臟衰竭而死!
我側(cè)頭看向賀瑾,他正捧著iPad Air刷微博。
“好可惜?!辟R瑾說道,眼睛沒有離開屏幕。
心臟突然揪緊,我強作鎮(zhèn)定,拿起手機走了出去。卻在步出房門的那一刻瘋狂地跑到大街上,晚上11點的街道行人稀少,我像瘋了一樣的失聲尖叫。
藥是賀瑾換的,賀瑾由于沒交罰單,昨天中午最繁忙的時候,兩個警察從餐廳帶走了他。今天早上賀瑾被經(jīng)理叫走不知道說了什么,回來之后他一直沉著臉,而我在今天例行詢問綠卡的時候,沒有像以往一樣得到“如果確定的話我會告訴你”這種令人無力的答案,相反經(jīng)理什么都沒說,卻告訴我最近干得很好。
所以今天賀瑾要我代替他收拾后廚我沒有反對,他先回了公寓,換了一顆能殺死我的藥。
我一陣陣顫抖,想起來這幾天經(jīng)歷的一切,幾乎崩潰,頭一次覺得死亡近在咫尺。
我看著陸離燈光的城市,那是每個來這里的人心中最深處的美國夢。而我呢?我的全部愿望不過是考上T大,靠自己的努力生活,可以不用再看人眼色。我笑自己,早知道父母都討厭自己,為什么會輕易地相信他們會支持我出國?他們這樣費盡心機地送我遠離他們的視線是不可能讓我回去的,可在兩分鐘前我?guī)缀鯁拭?/p>
我別無選擇,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我要回國,我不想死在異國。
“爸爸,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我必須回國,我求你給我打錢過來,回國之后我會慢慢還你,我撐不下去了,我會死的?!蔽铱拗蟮馈?/p>
電話那頭有短暫的停頓,然后篤定地說:“不可能,你現(xiàn)在回來豈不是一事無成?你知道我送你出國花了多少錢?”
“你不就是想不看見我嗎?讓我回國,回國后我就馬上死在你面前還不行嗎?”我終于崩潰,歇斯底里地叫道。全世界在這一刻都背離了我。
“開什么玩笑?親戚朋友都知道你出國了,你現(xiàn)在這樣回來我哪有臉見人? 這邊都等著你賺大錢回來,你卻說你要回來自殺?要死就死在美國算了!”說完,他憤怒地掛斷了電話。
我靠著路燈緩緩地坐下。從小到大,我都小心翼翼地生活著,盡可能地擺出低姿態(tài),可即使如此我卻還是如此遭人厭棄。
這兩周經(jīng)歷的一切在我腦中循環(huán)播放,還有賀瑾那句“大不了和顧帆一樣死在異國”。
可是,賀瑾,你錯了,我本以為我和顧帆一樣只有死路一條,可既然求死不能,那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ACT 06
空夢跑進我們房間時,我正坐著看老電視,她神情慌張,見賀瑾不在,就轉(zhuǎn)向了我。直到她走近我才看到她的臉頰竟然有一大片擦傷,上面沾著石屑和血跡,看起來雖然可怕,傷口卻不深,手上和衣服上全是污泥。
“幫幫我吧,我不想留疤?!彼龓缀蹩蕹鰜?,原本姣好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大片鮮血模糊的傷口的確能讓人失去冷靜。
“阿姨不在嗎?讓她處理比較好?!蔽医ㄗh道。
“阿姨不在!今天是她的每月復(fù)查,不然你以為我會找你嗎?”她的眼淚終于不知所措地流下來。
“傷口面積有點兒大,需要傷藥,你從國內(nèi)帶過來什么藥嗎?”我問道。
“有的,在我和阿姨共同的藥箱里,有一瓶紅藥水。”
“紅藥水?有沒有真正的傷藥?”一個想法快速在我腦中形成,我回憶起之前借藥時看到的藥瓶。
“云南白藥?!彼肓讼胝f。
我走進隔壁房間,在藥箱里拿出一瓶云南白藥和一瓶紅藥水,正要走回房間,卻看到一個藥瓶上寫著強效安眠藥的字樣,我想了想打開瓶子倒出來兩顆放到褲袋里然后回到房間??諌魝?cè)過頭,受傷的一邊臉頰沖上,我先替她擦上紅藥水,然后撒上薄薄一層云南白藥。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尖叫聲吵醒的,旁邊的床空著,賀瑾一夜未歸。隔壁房間傳來凌亂的聲響和叫喊聲,我的心境卻前所未有的寧靜。
云南白藥和紅藥水同時使用會導(dǎo)致表皮壞死,俗稱毀容。在賀瑾拿了治心臟病的藥試圖要害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是空夢幫了他。隔壁房間住著性情古怪的阿姨,外人是不能進去的,只能是空夢幫他拿藥,而我曾經(jīng)聽過阿姨念叨藥貴,所以帶了各種藥品過來,其中就包括云南白藥和紅藥水。
昨天空夢擦傷時我誘導(dǎo)她自己說出了我想要的答案,可我只是在有限的范圍遵從她的命令給予了幫助,毫無責(zé)任。
我坐起身,朝著左側(cè)空著的床鋪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ACT 07
空夢三天沒上班,據(jù)說去了醫(yī)院,沒有保險的藥費高達萬元,可她別無選擇,簽證已經(jīng)過期,她若是選擇回國就再也不能回來。
賀瑾看我的眼神很不善,語氣卻愈加趨向平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友好。我也樂得裝成一派和睦,只是我們都知道,這只是開始,我知道那些惡作劇出自他的手筆,他也清楚給空夢的禮物由我親自挑選。
就這樣我們和平了幾天,經(jīng)理卻告訴我們綠卡申請要在一周后開始。得到消息的那天賀瑾正在后廚烤面包,他激動得手一抖,結(jié)果手肘結(jié)結(jié)實實地靠在了烤箱邊緣,瞬間就起了水皰。
“燙傷了?要燙傷膏嗎?”彼時我正站在他的旁邊。
“算了吧,傅溪白,我可不敢讓你幫我拿藥,指不定要弄斷我整條胳膊?!彼庥兴傅爻爸S道。
我卻渾不在意地端詳著他的傷口,然后認真地問他:“燙傷其實就是身體的一部分熟了?像你這種,嗯……七分熟!”
賀瑾突然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我。
“開玩笑的,冷凍室里有冰,你冷敷一下,這邊我先幫你頂著,晚上我陪你值班,正好一起回去?!蔽也辉谝獾負]揮手,戴上手套拿出下一盤面包。
賀瑾看著我冷笑:“傅溪白,就算你這樣,我也不會把這個機會讓給你?!?/p>
“我知道,我能有什么競爭力?我只不過想平靜地活著罷了,至于綠卡,無論資歷還是經(jīng)驗都該是你的?!敝灰氵€活著。
“你知道就好,別動什么歪腦筋?!彼D(zhuǎn)身走出去。
可是賀瑾,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無所畏懼了。這世界如此糟糕,想要獨善其身都不可能。在你想要殺死我的時候,你就該知道我不會坐以待斃。
晚上九點,我和所有人一起從前門走出去,同他們一一道別,然后一個人繞到后門,進去,正對上賀瑾驚訝的眼神,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守約來幫他打掃。
我接過他手里的噴頭沖洗地板,他則把所有的醬汁和下午剪好的青豆放進冷凍室。后廚有三個冷凍室,分別存放蔬果、醬汁以及各種面食原料,還有肉類。存儲原料是個相當大的工程,賀瑾越來越不耐煩,我適時地遞給他一杯櫻桃可口可樂,他拿起來猛灌幾口,然后繼續(xù)搬大罐醬料。
等到他終于搬到肉類,在他抬起箱子的一刻身體晃了一下,手中的箱子應(yīng)聲而落,木箱子四分五裂,賀瑾咒罵著拼湊起木板,留下幾根鐵絲在地上,他晃晃悠悠地把箱子搬進肉類冷凍室,我在他身后踩著一根鐵絲卡在門縫處,然后猛地從外面摔上了門,迅速落鎖。
ACT 08
賀瑾在感覺到周圍一黑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不斷地砸門咒罵,我卻絲毫不為所動。肉類冷凍室的門壞了,只能用一根鐵絲卡住,然后從外面拉開,里面卻無法推開。
“傅溪白,你現(xiàn)在就給我開門!你會后悔的,你這樣是犯法!”他咆哮著,幾乎語無倫次。
“別擔(dān)心我,餐廳外沒有攝像頭,后廚也沒有,你告訴我的?!?我笑著說。
賀瑾不斷地咒罵著,到最后幾乎在乞求:“傅溪白,你放我出去,我不要綠卡了,讓給你?!?/p>
“不麻煩了,反正你死了綠卡就是我的?!?/p>
“你怎么肯定我會死?這樣的溫度熬到明天早上又不是不可能!”賀瑾不死心說道。
“是啊,所以才要給你可樂,我從阿姨那里借了點兒安眠藥,你剛才失手砸了箱子就是藥效發(fā)作了,你大概馬上就會覺得困了,穿著那樣單薄的衣服在零度以下的環(huán)境里睡一晚,而且明天是周一,十點出餐。賀瑾,你真的覺得你能撐下去嗎?”我微笑著反問?!耙共粴w宿對你來說太正常,你怕經(jīng)理對我產(chǎn)生好感,從不肯把我?guī)湍阒蛋嗟氖赂嬖V她,做事拖拖拉拉,這樣的人把自己鎖在冷凍室難道不是情有可原嗎?”
我不顧賀瑾如何叫嚷,轉(zhuǎn)身走出后門,融入夜色。
第二天我以注冊的名義請了假,再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變天,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賀瑾因為嚴重凍傷而不得不住進醫(yī)院。是的,在他被關(guān)進冷庫三個小時后,我打開了門,放了他一條生路。
兩周后我拿到了屬于我的綠卡,立刻便從餐館辭了職。經(jīng)理幾乎不敢相信我剛得到綠卡就要辭職,叫囂著要我賠償高昂的違約金。
“這間餐廳在半違法經(jīng)營,你為由于簽證問題而不能找到正式工作的人提供工作;不付他們工資,只讓他們收小費;而且還讓服務(wù)生做摘菜包餐刀這類本不是服務(wù)生該做的工作;每個人都從開店工作到閉店,沒有休息日;不遵從法律規(guī)定的一周內(nèi)工作時間不可以超過四十個小時的規(guī)定,更遑論加班費和保險。我們連合法的雇傭合同都沒有,你憑什么讓我付違約金?你想讓警察知道這些事嗎?”
我對經(jīng)理說完這些話后,就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收拾行李離開了,我本來并未打算這么快就離開,至少在我看到顧帆死后,她竟然直接移交警方完全沒有任何作為之前。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死去的人是我,事情不會有分毫的不同。在她眼中,我們都不過是把這里視作唯一落腳點的卑微工人,她的一點兒施舍就足夠我們感恩無限。在她眼中,我就是謙卑到塵土中的只有死路一條的窮學(xué)生,絕不可能有一天威脅到她。
我注冊了學(xué)校,申請了獎學(xué)金,入住學(xué)生宿舍,一切看起來順利極了。
我從未想過要贏得這場競爭,卻不得不在被逼到只有死路一條時瘋狂地反撲回去。
我不是勝者,只是活到最后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