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 邢小群
很多朋友知道我們的行蹤,打來電話問候。數(shù)日之內,我們不能提這件事,一提就流淚。死神離我們太近了!對于我們來說,9位旅友不是9個普通的姓名,而是一路同行歷歷在目的、活生生的人!
此生經(jīng)歷過許多生離死別:送別臥床久病的父親,痛別山高水長的師長,壯別共同奮斗的同道,惜別英年早逝的晚輩,就是不曾與一路同行的朋友這樣分手。
那是3月7日上午11時,我們在加德滿都一家賓館門口與張學文、陳昀、楊曉明、侯愛琴、丁瑩、湯雪竹、楊慶元、楊璦玲、宋春玲9位旅友握別,送他們乘坐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飛機,經(jīng)吉隆坡中轉回國,相約在北京見面。就在十幾個小時以后,他們乘坐的MH370次航班,永遠地與地面失去了聯(lián)系。他們9人和機上的218名乘客及12位機組人員,或已和人世間陰陽永隔!
二十多天來,我們日夜關注他們的下落,長夜難眠,眼前浮動著他們的身影,祝福、祈禱他們能平安歸來。然而,不論世界各國出動飛機、艦艇搜索,還是通過衛(wèi)星、雷達分析,仍然找不到旅客的一具尸骨,飛機的一片殘骸。到底是因為海洋的浪太險、水太深,還是因為飛機失事的原因太復雜、太詭秘?
這場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空難給世界留下了太多的疑團、太多的猜想、太多的傷痛、太多的反省。無力無助的我們,只能默默地回顧在尼泊爾的難忘旅行,溫習和9位旅友一起度過的12個日日夜夜,寄托心中揮之不去的哀思。
老友張學文
這次旅行的動議發(fā)起于2013年的冬天。我們和王東成、林淑芳夫婦是同行10年的旅友。后來,陸續(xù)加入了一些朋友和我們結伴同行。9年前到柬埔寨旅游時結識的王女士,認識另一個旅友群體。于是兩撥人相約,今年2月下旬一起到尼泊爾自費旅游。
為了盡快買到低價打折票,經(jīng)驗豐富的旅友們決定自己買飛機票。因為每個航班的廉價機票數(shù)量有限,結果有9人選擇了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航班,14人選擇了中國南方航空公司的航班,約定同一天到加德滿都會合,然后一起活動。這種選擇與相互熟識的程度有關。
2月23日,我們乘坐南航的飛機到加德滿都時已經(jīng)是半夜,第二天早晨,才和頭一天中午乘坐馬航前來的9位旅友相聚。我們組成一個旅游團,同乘一輛大巴,由同一導游引路,開始尼泊爾旅游的行程。
臨出發(fā)前,我們23人在賓館門口站成兩排,戴著尼泊爾導游贈送的鮮花織成的花環(huán),留下了一張笑容燦爛的合影。以后,23人還有過幾次合影,相約到北京以后互相傳送分享,可惜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
在一路同行的12天中,我們一起看喜馬拉雅雪山,進印度教廟宇和宮殿,騎大象穿越原始森林,乘獨木舟在奇特旺靜謐的河流上航行,欣賞當?shù)孛褡屣L格獨異的舞蹈,體驗濕婆節(jié)和遍地苦行僧的盛大場面,到藍毗尼追尋釋迦牟尼的蹤跡,體驗了唐僧取經(jīng)的艱辛,品嘗著大自然賜予的歡樂……
由于氣候干燥,加德滿都的街上總是塵土飛揚。在尼泊爾,平日戴口罩,成為一景,本地人也如此。3月6日下午張學文在加德滿都的大佛塔相中了一只銀壺,當時價格談不攏。7日早晨他又專門趕過去買了回來。最后,他以軍人的速度收拾行李,丁東拉著他的行李箱、一直把他送上大巴,約好北京再見。
一路上張學文和趙誠同住一個客房,每晚都要聊幾個小時,從家事到國事再到世界大事,無所不談,傾心交流,成了很好的朋友。對于張學文的遇難,趙誠痛心地說:“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p>
8個新朋友
其他8位都是剛剛結識的朋友。其中楊慶元和湯雪竹是一對夫妻,他們舉止優(yōu)雅,說話不多。其他6位都是女士,多是熱烈的攝影愛好者。她們身負三腳架等全套攝影器材,每天迎日出、送日落,為捕捉光影而廢寢忘食、殫精竭慮。她們特別向往尼泊爾的自然風光,尤其是獨一無二的雪山奇景。丁東關注人文歷史,他查看資料發(fā)現(xiàn)尼泊爾文明古跡特別多,于是動了心。他想,既然聯(lián)合國教科文在這里確認了多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就值得一游。
團隊里有幾個人選用花兒的名稱發(fā)微信,如紫藤、丁香花一類,我們也就隨著叫。聲音中感覺她們活得那么美麗。紫藤本名楊璦玲,是電腦方面的內行,看我們使用的ipad出現(xiàn)了問題,立即幫助排解。丁香花本名丁瑩,62歲。一次行車途中,陳昀拿著手機,給我們播放了一段笑話,聲音具有播音員水準,全車人笑過之后,才知道聲音錄制者是丁香花。
一路上她們相互嬉笑調侃,嗓門也大,給我們的旅行帶來無限歡樂,減去了不少疲倦和困頓。當我們要騎大象進入森林時,邢小群曾擔心丁東沒有帽子,被蚊蟲叮咬,丁香花立即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給了丁東,說:“我還有?!倍|在這次旅行中過生日,也是這些花兒們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的歌祝賀,大家一起在高山之巔的旅舍里分享著旅行社贈送的蛋糕。
尼泊爾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和自然遺產(chǎn)堪稱精彩,但其基礎設施也讓我們經(jīng)歷了嚴峻的考驗。這個曾經(jīng)遭受戰(zhàn)火洗禮的國度,前幾年才擁有和平建設的環(huán)境,現(xiàn)代化建設處于剛剛起步的階段。且不說只能通過一輛汽車的盤山公路是多么險峻,就是當?shù)氐娘嬎到y(tǒng)和飲食衛(wèi)生,也出乎我們的預料。
旅行第三天,旅游團就發(fā)生了集體食物中毒。我們23人中,除了兩人提前服藥無恙,其余21人全部上吐下瀉。大家拿出隨身攜帶的藥品分享,一部分人癥狀趨緩。一部分人癥狀嚴重,只好通過當?shù)芈眯猩缜筢t(yī)。旅行社愿意負擔費用的公立醫(yī)院,條件簡陋,相當于中國過去公社衛(wèi)生院水平,只好又去一家國際醫(yī)院。
和醫(yī)生溝通有困難,導游翻譯不了,我們向中國駐尼泊爾使館電話請求翻譯幫助。使館職員回答:翻譯已經(jīng)下班,你們是水土不服,自己克服。王東成就此事發(fā)了一條微博,引起多方面關注。有人主動提供在尼工作的機構和朋友的線索。使館領事后來也打來電話,表示愿意提供可能的幫助。大家的心才踏實下來。
1957年出生的陳昀女士是北京服裝學院教師,剛剛退休。這次她主動承擔了領隊的角色,一路負責和導游溝通行程的安排。她旅行經(jīng)驗比較豐富。尼泊爾公路崎嶇,汽車顛簸,她怕有人暈車,拿出事先準備的、裁成小塊的傷濕止痛膏,建議容易暈車的朋友貼到肚臍上。邢小群有暈車的老毛病,貼了她給的膏藥,果然見效。endprint
在旅途中,大家想用歌聲解除疲勞。她帶頭唱了一曲《草原夜色美》,邢小群唱了一曲《呼倫貝爾大草原》。陳昀說:“咱們趣味一樣,我也喜歡草原的歌曲?!彼又艘磺菰枨H具水準,原來她還是業(yè)余合唱團的成員。
我們一起徒步攀登博卡拉的世界和平塔。那里山勢比較陡峭,團里能夠徒步登上去的女士只有兩位,57歲的陳昀便是其中之一。背著分量不輕的攝影器材,她一直精神抖擻。
在山頂上我們聊了聊,原來我們都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她畢業(yè)干北京化工學院,丁東說起一位插隊同學和她正是大學的同班同學,為此互相握手。她在落日的余暉下,給丁東拍了一張以雪山為背景的照片,構圖很精致。當時邢小群想,等回到北京以后,請她把照片發(fā)過來,長久保存。想不到的是,她心愛的相機和她一起在天堂消逝,留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大家共同參觀的最后一個景點是加德滿都的大佛塔,結束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登上去餐廳的大巴時,陳昀直呼遺憾。她說,如果在落日時能夠拍到金色的佛塔,是多好的畫面!她現(xiàn)在恨不能跳下車趕回去搶拍幾張。我們這些不搞攝影的旅友,很難有她追逐光影的那種癡迷!
去了可以近觀喜馬拉雅山雪峰的博卡拉后,陳昀、丁瑩、楊曉明與王東成、林淑芳、趙誠覺得還不夠盡興。他們在加德滿都又參加了一個項目:乘坐一架瑞士產(chǎn)的小飛機直抵珠穆朗瑪峰上空,俯瞰世界第三極的壯景。飛機往返、盤旋一個小時,他們回來后直呼不虛此行!
侯愛琴女士是全團中年齡最小的,今年45歲。她來自山西壽陽,與朋友合開液化氣公司,還擁有一項發(fā)明專利。突發(fā)的食物中毒對她的打擊最重,上吐下瀉已經(jīng)脫水。
她曾想放棄行程,另購機票回國。同行的、當過醫(yī)生的旅友熱心張羅,送侯愛琴到加德滿都國際醫(yī)院輸液,讓她迅速擺脫了病態(tài),恢復了體力和游興。當她知道邢小群是大學教師時,和我們探討:她女兒已在一家媒體工作,是否應該去讀研究生?我們說:現(xiàn)在中國研究生教育已經(jīng)泛濫,你女兒如不是真有學術興趣,還是不讀研究生為好。她喜歡在媒體工作,重要的是工作經(jīng)驗的積累。比如,媒體要求知識面寬,得靠自我閱讀補充相關知識;媒體需要培育自己的作者隊伍,得靠長期溝通、交往的信用。這一切都是在學校里學不出來的。我們有個朋友是某報社中堅骨干,沒有讀過大學,但在自己的領域,稱得上是專家。
侯愛琴聽得認真,似乎理解,打算回去與女兒商量。她聽說我們喜歡吃山西飯,熱情邀請我們回國后到她家做客。誰曾料想,腸胃炎對她來說只是一場小災,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邊。早知如此,不如讓她提前回國!
9位旅友不是9個普通的姓名
我們乘坐南航的飛機于3月8日11時返回北京。在機場得知馬航MH370航班失聯(lián)的消息。王文京與王東成夫婦、袁廷均夫婦、趙文玉母子直接去了北京麗都維景酒店。邢小群和趙誠放下行李,隨后趕去。
當時,麗都維景酒店黑壓壓的全是人。接待廳里面是失聯(lián)家屬,廳外是記者。那場景讓邢小群淚流滿面。丁東說:對我們來說,不啻與死神擦肩而過。乘坐這架飛機的也可能是我們。
開始這次旅程前,大家商議如何分乘南航與馬航,以降低機票費用。那個時候,我們和王東成、林淑芳正在赴天津泰達藝術館的路上,我們表示,讓我們乘南航還是馬航,均服從安排,不讓牽頭的朋友為難。最后我們服從決定,乘坐南航,他們選擇了馬航??梢哉f,這一刻我們這群人有了不同的命運。
很多朋友知道我們的行蹤,打來電話問候。數(shù)日之內,我們不能提這件事,一提就流淚。死神離我們太近了!對于我們來說,9位旅友不是9個普通的姓名,而是一路同行歷歷在目的、活生生的人!他們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時常在我們眼前浮動。
王東成寫了一首詩,表達了我們共同的感受:
再也回不到從前,
因為我的心蓄滿了淚水。
因為我的心壓上了一座大山。
博卡拉的雪峰啊,
藍毗尼的經(jīng)幡,
你們告訴我吧,
我的朋友在哪里,
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登上了回家
的航船?
請你們告訴他們吧,
我們把自己都化作了一尊尊雕像,
站在風雨中,
望著他們回家的路,
等他們一萬年!
(摘自《法治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