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蘭成
我與張愛玲
◎ 胡蘭成
前些時間,我在南京無事,有個叫蘇青的讀者寄了《天地》月刊來。于是,我搬過一把藤椅,在院子里躺著曬太陽看書。
無意間,我翻看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才看了一二節(jié),我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一遍。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
我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尋蘇青,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是不見人的。問她要張的地址,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寫給我。
翌日,我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得從門洞里遞進一張字條。又隔一日,午飯后張愛玲來了電話,說來看我。不一會兒,她便到了。
我說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講我在南京的事情,還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她很老實地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這些是失禮的,但珍惜之意只是關(guān)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后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并肩走,我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只這一句就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
第二天,我又去看張愛玲。她穿著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發(fā)顯得臉兒像月亮。
我在她的房里坐了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只是聽?;丶液螅覍懥说谝环庑沤o張愛玲,竟寫得像“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我后來想起來,覺得很難為情。我信里說她寬容,她回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從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凄涼。女子一旦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了,但我當(dāng)日仍去看她,她見了我亦歡喜。以后我索性天天都去。
有一次我向她索要照片,翌日她便取來給我,背后還寫了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我到南京,一個月里總要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為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里,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一同出游都不想,亦沒有工夫,只有說不完的話。
每次小別,我們倒像是過了燈節(jié),對平常日子轉(zhuǎn)覺另有一番新意。
張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么就是大哭一場。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但她到底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寫道: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之事,不知如何是好,但也不再多想。
此前我問張愛玲對結(jié)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多想這個。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
我與張愛玲只是這樣,我們兩人都很少想到結(jié)婚。后來我離異了,我們才結(jié)婚。是年我38歲,她23歲。為顧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我們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上兩句是張愛玲撰的,后兩句是我撰的,旁寫炎櫻為媒證。
(摘自《今生今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