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育寧
淺析近年臺灣京劇的主流方向,大致可從三個劇團的發(fā)展來觀察:其一,以當家臺柱李寶春為首,守著父親李少春的路子,專注于老本子重排重演的“臺北新劇團”;其二,以“文學”為途徑找尋京劇出路,創(chuàng)作主力以藝術總監(jiān)暨編劇王安祈、導演李小平及主演魏海敏為首的國光劇團;其三,則是以吳興國為招牌的當代傳奇劇場,自創(chuàng)團首作——改編自莎劇《麥克白》的《欲望城國》以來,投注大量心血專注于西方經(jīng)典的移植,也大膽嘗試多媒體素材的舞臺媒體運用,走南闖北的足跡踏遍全球。以上三團的風格各異其趣,擁護者也各有立場,盡管眾聲喧嘩、嘈嚷分歧,但三團對京劇藝術維護與傳承的共同信念卻是無庸置疑,只是結果如何,尚待分曉。
其中,當代傳奇劇場可說是爭議性最大的一團?!爱敶鷤髌妗钡漠敿椅渖鷧桥d國是科班出生,還沒離開學校就紅透半邊天,年輕時功夫尤佳,加上老天爺賞飯吃,俊俏的扮相總是風靡全場。但同時,戲練得快、上手得快,也讓吳興國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思索京劇的未來,戲該怎么排、怎么改,年紀輕輕的他總是和前輩們有著不同的想法。但吳興國之所以是吳興國,正是因為他沒逃避心中的焦慮,眼看著京劇在臺灣一步步衰落下來,他決定:“就面對吧!”此后,改戲也好、改腔也好、改戲服也罷,他毫不設限地去改;盡管罵聲、褒揚、臭名、鼓勵皆有之,他仍是這樣的堅持著、承擔著。
這回的《蕩寇志》自然也不例外,延續(xù)前幾年先后創(chuàng)作而成的兩部《水滸108—上梁山》、《水滸108—忠義堂》,吳興國再次以水滸英雄為題,和老搭檔張大春、周華健合體,結合了搖滾、街舞、京劇、多媒體等多種截然不同的創(chuàng)作元素準備“大鬧一場”。
“鬧”得令人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下半場開場的“榜文”一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樂手跳上舞臺,隨之而來的是爵士鼓及喝哈聲,裸著上半身的水滸好漢們一一現(xiàn)身,以定格式的樣貌在舞臺上展現(xiàn)各樣姿態(tài),接續(xù)而來的,是毫無一點“京劇”可言的群舞。就這樣,舞臺上仿佛是演唱會一隅,舞臺燈光全場閃爍,完全不是“捧角”般地為演員服務;演員表演模擬著拿毛巾刷身體的樣子,雖也帶有想象,但毫無程式可言;歌詞中經(jīng)過設計仍有押韻,但比起京劇唱詞,也僅能說是白話無格律。類似上述這樣“完全不是京劇”的片段,在全劇中占有一定篇幅,給觀眾帶來各種超出于日?!熬﹦∠胂蟆钡臎_擊,但京劇究竟是什么?我們“想象京劇”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同時,是否反而帶給“京劇”許多局限與封閉?反之,吳興國毫無設限的“京劇想象”是否能帶領我們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
回歸到廣義關于“戲曲/京劇”的定義中,大家耳熟能詳?shù)囊粋€說法,也就是這六個字:合歌舞演故事。以這個標準回過頭去看《蕩寇志》,盡管有些段落中完全脫離了西皮二黃的配器、完全走向現(xiàn)代街舞的表演、完全舍下了代言體的敘事本質(zhì),但我們也無從否認,《蕩寇志》的確有歌、有舞、有故事。
回到“故事”來說,畢竟《蕩寇志》在創(chuàng)作概念上仍是個“續(xù)水滸”,因此延續(xù)《水滸傳》中綠林好漢的情誼,全劇劇本核心仍是著重討論“義氣”,無論是李師師“色誘”燕青不成、宋江與李逵同歸于盡、或者是宋江堅持不反徽宗,都可以看見綠林好漢的赤膽忠心。然而,除了對義氣的推崇之外,劇本也同時涉及了對“名分”的反思。以宋江一角的設定而言,從甘于被招安、眾兄弟戰(zhàn)死沙場仍不愿造反、到最后死不瞑目地找宋徽宗討公道,都可見其對名分的癡迷,似乎已經(jīng)到了可以為之舍生的地步。而這個“名分”,不僅僅是個“英雄名分”,宋江追求的更是被皇帝認可的名分,因此草莽英雄不做、劫富濟貧的俠客不做、只求一個皇帝賞得、可以流芳千年的身后名。
又或者這樣說吧,林沖對名分的癡迷,似乎也注定了水滸好漢的悲劇。
而這句話,不如也照樣造句地這樣說:吳興國對京劇傳播的癡迷,注定了當代傳奇劇場在觀眾心目中的兩極評價——愛者傾心愛之、恨者戮力恨之。
在“有歌、有舞、有故事”的《蕩寇志》中,吳興國的選擇絕對性地降低了他對“京劇”二字的堅持,就結果論而言,京劇的窄門在吳興國敞開大門后,的確迎來一票曾經(jīng)“聽到京劇就怕”的新觀眾,然而,敞開的大門也在擁有多元性的同時,喪失了京劇的純度。作為一個發(fā)展中的嘗試,當代傳奇的優(yōu)劣、《蕩寇志》的成敗,都很難有個立即的定位,然而,不如暫且把這樣的嘗試視為一種賭注,吳興國為了使京劇藝術能夠源遠流長地走下去,不惜以降低京劇本體的純粹作為代價。
而我以為,即使失敗,“當代傳奇”如此姑且一試都是無傷大雅的,更不負責任點地說,純粹京劇的傳播自有中國京劇院、上海京劇院這些一等一的院團堅守崗位,“當代傳奇”的“出格”也許是病急亂投醫(yī),但也許也會是下一個光榮盛事的開展。我們總是想象京劇該長得什么樣子,也許是時候讓京劇帶領我們,去想象新紀元的“京劇”二字,是否能夠承載著更為開放的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