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曾蒙的詩里氤氬著一種哀歌的氣息,一種深深體察命運和死亡的悲涼感。但他又并非一個單純的抒情詩人,而是小一心翼翼地在形而上沖動與對客觀世界(包括自己)的冷靜省察之間建立某種平衡。這樣就使他的詩歌既葆有生動的抒情意味,又不乏深沉的智性色彩。武稚的寫作則兼融古典與現(xiàn)代,以一種女性獨具的溫雅氣質喁喁獨語,或寫世事之惑,或寫生命之悟,總是在不經意間打中我們一心靈中最柔軟的部位。
——蘭坡
曾蒙,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畢業(yè)于西南大學?,F(xiàn)居攀枝花。中國70后詩人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迄今已在《詩刊》、《星星詩刊》等海內外文學刊物發(fā)表詩歌、小說、隨筆、評論近900篇(件)。作品收入各種選本。2005年創(chuàng)辦大型人文綜合網站中國藝術批評網、2012年創(chuàng)辦中國南方藝術網。
大雁飛過
如果你一抬頭,憂傷的月華
將是這個夜晚惟一的憶念。你用政府的退休金
安度晚年,在竹湖園行走,你看著更多的老年人
帶著病痛,帶著家眷。柳樹下
你熟悉著這里的一切:鳥鳴,草坪,龍舌蘭,
竹林里云雀飛過,飛過你飄渺虛無的一生。
那些在客廳里吃飯的人出來了,
那些在病房里消過毒的人出來了,
這些無窮的傍晚,與你行走的傍晚
融匯成一模一樣的傍晚。世事無常,
生活一如廚房的兒媳婦,平淡如水。
你用皺紋去抵抗一個噴嚏,
你用手掌去折一片光陰,
人來人往,一些胖子,一些瘦子,
他們常年來到湖邊洗肺,洗去身上的鉛塵。
身后,你的兒女們遠走他鄉(xiāng),
你想念他們,卻不知道這個傍晚
他們是否還在偷偷抹淚,
一如二十年前你對他們發(fā)脾氣。
家,就是幾口人,幾束燈光,
如今,你為自己留著殘燭晚年,
秋天里飛過的大雁,在竹湖園稍微停留后
又飛向遠方。他們飛過的地方,
沒有留下足夠的痕跡,讓你念想。
2014.5.7
羊子
起碼有五年,我不再被頭上的白頭發(fā)所困擾,
一根白發(fā)在一群黑發(fā)里,
是微小的。就像一群羊子在深山里
迷失路,一只羊子在春天里就是一只羊子。
松樹下的巖石,被雨水沖洗,
形成密密麻麻的小洞,
褐色的洞被風灌滿,
嗚嗚作響,迎合著松尖上的風聲。
你在孤獨中堅守的那些時辰,
我正在等待頭上的白發(fā)落地生根。
人群跟了上來,我看見那些迷路的羊子,
低頭吃草。完全不理會草之外的任何事情。
在夜晚到來之前,我明白
我確實沒有一只羊子耐看,堅強。
2014.5.12
渴望
一個孩子,掏出自己的文具盒,
從里面拿出星辰,昨晚的月亮,
他的夢想是早晨掉落在寫字本上。
他在黎明的夢中遭遇了白兔,
吃蘿卜的小白兔吃了下太陽。
他喊著媽媽,在最先被照亮的桂花樹下,
一股濃烈的芳香追趕他的白行車。
一個孩子,在清晨的露水上醒來,
他渴望的是整整的一天,
白天里有木棉上的風,
夜晚有圓滿的石榴。
他有更好的渴望,他一轉身
立刻消失在自己的班級,融入到集體中。
2014.5.12
西佛寺
你必須認識一種小,有湯有肉有骨頭,
有很濃烈的水氣在上升。在小的身邊,
你懷念策蘭,拉金,托馬斯,
不懷念我,我的語氣柔軟,酒氣穿腸而過。
你寫西佛寺,沒有寫禪宗,對廟子大不敬。
你寫西區(qū),寫你的后花園,
幾個吃櫻桃的美人,你寫啊寫啊,
寫不進一個小,一個大字。
佛不吃肉,也不喝酒,更不啃骨頭,
你吃雜糧,喝燒酒,不得關節(jié)炎,
你的水龍頭壞了又好,好了又壞,
時好時壞,你的前列腺,你的好脾氣
處處有西區(qū),西區(qū),一個大雜院,
住著那幾口子去了成都,都江堰。
我看到你的小,你的字,還在玉泉廣場散步
打掃衛(wèi)生,一群孩子跟著,在你身后
嘴甜甜的,酸酸的。一個喝酒的高人
得了痛風,他在床上平躺,呼吸,叫喚,
你無法坐視不管。你帶著你的小,
去看他,他的大肚子,他的疼痛,
掩蓋在二院的住院部二樓。
2014.5.14
女兒
如果讓我認同,不如讓我贊美,
贊美你臉上的美人痣,從樹蔭斑駁里
消失的美人痣,你小腿上細細的絨毛,
一些傷疤還沒有完全好掉,還沒有消失。
你從遠遠處跑來,你身后的影子
風淡淡的,地上蒸騰著汗,層層空氣
抬升著沙漠的蜃景。你飄逸而來,在五月
的芒果香。我無法面對你,你坐下了,
喝著冷飲,長長的發(fā)絲被風扇吹起來。
我們望著悶熱的室外,沒有表達的愿望。
當你起身,我看到你長高了,
你給我們講著謎語,也講著班級里的笑話,
你活潑的天性,你腿上的傷痕,
我長久地看著,不再說話。
你有我身上的血液,卻沒有我的安靜。
你可以不管身外的聲音,專注于自己,
我起身,給你倒水,你沒有說謝謝,
專心吃著碗里的土豆絲。我看看陽臺,
更大的風開始在黃昏里呼嘯,
十樓的玻璃嗚嗚作響,風從縫隙里鉆進來。
2014.5.15
停下
走多遠,你還是要停下,
停下你的紙和筆,還有你睡覺流出的口水。
你睡著了,比睡眠更舒適,
多少門外的聲音你都拒絕,
你更拒絕突然而至的腦溢血,中醫(yī)院的輸液。
你的笑我至今還記得,
一個年輕人的笑,憨厚的嘴唇,
國字臉,重慶的高溫下,你靜靜的笑。
這么多年了,我無視過你的笑,
我奔波在生活的周圍,為自己,為家庭。
我也來過大坪,石橋鋪,解放碑,
二十年了,我依然記得西師桃園,
你鴨子一樣走了的姿勢,不慢不急,
不為外界所干擾。
我總是很匆忙,我也總是看到你手拿著碗,
去食堂打飯。兄弟,你還餓嗎?長胖了沒有?
你走了,我們也要停下,
為那些腦袋里奔走的血,為你奔走相告,
一切,停留在一九九四年的某天。
重慶炎熱的空氣在升騰。
2014.5.19
河邊的端午
你懷抱著茱萸,薄荷,走向端午的河邊。
一個詩人為了魚,為了良心,
跳下江河。你不為詩人而來,
你為炎炎夏日的清涼而來,
為了兒子,為了女兒,你斷然訣別
自己的男人。一畝三分地,地上分明
有懷舊的月光,絲絲縷縷照進竹林。
竹林里有幾位賢士,彈古箏,喝清酒,
他們是清朝的翰林,北洋的水軍,
臉上冷峻,渾身蔓延著青春痘、荷爾蒙。
你看到的那些臉龐,在為漢族悲戚,
你看到的那些月光,在為古人流淚。
三千里,五千年,你一個個來,一個個愛,
愛與恨,都是柳葉的兩面,
在刀口里深入心和肋骨。
無數(shù)次,你在竹林里逶迤而來,
腳下厚厚的竹葉干枯而死,沙沙的聲音
從一個家族的巖石下洶涌而至。
江河依然堅持著自己的風水,
在接近村莊的時候不再含蓄,
風平浪靜。樸素得如同民國的舅舅。
2014.5.21
命運
我要找個律師看看自己的命運,
這個律師必須戴著遮陽帽,墨鏡,
留著小胡須,打著蒲扇,
坐在小葉榕的陰影處,
活像一個游離人間的半仙。
我要讓他看看我的桃花運,財富運,生死運,
問問他這個炎熱的夏天哪里還有桃花,
哪有端午的岸邊,哪里有我的金子,
有我的生與死。他必須慢條斯理,
遮遮掩掩,聲東擊西,說的我深信不疑:
明天有一個女子,穿著明朝的漢服,
在金沙江的渡口等我,
她會給我一簸箕的銀子,
帶我去大黑山修建一個大大的庭院,
院子里除了鳥兒,還有偌大的梨花床,
我們會在這個家里創(chuàng)造奇跡。
這個律師,最好是個女人,她說的話
就像秋天里的菠蘿蜜,
讓我不忍離去,不忍回到現(xiàn)實的空氣里。
我為了這樣的生活等待了大半輩子,
胸口以下的土頓時消失,我看到我年輕的身影
漂浮在我的上輩子里,忽明忽暗,
一會兒真實,一會兒虛擬,
我奔走在前世里,永不到邊,好不辛苦。
2014.5.22
盡頭
感謝你,為這一天中的收入,
為這月薪,獎金,福利,為這些銀子
我必須站在陽光下看那些人:
交警還在移動影子,
橡皮樹下的清潔工躲陰涼,
那些上班的人呢,比如我,
也在樹下等通勤車。我愛上這天氣,
天橋下的小學生爬往學堂,
校門口的小賣部吸引著小胖子。
一年多不見的好奇,源源不斷送往松下,
我在松下喝酒,吃別人的良心,
啃骨頭,吸骨頭里的油,
我滿嘴油光,吃不完天生的蠢貨。
如果說我幸福,請不要羨慕我,
如果說我辛苦,請不要挖苦我。
在河邊,一些消息沒有下落,
在家里,一些人影消失無蹤,
我的身上,有一座山,我的心里,
有條跨不去的江。感謝你,
這甬道的盡頭,有三棵樹,
去年是三棵,今年不會變成四棵。
樹的盡頭,還是盡頭,盡頭后,
幾個老人坐著抽煙,等兒媳婦回來做飯。
2014.5.22
鳳凰樹
我看到巖石上的鳳凰樹
放馬過來,我坐在車上,
窗外平靜,正午的陽光照射著鳳凰花,
紅色的喇叭吹著沖鋒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