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旻旻

又沒贏，連續(xù)第14場了。

這是籃球，沒有平局。

2月16日晚，王治郅在一場失利之后委婉地宣布自己的退役。他要過DJ的話筒，對寧波雅戈爾體育館里的球迷們說：“謝謝你們陪我到最后。”

八一隊的發(fā)布會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場沒有記者聚集了。

除了最敬業(yè)的本地記者，沒人愿意聽失敗的主隊教練說點什么。和美國新聞業(yè)“敗者那邊新聞更多”的規(guī)則不同，中國的教練和隊員感情內(nèi)斂，他們不會爆發(fā)或者啜泣。

不過八一隊主教練阿的江確實送給了最后支持八一隊的媒體一個禮物。春節(jié)前，阿的江對發(fā)布會上唯一留下來的女記者證實：這個賽季結(jié)束之后，大郅會退役。

體育單位有預訂優(yōu)秀運動員兒女的傳統(tǒng)。王治郅父母都是籃球運動員，從小在北京市體委家屬區(qū)里長大，北京隊和八一隊在王治郅幼年時就曾為爭奪他鬧出不快，最終，解放軍贏了。

“大郅入選特體隊（國家少年隊前身）時，已經(jīng)是非常出眾的球員了?！蓖踔污ぴ诎艘魂牭年犛牙羁诉@樣評價道，“先天的協(xié)調(diào)性、靈活性、身材、臂展，這些都是最優(yōu)秀的?！?/p>

1996年奧運會，中國隊打進了前八名，這是中國男籃歷史上的最好成績。和2008年獲得相同成績相比，那時的國家隊沒有東道主優(yōu)勢、沒有姚明，仍然是白衣少年的王治郅特別顯眼。

此時的王治郅才19歲，已經(jīng)在八一一線隊打了2年。

1999年的NBA選秀大會上，王治郅被達拉斯小牛隊選中。

八一隊并沒有立刻放大郅走，在幫助八一又拿下兩屆聯(lián)賽冠軍后，副團級軍人王治郅持有因公護照，奔向只剩十幾場比賽、大局已定的NBA常規(guī)賽。他的新秀賽季一開始就步入了尾聲，同批次參加選秀的馬里昂、阿泰斯特已經(jīng)作為三年級生在NBA站穩(wěn)了腳跟。

中國人是敲鑼打鼓把王治至隧出去的。大家都沒有想過獨在異鄉(xiāng)的王治郅面臨的是一個多么艱難的斗場——和姚明不同，王治郅不是狀元，去了就是打替補。

在NBA，這個謙和的大個子既不是一個硬派球員，也不是球隊可以依靠的力量。

諾維茨基在和中國記者提到隊友王治郅的時候，想到的是一頓早飯，王治郅親手做的。他從來沒有想過干掉諾天王或者挑釁他。王治郅是個好人，好人在NBA底層混下去，更難。

在中國，王治郅什么都不缺，在主力犯規(guī)過多時頂替出場幾分鐘的中國大個子擁有相當于中校的軍銜，房子、收入都不是問題。他是申奧大使，薩馬蘭奇念出“北京”二字之后，鏡頭立刻轉(zhuǎn)向歡呼和大笑的他，他是2001年大運會的中國代表團旗手，今后也將是奧運代表團旗手。

家鄉(xiāng)的榮耀在冰冷的聯(lián)盟里都要歸零。2002年賽季結(jié)束，王治郅結(jié)束了與小牛隊的新秀合同。這位軍人必須面臨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一找工作?？傋嫜a席的王治郅不出彩，他希望能留在美國接著打夏季聯(lián)賽，在球探面前展示實力，謀求下一份合同。

對中國籃球來說，最重要的是2002年的世錦賽，這對體育總局和籃管中心來說是真正納入績效的大考。國家隊希望他可以及早回國合練。

王治郅擔心錯過夏季聯(lián)賽就錯過了機會，同時，護照也是一個大問題。

王治郅出國時持的是因公護照，他希望換成私人護照，他曾對自己信任的籃球記者蘇群說，只有私人護照可以讓他方便地進出中國，又為國家隊效力，又可以回NBA打球。

組織的回復是：先回來，都可以商量。

對大郅來說，不能再回NBA的恐懼讓他不敢輕易做出讓步。

王治郅在美國滯目了1600天，這期間年輕的姚明（他在王治郅走后帶領(lǐng)大鯊魚隊第一次奪下了CBA冠軍）苦撐中國隊內(nèi)線。雅典奧運會上，姚明當上了代表團旗手。

對王治郅的評價跌至谷底：叛逃、不愛國、自私自利，國內(nèi)一度封鎖了關(guān)于他的比賽消息。

滯留期間，王治郅的兒子在美國出生了。

“他只是擔心自己回去了再也出不來?！?004年-2008年擔任中國籃協(xié)品牌顧問的張慶說。

八一隊并沒有為難大郅，始終從中斡旋。他們壓下了“軍官滯留海外不歸是叛逃”這樣的指控，為他保留了軍籍和副團級待遇。

“當時雙方處理這個事情都沒有經(jīng)驗，后來到了姚明、易建聯(lián)時，政策就放寬了很多。”張慶說。

曾有人說，姚明的成功已經(jīng)在海外發(fā)展的空間，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中國籃球吸取了大郅的教訓。

“我為別人膛開了一條血路是吧？”王治郅說，“我已經(jīng)不小了，26了，我已經(jīng)耽誤不少時間了，我想證明自己能在這里打好，打出樣子來?？墒侨绻貒司筒荒茉賮泶騈BA，那我整個事業(yè)就完了。”

生計對王治郅來說不是大問題，妻子宋楊家底豐厚，王治郅的岳父曾是軍隊的一位高級軍官，這也使得王治郅和部隊仍然保留著回旋余地。

“我不是為了錢?！蓖踔污ふf。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是在2005年，時任籃管中心主任李元偉重啟挽回行動，有軍籍的運動員滯留海外，始終使籃球管理部門和八一隊臉上都不好看。

據(jù)張慶回憶，李元偉同八一隊以及八一隊的上級主管部門總政文體局幾番溝通，最后安排了時任中國男籃領(lǐng)隊匡魯彬親自去美國接大郅。

王治郅本人的回國意愿前所未有的強烈?！按筵ぴH口說過，在莫斯科歡呼的那一刻就有念想，要讓自己的孩子看到自己在北京舉辦的奧運上出現(xiàn)?！?/p>

姚明此時在NBA已經(jīng)獲得不小的成功，他在中國擁有極高的商業(yè)價值，這給了組織上和王治郅談判的底氣，和姚明聯(lián)手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成績，回國重塑地位，不是壞事。從數(shù)據(jù)上，大郅和姚明已經(jīng)相差甚遠，甚至后來的巴特爾還拿到總冠軍戒指。

組織上更大的一盤棋是“奧運爭光計劃”。三大球，出成績太難，組織上難道能指望男足嗎？中國男籃要在本土取得突破，需要每一顆螺絲釘。何況王治郅這種當年橫掃CBA的霸主。

在這種情況下，大郅需要的只是一個虛心認錯的姿態(tài)。

他的歸來收獲了隊友的歡呼，“感覺（我）就像在干枯的沙漠里艱苦地支撐了十天，今天終于喝到了第一口水。”姚明這樣評價道。

2006-2007賽季，王治郅回歸CBA后的第一個賽季，帶八一奪回了冠軍。2008年奧運會，重新?lián)碛型踔污さ闹袊犜俅未蛉肓税藦姟?012年，姚明已退役，王治郅終于當上了中國奧運代表團的旗手。手舉國旗是一種榮譽，旗手除了忠誠，還必須個子高。

八一隊的“中興”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在職業(yè)化程度越來越高的聯(lián)賽里，這支最傳統(tǒng)的運動隊一天天弱下去。

“聯(lián)賽職業(yè)化程度低的時候，專業(yè)體制具備一定的吸引力?！睆垜c介紹道，進入八一隊，可以入役、解決戶口、提職、提干，在過去把孩子們交給部隊，家長也放心，和地方體育單位相比，部隊管得嚴，燙頭紋身的概率小得多。

但近兩個賽季，八一隊都排在聯(lián)賽的10名之外。新人不成氣候，老將王治郅遲遲不忍退役。中國男籃面臨類似的困境，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上一場未勝，去年的亞錦賽上還遭遇“馬尼拉慘敗”，未入四強。

王治郅是中國籃球降落曲線的見證者。

“因為現(xiàn)在隊里成績不好，我們都考慮過（退役），但是現(xiàn)在確實比較困難，所以只能再堅持一下”

一大波關(guān)于忠誠、堅持的贊譽再一次包圍了大郅。2010年廣州亞運會，中國男籃不意外卻艱難地拿下冠軍。賽后，12名隊員把金牌都掛在王治郅的脖子上，俯首膜拜。

“明朝的袁崇煥，是大忠臣也是大功臣，最后落得個身首異處。很多時候就是這樣，那些對你夾道歡迎的人，很可能過幾天對你千刀萬剮的也是這些人。”王治郅曾說。

如今級別相當于上校的王治郅還在等待八一體工大隊的決定。作為一個現(xiàn)役軍人，退役需要批準。他因為不請示而吃過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

在得到許可之前，他盡可能把退役的消息表現(xiàn)得文藝和婉約。

他拿走了當天的比賽用球，拒絕了全部媒體的采訪，迅速地消失在運動員通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