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麗萍
花花不是一朵花,也不是小貓小狗的名字?;ɑㄊ莻€大男人。
5歲那年,他對家里的地爐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結果在探索的過程中大頭朝下,整張臉與熊熊煤火實現了零距離的無縫對接。抱到楓河鎮(zhèn)衛(wèi)生院,男醫(yī)生、女醫(yī)生挨個往后縮,一邊吸涼氣一邊把頭搖成撥浪鼓:“這個樣子就是到省里大醫(yī)院也治不好,抱回去吧?!钡鶍屢猜犜?,于是把他抱了回來,任土郎中擦狗油、喂米湯,竟然活了。只是原先他的大名再無人叫。上學后,就連小學校的老師都開口閉口地叫他花花。
“花花,坐到最后一排去,腦殼埋起?!?/p>
“花花,明天你放假,鎮(zhèn)上來參觀?!?/p>
“花花,照相你就不要參加了,影響班級形象?!?/p>
花花一直賴到四年級才輟學,全校的師生只差要放爆竹趕他了。花花倒是很淡然,從未見他對自己的境遇表示過悲傷或者憤懣。他的臉常年只有一種表情,就算他用盡吃奶的力,也做不出第二種表情來。但花花的臉并非一無是處,他的臉是遠近聞名的膽量檢測器、可治小孩半夜哭,以及亂跑不回家等疑難雜癥。如果能夠屏住呼吸端詳幾秒鐘,還可以發(fā)現他的臉頗具國畫意韻。他臉上那個叫傷疤的總指揮,沒準兒還有幾分藝術修養(yǎng)呢?;ɑǖ淖蟀脒吥?,充分詮釋了什么叫“密不透風”。他的五官大部分被狠狠地拽向這一區(qū)域:眼睛是個塌陷的坑洞;鼻子是兩個眼兒;耳朵還有半邊,嘴唇是翻卷的兩截臘腸,裹不住白森森的大牙。另外那一半,自然就是“疏可跑馬”。唉,換成“跑疤”會更貼切。五官都投靠了左邊,右邊只剩疤了。紫紅色的斑痂層巒疊嶂。
所以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還是很厚道的,叫他花花怎么著也比直接叫疤疤好聽。
爹媽看著他都要愁死了,后來就真的愁死了。頭上一個哥,腳下一個弟立馬和他劃清了界限。若非要全族出動的大事件,輕易不讓他踏出門?;ɑㄉ裨鞴韰挼鬲氉曰钪??;畹?5歲,居然交上了好運。
花花家祖祖輩輩生活的楓河鎮(zhèn),是出了名的水多。其中最大的一條河叫楓香河。楓香河在這里匯集了數條支流后,轉換方向沖向東邊的峽谷,聲勢極為浩大。早幾年就有專家來看過,坐著縣里的小車,站到高處指指點點。說是這里適合建電站,大好的資源浪費了可惜。規(guī)劃后一看,大半個楓河鎮(zhèn)都泡在藍汪汪的水淹區(qū),花花所在的村子更是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干紗線,政策是整體搬遷。還算順利,僵持一陣,討價還價一陣,小打小鬧近距離上訪一陣,最后大家集體搬到120公里以外一個叫黃土坡的地方。新生活開始后,家家戶戶拿著補償款蓋新房。花花名下的房屋土地最少,拼拼湊湊也蓋起了三層樓。戶口成了居民,新生活里再沒有了種地這一項。掙錢的三條路分別是打工、租房、吃低保。低保名額有限,不窮、不橫也吃不上。打工呢,從來跟花花無緣,誰敢用他。事實上,打工這件事跟大多數村民都無緣。這么多勞動力從土地上走出來,哪有那么多工作可做。新長起來的娃娃也不愛做,嫌錢少受氣還累成狗。他們的眼睛盯著爹媽手里的征撥款,那里有他們幻想的整個世界,征撥款永遠不會被用完的。不過還好,有房屋出租這條路。
黃土坡在三縣交界處,不出物產,也沒有工礦,原先就是一片荒壩子。自打成了移民新區(qū),轉眼繁榮得很。衣、食、住、行、玩,各門各路呼啦一下全涌進了黃土坡,南腔北調的聲音此起彼伏,黃土坡變成了黃金坡。到處都在傳說搬遷戶們獲賠了多少多少錢,黃土坡上現在是有錢人的世界,家家發(fā)的財,幾輩子吃不完。形勢簡直一片大好,絕對不是小好。但是,沖著賺錢而來的各路人馬很快發(fā)現,累死累活到最后,最賺錢的人是房東。移來楓河鎮(zhèn)的人,幾乎都成了房東老板,房子租給想來掙他們錢的外人?;ɑㄗ匀灰彩恰?/p>
花花家的一樓,租給一戶收荒的人家,兩口子帶著兩個孩子。黃土坡發(fā)達了,大家都是城市人的派頭。喝一口糖精水兌的飲料,要撕下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裝,讓拾荒的笑到嘴巴歪。收荒是門好生意,那家人從早忙到黑。誰知道沒過多久,精壯的收荒男人竟然得了一場急病就死了。丟下女人拖著兩個孩子,顧得了前顧不了后。眼看連房租都付不起,只好來求花花寬限他們幾日?;ɑㄐ能洠僬f他哪享受過被人請求的滋味?還是個女人!那滋味真他×好。時來運轉真他×好。手一擺,花花說:“什么時候有就什么時候給吧?!蹦桥饲Ф魅f謝著,深深地望了花花一眼。
那是什么樣的一眼喲,直接就把花花的命拿走了。大家這才想起來,花花燒傷的是臉,他身上別的零件可沒有問題。被大家當個玩意兒叫了這么多年的花花,人也是條漢子,知饑懂渴曉得想女人。
如果是早幾年,花花顯露出這樣的心思,肯定會被人笑落門牙的??扇缃癫灰粯恿?,花花大小是個有家財的人了,不一樣了,就連他臉上的疤,都好像比以前平順了似的。立刻,就有好管閑事的本家六婆替花花出馬說合。
六婆走進收荒女人的屋子,勝券在握:“你還想找個哪樣人?還能找個哪樣人?別的不說,就說你拖著個機器人……”
機器人是收荒女人的大兒子——腦癱病人。
和花花一樣,這個六歲的娃也是大名早已湮沒。每天清晨,收荒女人擺一把椅子在磅秤旁,然后把他攔腰綁在椅子上,兩腿之間墊一塊厚布,吃和撒都在椅子上完成。這娃很安靜,一整天耷拉著腦袋。口水順著嘴角吊長線,眼睛白乎乎地斜著,找不到焦點。天一擦黑,收荒女人雙手托住他的腋下將他整個人提拉起來,他的兩手兩腳沒骨頭似的晃蕩,撥一下擺幾擺。也不知是誰挑頭叫了一聲“機器人”,就這么叫開了。沒人見過真的機器人,也沒人想過去探究一下,機器人到底是不是這個樣子。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吧,總之是異于常人的品類。
收荒男人不待見機器人,他是女人帶過來的累贅貨,又不是自己下的種。每次賣廢品掙了錢,他就牽著三歲的小兒子上街去吃。小兒子叫作小盆子,肚皮也跟盆子相似。牛肉粉、羊肉粉、鴨塊面、灌湯包,什么都用手一指——要吃。收荒男人有求必應,喜滋滋地看著小盆子吃,連湯渣都想不起給機器人捎幾滴。機器人倒還好,什么都不懂。所以如果身體不濟,最好連智商也不濟,這算有福。看見媽媽掉眼淚,機器人咧咧嘴,笑模笑樣的。女人悲從中來,眼淚更加止不住了。收荒男人回來說:“你號喪啊,咒老子不安生。”女人趕緊止住聲,收荒男人靠力氣吃飯,那兩膀子蠻力可狠了??墒窃俸荩氵€狠得過閻王?命啊。
六婆拜訪了收荒女人,據說收荒女人沒搭話,只是抹眼淚。這算什么答復?六婆氣咻咻地走了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好些人去研究過收荒女人。得出的結論和六婆一樣:臟,真臟。這女人的屋子跟豬圈差不離。到處都是收回來的破爛,小盆子每天玩耍其間,眼珠不轉、不叫喚甭想找到人。怪了,他也不生病。這女人做飯也跟熬豬食差不多,說不清顏色的剩菜跟剩飯攪成一鍋,不管燙不燙就大勺子往娃娃嘴里灌。你說就這德行,還能嫌棄花花?花花不就是臉有點兒丑嗎,三層樓又不丑,荷包里摸出的票子更不丑。
花花的婚事,后來還是他自己搞定的,轉折點是一條紅尾巴鯉魚。
花花這人,長年帶給別人很多不便挑明的妙處。比方說,某家媳婦被老公惡揍了想不開,看見花花,立刻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不錯的;某個爹或者媽被自家的淘小子氣了個半死,看見花花,立刻慶幸自家的小子只是淘氣而已,臉上皮光肉滑,前途還是可期的;若是有人偶爾做了件良心不好交代的事,看見花花,只消客氣地搭嘴請他屋里坐,立刻便為自己恢復了善良聲譽。至于真的去和花花做朋友,那是不必的。一個坐標被釘在最低處的人,往往可以帶給旁人許多幸福。花花就是如此。他是全村乃至整個楓河鎮(zhèn)的比較對象,他的名字出現在無數的酒余飯后。熱鬧全歸別人了,輪到自己就剩下寂寞了。村里寂寞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多數濫上了酒?;ɑú粸E酒,他的愛好是扳罾。
四根長竹竿交叉綁牢實,四角墜一張大網,再安上一根且粗且韌的長竹做撐桿,一桿罾就得了。楓河鎮(zhèn)好多人家有小船,會扳魚?;ɑǖ牡途ㄟ@門手藝,少年時的花花隨他幾乎扳遍了整條楓香河。有許多年,花花家桌上四季的葷腥,除了梁上的幾掛臘肉,就是這河里的魚蝦。楓香河是條豐饒而慷慨的河,特別出魚。鰱魚、鯽魚、黃臘丁、青殼蝦,出得最多的是鯉魚。
漲水的時候,花花爹站在河岸邊下罾,怕花花失足被卷走,把他趕到遠遠的坡腳待著?;ɑㄌ稍谇嗖莸厣?,嘴里噙一根刺梨的嫩苔兒,看天上的云朵。那些云千姿百態(tài),白的像作業(yè)本,灰的像鉛筆芯,還有深黑的像打翻的墨汁。一會兒聚,一會兒散,飄過來,又飄過去,最后都飄到了山的背后。楓香河的四周全是山,那些山像楓香河的水一樣連綿不斷。
波平浪靜的季節(jié),花花爹把船劃到河水中央停下來,讓花花掌著竹篙,他整理罾網。整理好了,爹徐徐將竹罾送入水中。腳下踩定罾桿,雙手騰出來點煙。一卷葉子煙吸罷,爹說:“起得嘍?!北憧善痤馈5嶂罈U兩臂用力,身體向后抻,人和罾網沉沉地掛在竹竿兩端,像一桿巨大的秤。罾網被拉出水面,花花眼尖,總是能第一個看清網里的收獲。
“爹,有魚!”
“爹,青殼蝦!”
起罾的瞬間,是花花最快樂的時候。他在船尾跳腳拍手,臉上一抽搐疤痕越顯猙獰。爹嘆一口氣,知道他是在笑?;ɑǖ男?,只有爹娘看得出來。最開心的一次,是爹扳到了一條尾巴完全紅透了的鯉魚。那是多漂亮的一條魚啊?;ɑㄓH手將魚從網里拿出來,雙眼放光,哀求說:“爹,這條不要吃?!?/p>
“要得?;丶医o你娘說,留給你養(yǎng)?!?/p>
爹笑著點頭,竹篙深深插進河水。小船像離弦的箭一樣,射向家的方向。
花花養(yǎng)著那條紅尾巴鯉魚,養(yǎng)了好多天。清晨醒了,趿拉著鞋就奔向水缸,趴在缸沿上和魚說話。魚在缸里擺著紅尾巴,好像在回應他:“哦,哦,是這樣子??!呀,呀,是這樣子?。 ?/p>
那條魚后來消失在某個花花醒晚了的早晨。一整天,花花都在到處找他的朋友。水缸里沒有,門前的小溪里沒有。問娘,娘說:“可能它想家自己走了?!眴柎蟾?,大哥說:“煮來吃了,早就該吃?!被ɑǚ榧依锏腻佂肫芭瑁K于松了一口氣,確定紅尾巴鯉魚沒有變成牙祭。晚上爹從田里回來,摸著他的頭說:“再扳。爹再給你扳一條一模一樣的?!?/p>
可是好多年一晃而過,直到花花爹入了土,也沒能再扳起一條紅鯉魚。
爹娘沒了以后,花花揀起了那桿罾。他扳罾的技術一點兒不比爹差,知道在什么地方下罾,什么火候起罾,扳的魚蝦總比別人多。多了就拿到場壩上去賣,隔三差五地補貼點兒油鹽跟煙錢。將賣不完的帶回來,送人。大哥家的小子喜歡吃魚,趕場天等在花花的門外玩泥巴?;ɑㄒ娏诉h遠招手,把大的選出來給他。那小子也不叫人,拎了魚掉頭就跑?;ɑㄔ谒砗蟠舐暫魡荆骸昂笆?,喊二叔——”
搬到黃土坡,遠離了從前,遠離了河。船啊罾啊這些東西用不上了,多數都留在老宅祭了水庫。花花是少見的把罾帶到新家的人。那桿罾是他爹做的,他打的下手。罾桿磨得光亮照人,全無爹和他的手痕。旁人鄙夷地說:“黃土坡,黃土坡,聽名字就曉得只有黃土沒有河,你上哪去扳罾?”花花偏不信。他說:“水土水土,有水就有土,有土就有水?!彼e時又不加入黃土坡的新居民們喝酒、搓麻將的隊伍,一個人喜歡四處走。像小時候一樣看山、看天、看云,邊看邊走。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遠,還真給他找到了一條小河?;ɑǜ吲d極了,決定第二天一早就來此扳罾。
時間已經是秋天,太陽出來得比夏天遲?;ɑㄆ鸫埠笳驹谌龢堑淖呃壬希贿呄茨樢贿吙刺?。天剛剛亮透,藍紫色的霞光還沒有完全褪盡,遠近的房屋街道籠罩在寧靜里。劃給花花他們蓋房子的這塊地,一半是靠開山開出來的。連綿了幾千幾百年的青山,被劈出東一個、西一個的斷面,用混凝土覆蓋著防止滑坡?;ɑú惶m應新居四周了無生趣的水泥顏色,也不太適應清晨的這種寧靜。從前在楓河鎮(zhèn)的時候,家家門口是樹,人人起得都很早。男人呼嚕嚕地吃面條,吃完了好扛鋤頭去地里;女人煮完人吃的,又忙碌豬吃的?,F在都懶了,打麻將通常半夜才散,越來越多的人要睡到上午10點才會醒。做房東錢來得簡單,大家學會了享受。老輩們關于節(jié)約啊、勤快啊之類的陳腔濫調,早沒了市場。幾家老人閑不住,在山上開地種瓜、種菜,還要被一心想洗掉泥巴味的兒孫埋怨。
抹過兩把臉,花花完成了一輪遠眺,目光轉到自家樓下。
收荒女人在裝車。一輛三輪車停在壩子里,女人在屋子與三輪車之間穿梭,把一摞一摞的厚紙板放上車。吸飽了潮氣的紙板很重,女人明顯吃不住勁兒?;ɑㄆ鹆讼聵菐褪值男?,抬腿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六婆添油加醋的話他還沒忘記。女人費了好大的勁兒,紙板終于在三輪車上高高聳起,小山似的被捆好了。累極的女人伏在紙板上喘氣,腰背起伏,一個渾圓的屁股對準花花?;ɑㄍ崮槻幌肟戳?,眼角的余光卻沒有離開。
女人喘足了氣,又進了屋。再出來的時候,背上背著小盆子,手里抱著機器人。她把機器人放在三輪車的邊沿上,用繩子將他與紙板捆成一體。一分鐘后又松開,把小盆子也從背上松下來。女人把小盆子放到車沿上,還沒動繩子,小盆子兩腳一蹦就下了地。女人把小盆子拽回來,一把掐住按在三輪車上。最后,女人背著機器人坐到駕駛位上,留了一個車座尖給小盆子。小盆子反身騎著,抱住女人的脖子,臉貼著她的胸口。女人欣慰地一笑,娘兒三個就這樣“突突突”地開走了。
那天花花去扳罾,一路上心神不寧。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不寧。
新發(fā)現的小河水淺,遠沒有楓香河好下罾?;ɑ樦锕諒潈旱陌哆呑?,燥熱地踢著石子兒。曬谷子的天氣,正午的陽光刺眼得很。這地方樹少,山包光禿禿的,哪有楓香河邊的蔥蘢。好端端的楓香河,好端端的楓河鎮(zhèn),如今都歸為半夜的夢了。
花花瞇起眼睛,撇著嘴。突然,“嘩啦”一聲水響,一條魚從河水中央躍出水面,一撲騰又扎回水中。花花揉了揉眼睛,希望能再看到一次。嘩嘩的河水在陽光下閃著金光,自顧自地流淌,方才的情景就像沒發(fā)生過。花花二話不說放下罾,就是這兒了。那條魚尾巴上的一抹紅光,足足有穿透過去與未來的魔力,讓他忘記了所有的煩惱,所有的心神不寧。
當花花扛罾走回家的時候,太陽正在下山。收荒女人一家三口坐在門前吃飯。小盆子端著碗自己扒飯吃,女人在喂機器人。看見花花,小盆子和機器人同時發(fā)出了聲音。小盆子驚叫一聲縮到女人身后,他害怕花花那張臉;機器人發(fā)出的是一聲短促的“呀”,歪在椅背上的腦袋大有想要晃動的趨勢。花花沮喪地低下頭,不敢看收荒女人半眼。原本的興奮,瞬間消失殆盡。對于自己的臉,他從來沒有這樣憎惡和絕望過。他大踏步地走過娘兒仨的身邊,機器人又發(fā)出了一聲短促而尖脆的“呀”。女人趕緊伸手,想捂住機器人的嘴。她欠著花花整整三個月的房租,萬一惹惱了他,這一時半會兒往哪里搬呢。機器人的小手費力地動彈著,指向花花的手邊?;ɑǖ氖痔嶂粋€塑料袋。袋子里,一條紅尾巴的鯉魚在落日的余輝中光芒萬丈。
機器人喜歡那條紅尾巴的鯉魚,真是想不到。
花花把魚放進大盆,注上清水。那魚紅尾巴一擺,順著大盆的邊緣游起來。朝這邊游幾下,又扭身朝另一邊游幾下,和許多年前在水缸里的紅鯉魚游得一模一樣。機器人的眼睛少見地有神,嘴里不住地叫喚:“媽,媽,呀,呀?!?/p>
“不是‘呀,是魚。魚——魚——紅尾巴魚?!?/p>
耐心地糾正過機器人后女人轉過頭來。她的眼睛并沒有看花花,但聲音很溫柔。
“不嫌棄就在這里吃吧,我去給你盛飯?!?/p>
花花想說不用了,又舍不得這么快說出口。等他說服自己要開口時,冒尖的一碗米飯已經遞到了他手邊。上一次有人這樣為他盛飯,還是娘在世的時候呢?;ɑ裣骂^,幸福得身體幾乎要爆掉。女人做的菜也不錯,一碗糟辣椒炒豆腐,紅是紅,白是白;白菜湯也好,菜葉綠綠的,湯色清清爽爽。
有了這檔兒事,余下的就好辦了?;ɑㄋ灰蛊饋?,拎著錘子悄悄地出現在收荒鋪門前。女人前陣子收了幾件破家電。破家電整賣不值錢,要拆散了才好賣。銅歸銅,鐵歸鐵,馬達歸馬達,分類賣才賺得多。拆解的活兒從前是收荒男人做的,現在花花不由分說就動起手來,女人也不好說什么。作為報答,留下花花吃午飯,然后是吃晚飯。第二天又是留花花吃午飯、晚飯。再后來女人開著三輪車去賣廢品,花花就替她看著機器人。本來可以連小盆子一起看的,可惜小盆子怕花花,始終離他遠遠的。機器人不怕花花,他喜歡和花花在一起。花花和他一塊兒看魚,一塊兒笑得咯咯作響?;ɑㄒ膊焕C器人,不是背著他,就是抱著他。
這條紅尾巴鯉魚在大盆里活了五天。一天早晨起來,女人先發(fā)現它翻了白肚?;ɑㄖ篮蟀棠槼閯又?,把女人嚇了一大跳。其實花花現在的難過,早已沒有小時候強烈了。他在想怎么跟機器人解釋呢?
女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邊撈魚一邊說:“這條魚不吃吧,扔遠點兒。自來水的消毒味大,活這么多天已經不容易了?!?/p>
花花問:“要是機器人哭呢?”
女人說:“哄他唄。就說紅魚想家里的媽媽,自己走了?!?/p>
女人說得輕描淡寫,說完用手攏一下頭發(fā),像極了花花長眠在楓河鎮(zhèn)高山上的娘。
花花一下子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勁來,想也不想就張口說:“再扳。我再給他扳一條一模一樣的?!?/p>
他們的婚禮在半年后完成。簡單的十桌酒席,就擺在花花家樓下的院壩里。
第一夜,女人事前像決死的勇士一般,暗中給自己下任務。不管高矮,花花來什么都接著。結果花花倒比她羞澀。自己先滅了燈,上手也溫存。后半夜,女人躺在暗中聽著花花的鼾聲,想到花花身上的蠻力也不輸那個死鬼,但人家曉得留力。他是真的對自己好呢。女人迷糊著想得睡了過去。醒了看見花花的臉,之前想過的那些又忘了。
花花心里知道,女人多少還是不情愿的。讓她最后下決心的,是兩個娃娃的將來。花花有房子有進項,對娃娃好,心眼兒又實誠。跟了他,有把握當家。還求什么呢?自己是嫁過幾道的人,就像六婆說的,還指望找個什么樣的人?女人什么都想得很清楚,但就是看到花花的臉一次,心涼一次。忍不住。
涼歸涼,履行起做老婆的職責,女人半點也不敷衍?;ɑǖ娜兆訚u漸有滋味起來。出門的衣服鞋襪抻展了許多。三餐規(guī)律,晚上又身心愉悅,很快長了一圈肉。相反女人倒是瘦了。她的收荒鋪照舊開著,生意也有起色?;ɑㄕf不要這么辛苦,女人不聽。于是花花拉著她去領結婚證。女人的戶口遠,隨身只有身份證。花花經人指點費了點手腳,也辦下來了。大紅燙金的結婚證和三層樓的鑰匙一道塞給女人,讓她落心。
花花低聲叫著女人的名字,說:“滿夏,你放心吧,我不會沒良心的。要是我死在你前面,房子全部是你的,法律保護的?!?/p>
女人笑了:“我放心,曉得你是好人。”
笑歸笑,收荒鋪還是繼續(xù)開門。女人溫順的眉眼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誰也猜不透。不過花花也懶得猜了。得來不易的家庭生活,天上掉下來的福分,他知足。女人要繼續(xù)收荒,他就幫手。幫手做笨重活路,幫手照看機器人。小盆子已經5歲,送進了幼兒園,再不用混在廢品堆里找破爛玩具。逢到二樓的租客交租金,花花就塞錢叫女人去買衣服。他并不陪同。女人不跟他客氣,是錢就接著,也從沒叫他陪同過。兩人偶爾一道出門,都是在附近。也不并排,一前一后走著,走在鄰里鄉(xiāng)親的目光和口水里。
六婆吧嗒著嘴說:“人是樁樁,全靠衣裳??床怀瞿?,收荒婆娘幾件好衣服一穿,屁股是屁股臉是臉的。”
又有人說:“風水輪流轉,花花喜歡機器人超過喜歡小盆子。要是小盆子的死鬼爹活得轉,只怕要氣死?!?/p>
還有人說:“圖他的錢唄。你以為是真心和他過?。康岸疾唤o他下一個?!?/p>
關于最后這個問題,花花也想過。但女人老懷不上,說怕是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行?;ɑ▎柫酥嗅t(yī),得了一個方子,要他七天一只雞燉給女人吃。于是花花成了雞市的熟客,直到有一天,有人看見女人悄悄在藥店買避孕藥?;ɑê苌鷼?,女人也不辯解。老招式,一個勁地哭?;ɑㄗ钆屡丝蕖`洁煲魂?,喝了幾杯悶酒也就罷了。日子照舊過。掄起錘子拆女人收回來的破電器,力氣照舊十足。
花花拆電器的時候,機器人是他最忠實的觀眾。他用兩只不對焦的眼睛斜望著花花,嘴里呵呵有聲?;ɑㄖ肋@是表示贊賞,錘子揮舞得更加賣力。
女人搖頭感慨:“這個憨包娃?!?/p>
花花不同意:“他才不憨呢。他看人不看臉,哪個好哪個不好,他清楚得很?!?/p>
女人笑了:“你跟他倒合心?!?/p>
這話花花同意:“說對了。”
女人說:“這個娃娃命苦得很,到處遭人嫌,遇到你也不枉投這回胎。”
話說完了,抱起機器人,一起看花花舞錘?;ɑǔ嘀仙?,寬肩膀,細腰條,身上皮肉緊繃繃的。細密的汗珠順著脊溝流下來,一直流到腰窩下面的皮帶深處。女人心說,要是不看臉,花花還真的算條好漢子。
慢慢地和黃土坡的人熟了,女人也說話擺家常。有人問起機器人的親爹,她說死了。后來有一天,一個花裙子小姑娘打女人眼前過,女人眼睛直直地看了半晌,眼淚汪汪。有好事者覺得蹊蹺,趕緊問。抽抽搭搭的女人沒繃住,被撬開了話匣子。原來機器人的親爹沒死呢,女人鄉(xiāng)下老家還有一個女娃,十歲了,和走過的小姑娘差不多。女人說老家的男人嫌棄姑娘,也不知道讓她念書沒。再問,有男人有姑娘你怎么跑出來跟著收荒的?女人指著機器人,他親爹要賣他。老家那邊地里長不起東西,時興討飯發(fā)家。大人進城沒人可憐,就租他這樣的帶著,一個月給五百塊。好事者說,也劃算啊,不用養(yǎng)還進錢。女人說,要簽文書的。死在外面了給兩萬塊,爹媽不能去找。喪德呀。
女人暴露了這個大秘密,不消兩個鐘頭就傳進了花花的耳朵。那天晚上,六婆帶了三兩個婦女特意在花花家附近散步,散過來散過去,天都黑透了還在轉。隔天又向花花家的二樓住戶打聽,問晚上聽沒聽到什么動靜。結果她們大失所望,敗興而歸。誰也沒見女人有挨揍的跡象,反而看見花花大包小包買回家,一天買了兩趟。第一趟說做粉蒸肉,女人喜歡吃。第二趟說買的水果糕點,小盆子的幼兒園搞活動,每個娃娃都要帶吃的,帶少了沒面子。
好多人想不通,收荒女人老家有男人,她這是重婚,花花怎么可能不問。花花確實問了,只不過問得很溫和。女人這次沒什么隱瞞,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她是在機器人兩歲的時候跑的,跑出來就沒回去過。文化淺,又拖著機器人,最簡單的工都做不成,一直揀廢品。跟收荒男人就是賣廢品的時候認識的。收荒男人的老家也有老婆孩子,每個月都寄錢回去。女人說,大家進城討生活不容易,伙在一起過經濟實惠,到了該散的時候就散。要是沒有小盆子,只怕早同他散了。還說,這樣過日子的人多著呢,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總比單著強。
花花說我不想這樣,要過就過到老。女人說你真的不嫌我?花花說我曉得你嫌我。兩個人說完這番話,一時間失去了言語。燈光在兩人之間驟然明滅搖曳,一只碩大的飛蛾繞著燈泡撲棱翅膀,撲棱幾下又朝燈泡撞幾下,撞得翅須歪斜,粉塵四散。
女人脫下拖鞋,一鞋底將飛蛾撲落。正要重新穿上拖鞋,花花上來一把箍住她?;ɑǖ念^伏在女人肩上,熱氣一浪一浪拱進女人的衣領。
花花問:“你會不會走?”
女人沉默了半晌,說:“你對我最好,我分得出好歹。”
花花又問:“你是不是想姑娘?”
女人點著頭,眼淚一顆一顆落在花花的胸口上。
花花說:“那我們去接她?!?/p>
女人吃了一驚,仰起脖子望著花花。她第一次這么近,這么細地看花花的臉。心沒有撲通撲通地跳,也沒有發(fā)涼的感覺。真是稀奇了。
女人問:“三個娃娃,咋養(yǎng)?你不要自家的了?”
花花說:“想的。你要是心不跟我,生了也沒意思。”
女人又問:“為哪樣對我這么好?”
花花說:“我覺得你親?!?/p>
女人再問:“你不怕我去了回不來?”
花花說:“不怕,我有結婚證。他沒有結婚證,你說過的。”
花花一本正經,莊嚴得像新聞聯播里的發(fā)言人。女人笑得一仰一俯,沒再說話,眼色慢慢變成了映著漁火的楓香河水。星星零零的光斑,一漾一漾的。
楓河鎮(zhèn)的人自從搬遷開始,不曾見過的新世面太多,好多以前覺得新鮮有趣的事都不再有議論的熱度。可是,花花知道了女人重婚還把她當寶一樣,實在叫人側目。大家后來一致認為,是花花的自卑太重了。那樣的一張臉,有個雙眼皮的母豬肯跟他都是寶了。
花花不傻,當然知道人家拿自己當笑話。不過他不以為意,也不屑解釋。想側目就側目吧。他半輩子都生活在側目里,知道怎么應付。別人怎么看是別人的事,要想找疼才去在乎。有些人總把放箭說成關心。把人關心出了內傷,又不管醫(yī)。
女人應付的方法也特別。禮拜天,她拉著花花的胳膊,說咱們上街,給你買雙鞋。花花說算了,夠穿。女人橫了他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呀?;ɑㄚs緊軟口,說聽你的。小盆子牽著,機器人背著?;ɑㄗ吡藥撞接滞O?,說我戴個口罩吧。女人又橫他一眼?;ɑㄕf,曉得你不怕,嚇到街上的娃娃不好。
一家子四個腦袋六條腿,去逛黃土坡的新城。新城修得好氣派,街上擺著花,街心花園還帶噴泉。高樓大廈里的東西見也沒見過,貴死人,清風雅靜的沒幾個顧客?;ɑㄕf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女人說你有幾個錢。過日子要細水長流,就靠那點房租,萬一哪天沒人來租了呢。
中午,四個人在小飯館炒菜吃。小盆子不肯坐在花花旁邊,又不肯坐在花花對面?;ɑ▽擂蔚匕褎傉碌目谡衷俅魃?,說你們先吃。女人抬手給了小盆子一記,說別慣他。你要真當成你的兒,就別慣他。小盆子挨了打,咧著嘴說我不是他的兒,機器人才是他的兒,兩個奇形怪狀。女人再掄他一下,問是哪里聽來的。小盆子說幼兒園好多人說。女人說誰說了誰爛嘴巴。一個是你哥,一個是你爸,你再說我撕破你的狗嘴?;ɑㄚs緊圓場說,喊叔就可以了,喊叔。又安慰小盆子說,你不是想要變形金剛嗎?吃完了去買。小盆子想著變形金剛,嘴巴癟了幾下不出聲了。
女人說:“少買東西。良心不是花錢買的?!?/p>
往花花碗里夾了兩片肉,女人又說:“他還小,教得回來的。我來教。”
這一通鬧,動靜比別的桌子都大,引了小飯館的老板出來。聽了口音看了臉,一眼就認出是花花。老板也是楓河鎮(zhèn)移來的,跟花花不在一個村子,但早知道花花?;ɑ]想到自己這么有名,局促起來。老板呵呵地笑,說到處都在拆,都在搬,七八個縣都有人移到黃土坡來。我們楓河的人比起來是少的,聽到口音就高興。叫小妹打了兩杯楊梅酒,又送來一盤花生米,要跟花花喝一回。
花花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受寵若驚連忙讓座。女人挪到桌子邊,安靜地給機器人喂飯,聽他們聊楓河鎮(zhèn)。
老板下了半杯酒,牢騷多起來:“黃土坡這個鬼地方,頂不了楓河鎮(zhèn)一個腳趾頭?!?/p>
花花忙不迭地點頭,說:“就是,就是。”
老板說:“這么多人換了戶口,說變城市人就變城市人了?”
花花說:“又沒工作做,又沒土地種,閑得皮子塌?!?/p>
老板說:“那咋辦?哪樣都不好做,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我都怕是要關門?!?/p>
花花羨慕地四下一望:“我看你生意不壞呢?!?/p>
老板扁嘴嘆口氣,說:“不行啊。你看見東頭的工業(yè)園沒有,牌子倒是打得大,里面開工的有幾家?盡是空殼子。有的廠房里都長草了。就這地方,哪個來?來來去去就是這幾個人?!?/p>
女人聽了半晌,插嘴說:“只出不進,有幾個敢上街吃飯。你大哥家的房子都空了兩間,人家說生意不好不做了?!?/p>
老板說:“我聽人說,這個叫空心產業(yè),泡沫經濟。泡沫曉得不,呼的一下吹起好大,呼的一下又破了,米湯泡飯還原。人家說,上頭也在傷腦筋,要請專家來開會?!?/p>
花花笑著說:“那不就好了,專家肯定有辦法?!?/p>
老板呲呲牙:“好哪樣。搬這里搬那里,又喊招商又喊創(chuàng)業(yè),哪一回不是專家開過會的?!?/p>
什么經濟泡沫,空心產業(yè),這類高深的話語花花一概聽不懂。他只依稀覺得,老板講的話有道理。再這樣下去,黃土坡只怕要窮了。不過他也不贊同老板的憂愁。一棵草就有一顆露水養(yǎng),有手有腳,總餓不死。
吃完飯,老板要給他們打折?;ɑㄕf不用了。女人忙說:“你就領人家大哥一片心嘛,難得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又難得在這里遇到?!?/p>
出了飯館,花花說:“你越來越財迷呢?!闭f完自己先笑了。女人現在又兇又財迷,事事拿主意在他前面。不過花花樂意,心里還覺得更踏實了。
再為機器人扳一條紅尾巴鯉魚的事,機器人早就忘記了。可花花一直記著。有天早上起來天氣好,花花就說背機器人去扳罾。女人全部心思都在生意上,想快些存夠錢去接姑娘,也不管他。點頭說早點回來吃飯,注意水。
背著機器人,扛著罾,花花高高興興地走在路上。走到上一次發(fā)現紅鯉魚的地方,水還是嘩嘩地閃著波光,不停地向前流。不過河水沿岸的樹似乎長好了不少,地上還開著野花。總算沒有辜負五黃六月的日光和雨水。花花摘了一朵黃色的給機器人。機器人拽不穩(wěn)掉進水里,一轉眼就隨水漂走了?;ɑㄓ终艘欢渥仙?。機器人這回拽住了,沒掉?;ɑê荏@喜,猙獰地笑。機器人也好像很驚喜,呀呀地大叫。
一大一小兩個腦袋倒映在河水里,花花說:“奇形怪狀,我們是兩個奇形怪狀。哈哈,你說是不是呀,機器人?”
機器人動著腦袋,舞著手腳,動作的力度和幅度都小得可憐。但花花知道機器人是真的高興。他自己也是。
對于機器人,花花沒太當他是個包袱。女人有兩次夜里翻身抱住他哭,說不曉得前輩子造過哪樣孽得了這個娃娃,眼淚都為他流干了。年輕那陣又窮又不懂,也沒帶去治。對不起他,對不起丟下的姑娘,現在又對不起你。害你背這么一個包袱?;ɑㄕf哪樣包袱嘛,我們有一口吃的,他就有一口吃的。女人說以后呢?我們老了呢?他咋辦?
這是花花不愿意聽到的問題,勾扯出很多不愿回想的東西。比如很多年前偶爾醒來的深夜,耳朵里飄過的爹娘的嘆息。
女人最后說:“不想了。我們過一天他就過一天,我們不行了就帶他一起走?!?/p>
女人的聲音里有一股子堅決,一股子悲壯,一股子只要認定了就天崩地裂也不會丟手的癡倔。這幾股氣流夾帶在女人溫軟的肉體氣息中,是花花不能抵抗的?;ɑò杨^鉆進女人肥滿的兩乳間,那種安適和篤定,無法用言語說明。
那天扳罾,手風一直不好。接連好多次,都只扳起幾條兩三寸長的白條魚。還是魚秧子呢,花花把它們扔回河里??刺焐辉缌?,扭頭對機器人說:“我們回家吧,紅魚今天不來了,我們明天再來找它?!?/p>
機器人不依,小腳在花花背上不安分地扭。自打和花花在一起,這小東西開始有了脾氣。以前沒見他使過性子。也許是使過的,但使了也沒人理他?,F在他知道花花會理他。他清楚花花。
花花果然拍著他的手,妥協了:“好吧好吧,我們再扳三次。說好了,就三次。紅魚來不來我們都要回家?!?/p>
機器人同意了。那天他不像弱智的腦癱患兒,倒好像能掐會算的大軍師?;ɑㄗ詈笠淮螌㈩谰W拉出水面,呼吸差點窒住。網窩里,一條紅色的精靈在翻騰,在跳躍,在粼粼河水與金色落霞中,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回花花特地帶了個大桶。滿滿的一桶河水來伺候這條魚。桶底鋪一層河砂,還點綴了幾棵水草和一把毛蝦。勝利的大桶被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回家,花花抱著手圍著水桶傻樂。
嘿嘿,這次沒有消毒水味了,你就使勁活吧。是不是呀機器人?
機器人開心到了極致,晃著小手回應他,突然蹦出一聲:“花——”
機器人的腦癱程度很嚴重,學說話一直非常困難。他從來只會喊“媽”,叫不出“花”。 女人沒聽清似的睜圓眼睛搖著他:“你剛才叫什么?再叫一次。乖,再叫一次?!?/p>
機器人認真地吧嗒嘴,慢慢地又叫了一次。
“花——花——”
花花立馬脆崩崩地連聲答應,疤臉生輝。
“哎——”
“哎——”
“哎——”
那是花花親手從罾網里摘下來的第三條紅尾巴鯉魚,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條。
花花后來想,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定在那天晚上就好了。不要往前。往前,機器人還沒有開口叫出他的名字。也不要往后。往后,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生意最好的那一陣,女人在樓下喊他搭手,他把機器人放到椅子上坐好,椅子放在水桶邊上,機器人看著魚咯咯地笑。沒有多長時間,他發(fā)誓樓下一忙完就跑上來了。結果,機器人頭朝下插在水桶里,手腳已經不動了。紅尾巴鯉魚躺在不遠的地上,翻著肚皮一掙一扎……
人活在世上,總要經歷許多事。除了開心的事,當然更多的是不開心的事,說不清道不明的各種意想不到卻不得不承受的事。機器人的夭折,很多人并不認為是件壞事,他們或多或少都在勸慰的時候流露出了這個意思。像機器人這樣的娃娃,就算養(yǎng)大又能怎么樣呢?除了麻煩還是麻煩。除了憂慮還是憂慮。一條不能融入蕓蕓眾生的生命,活來做什么呢?遭了事,多數人會找些廉價的理由來減輕疼痛感。這也無可厚非??墒腔ɑㄓX得刺耳。
“他活著也是可憐嘛……”
這是花花聽得最多的一句寬慰,也是最讓他憤怒的一句寬慰。他不能接受用可憐來概括機器人的一切、抹殺機器人活這一遭的任何價值。這些人沒有見過機器人的開心和機器人的笑,不知道機器人晃著小手叫他“花花”時,帶給他的云端漫步般的歡樂。
女人是在一個落雪的清晨走的。背著小盆子,開著三輪車,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說,花花,我也想跟你好好過。我也曉得,沒了機器人我們可以過得更好些。我也曉得不怪你,不怪哪一個。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要想起他。真的忍不住。
三層樓都留不住她,女人又讓楓河鎮(zhèn)的人詫異了一次。六婆說,你們曉得個屁。花花幫她除了一個累贅,她又好清清亮亮去嫁人了。
花花也離開了黃土坡,他說他回楓河鎮(zhèn)去。楓河鎮(zhèn)還剩一小半沒有淹,雖然沒有原來的家,但總算離家近一點。黃土坡也沒有原先熱鬧了。錢不是一種耐用品。一但豁了口子,這東西的流失速度可以媲美漲大水時的楓香河,摧枯拉朽,一瀉千里。麻將迷們的賭注在變小,移民們現在買東西都謹慎起來,能不買就不買。街上好多鋪面關了門,租客越來越少。不少人家又揀起老本行,在荒坡上你開一塊土,我開一塊土,種點蔬菜瓜豆之類,再養(yǎng)點雞,爭取少花幾個菜錢。
不久,又有傳言說,收荒男人發(fā)病的時候,其實是在花花的一樓落了氣才拖去醫(yī)院的。后來的這么多事,只怕是他在作祟?;ɑǖ娜龑訕菑拇擞辛瞬幌榈奈兜馈4蠹覀鞯美L聲繪色,每一個來問房子的租客都會聽到這個傳說。這當然是某個想搶生意的人傳出來的。其實大可不必。很多人家的房子都空閑著,有沒有這個傳說,花花的房子都很久沒人住了。他的那桿罾斜斜地倚在樓梯間的拐角,爬滿蜘蛛絲。
一年以后,有一封寄給花花的信被郵遞員不負責任地塞在鐵門縫里,落款是一個遙遠的地址。大家又議論起花花來??偸且粓鲟l(xiāng)親,一道喝楓香河水長大的。許久看不到花花嚇死人的疤臉,居然有了幾分懷念。六婆說,外面哪那么好混,男人哪那么好找,那女人許是會回來的。
有的人會一輩子被往事糾纏。有的人會一陣子被往事糾纏。聰明的人并非沒有往事,只不過他們更知道哪里有火,哪里是光。大千世界橫豎什么事都會發(fā)生,也許滿夏真的會回來呢,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