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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薔薇

2015-04-24 07:53王琰
山花 2015年2期

王琰

穴居者攫取了先知

佩帶花環(huán)的阿波羅

向亞伯拉罕的聾耳邊吟唱

我心里有猛虎在細(xì)嗅著薔薇

——西格夫里·薩松

初夏的一個早晨??諝馇逍拢鹤永锏幕▔镩_著紅的黃的薔薇,一枝一枝密密匝匝,沉甸甸地壓得枝條彎下腰來。張志禾一向很喜歡薔薇,花期長,茂盛,重重疊疊的花瓣,嫩黃色的花蕊,散發(fā)出雅致的香味。不像丁香,一開花,滿院子彌漫著濃烈的香氣,聞得久了,會胸悶。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有句詩,“我心里有猛虎在細(xì)嗅薔薇”,寫得多好。讓人覺得身體內(nèi)每一根微血管都已鼓脹,沉睡已久的巖漿在“突突”奔涌。

張志禾拿出手機,撥打了這個清晨的第一通電話。此時田羽還在家,沒有出門。電話是打給另外一個女人的。電話里蘇妮香甜地“喂”了一聲,張志禾立刻滿心喜悅。就是這些喜悅,如一堵堅實的墻壁,將張志禾雜亂無章的生活隔在墻外,讓他在疲倦的時候,得以靠著這堵墻,在角落里休憩。墻內(nèi)有東西在日益滋長著,比如薔薇,比如心里的猛虎。

張志禾和蘇妮總是在電話里說著最家常的話。這時候蘇妮已經(jīng)到單位了,她在一家幼兒園上班。這座位于大公雞肋骨處的城市春季和秋季常有沙塵暴肆虐,鋪天蓋地昏昏沉沉,蘇妮給人的感覺,怎么也不像從那沙塵中走出來的樣子,而總是清晰而條理分明。蘇妮就是這樣,對人生就像孩子們對吃食的選擇,不是華夫香糕,就是云片糕,從來不會模棱兩可含混不清。

電話一接通,張志禾就迫不及待地在電話里對蘇妮說,我們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今天去辦手續(xù)。蘇妮“噢”了一聲,聽不出是喜是悲。然后,是長長的一段沉默,長得能聽到蘇妮身邊圍繞著吵吵鬧鬧的孩子。

他們之間的談話從來都是溫暖、推心置腹的,帶著種與生俱來的契合??墒?,這個電話的內(nèi)容顯然是在蘇妮意料之外,蘇妮沉默著,讓張志禾不知道接下來該對她說些什么。蘇妮你等我,我回頭跟你細(xì)說吧。

掛了電話,張志禾忽然陷入莫名的懊惱和沮喪之中,變得垂頭喪氣起來。這樣將自己要離婚的消息告訴一個女人,是什么意思?污濁啊污濁。這個電話之前,他們之間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光亮的,可以擺在桌面上。可是,這個電話,帶著隱隱的暗示,將蘇妮置于共犯的位置。離婚,這個沉痛的字眼,令張志禾忽然想起蘇妮告訴自己她離婚時的神情,一改平時的溫婉,帶著股決絕的凜冽。

“耀珠翠之的的兮,鴨綠鵝黃”,張志禾眼里的蘇妮,一個人能抵得上整座花園的姹紫嫣紅。這樣的女子,竟然會離婚,張志禾沒有見過跟她離婚的人,可是他堅信,對方是百分之百瞎了眼睛。

那個瞎了眼睛的人不久就復(fù)明了,他一遍又一遍地來找蘇妮,希望復(fù)婚。蘇妮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了,她對張志禾解釋說,我不想再犯一次相同的錯誤。

現(xiàn)在,自己迫不及待地告訴蘇妮要離婚了,蘇妮會怎么想呢?他像是將她拉進了一片沼澤地。潮濕、陰冷、難以脫身的沼澤,自己一個人掙扎就夠了啊。他對自己搖了搖頭,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不過,至少目前還順利。

沒有人知道他內(nèi)心的起起落落,在別人眼里,此時的張志禾跟往常一樣,正低著頭經(jīng)過開滿薔薇的花壇,走在上班的路上。

張志禾曾經(jīng)給田羽買過一個薔薇花的手機鏈。用得久了,花瓣掉了,灰黲黲看不出原本的色澤。田羽就那么用著,在這些細(xì)處她一向是馬虎、粗礪的,不懂得珍惜,也沒想過要換個新的。

這個清晨,張志禾沒有刮臉也沒有洗澡,穿著件未換洗的襯衫,頭發(fā)壓得聳了起來,怎么梳也梳不平整。他的生活時常顯露出雜亂無章的一面,所以這種頹態(tài)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他的三星翻蓋手機上綁著一根女兒扎小辮用的黑皮筋,如果把皮筋取掉,電池就會不可避免地跌落下來。有誰說,已婚男人的狀態(tài)取決于他身邊的女人。其實張志禾的手機在買的時候也是頗為流行的款式,處里的小伙子們還跟風(fēng)接連買了兩個。只是時尚最經(jīng)不起端詳和推敲,隨著時光飛逝很快就過了氣。過了氣還是可以接著用的,讓它成為怎么看起來都不能再用的模樣,是張志禾身旁的女人田羽的功勞。想不起來是為了什么事情,口角了幾句,田羽抓起張志禾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啪”地摔到了地上,它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在他們的婚姻里,田羽不光不懂得珍惜,還極具破壞性。

張志禾每次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時,就算他再小心地左右環(huán)顧,也總會遇上同事們揶揄的目光,他們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像是看到了一幕最為樂不可支的滑稽劇。

上個月,張志禾就是口袋里揣著這樣一部手機,頭發(fā)壓得聳了起來,怎么梳也梳不平整,領(lǐng)著女兒妮子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這么多年后,這是他們頭一次聚在一起。張志禾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頹態(tài),沒覺得有太多不妥。

可是,他見到了蘇妮。那一刻,張志禾愣在那里,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梳著小辮的女孩子了,可是他依然可以一眼認(rèn)出她來。只覺得時光嘩嘩地向著自己沖刷過來,裹著泥沙,沖得自己灰頭土臉,見不得人,無地自容。而對蘇妮來說,歲月如同燈塔,現(xiàn)在,燈塔點上了燈,暗夜里也會熠熠生輝。

蘇妮儀態(tài)萬方地向他走來,摸摸他聳起的頭發(fā)說,小可憐,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了?張志禾禁不住熱淚盈眶。

張志禾鼻子酸酸地,手指握緊,無比沮喪,他不能原諒自己的慵懶。我怎么能這樣,出現(xiàn)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有些人,是你體內(nèi)的病毒,她潛藏著,不為人知,在再次相遇的瞬間,突然發(fā)作,來勢洶洶。

張志禾和蘇妮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張志禾時常想起他們在離家不遠(yuǎn)的山坡上玩耍,摘來成堆的打碗花,蘇妮總是將花整理好,一簇接一簇斜著耳朵排好,連續(xù)不停地扭著編下去。頭上戴著花環(huán)的蘇妮站在陽光下的山坡上,格格向他笑著,多年來,那始終是張志禾心目中光閃閃的一幕?!澳葑印葑印边@是蘇妮的母親悠長的呼喚,蘇妮家的飯總是熟得比別人家早。

山坡下是墳地,不知為什么草的長勢在那里戛然而止,一個又一個深褚色的大饅頭包。每天上學(xué)都要經(jīng)過那里,不小心磕一下,碰出一截蒼白粗硬的骨頭,蘇妮驚叫起來。張志禾就過去,牽著她的手走過那里。歲月將還沒有脫去稚氣的他們分隔開來,直到這一刻重新相見。陽光透過百葉窗照耀他們,在他們的身上,印出一條條褪色的條紋。他們的眼睛在時光里練就了過人的洞察力,只一瞥,就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了深深的眷念。

是的,這種眷念是下意識的,沒有道理的。那一年,當(dāng)張志禾守在醫(yī)院,護士從產(chǎn)房里抱出女兒,那小小的惹人憐愛的小東西,臉漲成粉紅色,細(xì)聲細(xì)氣地哭著,像是被這個世界驚嚇到了。張志禾將她攬在懷里,第一眼望著她,就決定,叫她妮子。妮子,妮子,這讓他覺得,他和他的童年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周圍的人來來去去,一整天張志禾都和蘇妮待在一起,山坡、小路、某間老屋子,甚至門前的樹和枝葉,都會引申出他們的一大篇談話。時間是最沒有情意的小偷,躡手躡腳地向前趕,眨眼到吃晚飯的時候,同學(xué)們起哄,說張志禾的話,只對著一個人說了,罰張志禾酒。張志禾并不辯解,一杯接一杯地喝了。然后,他沒有懸念地喝多了,跑出去吐,女兒妮子跟著來,一邊哭一邊幫他拍背。他搖搖晃晃地出了衛(wèi)生間,摟著女兒小小的肩膀回包廂,口齒不清地說,妮子,別哭,別哭。都這樣了他臉上還帶著恍恍惚惚不敢相信的歡喜。

這個初夏的清晨,掛了電話,走在上班的路上,張志禾想,得快些去買個新手機了。是啊,無論如何,不能繼續(xù)拿著綁根皮筋的手機,過這種雜亂無章的生活了。

昨天夜里,張志禾給田羽攤牌,說出了他離婚的想法。他說得很抒情,讓這種生活告一段落吧,他是這樣開頭的。其實在他和田羽爭吵時,已經(jīng)不止一次說過這個話題,氣頭上,話說得沒這么溫婉,都是短平快的方式,一個高喊道:“離!”另一個用更高的調(diào)門肯定道:“離就離!”

這讓張志禾對談分手的前景有了過于樂觀的認(rèn)識,他甚至已經(jīng)認(rèn)為,分手,對他們倆來說,勢在必行,婚姻已經(jīng)如同他摔破了殼子的手機一樣無可救藥。談之前,張志禾反復(fù)想過,他覺得,他提出這個建議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是慎重的。

張志禾甚至給他們的婚姻下了結(jié)論,他說,田羽,我是愛你的。可是,愛情就像是銀行里的積蓄,只取不存,用不了多久就會兩手空空的?,F(xiàn)在,我們的愛情花光了。責(zé)任是雙方的,可是,主要還是怪我。張志禾甚至為這次談話準(zhǔn)備了致謝辭。他是這樣結(jié)尾的,田羽,謝謝你,給我生了個這么可愛的女兒,我們的婚姻失敗了,可是我不后悔!

張志禾是個有條理、有責(zé)任心的好男人。他拿出了準(zhǔn)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面,已經(jīng)對夫妻財產(chǎn)作了明確劃分。張志禾的劃分是無可指責(zé)和有良心的。他在上面寫道,房子歸田羽,而女兒歸他。為什么女兒歸他?他給出了詳盡的解釋,田羽身體不好,而且,女兒從小就是張志禾操心,甚至包括喂奶。田羽哺乳沒幾天,乳頭皸裂,痛得不行,就不喂了。其實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裝幀嚴(yán)肅的各類哺育大全早就教導(dǎo)過她,自孕期就要每天擦拭乳房,這樣才可以讓乳頭在產(chǎn)后變得堅硬,順暢地噴射出女兒的食糧。愛惜乳房是愛惜自己也是愛惜孩子,可是田羽做不到,她的愛向來只是說說罷了。于是,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雙鼓漲的乳房憋斷了氣,一點一點萎縮下去。

乳房對女人來說就是大地上生長出來的兩棵樹,立著,就是全部意義所在。

從那以后哺乳變成了喂奶,改由張志禾負(fù)責(zé)。張志禾把奶瓶里的奶一次次滴在自己手腕內(nèi)側(cè),試好溫度再喂給女兒吃。這次短暫且并不成功的哺乳給了田羽借口,她把干癟并日漸下垂的乳房歸結(jié)到女兒身上,都是你姑娘吃成這樣的,她對鏡子里自己不滿意的身形向張志禾抱怨。其實腰部贅肉多一些,臀部和乳房下垂一些,在張志禾眼里都不算什么。只要不總是那么歇斯底里地又喊又叫,弄得自己也像個瘋子似的,就可以了,這個要求高嗎?張志禾覺得說起來并不高的要求,在他們的婚姻里,卻仿佛月亮上的桂花樹,永遠(yuǎn)遙不可及。

女兒歸他還有一個原因,張志禾對田羽說,你是女人,帶著個油瓶不好再嫁人,我是個男人,我沒有關(guān)系。

聽著張志禾詳盡地述說他的一二三,田羽破天荒沒像往常一樣跳起來,由一言不合發(fā)展成相互指責(zé)甚至對罵。這場談話的節(jié)奏被張志禾控制得恰到好處,當(dāng)張志禾把想說的如愿以償?shù)厝亢皖亹偵叵蛱镉鹫f出來時,田羽似乎就只剩下點頭。她是家里的老幺,跟計劃生育政策搶著出生的,從小被寵大了的。上面兩個哥哥,她練就了筆直的小嗓,發(fā)作起來像把尖利的小刀,誰都沒有她有道理。張志禾一開始總是讓著她,時間久了總還會不耐煩起來,想著憑什么呀,于是還嘴。吵架也是習(xí)慣,一旦開了頭,只能是越來越多。女兒勸架,勸不住就站在中間哭,他們卻越吵越跟坐了幼兒園的溜溜梯似的剎不住腳。

田羽提起筆,面前擺著離婚協(xié)議書,抬起頭,忽然問道:“張志禾,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張志禾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下意識地又點了點頭。“你知道的,我天天都在家,我只是想,我沒有的?!闭勗捄鋈还丈狭肆硗庖粭l岔路,像是提問給一個毫無準(zhǔn)備的考生,他立即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他一面語無倫次,一面用右手折著左手的關(guān)節(jié),然后,換過來,用左手折著右手的關(guān)節(jié),逆著關(guān)節(jié)的方向。張志禾的手指異樣的柔軟,整只手向著手背處,從一個鈍角,慢慢彎成一個銳角,然后,保持這個姿態(tài),短暫地停止不動。

他們在一起七年的時光,就算一個個日子都薄如紙張,可是疊放起來,也已經(jīng)是厚厚的巨著,比成套的《追憶似水流年》還要厚。田羽聽懂了張志禾的語無倫次,他可能沒有,可是,他想要開始。

他掩飾著,在這場婚姻里,他始終處于劣勢,那么現(xiàn)在,他想繼續(xù)這樣,依舊做出一副被解決者的模樣。是啊,當(dāng)婚姻成為一個包袱,是該有人果斷地出手,解決了它。他想讓田羽做那個出手的人,至少看起來得是這樣。在這一刻,田羽只有成全他,成全他的劣勢。田羽面孔木木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語無倫次是沉重的鐵箭,兇狠地射向田羽。她萬箭鉆心一般,卻只能強壓著不露聲色,她是要臉面的,怎么能末了讓他看了笑話呢?

然后,他們洗漱睡覺。背對背躺在那張結(jié)婚時買來的大床上,一夜無話。田羽知道張志禾沒有睡著,這是棟臨街的樓,夜?jié)u漸深了,車聲卻更加響亮起來,每隔幾分鐘就有車“嘩”地碾過去,又有車“嘩”地碾過來。她的婚姻就橫在車輪下面碾著,讓人絕望。她是有話要說的,可是他并沒有要聽的打算,他僵硬的背脊擺出拒絕的姿勢,提醒她已經(jīng)失去他了。一股子怒氣發(fā)作不出來,憋得久了從丹田那里開始痛起,盤旋著攪上來。床上像是伸出許多毛刺,怎么躺著都難受。

這張床是田羽選的,當(dāng)時他們在商場看時,這個款已經(jīng)售完了,只有樣品。田羽堅持不要樣品,卻依舊要這種款式,沒有辦法,是商場的導(dǎo)購專門打電話向廠里訂做的。田羽記得很清楚,大慶木器廠的。訂這張床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為了這張床,他們晚結(jié)了半個月的婚。對這個做法,張志禾是不以為然的,不過是一張床而已,買哪張不是買呢?要費這么大的力氣。結(jié)婚,當(dāng)時在他們眼里是壓倒一切、無比迫切的事情??!可是,沒有用。田羽堅持,再急也要等,這是婚床,她要一個嶄新的開始。從那時候起,他們之間,誰說了算就已經(jīng)是涇渭分明了。

張志禾和田羽同在機關(guān)大院工作,田羽在財務(wù)處,跟張志禾的機要處那是冰火兩重天,沒有什么可比性。比如飯局,田羽總有許多的應(yīng)酬,不是陽光就是蘇浙匯,個個都是門臉豪闊,門口立著的小姐目光殷切地盼著給你領(lǐng)坐。包廂里擺著大株綠色植物,桌上的口碟一個疊著一個擺著,吐根魚刺立刻有人給你換只干凈的接著。一說出差,今天蘇州明天杭州,聽著都跟天堂有關(guān)系,仿佛祖國大地都能輪流上菜一般由著你轉(zhuǎn)。而張志禾的部門加班永遠(yuǎn)是盒飯,偶爾單位吃飯總是過來過去的火鍋,出差總?cè)ヒ粋€地方,而且總是一成不變的保密技術(shù)培訓(xùn),再培訓(xùn)下去,感覺自己都快成保險柜了,板正著臉,立在冷清的角落里。

這讓瘦小的田羽不由得在高大的張志禾面前多了幾分優(yōu)越感。在田羽和張志禾的關(guān)系上,張志禾從未占過上風(fēng),如同水往下流,田羽上游是洪水還是小溪,他只能是下游接著的地。沒辦法,誰讓他是農(nóng)民張滿圈的兒子?張志禾出生的時候,家里有本家譜,顯示他是“志”字輩,并且他已經(jīng)有了叫張志勇、張志峰的堂哥。守著田地生活的農(nóng)民父親幾乎不假思索地給他起了禾的名字。是啊,還有什么比田地里的茁壯成長的禾苗更喜人的呢?父親的名字叫張滿圈,牛羊滿圈啊,多直白!只是農(nóng)民張滿圈怎么都想不到他給兒子起的飽含著對土地希冀的名字,竟然與一位偉大的詩人同音。

張志禾上小學(xué)時,老師教張致和的《漁歌子》,同學(xué)們一面讀著“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面看著張志禾嬉皮笑臉。那個小學(xué)校里穿藍(lán)布襯衣的女老師,把“鱖”字錯讀成“撅”,這使得后來重讀這首詩時,張志禾要反復(fù)提醒自己,才可以不把“鱖”字錯讀成“撅”,而讀成“桂”??墒牵瑥堉竞贪堉竞?,依舊就這樣被培養(yǎng)得從小村莊來到了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這在當(dāng)年跟他一起讀《漁歌子》的孩子中,不用說是鳳毛麟角的。也就是說處在下游的張志禾,骨子里還是力爭上游的。

農(nóng)民的兒子,與偉大的先賢名字同音不同字的張志禾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他務(wù)實的一面。床送來后,是實木的零件。張志禾自己把零件一件件拼裝起來,感覺在做一個積木游戲。接下來,張志禾又和田羽一起,將構(gòu)筑他們新家的一塊塊積木,從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找來,一點點搭建出他們新生活的模樣。

床裝好后,田羽光著腳站在床墊上跳了幾下,說,真結(jié)實,能用一輩子。果然是張結(jié)實的好床,那天,張志禾和田羽試探著做了床上運動,最激烈的時候,也沒有聽到床“吱吱呀呀”的叫聲。

那一刻,他們做得全心全意,當(dāng)張志禾從田羽身上翻身下來時,他說,幸福就是這種舒坦的感覺吧。

這種幸福的感覺沒有能持續(xù)幾次,張志禾就一天比一天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其實,早在他們決定結(jié)婚之前,田羽就懷孕了。

那一天是2001年的9月11日。

秋天的夜晚,剛下完雨,多了些涼爽。沒有月亮,院子里的燈一簇一簇,中間壞了幾只,立刻有了敗壞的意味,讓人心煩意亂。張志禾從外面回來,搖搖晃晃地往宿舍走。單位接待外地的客人,處長推三阻四地不喝,張志禾就成了首當(dāng)其沖的犧牲品,代酒不說還得挨個打關(guān)。這樣的飯局,處長心里的小九九肯定早已經(jīng)掂量過的,他是嫌客人的級別不夠,如果是有局長出席的飯局,處長一定喝得比誰都?xì)g快。終于把客人送回去,沒有酒后的興奮,張志禾的酒,越喝得多越是覺得有些窩囊。

在院子里遇到田羽,悶悶的,懶得說話。倒是田羽舉起手里的蘋果,說是老家?guī)淼?,要讓張志禾去嘗嘗。進了宿舍,空間變得狹小,張志禾身上的酒味變得濃烈起來?!澳阌趾染屏??”田羽說起喝酒,一向是深惡痛絕的態(tài)度,這讓她看起來有些像上一代的老式婦女。

田羽自己吃著一只帶皮的蘋果,卻堅持要為張志禾削好。張志禾再三表示他也可以這樣吃,可是田羽依舊在水盆里洗干凈了,從抽屜里翻出一把瑞士軍刀來給張志禾削蘋果。氣氛變得安靜起來,田羽打開桌上的電視機,電視里嗚哩哇啦的說話聲,屋里頓時少了沉默的尷尬。

張志禾盯著屏幕,鏡頭閃出,忽然看到一架飛機斜斜地掠出,直直地向著一幢大樓撞去。這樣的鏡頭出現(xiàn),毋庸置疑,太令人難以置信,可是畫面配送著標(biāo)準(zhǔn)的新聞解說:“美國東部時間2001年9月11日早晨8:40,四架美國國內(nèi)民航航班幾乎被同時劫持……”張志禾指屏幕說:“你看!”

然后,又是一架,又是一架。樓開始坍塌,揚起鋪天蓋地的煙塵。田羽驚叫一聲。張志禾從屏幕上把目光移向田羽,蘋果和瑞士軍刀還在手里。血從手指流了出來。張志禾起身向田羽走去,他從桌上抽了張餐巾紙,用它裹住田羽的手指,緊緊捏住,電視里在繼續(xù)播報新聞:“其中兩架撞擊位于紐約曼哈頓的世界貿(mào)易中心,一架襲擊了首都華盛頓美國國防部所在地五角大樓……”

播音員的語速比平時稍快,像是不幸就在后面追趕,倉促而惴惴不安。田羽忽然也變得不安起來,手抖抖地想要掙開。張志禾試著松了下手,傷口看來不淺,立即有血從紙上洇出。張志禾重又捏住,低低地說了聲:“傻瓜?!?/p>

這句話有種意想不到的魔力,田羽頓時變得扭捏起來。當(dāng)張志禾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他們坐在田羽的床邊,手握在一起,田羽臉色緋紅。張志禾別無選擇地吻了過去,他們就勢倒在了床上,他體內(nèi)的酒精緩緩地發(fā)作起來。

張志禾是在電話鈴的催促下完事的。不停地有朋友打電話,讓看新聞,“911”恐怖襲擊事件。紐約世界貿(mào)易中心大樓和位于華盛頓的五角大樓突然被3架民航飛機撞擊并發(fā)生爆炸,世貿(mào)中心的兩座摩天大樓在遭到攻擊后相繼倒塌,曼哈頓島上空布滿塵煙。

無數(shù)鮮活的生命隨塵煙而去,又有無數(shù)生命承受塵煙而誕生。本·拉登在沙漠中反復(fù)推敲策劃“9·11”行動細(xì)節(jié)時,田羽正反復(fù)審視她想要的愛情嗎?

不久,田羽告訴他有了孩子。為什么在這么一天,在那樣的時刻?張志禾羞愧難當(dāng)。事后,張志禾一次又一次地反思過,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那么就算是喝再多的酒,穿過空曠的院落,他一定會匆匆從那些敗壞的燈盞下,從她的身旁匆匆走過,不給自己逡巡的余地。

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他走出田羽的宿舍,從樓上的窗口,越過走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燈,它忽然變矮了,像是孩子弄壞的玩具。

他做出了當(dāng)時在田羽眼里靠譜的決定,結(jié)婚,那是“9·11”事件過去一個半月,國慶節(jié)是個勢不可擋的好日子。

他的婚姻,像條在曠野流浪的野狗,一不留神踩空了落入陷阱。于是,這之后,只能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無奈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張志禾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田羽并不是處心積慮的獵人,可是,這個想法還是不時地浮上心頭,那時她是想要他的,誘餌是只蘋果。

現(xiàn)在這些全都變了味了。田羽一向以為,她的他,她的孩子,她的日子,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她過得過于隨心所欲,受不得一點點委屈。他們不高興,他們再吵,她也沒想過分開,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

可是,竟然到了這步田地。田羽睡不著,起來吃了兩粒安眠藥,她本來就有些神經(jīng)性衰弱,有一陣子發(fā)展成神經(jīng)性頭痛。時不時莫名其妙就痛起來,痛得簡直受不了,只能就地躺下,伴著劇烈的嘔吐。有一回在單位就犯起病來,躺在會議室的沙發(fā)上,張志禾去接的她。病的時候他還是體貼的,力氣又大,把她從樓下抱上樓,熬了好幾天的粥喂她喝??墒遣∫缓镁统臣?。一想到明天開始她就要獨自一人睡在這張床上……這是絕對不成的,由生氣轉(zhuǎn)念傷心起來,眼淚流了一臉。躺著躺著,又起來吃了兩粒安眠藥。

張志禾知道田羽沒有睡著,她在床的另一邊輾轉(zhuǎn)反側(cè)。七年的時光,他們躺在一張床上耳鬢廝磨,從彼此發(fā)出的聲音,不用睜眼睛,也能聽出個八九不離十?;蛘撸挥寐?,憑感覺,就知道對方在做什么。張志禾有時說出一句少鹽多醋的話的同時,暗想,田羽該跳起來了。果然,屢試不爽。少鹽多醋,是田羽給張志禾下的定義,是這個結(jié)婚多年依舊不善廚房操作的女人,對每日為她和女兒在廚房忙個不停的人所下的結(jié)論。你看看你做的飯,我們吃就是給你面子,她一直力爭將局面引領(lǐng)上這樣一種思路。

田羽睡不著,張志禾決心,那么他一定要睡著。該說的話,剛才已經(jīng)端上桌面一一說清楚了,多說無益。于是,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張志禾面朝著窗戶,重重地吸氣,然后呼氣。做出一副熟睡的樣子。張志禾不知道這樣能不能騙過田羽。有誰說的,數(shù)數(shù)可以治失眠?當(dāng)張志禾在心里暗暗數(shù)到第十個一萬時,他的頭腦還是異常清醒,什么鬼辦法,他恨恨地想。張志禾躺得渾身僵硬,半邊身體麻木。他調(diào)動所有的毅力讓自己保持不動,這使得他渾身快要戰(zhàn)栗起來。

躺著不動的張志禾將他的視線向上下左右旋轉(zhuǎn)。張志禾看過一份資料,人的雙眼視角上下可以達(dá)到120度,而左右要小一些,是100度左右。張志禾發(fā)現(xiàn)其實適應(yīng)了黑夜的雙眼跟白晝時沒什么兩樣。他可以清晰地看清每一樣?xùn)|西的細(xì)節(jié),甚至可以分清楚它們的色澤。窗簾低垂,看不見月亮,只有月光隱隱透了過來。朱紅混合翠綠調(diào)出窗簾的黃色,上面鋪撒著大朵鑲著金絲的花朵,花瓣重重疊疊,有些像薔薇,現(xiàn)在月光在那黃色背后附著,增添了些許清冷的色調(diào)。

他們躺在這張結(jié)實耐用的床上,幾小時后,田羽還在他的身旁輾轉(zhuǎn)反側(cè)。床很平靜,沒有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叫聲,看起來它的確可以用一輩子啊。

他們剛結(jié)婚時,小伙子們熱烈地鬧洞房,非要他們講他們是什么時候開始好的。同在機關(guān)大院上班,他的同事,她的同事,大家都認(rèn)識。張志禾怎么都講不清楚,說來說去過不了關(guān),被罰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最后,還是田羽說,我倆是頭一次見面,就一見鐘情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張志禾聽著,像是聽別人的故事。其實,如果讓張志禾講,會是另一個版本。

張志禾和田羽第一次見面是在食堂里。張志禾剛分配進這個大院不久,進了機要局,一個不冷不熱的單位。同事們打量著張志禾,或是打量著他背后的底牌,怎么進來的呢?張志禾有著一張南京某大學(xué)的計算機專業(yè)碩士畢業(yè)證書,單位人才引進,挑了他。很簡單的一件事。這種探尋究竟的目光讓張志禾喘不上氣來,有種被淹沒的恐慌。

那天田羽走進食堂的時候,穿著一件熟褐色的衣服。熟褐,那么厚重的顏色,田羽進了食堂,張志禾一眼就看見了她。緊接著張志禾又意外地看見那件衣服的后擺,被撩了起來,粗心地裝在了褲子里。這使得她黑褲子上邊露出一塊帶著蕾絲花邊的內(nèi)褲。從那片倒霉的熟褐色往上移,張志禾認(rèn)真地看了看田羽,長相并不令人驚詫,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她大概經(jīng)歷了一個比較順心的早晨,現(xiàn)在它們盛滿快樂的光芒,甚至有些興高采烈。她一定是像機關(guān)里大多數(shù)人那樣,臨吃飯前去了趟衛(wèi)生間,又洗了個手,就來食堂了。衛(wèi)生間里有一面半身高的大鏡子,如果她細(xì)心一些,側(cè)身照照,一定可以照到她熟褐色的襯衫不小心被撩了起來。可惜田羽或許只是望了望自己的正面,剪了嚴(yán)肅的童花頭,就是前面齊眉,后面脖頸處的頭發(fā)被一層層打薄,向里摳進去的那種發(fā)型。那幾年,很流行這種發(fā)型,滿大街女孩扎堆剪了這種頭。電視上有個主持人,穿艷紅衣服,涂艷紅唇色,然后,也剪一個這樣的發(fā)型。田羽很喜歡電視上這個自信又美麗的女人。進機關(guān)一年,她處處都透著嫩,整個一生瓜蛋子。田羽原本是喜歡清淡、素凈之類的顏色,處在不系蝴蝶結(jié)也會有公主的聯(lián)想的年齡??墒牵F(xiàn)在她盡力想把這些都收拾起來,清淡里攪進去重重的赭石、靛藍(lán),弄出成熟、老練些的樣子,比如這熟褐色,無疑讓她看起來穩(wěn)重了很多——這是她第一次穿這件衣服,早上已經(jīng)有人贊揚了她的新風(fēng)格,這讓她很快樂。田羽一向是馬虎而缺少創(chuàng)意的。處里的小沈剪板寸,穿短褲長靴,整個一個驚嘆號杵在那里,很是標(biāo)新立異。事實證明,正是因為田羽的缺少創(chuàng)意,讓她在機關(guān)里有了比驚嘆號更為可觀的前景。

她決定要打些好吃的,于是她抿著嘴把食堂里的飯菜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還是沒能定下來吃什么。這衣服真那么適合自己嗎?一進食堂,她就感覺到有人望著她。順著那目光,她看過去,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她接著去看飯菜時,目光又移了過來,她順著那目光追過去時,正直直地盯著她看的目光忽然羞怯、躲閃,惴惴不安地移開。她不由得笑了。

“這小子不錯,就是有些呆頭呆腦?!彼@樣想。

她終于定下吃什么,打了份魚香肉絲,又要了份雞蛋炒青筍。有人用手輕輕碰了碰她。一回頭,那年輕人就在她身后,紅了臉說:“你好,我是機要處新分來的,我叫張志禾?!?/p>

是個對自己有好感的人,膽量還不小。她這樣想。而且,起了個唐朝詩人的名字。

在這個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機關(guān)里,他們倆就是自己干干凈凈的名片,沒有任何花頭,也沒有絲毫可以借力的地方,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蹚出一條路了,盡是挫折,忙著訴苦,很容易親近起來。

田羽將它歸結(jié)為一見鐘情,食堂里的一見鐘情。她講得兩眼放光,言辭異樣的流暢,一點不同于她平時的辭不達(dá)意。她講的時候,張志禾很擔(dān)心地望著同事們,不知道眼前這些人有沒有看到同他相同的一幕。那天,他很著急,又不敢提醒她。明晃晃的蕾絲內(nèi)褲花紋,讓他感到無比難堪,也讓他終于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后,伸手拽了一下她熟褐色的衣服。

那熟褐色順利地蓋了下來,眼前的田羽重新變得莊重起來。張志禾長長地松了口氣。

沒有人要求張志禾講另一個版本的故事。田羽講的過了關(guān),他們用線繩吊起一個蘋果,進入下一個折騰人的環(huán)節(jié)。啊,又是蘋果,這個秋天似乎蘋果豐收,沒完沒了,讓人厭倦。

后來,張志禾不只一次聽說田羽給別人講述他們相識的過程,張志禾聽得次數(shù)越多,越不敢糾正田羽。一見鐘情就一見鐘情吧。

與唐朝詩人同名的張志禾,在這個失眠的夜晚忽然萌生詩意。他在床上從那首《漁歌子》開始默誦,“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鱖魚在北方常被叫作桂魚,肉嫩而刺少,卻虛張聲勢地長著一副兇悍的模樣,口大齒利,背部高高隆起。自從有了女兒,張志禾買過多少次這種魚啊。它的身體里隱藏著一種叫作DHA的東西,可以健腦?!扒囿梵遥G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張志禾想起爹的斗笠,很深,戴上只能露出小半張臉,他已經(jīng)多久沒有回去了。田羽跟張志禾的農(nóng)民爹娘處得并不好,有一年秋里,張志禾的娘背著一袋子飽滿的土豆來看張志禾,本來是想多住一段時間,孫女長得多稀罕人。兒子天天圍著鍋臺轉(zhuǎn),又切又炒,媳婦叉著個手,沒幾樣會干的活,說話卻噎死個人,強勢得很,張口閉口說房子是分給她的。也是,感情人家職務(wù)比兒子高個檔次呢。娘算是弄明白了,兒子在城里媳婦面前還沒活硬氣。娘沒住滿一個禮拜就喊著要走,以后再沒來過,眼不見心不煩。

詩里大林寺的桃花開了又落,接下來該薔薇了吧。薔薇花叢里有蝴蝶飛舞,張志禾在心里默誦起博爾赫斯的詩,這個使用西班牙語寫詩的阿根廷詩人對中國是如此的熟悉,甚至將莊周夢蝶寫進詩中。張志禾在心里一遍遍默誦著,“寶劍會像葡萄串一樣剝落,水晶不比巖石更脆弱。事物都逃不脫消亡的命運。鐵會成銹。”廚房里的菜刀如果不擦拭干凈,第二天就會生長出斑斑的銹跡,如同生活。

還是西格夫里·薩松的述說最為動人:“穴居者攫取了先知,佩帶花環(huán)的阿波羅,向亞伯拉罕的聾耳邊吟唱,我心里有猛虎在細(xì)嗅著薔薇?!蔽沂敲突ⅲ闶撬N薇,張志禾想起了蘇妮,心里溫暖起來,晨曦一點點升上窗簾,彩虹般的色彩花瓣般一層層綻放,張志禾終于沉入了夢鄉(xiāng)。睡著之后的張志禾繼續(xù)保持了他堅持了一夜的睡姿,這從他起床后一側(cè)被壓得聳起來的頭發(fā)可以看出來。

昨天的天氣預(yù)報說未來三天南方高溫北方有暴雨。這才幾月份,南方就高溫了。再看看早晨這清清朗朗的天,哪里會有什么暴雨。天氣預(yù)報跟自己七年的婚姻一樣不著調(diào)。張志禾這樣想。

張志禾辦公的地方,一個大辦公室用玻璃推拉門隔成幾塊,下半截是鋁合金的,站起來從這頭到那頭可以一覽無余。每天上班時間,太陽緩緩升起,辦公室里充斥著明晃晃的光線,大家在電腦旁坐下來,一個個隱身于鋁合金后面,辦公室看起來空曠了許多。坐得累了,仰起頭來可以看到微小的灰塵懸浮著,緩緩飄動。

人們就是在這樣渾濁的世界里旁若無人地呼吸,看到這一幕時,張志禾的想法往往就會帶上了幾分感傷。

本來跟田羽說好的,上一會兒班就去民政局辦手續(xù)。可是一大早處長讓人來叫他過去一下。

處長的辦公室在最里面,是一個人一間的小辦公室。張志禾進去的時候,處長正襟危坐地在等著他。處長告訴張志禾,部長秘書一職空缺,經(jīng)研究,組織上考慮調(diào)整他過去。接下來,處長很鄭重其事地問他,你有沒有什么意見?傻子都知道,給領(lǐng)導(dǎo)當(dāng)秘書是一條捷徑,如同有充足陽光滋養(yǎng)的花草,總能長得欣欣向榮。這是這個大院里每個年輕人的夢想。

張志禾說,我沒有啊,我能有什么意見。

處長笑了。明天你先去出差,到蘇州,有個文秘培訓(xùn)班,熟悉一下業(yè)務(wù)。你在這里是搞技術(shù),給你這樣一個崗,說明領(lǐng)導(dǎo)是了解你的能力的,也是信任你的。

終于換了出差的地方,張志禾心中一陣翻騰的喜悅。

然后回來你就直接上那邊報到吧,處長接著說。處長今天顯得格外和顏悅色,破天荒沒有對張志禾雜亂無章的外表皺緊眉頭,他視而不見,寬厚地拍拍張志禾的肩膀,用一副過于莊重的表情說,小伙子,好好干。

結(jié)婚七年,張志禾的職務(wù)一直落在田羽的后面,田羽升副科時,他還是普通干部,好不容易等他升副科時,田羽已經(jīng)升了正科。

這是個好消息,也許他可以步子邁得大一些,追上田羽,在不久的將來。

回到辦公桌前,未來在眼前變得明晃晃的,張志禾的思緒暢游起來,好半天才醒過神來。下游的水有時也會流向上游,比如倒淌河。張志禾從口袋里拿出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舉著那張寫有兩個人名字的紙,張志禾像中了某種魔咒,目光閃爍而游離,仿佛是它帶給了自己好運氣。

興奮之余,張志禾沒能立刻開口向處長請假,他認(rèn)真工作了整個早晨。他給田羽發(fā)了個短信,改到下午去民政局。下午去吧,下午也一樣,他對自己說。

這個初夏的中午,悶熱,讓人躲避不及的熱浪翻騰。張志禾帶著女兒去機關(guān)食堂,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忙著打那些飯菜。打菜的師傅細(xì)心地把顏色鮮亮的菜蔬擺在最前排,紅的綠的紫的黑的,飯菜們更像一個個顏料盆,在張志禾眼里是排成隊走過。

這是陪女兒學(xué)畫畫兒的功勞,張志禾不明白顏色的加法混合、減法混合,可是卻可以用朱紅色混合翠綠色調(diào)出黃色,翠綠色和藍(lán)紫色調(diào)出藍(lán)色。至于紫色,可以用藍(lán)紫加朱紅攪和出來。女兒崇拜地望著他,覺得很神奇。良好的色彩感加重了張志禾在女兒眼里的分量。

忽然有一抹熟褐色閃過,張志禾驚了一跳,以為是田羽呢,眼睛追了過去,卻并不是,倒也認(rèn)識,文書處的一位大姐,待人挺和氣的??墒?,穿著一件熟褐色的衣服,映得臉色是低一度的褐色,讓張志禾看了就生氣。

對張志禾來說,熟褐色是一個長滿觸角的夢,凌亂的記憶,倉皇無措,簡直難以忍受。

他閉了一下眼睛,這會田羽肯定回家了,她的神經(jīng)衰弱,醫(yī)生說最重要的就是休息了。中午她吃過飯,趁他倆不在家,可以安安靜靜睡一會兒。所以女兒中午一向都是跟著張志禾,女兒也早就習(xí)慣了跟著爸爸走的日子。

張志禾辦公桌擱置的地方靠近窗口,窗臺下擺了一張沙發(fā)。吃過飯,張志禾從辦公桌下面的柜子里取出床單和毛巾被,給女兒在沙發(fā)上鋪平,一面鋪一邊催女兒去衛(wèi)生間,然后爭分奪秒地讓女兒躺下。沒有窗簾,女兒只能在那閃耀著眩目陽光的沙發(fā)上躺下,好在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等到張志禾叫醒她時,她都睡得腦后的頭發(fā)濕漉漉的。

中午大辦公室里只有張志禾一個人。女兒躺下后,張志禾把椅子搬到辦公桌的另一側(cè),面對著窗口坐下,電腦顯示器轉(zhuǎn)一百八十度。女兒就睡在自己的視線里。機子加在單位的局域網(wǎng)里,不允許上外線。張志禾只好拷貝了些電子書隨便看看,有時候也看看電影,不過音量關(guān)著,看來看去屏幕上人影撲閃撲閃的。

血液向著胃涌去,大腦變得遲緩起來。這樣坐一會兒,困倦不由自主地襲來,張志禾兩腿低垂著,頭向著懷里靠攏過去,暗沉的辦公桌接納了曲膝抱頭的他,他趴在桌上,用與生俱來的天然姿態(tài)沉沉地睡去了,帶著固有的拘謹(jǐn),仿佛天生缺少安全感似的。

在許多事情上,張志禾不由自主地透出些拘謹(jǐn)。張志禾也反思過,在這一點上,他挺羨慕別人。辦公室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小董,頭天玩得遲了,偶爾上著班都會睡著,頭仰在高背靠椅上,腳堂而皇之地高高架在辦公桌上,睡得肆無忌憚。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自我放松的那種狀態(tài),讓張志禾向往。

他們說話時,常常會說,我想什么什么,我要什么什么。而張志禾,總是不由自主地說,我得干什么干什么,或者,我還得干什么干什么,骨子里透著無奈和被動。褲兜里的手機定時是小鳥的叫聲,伴隨著一連串震動,像是揣了一兜歡快的著急被放飛的鳥兒吵鬧起來。這聲音聽起來比鬧鈴尖銳刺耳的聲音可愛多了。醒來的那一刻,張志禾想,現(xiàn)在,終于有一次,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給女兒的太空杯里灌好涼開水,叫醒女兒,再把女兒送去學(xué)校。張志禾向處長請了假,他說,我家里有些事情。處長通情達(dá)理地說,去準(zhǔn)備吧,明天還要出差呢。張志禾給田羽打電話。沒有人接。張志禾打到家里,也沒有人接。最后,張志禾打到了田羽單位,那邊回答說,你們家田羽啊,說是家里有事,早晨就沒有來。

張志禾想,是因為早晨他沒有聯(lián)系她嗎?原來她這么迫切,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再打她手機,還是沒有人接。

張志禾早上走的時候,田羽還躺著,整夜一分鐘都沒有合眼,躺著成了折磨,賭氣似的躺著。起來頭隱隱的痛,心里茫茫然,洗漱完換好衣服,坐在餐桌前等張志禾,這時倒覺得腦子里緩慢地有畫面顯現(xiàn),恍惚的夢。屋子里的板式家具是不過時的木本色,為了眼前這張雪紡桌布他們挑遍了整個小商品市場,因為田羽不想要金色花邊的。在這個屋子里他們恩愛過,他們也不停地吵來吵去,可是再吵,她也沒有想過要分開。下意識總覺得電話鈴要響。如果響了怎么辦?跟著他去辦手續(xù)嗎?田羽驚悸地跳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這是她的家,今天看起來跟平時完全兩樣,就像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人走來走去。

慢慢地理出頭緒,張志禾是因為別的女人才想要離婚的。田羽在心里勾畫那女人的形象,怎么想也是一身的狐媚相。張志禾這個傻瓜,心急如焚地著急要跳進陷阱去,還要帶著他們的孩子。

雖然他否認(rèn),但越想越是這樣,一個女人露出了頭。她躲在暗處,蠢蠢欲動,向著她笑,那笑容是藏著刺的麥芒,一波連著一波,起起伏伏,交替著明明暗暗的光芒。

田羽的目光落在了餐桌上的那瓶安眠藥上,那一刻,田羽咬牙切齒地下了決心,她愿意賭一把,賭贏了,她還有家,賭輸了,她也不想一個人待著。她算著時間,張志禾快來了吧,然后服下了整瓶安眠藥。

她慢慢地睡了過去。手機“當(dāng)當(dāng)”響了一下,不是電話,是張志禾發(fā)來短信,改到下午去辦手續(xù)??墒?,短信收得有些晚了。

下午,張志禾往家走時,想著田羽是不是已經(jīng)去了民政局,把手機忘在了家里。張志禾邁進家門的那一刻,情緒都是昂揚和積極向上的??蛷d里沒有人,張志禾換鞋的同時向臥室望去,黃色暗花的窗簾低垂著,田羽似乎從早晨起就忘記拉開它了。接著,他看到了床上的田羽,安睡著,似乎在補昨夜的失眠。張志禾喊了喊田羽,她沒有回答。張志禾返身去了餐廳,他想喝杯水。這時,他在餐桌上看到了一只安眠藥的空瓶。田羽時常失眠,常會去買些安眠藥來備用,攢的時間長了,裝了一整瓶,現(xiàn)在它空空的,蓋子沒有蓋,躺倒在餐桌上。張志禾沖進臥室,田羽昏睡著,她的身體已經(jīng)漸漸冰涼。

生命就像那只藥瓶,正緩緩地從田羽身上傾倒出來。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

張志禾瘋了似的撥打120,抱著田羽就向樓下沖去。當(dāng)田羽被醫(yī)生推進緊急救護室,張志禾低下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腳上是一雙拖鞋。

醫(yī)生在緊急搶救。田羽昏迷不醒、體溫下降、脈搏微弱。

醫(yī)院開出了住院證。張志禾讓朋友給自己送住院費來。他臨出門從家里裝來的那些錢,全部交到了門診。

張志禾守在緊急救護室門口,忽然閑了下來。

急診室就在一樓,正對著門口。門口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抬著一位女子進來,長發(fā)披散著,看不到臉。車禍,醫(yī)生走過去,聽了聽心律,又捋開頭發(fā)翻開眼皮看了看,搖了搖頭,問,家屬呢?沒有人答應(yīng),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講述車禍的經(jīng)過,就發(fā)生在醫(yī)院門口,是他們幫忙送了來。醫(yī)生顯然沒有興趣繼續(xù)聽下去,他讓人們把床推到角落里,走回了他的辦公桌前,漠然地坐了下來。

家屬來得飛快,那群人還沒有散去,門口進來位老人,領(lǐng)著個七八歲的女孩,人們閃開條路,老人走到床邊,大聲喊道:“醫(yī)生呢,怎么沒有人管,醫(yī)生呢,???”聲色俱厲。女孩使勁搖著那女子,叫著,“媽媽,媽媽……”

最早意識到悲傷的是肇事的司機,他蹲在旁邊,在女孩的叫聲里涕淚交加。張志禾脊背一陣陣發(fā)冷,不祥的預(yù)感蝙蝠一般不停地在他耳旁扇動翅膀。他跟肇事的司機一起,蹲在地下流著眼淚。

張志禾忽然驚跳起來,他讓表姐下午替自己去接女兒。每天的這個時候,田羽買菜,他應(yīng)該剛接女兒回家。廚房照舊一片混亂,田羽在那一片混亂里洗菜。張志禾會一面歸置一面做西紅柿面,又把切好的土豆條抓幾根下在另一個火頭的色拉油里。土豆條要切得比較細(xì),一次不能放多,炸出來形態(tài)才能像肯德基賣的那樣,那是女兒妮子最喜歡的。再熱一盤頭天燒好的排骨,就可以吃飯了。

做這些事張志禾顯出他有條不紊的一面,一步銜接著另一步,時間控制得恰到好處。面煮好,薯條也剛好全部出鍋。裝了蕃茄醬的口碟擺在旁邊,讓這頓飯看起來像那么回事。張志禾一進廚房,田羽立即松了口氣,轉(zhuǎn)而專心對付早晨和中午用過的碗筷。只不過過去半天,就能有這么多東西需要處理干凈恢復(fù)原狀。田羽邊洗邊絮絮叨叨,洗著洗著就變成觀眾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們卻在醫(yī)院里,她睡在里面,他守著一扇寫著紅色“緊急救護室”字樣的門。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張志禾站起身迎著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去時,腿發(fā)木,伸不直,險些跌倒。醫(yī)生扭頭說,一級護理,旁邊跟著小護士唰唰地記錄著。然后轉(zhuǎn)過頭滿臉不耐煩地說,沒事找事!張志禾恭恭敬敬地望著醫(yī)生,他沒有一絲憤恨,心里滿滿的內(nèi)疚。是啊,人家這么忙。

田羽被推了出來,內(nèi)科還沒有騰出床位,他們只能在過道里等著。又一群人送來一位老人,看來是一家子,每個人看上去隱隱有著蛛絲馬跡的相似。醫(yī)生再次進了急救室。護士跑進跑出,腳步急促。隨著病人病情的起伏,這一家人的情緒也跟著起起伏伏著。

張志禾望望病床上的田羽,只一會兒的工夫,她的身上已經(jīng)連接上數(shù)根管子。吸氧,輸液。還有說不上是什么功用的管子。它們連接在她的身上,像是平空長出來的若干枝條。

終于有了病床,護士幫他把田羽推上樓,沿著長長的走道,車子發(fā)出空洞的回音。他一次次叫來護士為她更換液體,那些大瓶小瓶的液體源源不斷地進入她的體內(nèi),仿佛她是一只巨大的容器,總也裝不滿。七年的婚姻,讓她變成了一片沙漠嗎?

夜深了,田羽還沒有醒。氧氣在她的鼻息間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淹沒了她的呼吸。這讓他恐慌。每隔一陣,他就取掉氧氣,用手指試出她溫?zé)岬谋窍⒉欧畔滦膩怼?/p>

那個深夜,張志禾孤單無助極了,田羽在昏睡,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張志禾撥通了蘇妮的電話,給蘇妮說了他為什么在醫(yī)院。蘇妮問,要幫忙嗎?要她去醫(yī)院嗎?張志禾說,不用不用,不要你管,我不需要什么,我就是著急,心里難受。

他在電話里抽泣起來,他極力隱忍著,上氣不接下氣,他只好離開病床走到樓道里去,樓道放大了他的抽泣聲,像是誰在深夜拉動了一只老式的風(fēng)匣。蘇妮傾聽了很久,直到他平息下來,重新走回病房。

失眠是暗夜里的黑蝙蝠,斜斜地掠向蘇妮。

能再遇上張志禾,蘇妮是欣喜的。美麗的女孩大都早婚,因為美麗就是早熟的蘋果上的那一抹紅,誘惑著男人當(dāng)了亞當(dāng)。而夏娃那時候完全沒有學(xué)會辨別,只能是運氣活,遇上誰是誰。蘇妮曾經(jīng)很努力地經(jīng)營過家庭。琳瑯滿目的百貨店里,她帶回家的都是最合適不過的。后來,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她還是漂亮的。誰說女人是最經(jīng)不得時光的玻璃,磨損得滿是橫七豎八的劃痕?蘇妮卻是一塊璞玉,越打磨越是露出內(nèi)里閃爍的光澤。她戴著手套打理家務(wù),取下手套,露出青蔥般筆直細(xì)嫩的手指。晚上她從不出門招搖,安靜地守著家。

她守著的那個男人倒是不急著回家的。今天加班明天出差,好不容易在家,倒是賺得她加了倍的溫情。周末,蘇妮常花費大把的時間在菜市場踟躕,她去離家十幾站遠(yuǎn)的綠色市場,把魚啊蝦啊當(dāng)成專業(yè),從來不怕麻煩。這周,孩子被奶奶接走。她起來得早,走的時候,他還睡著。上車后,忽然發(fā)現(xiàn)忘了帶錢包,又轉(zhuǎn)回家。

門甚至都沒有反鎖,床上,她的丈夫跟另一個女人打架般氣喘吁吁地扭作一團。床頭,放著自己為他沖好的蜂蜜水。那女人蘇妮認(rèn)識,他的上司,就住他們家隔壁,一天見幾面。她每回見到蘇妮都會帶著黏膩的親熱,人過去了,聲音還圍著你,噓長問短半天,像舀過蜂蜜的勺子,半天涮不干凈。現(xiàn)在明白了,她是醉翁之意里的酒,而他,是山水。

只能離婚,蘇妮心里冰透了,男人是條死胡同,你鉆進去,再怎么繞來繞去,結(jié)果都是走不通的。

離婚并不像扯開一塊布,“哧”地一聲,變成兩塊,各派各的用場。孩子立在中間,無時無刻提醒著??倳腥斯諒澞ń堑馗K妮談起他,那女人并沒有要跟他過日子的打算,偶爾拿他當(dāng)點綴,他一個人耽著,自由是自由,耽得久了也難受,已經(jīng)被人打理慣了的。蘇妮始終是最佳的妻子人選。再后來,他來找蘇妮,賭咒發(fā)誓,想要復(fù)婚。蘇妮望著他貌似懇切的臉,每回拉好拉鏈他就會換上這么一張臉來給她看吧。更何況,復(fù)了婚還是只能做鄰居,又能往哪里搬?房價這樣蹭蹭地往上漲。蘇妮不答應(yīng)。

可是張志禾卻是兩樣的。見到他就想起小時候,無遮無攔的快樂。一堆舊報紙似的生活,濺上了火星,張志禾燃燒起來,蘇妮猶豫著,也緩緩地?zé)崃似饋?。他對她的好是透明的,從那時候起就這樣。中間離散的那些歲月,漸漸模糊下去,可以忽略不計。很奇異的感情,從來沒有過。

有了光照著,灰灰的日子就變了個樣。

早上張志禾冒冒失失地打來個電話,說要離婚。蘇妮整天坐立不安,太快的事情總是讓人擔(dān)心,老覺得背后有什么埋伏著??墒?,依舊還是這么突然。

小時候,有一次,學(xué)校操場旁邊一排老房子拆得零亂。正好是他們上體育課,張志禾跑過去撿排球,踩在一塊帶釘子的木板上。那釘子足有三寸多長,將張志禾穿球鞋的腳扎了個洞。是張志禾自己,把腳從釘子上拔了出來,去醫(yī)務(wù)室包好了,拐回來又來打排球。他站著不動,只接固定球。

他在電話里忍不住抽泣起來。從小,蘇妮從來沒見他這樣過。蘇妮覺得,自己是比那塊木板上的釘子更粗更長的釘子。

張志禾說不要她管,可是,還是跟她有關(guān)系,她怎么能就這樣坐著。睡不著,索性起來打開電視,換來換去地找臺,只覺得每個臺都亂哄哄一堆人在說話,帶有鼓動性和決斷力地在說話。蘇妮經(jīng)不住他們撩撥,她覺得,該作決定了。

田羽睡著了,我得讓她醒來。放心了她就會醒來吧。愛是火,而蘇妮的愛,得是水,用盡所有的氣力,傾盆潑出去,滅掉那愛的火。

蘇妮撥通了她前夫的電話,說,我們復(fù)婚吧。他說,真的嗎?你沒有騙我?然后,忽然放下心來似的,說,那太好了。此時,夜深了,他接電話時卻透著警醒和不安,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清清楚楚。蘇妮想,他的身邊有沒有可能睡著另一個女人?他這樣的男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蘇妮決定回到過去,這是股不可思議的決絕,盡管蘇妮知道,她的家,早已是一座張揚著破爛旗幟的山頭,不足以遮蔽風(fēng)雨,她渾身冰冷著,兩只手握在一起。

清晨,田羽終于醒了,她險些賭輸了。她的臉頰泛紅,她體內(nèi)的生機被那些枝條喚醒,有種奇異的容光煥發(fā)的意味。張志禾覺得慶幸極了。張志禾給田羽和自己單位分別請了假。辭去他的出差,現(xiàn)在他哪里也去不了。

接下來,他和田羽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這讓他們在形式上看起來有種初戀的意味。

幾天之后,田羽出院,張志禾給蘇妮打電話想告訴她一聲。電話只響了一聲,蘇妮就接了起來,好像等待已久的樣子。張志禾說完,蘇妮說,我也有件事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復(fù)婚了。電話里蘇妮的聲音輕快得如同耳語,可是他依舊聽清了。他舉著電話,被定在了原地,好久,聽到對方掛斷電話的聲音,“撲”地一下。田羽在一旁說,快打車,你愣著干什么。他答應(yīng)一聲,茫然地向著街邊跑去,空車過來時,卻半天不知道舉起手來。

他知道,蘇妮是以這種方式向他告別。

上班后,張志禾接著在處里做技術(shù)維護。田羽住院的那天,跟他一個辦公室的小李去杭州培訓(xùn)了。后來的事情可想而之,小李順理成章地給局長當(dāng)了秘書。

又是中午,沉悶乏味的上班時間,被暫時擱置一邊。現(xiàn)在人群涌來食堂,大家一邊吃著飯,一邊扯家長里短。這里是最佳的信息傳播點,就這么一會兒,誰家昨天死了幾只蚊子,誰家新買的車的坐椅套是真皮的還是花布的,只要你保持充足的好奇心,那么在這里,你全部可以得到滿足。

這里從來不缺乏主說的人。他們滔滔不絕地述說,各種八卦伴隨著洋蔥或大蒜辛辣、濃烈的氣息四散開來。張志禾主聽,一邊塞了滿嘴的飯,一面配合做出相應(yīng)的表情,或興奮或遺憾,一面頻頻點頭,一邊還要不停地催促女兒,快快快,不然,女兒能吃到下午去。

當(dāng)他走出食堂時,他知道,在他的身后,他和田羽正在被別人飛短流長,人們正用他的那些囧事來下飯。

一晃又是幾年,女兒妮子長得快有田羽高了。依舊是每天忙忙碌碌,張志禾繼續(xù)時不時顯出頹態(tài)。

這天,他們一家圍著桌子,邊看新聞邊吃晚飯,新聞聯(lián)播里神情嚴(yán)肅的男主播說:“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宣布,基地組織領(lǐng)導(dǎo)人本·拉登在美軍的軍事行動中被擊斃?!碑嬅媲袚Q處,奧巴馬神情嚴(yán)肅地在白宮發(fā)表電視講話,說當(dāng)天的早些時候,美軍在巴勒斯坦發(fā)動針對拉登的定點行動,雙方發(fā)生交火,“9·11”恐怖事件策劃者被美國的海豹陸戰(zhàn)隊擊斃。屏幕上配了一張本·拉登的照片,他消瘦而文弱,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當(dāng)年使得紐約世界貿(mào)易中心的兩幢摩天大樓遭到攻擊后相繼倒塌,五角大樓部分坍塌,無數(shù)人隨煙塵而去。有分析人士認(rèn)為,本·拉登之死會使油價大跌,但不會持久。

事物都逃不脫消亡的命運。鐵會成銹。那么,生活呢?

張志禾體內(nèi)的老虎已經(jīng)死去,窗外的花壇里,薔薇開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