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璐
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從日喀則去往江孜的沿途已是一派豐收景象,我們打開車窗盡情地吸取著青稞的芳香。一位央視的攝像師更是不顧疲勞,把沉重的機子扛在肩上忘我地捕捉著眼前流動的美景。
“江孜坐落在年楚河上游,是一座歷史悠久、名勝集中的古城。絕對值得你們一看?!睘闇p輕幾位友人初次進藏的高原反應,我一邊給他們做向?qū)б贿吅退麄冮e聊起來。
“我小時候就在江孜生活過好些年,那時的江孜縣城到處是一排排整齊的鐵皮頂土坯房(都是西藏和平解放以后蓋的),沒有一座樓,沒有一條柏油路,汽車馳過的地方總能騰起劈頭蓋臉的煙塵……不過,有個長著細長眼睛的白居寺,它是元朝時修建的,西藏雖然不缺少寺院,但白居寺是獨一無二的,很值得你們觀賞。江孜城還因抗擊英軍而出名呢……”
朋友們聽聞此說,對我的童年也有了點好奇,不禁嚷著要我講一講。
童年?我似乎快要忘記了又似乎清晰無比地記著……
父親是那個時代的熱血青年
首先得從我的父親說起。因為沒有他那堅定的理想信念,我的童年就不可能在江孜度邊,也大概都不會有我。
1960年的7月,西南師范大學校長對已畢業(yè)的一千多名各系本科畢業(yè)生進行了畢業(yè)分配前的動員,號召有志者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當時爭取到西藏去工作的畢業(yè)生達四百多人,且都是填的第一志愿。父親是那個時代的熱血青年,當然也努力爭取。由于名額有限,經(jīng)過了組織上的嚴格挑選后,學院批準到西藏工作的同學卻只有十二名,父親就是有幸被學院批準去西藏工作的十二名畢業(yè)生中的一員。
那時候,正是平息達賴集團叛亂后的民主改革初期,一切百廢待興。
父親告訴我,真正到了西藏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的考驗,遠遠超出了當初的想象。
輾轉(zhuǎn)幾許,父親到了江孜中學,任漢語文老師。他立刻遭遇了第一個難題:學生基本不會漢語,也聽不懂漢語,也沒有專門的漢語文老師……父親待要噴涌的熱情遭遇了凍結(jié)。
一籌莫展之際,一位叫次旦頓珠的老師對父親說,其實藏族學生很喜歡學漢語,只是沒人教,說不出來。父親覺得要幫學生學好漢語文,自己必須起帶頭作用,那就是自己先學好藏話和藏語文。
通過各種方式方法的刻苦學習,在江孜中學不到一年,父親就基本掌握了藏語中的學習、生活用語,并用漢話+藏話+手勢,進行漢語教學。不但做到了用藏語上課,后來還編寫了不少藏語文教材,保證了漢語教學的質(zhì)量和進度。
父親時常在晚上刻寫教材,一刻就是幾小時,有時我會被燈光亮著眼,父親還特意做了個簡易燈罩。前兩年,西藏舉辦“大時代物證”,我替父親選送的一本鋼板刻印藏漢語并用的教材還獲得了一等獎,那些發(fā)黃而脆弱的紙頁記錄著父親曾經(jīng)多么堅強而鮮活的生命。
父親他們那一批人,之后總被人們親切地稱作“老西藏”。我自然也就是“藏二代”,這可比“官二代”、“富二代”牛多了!可以沒有絲毫夸張地說,這個稱謂是拿無盡的奉獻換取的。
我喝的第一杯酥油茶
忙于事業(yè)的父親結(jié)婚較晚,步入中年才有了我。在父親進藏十六年后,年幼的我也隨他坐著汽車來到了西藏,來到了日喀則江孜縣。
記得剛到江孜的第三天正好是星期日。父親起了個大早,說要給我做一道特殊的茶。他去鄰居家借了一只有些發(fā)紅的長木桶回來(后來知道那叫酥油桶)。木桶上下一般大,桶外大概箍了五道黃銅圈,銅圈上還刻有一些花紋,桶口有一只碗大,還有一個木蓋子,木蓋中間有一個洞,一只活動木軸從洞底穿過木蓋伸出。只見父親先取下木蓋子,然后往那只木桶里加入了鹽和一些黃澄澄的叫作“酥油”的東西,再注入了提前熬制好的滾燙的磚茶,于是父親有節(jié)奏地開始了他的制作程序??锤赣H一會兒就熱得出了汗,母親說:“我來試試?!辈糯蛄藘上戮桶阉畮С隽送巴?。父親又趕緊接了過去:“使用酥油桶不僅要憑氣力,還得會用巧勁?!备赣H邊說邊示范著怎樣把木軸抽上來、怎樣按下去??锤赣H的動作有力而均勻,我和母親在一旁很是佩服。
當冒著熱氣的液體裝進了玻璃杯,我趕緊用一雙小手捧住,心里充滿了渴望,猜測著那到底是多么香甜的東西。于是迫不及待地就抿了一口……那可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奇怪味道!我失望著,剛才還陽光的情緒瞬間抵觸起來:“呸,好難喝!我不要。”看我把杯子放回桌上還不停往外吐著嘴里的殘余,爸爸生氣了:“把它喝完!不許吐!酥油多珍貴??!” 父親命令著。我十分委屈,但還是含淚喝完了第一杯酥油茶。
早飯過后,父親說帶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晌易叩侥睦锒疾荒茚寫涯枪晌叮坪跄鞘窃僖矡o法清除的。途中遇到了一個藏族叔叔,他是父親的同事,旁邊還跟著他女兒,和我相仿的年紀,當知道我那滿臉的不悅只因為一杯酥油茶時,他們都笑了,小女孩還友好地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說著些我聽不懂的語言?!八f讓你去她家里看小狗呢?!笨次颐H?,父親為我做了翻譯,并鄭重其事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會在西藏長大的。你不和大家吃得一樣、喝得一樣,學會用這里的語言交流,大家怎么能和你交朋友呢?”
為了讓我邁出這小小一步,家里連著打了一個星期的酥油茶,我從極度的抗拒終于慢慢學會了接受,甚至許久不喝還問:“什么時候喝酥油茶呢?”孩子的世界很容易接受新事物。
“老頭子”原來不是壞人
我在進藏之前一直跟著外婆,對父母沒有任何印象,所以初次見面就像陌生人一樣地躲避著,只差沒叫“叔叔”。雖然父親接我進藏,一路上也慢慢熟悉了,但我始終不開口叫“爸爸”。父親一開始也不以為意,以為我見到母親就好了。到江孜一個月后我依然如此,他們才開始意識到是個問題。
于是軟硬兼施各種方法輪番使用,只為聽我像所有孩子那樣叫一聲“爸爸、媽媽”。可我總是無法親熱地撲進他們懷里,更無法叫出來,于是父親故意說:“再不叫爸爸媽媽,我們就叫你‘老頭子!”
“老頭子”是我舅舅姨姨們對我外公的稱呼。
外公本來是山東臨沂一家醫(yī)院的院長,文革時被下放到黃河農(nóng)場勞改,后來回了四川老家,于是家里的兒女都對他埋怨不已,覺得是他連累子女失去了城市的生活,甚至只叫他“老頭子”而不叫“爸”,冷言冷語更是家常便飯。我不知道外公為何從不發(fā)火,只是一味地沉默,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下地干活。于是小小的我自然就認為“老頭子”是對壞人的稱呼,當父親回老家接我時,我問過他:外公是壞人吧?父親表情復雜,只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
現(xiàn)在,我也將成為“老頭子”?想想內(nèi)心很怕。那時的我,常常小臉漲得通紅就是無法開口叫“爸爸媽媽”。于是,在好一段時間里,父母就戲稱我為“老頭子”。
在那些自己感覺非常孤單的日子里,我忽然體會到了外公是多么委屈。也忽然覺得外公好像不那么“壞”,想起在老家時外公偶爾也會在早晨給我煮一碗荷包蛋;在他光著腳丫午睡時,我常會拿稻草沾了水撓他的腳板心,他被撓醒卻并不生氣,只是會愛撫地摸一摸我的頭,嘆口氣卻什么也不說……忽然地,我就不再厭惡那個稱呼了,知道好人與壞人不是那么容易判定的。這大約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獨自悟出的一點深奧的道理。終于有一天,我沖到父親面前說:“外公不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正在備課的父親驚訝又好奇地轉(zhuǎn)頭看著我:“哦呦,不得了!我的女兒會思考了?!?/p>
大約過了小半年,我終于很自然地叫出“爸爸媽媽”了。但每每聽到“老頭子”這三個字還覺得莫名的親切。在我大些之后,歷史終于還了我外公的清白,而那時他已故去。
長大了要當臨時工
母親本是山東臨沂衛(wèi)校的畢業(yè)生,為了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就成了那個年代的“赤腳醫(yī)生”,后來和父親結(jié)婚就追隨到西藏,做了江孜醫(yī)院的一名臨時工。
母親是我的養(yǎng)母,在我一歲時來到我身邊(我十三歲那年才無意中得知真相)。當然在那之前我從沒感覺到她和其他孩子的媽媽有什么不同,甚至她更愛我。
那時大人的衣服似乎只有黑、白、灰、藍,孩子衣服的顏色也是很單調(diào)的,但我的衣服卻不同。母親手很巧,就打毛衣她都和別人不一樣:她總是先從鄉(xiāng)下買來老百姓自己紡的羊毛線,再和父親燒一大鍋水,放進染料粉,等調(diào)配好了顏色,再把毛線放進去染勻,翻煮均勻再拿出來晾曬。瞧,灰白的毛線就成了紅的、綠的、黃的……母親就配搭著給我織成有圖案的毛衣,花樣十分新穎活潑,總引得那些阿姨們借去當樣品。
我是家里的老大,穿舊了的毛衣都會寄給還在老家小我兩歲的二妹。為此,二妹長大后還曾抱怨。
母親會用彩色的膠線編成蝴蝶、大蝦、杯套,會用蠟燭油做成梅花,讓它們一朵朵綻放在枝丫上,還會用各色的碎布條給我拼一塊好看的小圍裙、小布褂。
母親是南方人,卻從小在山東長大,所以她很愛面食,也很會做。油炸的麻花、馓子、饅頭、豆包……真是應有盡有。
那時江孜中學和江孜醫(yī)院之間有一條小路連接著,周圍有很多灌木林。母親時常牽著我在那條小路上來來往往,為我講許多故事。她的故事都是信口拈來,沒有典故可查,但很有情節(jié)感,讓我也可以參與,等我累了,她就背著我走。迷糊間還能聽到母親說:那朵白云里住的就是小仙女,專門保護我的璐璐……
母親在我眼里是那樣的善良而了不起,因此有一天父親問我長大了要做什么時,我理應覺得該和母親一樣,就脫口而出:長大了要當臨時工!父母愣了一下,隨即都大笑起來。
艱苦歲月里的情誼
因為沒有菜市場,自家是無法開伙的,江孜中學的所有教職工都是在學校食堂吃飯。學校組織老師們在校園周圍開辟了一些荒地,種了當時有名的三大菜:大白菜、土豆、蘿卜,還有其他一些易于在高原存活的菜,像蓮花白什么的,收獲后再交給學校食堂統(tǒng)一安排。肉類以牛羊肉為主,量非常少。偶爾可以吃到從內(nèi)地千辛萬苦運抵的凍豬肉。
飲用水是那會兒生活當中最困難的一件事:學校定時安排食堂的人帶一輛馬車拉著幾個大鐵桶去很遠的地方把水拉來,再分給每家一小桶,母親生了小妹妹后,家里常需要洗尿布,有時父親就多打一小壺水,這讓不知情的拉水人氣惱不已,還因此砸壞過我家的一個鐵桶,并很長一段時間把那個扁了的鐵桶掛在校園的樹上以警示他人。在那樣的條件下,父母無從計較,唯有倍加節(jié)約每一滴水。
總有那樣的藏族學生,看見我們家的困難,就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跑到學校附近的河溝幫我們提一些水來。那水是有點渾濁的,于是爸爸就用繩子綁一坨明礬,吊在桶里,第二天,就見水很清澈了,不但可以用還可以喝。
那個年代沒有溫棚,有時三大菜也供給不了??吹竭@種情況,不少家里生活條件并不寬裕的藏族學生和家長總會不聲不響地送來自己儲藏的白菜和雞蛋什么的,這在當時非常貴重。父親是不忍心白要的,想給一點錢卻總被拒絕。于是媽媽就想了個辦法,找些剩余毛線織些手套襪子之類的給他們,果然,他們就十分欣喜地收下了。那些艱苦歲月里,藏漢民族和睦而互愛的情景,至今憶起仍溫暖無限。
父親成了養(yǎng)雞能手
為了改善全家人的生活,我到江孜的第二年,父母決定養(yǎng)雞了。
說干就干。父親撿來學校建房時遺下的土坯和木板,我們一起上陣,勞動了一天就搭好了雞舍。然后父親再跑到附近的村子里買了種雞。
父親那時養(yǎng)雞是非常專業(yè)的。這源于父親對什么都很較真的本性,對養(yǎng)雞也不例外。
父親用一個筆記本為每只雞建立了檔案,了解它們的產(chǎn)蛋能力,它們都有名字,比如“蘆花”、“灰灰”、“小黑”之類的。這樣一來,誰是下蛋高手,誰是混吃混喝就一目了然了。適當?shù)臅r候,自然會留下“先進工作者”,淘汰“飯桶”。
其次,父親要延續(xù)雞舍的興旺,就要想辦法幫助雞們傳宗接代。于是父親通過找專業(yè)養(yǎng)雞的書和自我探索兩條路,漸漸掌握了孵化雞蛋的優(yōu)選要訣。到后來幾乎神了,一選一個準,選10個蛋,基本就會有10只可愛的小雞崽出生。
家里的雞從最初三四只很快發(fā)展到十只左右。
每天早上陽光初露,父親會用他堅定有力的大手揭開雞舍頂上的蓋子,看那些雞們有序地從方口騰飛而出,再集結(jié)在父親身邊,等待開飯。父親就像檢閱三軍的總司令一樣,驕傲而滿意地歡喜著,偶爾還批評一下飛落后摔一趔趄的那只:“你怎么那么笨哦?枉你還長著翅膀!”飯后,父親留下產(chǎn)蛋的雞(分辨這個,對父親來說輕而易舉),其他的則自由出行,蛋雞完成任務(wù)后,會大聲鳴叫,于是它也可以玩去了。
傍晚,父親只需要吹一吹口哨,那些神游一天的“戰(zhàn)士”會立刻報到,父親清點后會再次拿起雞舍的蓋子,雞們像接到了命令,立刻有序地騰飛上去,落回自己的窩。至于為什么一天只喂一次,父親的理由是,它們多活動,健康,還可以自己找蟲吃?,F(xiàn)在想來,家里那時也拿不出什么喂雞吃三頓吧?
許多老師見我們家總有雞蛋吃,逢年過節(jié)還有雞肉啃,很是羨慕,于是紛紛到我家來取經(jīng)。父親也總是毫不吝嗇地傾囊相授。一方面是父親的熱心,另一方面,我猜是父親好為人師的慣性使然吧?所有學習過父親養(yǎng)雞方法的人,都對他佩服不已。但父親后來還是因為養(yǎng)雞事件被學校某些老師說了閑話,說他帶了壞頭,于是父親變得謹小慎微,先是減少了雞的數(shù)量,后來便再也不讓它們從雞籠騰飛出去了。
及至父親回四川農(nóng)村老家休假,好多鄉(xiāng)親都會請父親幫忙選種孵雞,成功率之高無需多言,難怪父親退休后很樂意回憶這個片段。只是周圍再也沒人對養(yǎng)雞感興趣了。
零食總是有的
孩子總是愛吃零食的,我在童年時也不例外。
我們那會兒最流行的零食當然不是巧克力、漢堡包??纯窗伞垢槟ㄔ谑中?,然后用舌尖慢慢地舔,直到手心發(fā)白;吸食那些亮亮的有甜味的樹葉,其實也聽大人講那只是蚜蟲的分泌物,可也覺得無所謂;把辣椒面和鹽混在一起也是一種好吃的口味,最奇怪的是有的孩子還吃過瀝青……不管怎樣,我們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零食。
有一次父親托老鄉(xiāng)從附近的部隊里買到了幾瓶豬肉罐頭,打開時母親挑了一塊凝固的“凍”喂給我,哈,那軟軟的滋味可真好。再要吃時,母親說得留著做菜。我留意到她把余下的放進了碗柜最上面一層。父母上班后,我踩著裝米的紙箱爬上去拿罐頭,想吃掉那里面的“凍”,正巧父親折回來拿遺漏在家的備課本,突然的開門聲嚇得我整個人掉進了米箱……真不知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結(jié),直到現(xiàn)在,我只要開了豬肉罐頭,也一定先挑一坨“凍”嘗嘗。
還有一次母親的同事從上海休假回來帶了一盒泡泡糖,給了我一塊兒,我如獲至寶,吃了三天都沒舍得丟,每次從嘴里拿出就藏在衣襟下可以翻起來的那個角落里,下次又拔出來繼續(xù)嚼,母親好幾次讓我扔掉我都不舍得,忍無可忍之下她終于出手把它扔進了雞籠。我傷心地哭了一場,想:如果有一天我當了皇帝,一定讓宮女每天奉上一個泡泡糖!為了泡泡糖,五六歲的我對權(quán)力產(chǎn)生了向往!
最可笑的經(jīng)歷是偷吃鹽蛋。因為家里有雞,蛋是不缺的,于是爸媽泡了很多鹽蛋在一個大壇子里。我只看見鹽蛋每次在飯前出現(xiàn)的樣子,是一剝開就可以吃的。有一次父母不在家我又特嘴饞,就悄悄打開壇蓋,拿出一個鹽雞蛋,在桌上一磕,卻流了一地,我以為遇到一個壞的,就又拿出一個,再一磕,還是流了一地。我慌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等母親下次再撈鹽蛋時,我故意問:“就這樣可以吃了嗎?”母親說:“要先煮熟?!蔽一腥淮笪?,可惜我不會用汽油爐子,也就沒自己煮過,終究沒偷吃成功。
如果那時候電視業(yè)像今天這么發(fā)達,大概拍個《舌尖上的童年》也會大火。
退學回家?guī)妹?/b>
在我7歲的時候,家里又添了小妹妹。那時我剛在學校念完一年級,父母讓我退學回家?guī)妹谩?/p>
父母都是家中老大,不但要養(yǎng)4個老人,還要幫扶一大群弟弟妹妹。母親如果不去工作,就得不到每個月的30元工資,父親將不堪重負。他們商量,我可以在家里邊帶妹妹邊學習,他們教我。于是我休學了。
我每天獨自在家既要負責給妹妹換尿布、喂牛奶,還得哄著她不哭。妹妹睡覺時,我就開始完成父母給我布置的作業(yè),通常都是一篇生字或一篇算術(shù)題,等父母下班,我就可以出去玩了。
有一次父親要陪學生上晚自習,母親要到醫(yī)院值夜班,妹妹似乎也不聽話了,開始哭個不停。我怎么抱著搖啊哄啊都不管用,我抬眼望向窗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輪皎潔的明月懸在天邊?!懊妹茫丛铝梁闷涟。 蔽冶е妹靡频搅舜扒?。果然,她看到月亮就不再哭了。
窗戶下放著父親的書桌,妹妹被我抱著正好和桌子一樣高,她那軟軟的脖子左一偏右一偏,眼角就碰到了桌子角,一點血絲立刻印在了她白凈的小臉上,她又哭了,而且驚天動地。我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小心臟撲騰騰地跳著:我害妹妹眼睛瞎了吧?這念頭一出就嚇得把妹妹往床上一放,撒腿就往外跑。
大約過了半小時,我聽見整個校園的人都在喊我的名字,其中父母那焦慮的聲音尤為突出,我不敢應允。只是躲在一個女生宿舍里瑟瑟發(fā)抖。后來被學生們發(fā)現(xiàn)把我送回了家。
回家時,偷眼看去妹妹只是磕破了一丁點皮,已經(jīng)在母親懷里睡著了。父母沒有打我甚至沒有罵我,只對我說:累了吧?快去睡覺。
過了一段時間,家里就請了一個叫倉木覺的女孩子來幫忙。二年級下學期我又進學校念書了。因為這段經(jīng)歷,妹妹對我總有一些很特別的感情。
叫倉木覺的小姐姐
約十二平米的一間平房既是我們一家四口的臥室,也是廚房和客廳,小小的空間沒有一處空閑。父母大床的腳頭搭了幾塊板子就是我的小床。我開始上學以后,父親的同事介紹了自己的外孫女來幫忙帶妹妹,一個叫倉木覺的鄉(xiāng)下小姐姐,她就只好在我的小床邊打地鋪。那會兒的房子也不帶衛(wèi)生間的,如果半夜要出去上廁所,小姐姐不起床屋里人就出不了房間,所以為了她的睡眠踏實,父親規(guī)定家人睡覺前不許喝水。
小姐姐的到來,充實了我的生活,讓我覺得有了玩伴。
她比我大6歲,很懂事,聽說她沒有父母、是跟著叔叔過的,叔叔不久前去了日喀則留她一個人在家,他的舅舅就介紹她來我們家?guī)兔妹?。父母都很同情她,也能用藏語和她交流。知道她不識字,就時不時教她一些簡單的藏文字母和漢語拼音的拼讀方法。慢慢地,混合著藏、漢語我們也能交流幾句了。她沒事的時候,就唱一些家鄉(xiāng)的民歌給我聽,那些長聲吆吆的調(diào)子每次都讓我萬分著迷。有時我們也像其他孩子那樣愛拌嘴,但說的話卻各是各的,常常不是講同一件事,卻熱鬧了家里的氣氛,爸媽知道我們鬧著玩,一般都不加干涉,反倒十分有趣地看著我們。
半年后,父母決定送妹妹去內(nèi)地親戚家里,倉木覺也得走了。臨行前,母親把一塊嶄新的粉紅色方頭巾給了她,那是我一直很想要的,母親卻沒給我。那天母親讓我去送她,磨磨蹭蹭走出校門,我終于憋不住說:“那個圍巾是我的,還給我?!彼t疑了一下,還是拿出來給我了。我沒看她什么表情,只顧著興高采烈地拿著圍巾就往家走,正好被母親撞見,她知道原因后生氣地說:“你怎么這么自私?人家小姐姐不光幫我們帶妹妹,還陪你玩、給你唱歌,對你多好啊……”想起她在陽光下唱歌的樣子,我忽然號啕大哭,趕忙著再追去,卻早不見了她的蹤影。
后來聽說她隨家里的親戚去了日喀則找事做,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調(diào)離江孜時,我們特意把那條圍巾留給了她的舅舅,希望他有機會可以轉(zhuǎn)交并替我道歉。也不知她到底收到了沒有?真希望小姐姐倉木覺可以原諒我。
我得到的那些玩具和禮物
在那樣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整個江孜縣城只有一個賣東西的地方——百貨公司,但可供人們選購的物資極少還難以買得到。百貨公司開在那里,就算你有錢,但沒票,許多東西依然是買不出來的。不管是水瓶、臉盆,還是白糖、肥皂……,你需要就得去請求百貨公司經(jīng)理批條子或向單位申請照顧,當然得有很好的理由,比如家里有人病了、有孕婦了、有老人孩子了等,只有樣式少得可憐的服裝、小玩具等不需要票,但也沒什么人買得起,我每次跟著父母去,總趴在那里看了又看舍不得離開。
多數(shù)時候,我的玩具都是自制的。比如疊個紙輪船、紙飛機,做個小風車之類的。有一次我撿了一塊木頭,母親研究了半天居然給我做成了一把大刀,還在刀柄上系了一塊用紅墨水染成的布條,再給我扎上腰帶,把大刀別在腰間,走出去時,小伙伴都羨慕壞了!
在我八歲時,父親終于從百貨公司里面花了兩元錢給我買了一個玩具——一個會翻跟斗的小熊貓?,F(xiàn)在我都能回憶得非常清晰:熊貓是塑料的,它兩臂掛在一個單杠上,旁邊的繩子連接著底座上的兩個按鈕,我的小手掌剛好托住它,拇指和食指往中間輕輕一捏,小熊貓就立刻翻個跟斗。這也是我童年里,父母唯一花錢買來的玩具。
我最盼望的就是過年了,因為那時遠在西安的姑姑就會從信封里郵來一副紅綢子,再加上母親的巧手,大年初一的清晨,就會有兩只翻飛的蝴蝶在我發(fā)上起舞了,那是足以令我炫耀好久的。
不知不覺間,車已停在了宗山腳下,昔日的羊腸小道和土路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潔凈開闊的紀念廣場和四通八達的水泥路。
昨天和今天終于交匯了……
回到江孜
遠遠看見宗山屹立在藍天下,無聲地歡迎著她的孩子回家。
“啊,好美!”隨著同伴的贊嘆,宗山北邊的白居寺已赫然在眼前,與我幼時印象中的模樣分毫不差。當年小小的我,曾斜挎著書包,每天經(jīng)過宗山腳下的小路去往學校讀書,還時常遭遇一些熊孩子的追趕而倉皇逃竄,他們?yōu)槭裁醋汾s,其實至今我也不太明了,大概只是鄉(xiāng)村孩子太寂寞,看到我這樣干凈的小女生就想逗一逗吧?
白居寺的獨特外形、壁畫色彩令我的記憶逐漸豐滿起來,二十多年的時間對它似乎只是一瞬!她依然用美麗細長的佛眼注視著這片充滿歷史厚重感的熱土,注視著蕓蕓眾生的一舉一動,在互諒互讓中兼收并蓄著自己的信仰與教義。
江孜被稱為英雄城,就是因為1904年在宗山曾上演一幕江孜人民英勇抗擊英國侵略者的事跡。當時英軍使用新式火器向宗山猛烈進攻,西藏軍民拿起土槍、大刀、梭鏢和弓箭誓死抵抗,堅持了8個月。后因山上守軍彈盡糧絕,只能與攻上宗山的英軍展開肉搏,直至跳崖犧牲……那段歷史朋友們居然十分清楚,說看過電影《紅河谷》,還能唱幾句“次仁啦索”。
宗山的抗英炮臺以自己傲然不屈的姿態(tài)向我們講述著一個民族曾經(jīng)的滄桑和堅韌,也默默見證著后人為它付出的智慧和汗水。炮臺旁邊,褐紅色的巖石挺立,石縫中,我最最熟悉的藏紫云英正迎風起舞,這種花只開在山上,無論多貧瘠的山,它都能開得義無反顧……
好長一段時間里,朋友們忘了要拍照,忘了要攝像,只是靜靜觀賞著。
流云帶走往日的氣息,風中飄過歷史的回音。
觀完白居寺、宗山遺址,朋友們特意陪我去了昔日的江孜中學。
這里明亮整潔的教學大樓、鮮花環(huán)繞的宿舍、寬闊的操場、統(tǒng)一著裝的學生,一切井然卻又與我記憶中完全不同。行在其間,看見學生們在一排排自來水管前洗衣、洗頭,我呆愣了好一陣子:依稀還聽見當年那輛馬車拉著幾個大水桶從校園穿過的聲音,仿佛父親正牽著我的手,去領(lǐng)屬于我們家的那一小桶水。“不能多裝啊,這水來自很遠的山腳下?!崩丝偸沁@樣小心叮嚀……不可言說的傷感頓時涌上心間,那些酸酸的童年時光在眼前跳躍的水花里飛逝、回轉(zhuǎn)!
還想看看那些舊房屋,包括家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卻真的無影無蹤了。
說起父親的名字,幾個老教師肅然起敬:“聽說過,是很了不起的一位老師,我們以前的校長就是他的學生!”
我想父親如果聽到這句話,一定認為這是自己為江孜付出20年青春歲月最好的紀念品。
老師們告訴我,1987年以后, 學校就已拆除了所有的土坯房,擴大了規(guī)模,并在兄弟省市的援助下慢慢建成了現(xiàn)在這樣頗具時代氣息的新式校園。
我拍了很多校園風景和同學們輕盈的笑容。
是啊,江孜,我回來看你了,我曾奇怪一個不大的孩子為什么記住了這么多?原來改變的風景和不變的往事早都裝在了我為你預留的心間,與光陰的耗損已經(jīng)沒有了關(guān)系。
感謝有你,完整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