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維蘭德在1790至1813年間的一則手記中首創(chuàng)了“世界文學”這個新詞。他將“世界文學”界定為所有民族所有時代的世界各國文學的典范作品總集,其“世界文學”概念帶有濃重的歐洲中心主義和文化精英主義色彩。與赫爾德或歌德的“世界文學”構想相比,維蘭德首創(chuàng)的狹義的“世界文學”概念獲得了更為普遍的接受。
關鍵詞:維蘭德;世界主義;世界文學;典范作品;精神財富
中圖分類號:I5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4)07-0176-07
作者簡介:賀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0732)
學界普遍認為歌德是“世界文學”一詞的首創(chuàng)者。1827年1月15日,歌德在其日記中首次運用了“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這個復合詞:“我向舒哈特口授關于法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論述?!彪S后他又在《迪瓦爾的歷史劇<塔索>》一文中對這個新詞作了解釋:世界文學就是國際性的文學交往和文化接觸;世界文學具有普遍性和整體性,普遍性在于它表現(xiàn)了普遍的人性,整體性則體現(xiàn)在各民族文學的相互交流、相互借鑒和相互融合上??缑褡宓奈膶W和文化交往的最終結果就是各民族文學聯(lián)合成一個偉大的綜合體,這個綜合體以歐洲文學為核心,以古希臘文學為典范。
1987年,德國學者魏茨(Hans-Joachim Weitz,1904-2001)在《阿卡迪亞》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維蘭德是“世界文學”一詞的首創(chuàng)者》的短文。魏茨聲稱他發(fā)現(xiàn)了德國作家維蘭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1733-1813)在1790至1813年間親筆書寫的一則手記,這則寫在維蘭德翻譯的賀拉斯《書札》(1790年修訂版)中的手記的核心詞語為“世界知識和世界文學以及成熟的性格培養(yǎng)和良好品行的高雅趣味”。維蘭德在此所說的“世界文學”指的是奧古斯都時期的一流作家(賀拉斯、維吉爾和普羅佩提烏斯等人)博覽了古今各民族的文學杰作,掌握了世界文化文獻,他們具有廣博的學識、豐富的閱歷和高度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乃是一種世界主義的高雅文學。維蘭德借“世界文學”一詞樹立了“博學的詩人”的典范,這類詩人通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獲得了豐富的“世界知識”,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作品體現(xiàn)了文化多元性和普遍的人性,這些優(yōu)秀作品以其跨文化的思想容量和高度的藝術價值成為流芳百世的文學經典。
一、維蘭德手記的來歷
維蘭德是歌德時代的著名文學家和翻譯家,他翻譯了賀拉斯的《書札》和《諷刺詩集》等世界文學名著?!稌返伦g本的初版于1782年由德紹的學者書局出版,修訂版于1790年由萊比錫的魏德曼出版社推出。維蘭德關于“世界文學”的手記即出自1790年版的賀拉斯《書札》德譯本樣書。
1946年,德國作家內特(Herbert Nette,1902-1994)從達姆施塔特的一位老嫗手中購得了幾本古舊書籍,其中就有維蘭德翻譯的賀拉斯《書札》(1790)。這本《書札》采用花體字印刷,正文前有維蘭德于1782年4月12日寫給魏瑪公爵卡爾·奧古斯特的《獻詞》。內特打開老嫗收藏的《書札》,發(fā)現(xiàn)有人用鋼筆對《獻詞》的部分詞句進行了增添和改動,增改后的文字中有“世界文學”一詞。內特認為這些增改的文字出自某位讀者。魏茨去內特家作客時翻閱過這本《書札》。魏茨是歌德和維蘭德專家,他常去歌德席勒檔案館查閱資料,因此對維蘭德的手稿和筆跡比較熟悉。他看過《獻詞》中增改的文字后,便推斷這些文字出自維蘭德之手。為了鑒別筆跡的真?zhèn)危瑑忍卣垇砹说抡Z文學學者呂迪格爾(1908-1984)和文藝學家埃佩斯海姆,經過仔細辨認,兩人斷定《獻詞》中增改的文字乃是維蘭德的親筆手跡,而老嫗的私人藏書其實就是出版社贈送給譯者維蘭德的樣書。
內特原本打算就維蘭德的這段增改文字寫一篇論文,并將維蘭德寫在《獻詞》上的手記公諸于世。由于百事纏身,該計劃并未得到實施。《書札》的樣書在內特家中沉睡了四十年,維蘭德的手記也幾乎被遺忘了。
1986年,德國文學檔案館從內特手中購得了維蘭德譯著《書札》的樣書,檔案館館長歐特博士授權魏茨發(fā)表維蘭德的手記,并委托他就這則手記寫一篇短文。魏茨于是撰寫了一篇關于維蘭德手記的流傳的短文,將它題名為《維蘭德是“世界文學”一詞的首創(chuàng)者》。為了感謝呂迪格爾對維蘭德筆跡的鑒定,他將這篇短文發(fā)表在呂迪格爾創(chuàng)建的《阿卡迪亞》雜志上。
1782年版和1790年版的賀拉斯《書札》德譯本均收錄了維蘭德寫給魏瑪公爵卡爾·奧古斯特的《獻詞》。《獻詞》(1782)中與“世界文學”概念有關的段落如下:“羅馬在其最美好的時代頗有首善之都的風格,這種風格可以用文雅(Urbanitat)一詞來概括,文雅指的是博學多才、世界知識和文質彬彬的高雅趣味(diese feine Tinktur von Gelehrsamkeit,Weltkenntnis und Politesse),這種高雅趣味是通過閱讀最優(yōu)秀的作家的杰作和與這個有教養(yǎng)的時代最文明和最杰出的人物的交往而不知不覺地形成的。”
維蘭德用鋼筆劃掉了“博學多才”和“文質彬彬”二詞,在“世界知識”之后加上了“世界文學”一詞,在字行之間添加了“學識淵博”一詞,然后又把它刪掉了,接著又在字行之間的空白處增加了“以及成熟的性格培養(yǎng)和良好品行”這幾個詞,從而使這段文字的核心部分最終定型為下列措詞:“世界知識和世界文學以及成熟的性格培養(yǎng)和良好品行的高雅趣味(diese feine Tinktur yon Weltkenntnis u.Welditeratur so wie yon reifer Charakterbildung u.Wohlbetragen)。”
維蘭德于1813年1月20日在魏瑪去世,他的同時代人并不知道他寫有這則手記,歌德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從1827年1月15日起多次使用了“世界文學”這個詞。維蘭德在1790年版的《書札》樣書上寫這則關于“世界文學”的手記時并未注明日期,因此只能將維蘭德首創(chuàng)“世界文學”一詞的大致日期確定在1790至1813年之間。endprint
二、人道精神的世界主義
“世界文學”概念有三種定義:(1)廣義的“世界文學”指的是所有民族和所有時代文學作品的總和(Gesamtliteratur);(2)狹義的“世界文學”指的是超時代的、具有普遍審美價值的世界各民族文學的典范作品總集(Kanon),換言之,“世界文學”就是具有世界聲譽的文學杰作的薈萃,這種精英主義意義上的“世界文學”概念在當今學界占據(jù)了主導地位;(3)歌德于1827年提出的文學發(fā)展藍圖,它指的是國際性的文學交往(Kommunikation der Literatur)和文化接觸,交往的結果就是具有特性的各民族文學的融合。魏茨認為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概念與“歌德的世界文學構想相接近”,但他沒有進行詳細論證。筆者認為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指的是跨越民族界限的、具有世界影響的各民族文學的典范作品總集,而所有這些典范作品皆具有“普世的人性價值和藝術價值”。
具有人道精神的世界主義(Kosmopolitismus)是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概念的思想基礎。世界主義是一種與民族主義相對立的世界觀,它認為人不只是某個國家的公民和某個民族的成員,確言之,人是地球(即世界)上的公民,它從世界公民的角度出發(fā)提倡各民族平等、自由和相互寬容,其思想淵源可追溯到犬儒學派哲學家西諾帕的第歐根尼(約前400-前323)和斯多葛學派的倫理學。維蘭德的世界主義思想的核心就是人道和寬容。在《論流芳百世》(1812)一文中,維蘭德表達了利他主義的人道主義思想: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不斷運用我們最高尚的精神力量和我們最美好的心靈意向與情感”,以“促進利他的善”,以增進“普遍的幸福和人類的全面教育與完善”;“每個高尚者更多地是為他人而不是為自己而活著,他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是一種持續(xù)的舍己為人”。在《民族文學》(1773)一文中,他確定了文學藝術的人道主義使命:“文藝女神的使命在于溫暖人的心靈……她們應該為我們灌輸和平、寬容、博愛和普遍歡樂的精神;應該通過萬能的情感力量使我們牢記人人皆兄弟的觀念和只有通過團結與和睦世人才能獲得幸福的道理?!?/p>
作為啟蒙運動的思想家,維蘭德提倡民族寬容和宗教寬容。在《民族文學》一文中,他要求世界各民族打破文化孤立主義,采取文化寬容的態(tài)度,進行互識、互補、互惠的文化交流:“世人的首要義務在于相互接近和相互聯(lián)系,在于作為大自然所創(chuàng)造的一個大社會的成員以合力為人類的共同完善而工作……歐洲各民族如果能逐漸削弱每個民族曾經擁有的獨特民族性(這種民族性或多或少地使每個民族背離了已啟蒙的、有教養(yǎng)的民族的開放性),那么至少他們必將在實現(xiàn)人類的共同幸福的道路上取得巨大進步。古埃及人和當今的中國人與日本人都是閉關鎖國的民族,一個民族越不愛社交,越孤獨,越與世隔絕,它就越能保持其民族性,但它的民族狀況也就越不完美。”維蘭德從“普遍的理性”出發(fā),主張宗教寬容。他在《論宗教寬容》(1783)一文中寫道:“信仰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普遍的、永恒的權利……持某種宗教觀的人當然認為另一種宗教觀是錯誤的;但他沒有強迫他人相信他的宗教的權利……每種宗教都無權統(tǒng)治其它的宗教。”
維蘭德在青年時代就是一位宣揚博愛的世界主義者。在早年的兩部世界公民小說《西諾帕的第歐根尼的遺著》(1770)和《阿布德拉市民的故事》(1774)中,他的人道的世界主義思想已初具雛形,并與建立在理智和智慧基礎之上的文化精英主義融為一體。西諾帕的第歐根尼自稱“世界公民”。當有人問他如何理解“世界公民”這個概念時,他答道:“世界公民就是像我這樣的一個人,他不和任何一個特殊的社會勾連在一起,他把大地當作他的祖國,把人類的所有成員當作他的同胞和兄弟,并且漠視他們的位置、空氣、生活方式、語言、風俗、教育和個人興趣所造成的偶然差異。當他們受難時,他們有天生的權利請求他的幫助;當他無法幫助他們時,他們有權獲得他的同情;當他們迷路時,他們有權要求他指明方向;當他們享受人生時,他們有權邀請他與之同樂……世界公民愛所有的人,這是一種純粹的、無派性的、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愛。他不被個人的偏愛所左右,當有人請他幫忙時,他就會憑著一付熱心腸迅速采取人道和善良的行動。”
第歐根尼試圖以一種無拘無束的、儉樸的犬儒主義生活態(tài)度來解決世界主義的博愛和地方主義的城邦利益之間的沖突。他置身于“特殊社會”之外,遠離“一個特殊社會的激情和企圖”,有意識地降低物質需求,擺脫家庭、職業(yè)和“國家”的約束,從而免除了各種社會義務。這種遺世獨立的局外人立場使第歐根尼對社會的觀察和批判具有了一種中立性、客觀性和超派別性。
第歐根尼因其孤獨而簡約的生活方式被古希臘人稱作“傻子”。小說作者謊稱自己是第歐根尼的遺著《瘋狂的蘇格拉底》的譯者和出版者,他對哲學史上消極的第歐根尼形象進行了顛覆,將這位犬儒描寫成一位“好心而樂觀的……理智的怪人”。年輕的亞歷山大大帝將這位“怪人”引為知己,他向第歐根尼講述了他準備征服世界各民族、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王朝的計劃:“我把世界看成一個完整的整體;世界人民需要一位領袖,我覺得我就是天生的世界領袖?!眮啔v山大想聘請第歐根尼作他的政治顧問,第歐根尼出于道德考慮拒絕了他的提議,他認為亞歷山大的計劃是一種帝國主義性質的世界主義,對世界進行暴力統(tǒng)治從倫理上來說是不可行的,因此他堅持“只顧及全人類的整體利益”的人道主義的世界主義。
長篇小說《阿布德拉市民的故事》諷刺了阿布德拉市民狹隘的地方主義、對異域文化的偏見、低級的藝術趣味和各種愚蠢行為。小說人物德謨克里特在埃及和巴比倫等地游學了二十年之后回到故鄉(xiāng)阿布德拉城,他給同鄉(xiāng)們講述了異域的實情,打破了他們關于異國的荒誕幻想,于是他們認為他有精神病,并從科斯島請來了名醫(yī)希波克拉底為他診治。閱世頗豐的希波克拉底和德謨克里特相見后促膝傾談,發(fā)現(xiàn)他們倆有共同的世界主義思想,兩人因志趣相投而結為摯友。這兩位見多識廣的精神貴族同屬于一個有教養(yǎng)的文化精英共同體,即非實體的世界主義“學者共和國”。關于這個精神性的共同體,作者寫道:古代的世界公民“沒有事先約定、沒有會社標志、不參加會社集會、不受誓言的約束就結成了一種兄弟情誼”。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歐里庇德斯也是一位胸襟曠達的世界主義者,他無情鞭撻了阿布德拉市民褊狹的民族主義和低俗的藝術狂熱。這三位世界主義智者皆有健全的理智、高雅的趣味和寬容的精神,他們所結成的精神同盟使他們擺脫了犬儒第歐根尼似的孤立。endprint
1782年,光照會(Illuminantenorden,1776-1785)的一位會員匿名發(fā)表了一篇煽動性的文章《一位世界公民的好奇》,他批評維蘭德的世界主義“學者共和國”的虛幻性,鼓吹光照會帶有暴力革命色彩的無政府主義綱領。維蘭德于是撰寫了文章《回答與反問》(1783)予以反擊。維蘭德支持改良主義,反對光照會推翻現(xiàn)行制度的暴力革命,因為暴力革命會帶來混亂和新的“弊端”。他認為光照會力圖建立的消除了民族、等級和宗教差別的“世界公民共和國”純屬政治“幻想”,光照會會員是不負責任的市民和“偽世界主義者”,他們的政治陰謀和無政府主義言行“會突然毀掉一切啟蒙、寬容、自由和世界主義”。只有以理性為指南、具有博愛的世界主義思想的少數(shù)文化精英才是負責任的“人權的代言人”和“真正的世界主義者”②。真正的世界主義者“在政治上不走極端……他們靜靜地等待理性不知不覺的增長在世界各民族中必將產生的良好效果”。
1786年,魏瑪公國官吏格希豪森出版了一本論戰(zhàn)性的小冊子《揭露世界公民共和國體制》。他從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出發(fā),以“你要么是國家公民,要么是叛賊”的二分法思維,將“世界公民”、“啟蒙思想家”、“耶穌會會士”和“共濟會會員”一律打成國家公敵。為了維護國家利益,他要求各國君主取消打著“啟蒙”旗號煽動革命的“新聞自由”。
為了反駁格希豪森的謬論,維蘭德發(fā)表了長文《世界公民共同體的秘密》(1788)。維蘭德對“偽世界公民”和“真正的世界公民”進行了嚴格區(qū)分。他把光照會、共濟會和耶穌會會員稱作“偽世界公民”,這些機構化的秘密會社故弄玄虛,搞陰謀活動,以實現(xiàn)其政治野心。“真正的世界公民”則沒有秘密,他們公開表達其人道的世界主義思想,宣揚廣泛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和出版自由。全面的言論和新聞出版自由能保障全面的啟蒙,能保證啟蒙思想家對“君主”和“各民族”人民進行有效的教育,以防止暴力革命,并敦促各國君主實行仁政,進行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從而增進國民的幸福,逐步實現(xiàn)各民族的幸福。維蘭德要求各國君主在“理性”和“人道的國家觀念”的指導下為人民的幸福盡義務,革除絕對專制主義的弊端,進行一場非暴力的、改良專制主義的仁愛革命:“通過實行重要的、促進各民族幸福的社會改良……歐洲的現(xiàn)狀似乎已接近一種仁愛革命(wohltatige Revolution);這種革命不是由瘋狂的暴動和內戰(zhàn)引發(fā)的,而是由寧靜的、堅持不懈地進行守本分的抵抗……由溫和的、令人信服的、不可抗拒的理性偉力催生的?!?/p>
維蘭德用啟蒙運動的美德觀對基督教的基本美德(信、望、愛)進行了世俗化的改造。他認為真正的世界公民是少數(shù)有美德的“智者和賢人”,美德就是對世人有仁愛之心并將愛心付諸行動。真正的世界公民是奉行博愛原則的人類之友,“他的符合其天性的基本原則和主要思想促使他做個有用的人,使他在自己的工作范圍內為上帝之大城的利益而效力。只有善良的公民才配得上世界公民這個稱號”。真正的世界公民不結社不做官,只有從這種無派性的、中立的局外人立場出發(fā),世界主義者才能擺脫集團之間和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才能滿足世界公民的普世性要求:“世界主義者有資格擁有最本真和最突出意義上的世界公民這個名稱。因為他們將地球上的所有民族視作一個唯一家族的眾多分支,將世界視作一個國家,他們和其他無數(shù)理性的人都是這個國家的公民,在這個國家里,每個人都以其特有的方式追求他自己的富裕生活,并在遵守普遍自然法則的前提下促進人類整體的完善?!钡趦煞N情況下他可以放棄中立立場:當正義的“美好事業(yè)”需要道德上的支持時,他應該大力聲援;當發(fā)生了反人權的“暴行”時,他應該與之斗爭。
維蘭德認為對全人類的博愛高于對祖國的愛,因為愛國是一種狹隘而狂熱的激情,“這種激情與世界主義的基本概念、思想和義務互不相容”。他認為文學藝術、科學和書刊印刷術是跨國界和跨時代的,它們是全人類的共享資源,思想和文化的多元性有助于防止個人、派系和民族的偏見。
三、維蘭德“世界文學”概念的內涵
青年維蘭德的心目中已有了“世界文學”的大致框架,只是他沒有使用“世界文學”一詞而已。他在創(chuàng)作早期作品時,腦海里已浮現(xiàn)出“世界文學”的草圖:世界文學就是世界各民族的文學名作的總集。他在《(維蘭德先生的文學作品集)序言》(1762)中寫道:“感知真和善的事物始終都是我的最高追求……我在構思嚴肅內容時,借鑒了所有時代和所有民族的詩人的大量名作?!边@部文集以古希臘羅馬文學(荷馬、維吉爾、品達、賀拉斯、歐里庇德斯和泰倫斯)、法國文學(豐特奈爾、伏爾泰和佩羅)、英國文學(莎士比亞和蒲柏)和德國啟蒙文學的杰作以及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為“典范”(Muster),對詩人的生活經歷進行了藝術加工,表達了“一種真實的激情”。維蘭德接受了萊辛在《文學書簡》中對其詩作的善意批評,原因之一就是“萊辛是一位人類之友”。
在《民族文學》(1773)一文中,維蘭德對他的世界文學概念作出了明確定義:世界文學是本國和外國文學的“典范作品”的總和。他從文學“美化和改善人性”的使命以及“令人愉悅的影響”出發(fā),認定文學具有“超越個別社會的狹隘概念”的世界性,文學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精神財富,世界文學就是所有時代所有民族的典范作品總集:“自然和藝術的整個王國向每一位詩人敞開著,只要他能以自己的方式從這個寶庫中吸取精華來豐富自己,他就能最終接近完美的藝術境界,而完美乃是一切文學大師的共性,無論他們生活在哪個時代、出自哪個民族和用哪種語言寫作?!焙透璧乱粯?,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概念帶有言必稱希臘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他的世界文學乃是以古希臘羅馬文學為正典、以歐洲文學為核心的世界各民族文學經典的總集。他寫道:“希臘人難道不是古代世界所有其它文明民族的導師嗎?我們現(xiàn)代歐洲人不是和古羅馬人一樣也必須感謝希臘人嗎?希臘人在我們心中煽起了精神之火,遞給了我們智慧之燈,留給了我們諸多典范之作。我們的文化教養(yǎng)、較好的法規(guī)、較好的體制、文學藝術、審美趣味和禮儀難道不應該歸功于古希臘嗎?古希臘羅馬的詩人、藝術家、哲學家、醫(yī)生、演說家、政治家和元帥不是已為我們培養(yǎng)了所有這些領域兩百多年來最偉大的人物嗎?”endprint
在《致一位青年詩人的書信》(1782)中,維蘭德奉勸青年作家不要癡迷于“無意蘊無技巧”但頗受大眾歡迎的通俗文學作品,而應該向世界各國的“優(yōu)秀作家”學習,尊重“所有時代和所有民族”的“文學杰作的價值”。在《世界公民共同體的秘密》一文中,他肯定了世界文化的多元性,提倡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的互識互補,再次強調了文學藝術是跨民族跨時代的、全人類的共同精神財富:“科學、文學和書刊印刷術是所有發(fā)明中最高尚和最有益的發(fā)明……它們不屬于這個或那個國家,而屬于全人類。一個民族若能重視它們的價值,能接受、促進、發(fā)揚和保護它們,并讓它們自由自在地、不受阻礙地發(fā)揮作用,這個民族就會興旺發(fā)達!”
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概念指的是所有民族所有時代的“文學杰作”總集,他的私人藏書也可以為此提供佐證。關于他的藏書和文學修養(yǎng),出版家貝爾圖赫(1747-1822)寫道:“我們非常高興地看到,維蘭德的繆斯和所有時代所有民族的繆斯女神都結下了友誼,他尊重、欣賞和選擇世界各民族文學的一切善和美,而不管它的地點、形式和外表?!?/p>
維蘭德在1790至1813年間所寫的那則手記中,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了“世界文學”這個新詞,他用該詞來褒揚奧古斯都時代的優(yōu)秀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主義的高雅文學?!拔难拧?、“世界知識”和“閱讀最優(yōu)秀的作家的杰作”是手記中的關鍵詞。“文雅”不僅指的是彬彬有禮,更確切地說,它意味著文化修養(yǎng)和對異域文化與外國高雅文學的熟悉?!笆澜缰R”則指的是通過讀書和閱世獲得的對世界和人生的經驗知識?!伴喿x最優(yōu)秀的作家的杰作”乃是維蘭德“世界文學”概念的核心:杰作即古往今來世界各民族的文學經典。手記中的“世界文學”概念首先確定了一種質量標準(最優(yōu)秀的作家),其次它要求作家具有文化修養(yǎng)和道德修養(yǎng),文學、文化和道德修養(yǎng)兼而有之就能創(chuàng)造出具有世界影響的上乘佳作,成為后世學習和仿效的“偉大典范”。
維蘭德以“博學洽聞”和“技巧嫻熟”為標準,說明了文學經典的形成過程:首先作家必須以閱世高人的文化修養(yǎng)和嫻熟的藝術技巧創(chuàng)造有審美價值的“文學杰作”;其次是后世“最優(yōu)秀的人們”對這些杰作的“宣揚”和“奉為樣板”。
維蘭德的“世界文學”類似于奧古斯特·威廉·施萊格爾的世界文學。施萊格爾的世界文學指的“不僅是民族性和暫時性的有趣文學,而且是世界性和不朽的文學”。維蘭德的“世界文學”乃是有世界影響的文學經典總集,它有別于赫爾德的“全世界的文學”(世界各民族文學作品的總和),也不同于歌德的“世界文學”。歌德的“世界文學”指的是國際性的文學交往(國際旅游、通信、會議、翻譯、評論、閱讀外文報刊和外國文化史與文學史等),而交往的結果就是各民族文學最終融合成“一個偉大的綜合體”。
與赫爾德或歌德的“世界文學”構想相比,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概念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1848年德國文學史家謝爾(1817-1886)推出了兩卷本的文選《世界文學畫廊》,他的“世界文學”就是維蘭德意義上的世界各民族文學的“典范作品總集”。1898年文藝學家格里澤巴赫(1845-1906)出版了《世界文學目錄》,這本目錄學專著分為“德國文學”和“其它文明民族的世界文學”兩部分,后者收錄了歐洲各國、阿拉伯、中國、日本、印度、波斯和土耳其等國的文學名著書目。德語《杜登詞典》對“世界文學”詞條的解釋同樣凸顯了維蘭德所主張的文化精英主義:世界文學是“所有民族和所有時代的世界各國文學最杰出的作品的總和”。
(責任編輯:李亦婷 瀟湘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