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雨婷
一
人們提起你,多半是在講睡前童話的時候,你經(jīng)由母親柔軟的嘴唇走進孩童綺麗的夢境里。你是那個細膩敏感的丹麥男人筆尖上最美好的幻影,他為你布的景、設(shè)的局太美,你款款走出,最后化作泡沫,令人動容。
聽說,上帝在第三日創(chuàng)造了海洋。你由海洋分娩而出,承載了人類對大海的無限向往與遐思。你乘著流水、披戴著海洋的面紗去向世界各地,陸地上的人們無不以憧憬與仰望為你加冕。
你降生于兩河流域,從楔形文字泥板上走到人間與牧羊的男子戀愛,卻最終被愛欲與絕望的湖水所溺沒。你順著古河回歸大海,留下的那一汪湖水從此成了美索不達米亞的眼睛。
你曾現(xiàn)身于金戈鐵馬里的希臘王國,卷入貴族糾葛之中。此后,死而復(fù)生的海女不再上岸,只徘徊在人類船只左右,對曾為你洗濯長發(fā)的兄長心存希冀,殊不知被祝福的美發(fā)已化作死亡黑蛇。
你是萊茵河畔帶來不幸的水妖,以嘴唇引溺英俊少年;你是太平洋上帶走生命的魔鬼,踏彩虹而來,在龍卷風(fēng)里旋轉(zhuǎn)起舞,祭奠那些沉沒在大海中的生靈……
你可知陸地上的人們妄圖留住你,便用青銅黑鐵將你鑄造成形?在丹麥的你憂郁纖細,到了華沙儼然成了女中英杰,眉目凌厲,連盤繞的魚尾都緊繃著。你甚至被引渡到古老的東方,你活在古人的筆墨里,被稱為“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又說“入龍宮與龍女繾綣,突覺水波翻涌,而不知身在何處也”——你成了文人心尖筆端上的夢中人,有了東方寫意的影子……
是,你從未真正現(xiàn)身,卻已顛倒眾生。你活在人們永無止境的猜想、尋找與向往里。在不同的土地上你有不同的名字。你是誘惑,是虛榮,有時也是噩夢;你是純真,是希望,更是愛情……以腰為界,你上身是女性,下身是海魚,你的氣息里既有陸地的親近溫軟,又有海洋的神秘陌生。這是一種怎樣的美?海岸線是你曼妙的輪廓,綠植被是你濃麗的長睫,你以江流為發(fā),以沙漠為裳,以島嶼為眼眉,以湖泊為腳趾……所以,你是美的圖騰——因為不存在,所以無所不在。
二
我私下里以為,你與東方的第一次邂逅,是在《越人歌》里。
是你溯流而下,穿過無數(shù)河流湖泊,來到春秋時的楚越。你不知道,越地多溪河,它們不似往東去蘇浙水鄉(xiāng)那般玲瓏小巧,也不似往西走青藏雪峰那般悠遠古奧,你走近的那條不知名的河是流淌在楚越大地上無數(shù)河流中的一條,奔涌著野烈之美——楚越的水介于溫婉與奔放之間,它在溫情之中有著山野叢林般的坦率熱烈,它的奔騰之勢又帶著別致江南的脈脈清新——這真適合你,關(guān)于你的美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不分明的、沒有清晰界限的。
他們說你遇上的是楚國貴族鄂君——那個“悵望舟中夜”的美男子。其實,他是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即使不是王子,遇見心儀對象時照樣會感嘆一句“今夕何夕,見此粲者”的。
你的美到了何處,便會生長在何處的土地上。你搖櫓泛舟而來,長睫靈動,頰畔染暈,青絲如漣漪,駛過澄澈繾綣的溪流,駛往迷蒙而遙遠的對岸。你開口放歌——流水、青葉、繁云、游魚里都有一個你在唱——你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那樣鮮明而癡情的心意,與天地自然圓融為一體。
船上的你得到回應(yīng)了么?也許沒有,那男子即使坐在舟尾仍不知為船頭人的戀慕之意所載渡,或許只有點兒懵懂恍惚的心意,又或許是沒有。
是否真有一條人身魚尾的人魚暗自泅渡到楚越河溪上,與鄂君子皙完成這樣一場艷麗的相遇呢?我寧愿相信,每一條如葉輕舟上的戀女都是你。
三
你可知道,我喜歡上那個寫童話的丹麥男人全是因為你。
數(shù)千年前,你蕩舟越溪時,一縷東方的詩意精魂也許落在了哪陣風(fēng)哪片云上,讓那遠在萬里之外的丹麥男人拾去,以他的靈氣進行了忠實的翻譯,你便揭去了東方含蓄的面紗,以人身魚尾的本相重現(xiàn)于世。他喚你為“海的女兒”,你便娉娉婷婷自他筆下游動,整個大海的柔情與純凈伴隨著你復(fù)生。
在他以前,你多被世人以“誘惑”、“欺騙”、“虛榮”、“殘忍”等貶義詞形容,因為他們對喜怒無常又深邃富饒的海洋心懷畏懼與渴望,所以你徒然做了妖冶禍水,失蹤漁船、溺水男子、遭棄孩童都成了人身魚尾的怪物的禍穢。
而那個丹麥男人,把你寫成了純情執(zhí)著的少女——柔情與純凈便是他眼底的大海。于是,故事兜轉(zhuǎn),你終究還是回歸到最初那個暗戀的少女。
……
我的小美人魚,此文敬獻給你。
指導(dǎo)老師:歐陽薦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