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如何,妓女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實在功不可沒。王書奴在其《中國娼妓史》中說:“唐宋元詩妓詞妓曲妓,多如過江之鯽,乃知娼妓,不但為當時文人墨客之膩友,且為贊助時代文化學術之功臣?!边@個評價,可說是非常中肯。
風雅始于盛唐
中國娼妓的等級,習慣上以她們所居的樓、堂、館、所來劃分,最低級別的娼妓只能活動于“寨”“寮”“窯”中了。而青樓,有紅顏居于上,可想而知伊人的財產(chǎn)地位和生活環(huán)境。這種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接受過琴棋書畫全面訓練的高雅美女,當然不可能為那些急著尋找泄欲對象的貧窮性饑渴者提供服務。這些具有高文化素養(yǎng)的女子,實際上是以彈箏酒歌,低唱淺酌為一種活法;她們的詩詞酬答、采蘭贈芍之類,是這種活法的日常內容,沒有什么強烈的功利目的。因而,她們處在一定程度上的自在狀態(tài)中。她們與公卿名士們的交往,是一種自由狀態(tài)下的平等交往,其中沒有義務和責任,沒有禮數(shù)規(guī)矩,沒有輿論監(jiān)督。這在禮教禁錮之下的人際關系中,真是人性得以舒張的一方樂土。
以風雅著于史者,莫過于唐之青樓。這個功勞首先要歸于開元年間的唐明皇。由于明皇對聲色歌舞的特殊喜愛,宮中除盛設樂妓(當時宮內女子總數(shù)已達四萬之眾)外,還在東西兩京設宮外左、右教坊,以作為后備役宮妓。以此看來,唐時官吏盛行妓樂,凡宴飲必召妓侑酒,“視聲妓絲竹為固有之事”也就毫不足怪了。
這個現(xiàn)象中引人注目的是文化因素。唐時官吏,多為文人學士。自隋代開科取士以來,皇家通過科舉這一公平競爭的途徑,把社會精英通通吸納到了官吏隊伍中。新科舉子所以必到平康坊狎樂,是因為“大中皇帝常游北里,朝士宴聚,亦多在此?!备咚刭|的麗人群和社會名流,共同組成了當時的風雅社交圈。這個社交圈的香艷輝煌,是盛唐時代一筆濃墨重彩的風景。
帝王將相、卿士公侯,皆好歌舞聲妓,整個上流社會人人都有狎娼冶游的愛好,必然蔚為風氣,誕育出發(fā)達的青樓文化。
風月場中的一段奇戀
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年)兩人初次相見。吳梅村對這位“雙眸泓然”的姑娘(有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應該是一見鐘情的。這位剛開始歌妓生涯的十八歲姑娘,借著酒意大膽主動示愛,愿與這位名重天下的才子締結良緣,而他,卻選擇了“裝不懂”。這個場景是兩人關系里前半段的“背景音樂”。
晚明冶游狎妓堪稱是文人的標配。文人放蕩情志,若得著有名的佳人襄助,往往成就一番“佳話”。吳梅村在崇禎朝的最后三年里,出入青樓,因此得以結識卞玉京。他為她寫了好幾首詩詞,兩人的感情確實深厚而纏綿。然而,吳梅村的用情并不止卞玉京一人。這仍是一般文士與妓女的關系。情場歡娛,尚未令他生起迎娶佳人的念頭。卞玉京似乎仍是一個明確、強烈而純粹的性的符號。不久,國丈田弘遇南下為崇禎選美,卞玉京和她的密友陳圓圓被看中,這段關系便告終止。
一六四四年,兩人在南京再次相遇。此時,吳梅村是弘光朝少詹事(太子府的事務官,主要任務是為太子講學),才不過兩月,他已看透弘光朝廷的腐爛。福王登基不過數(shù)月,面對危如累卵之局,他首要做的卻是建宮室,訪美女,宴筵不斷,演戲不絕。大概這位小朝廷里的皇帝,也曉得命運注定曲終不遠,索性放開來“混吃等死”。
此后,兩人的命運急轉直下。
清軍南侵,吳梅村決心找一處可以避亂之地,他選擇了蘇州府東南的礬清湖,戰(zhàn)亂中帶著百余口家人倉皇出走,是他從未有的人生經(jīng)驗。而在南京的卞玉京,為了躲避清軍擄掠,匆忙之中,改換道裝,逃離兵燮之下的都城,回到蘇州虎丘,保全一命。
兩人再次相遇是在順治七年十月。吳梅村到常熟尋訪舊游,他的目的之一是找尋卞玉京。兩人失聯(lián)已經(jīng)七年,玉京生死未知,吳梅村在常熟錢謙益的酒宴上,聽說卞玉京不久將嫁予他人。遙憶橫塘秋夜,玉釵恩重,他寫了四首詩來感懷這次“不遇”。隔年春天,卞玉京果然帶著侍女乘舟來訪。她以“方外人”(出家人)的身份來訪。在宴席上,她為吳梅村和賓客們談素琴述往事。沉浸于家國往事,兩人舊情復燃,共載橫塘。然而兩人終究不能朝暮廝守。此后兩人云水相隔。
卞玉京嫁給那位大吏仍不得意,于是以侍女替代,自己則皈依佛門,隱居在無錫惠山。
他們愛情之所以動人,乃是它有一個撕裂人心的背景。在野蠻和暴力之地,吳梅村頓悟了文明的基礎:愛及其高貴。
文學史上的重要組成
文人麗妓的結緣,極大地推動了青樓文化的發(fā)展,使其匯流于中國文學藝術中,成為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自唐開始,名士名妓間上演的情愛故事代代迭出,不絕于史。如唐之關盼盼與徐州節(jié)度使張建封、白居易;北宋李師師與詞人周邦彥;元朝揚州名妓酈云紅與趙孟頫;明朝京妓蘇三與王景隆;汴梁名妓杜十娘與李甲;金陵名妓李香君與商丘侯方域;董小宛與冒辟疆……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而所舉這些青樓女子,無一不是色藝雙絕、善詩詞歌賦、通音律琴棋。
從整部中國文學史看,唐代詩盛,妓女善歌詩;除薛濤名震詩壇外,還有李季蘭、關盼盼、魚玄機之輩,皆詩中靈杰。宋代詞興,青樓則善歌詞;麗妓多精曲拍,解詞意,能瑯瑯上口,悱惻動人。至元代曲大興,戲劇漸盛,妓中則多善唱演藝者,如順時秀、天然秀、朱簾秀等等,都是吟風弄月,搬演閨怨曲唱的“第一手”。明代,按胡應麟的說法,是一個“不求多于專門,而求多于具體,所以度越元宋、苞綜漢唐”的時代,因而妓中多全才,如秦淮名妓馬守貞,人稱四娘,工詩善書,又長于繪畫,筆墨瀟灑恬雅,為時人稱道。
只是宋元以降,成都和蘇州、杭州、揚州漸成煙花粉黛之都,妓業(yè)有從“藝”向“色”傾斜之概。明中葉之后,重色之風已較明顯,嫖客選妓有“大同婆娘”“揚州瘦馬”之說。
但無論如何,妓女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實在功不可沒。王書奴在其《中國娼妓史》中說:“唐宋元詩妓詞妓曲妓,多如過江之鯽,乃知娼妓,不但為當時文人墨客之膩友,且為贊助時代文化學術之功臣?!边@個評價,可說是非常中肯。
(《性文化簡史》,群言出版社2015年7月、騰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