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勇軍
哦,上帝。有你嗎?
不管有沒有你,我都有很多話跟你講。這個世界真他媽糟糕透了,喝口涼水會塞牙,走在大街,所有人都以為你是瘋子,是罪犯。
哦,上帝,忘記告訴你。一個月前厚德女子大學(xué)發(fā)生謀殺案。一個女生死在校園。聽說長相迷人。長長的卷發(fā)像飛舞的風(fēng)箏,烏黑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還有高高的胸脯無法形容。這個該死的罪犯,暴殄天物。很多人惋惜,我也惋惜,警方為此加緊盤查,可是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一雙雙眼睛朝我看。
我知道我全知道。我長得丑,有一雙細(xì)眼睛大嘴巴,嘴唇翻卷滿口黃牙,腦袋大大的。如果你在街上不小心碰到一只癩蛤蟆,請你千萬別緊張,那就是我。抱歉。
我很丑,這不是我的錯。那是我爹媽生得丑。爹媽生得出丑也不怪他們。那是因為我們村子后山開銅礦。黃色的水流啊流,流進(jìn)池塘,井水黃的,天也是黃的。上帝你可能不信,很多人喝了,傻了瞎了瘸了殘了。四肢健全的就長成大腦袋黃牙齒綠頭發(fā),大城市的人是往上長,我們村子的人是往下面長。越長越矮小,越長越萎縮。最后滿村子的人奇形怪狀,胖的像皮球,瘦的像豆芽,矮的是侏儒。有的左臂長右臂短,有的上頭粗下面細(xì)。你聽了是不是很害怕?
哦,真被你猜對了。曾經(jīng)有一群大學(xué)生來這里,看見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最后屎屁尿流地跑了。跑什么跑,都司空見慣。反正誰也不笑話誰。人活著不容易,能喘口氣就不錯了。
上帝,請原諒。我這人話多,扯著扯著就遠(yuǎn)了。我是怎么來的呢?我爹愛上我媽,我媽也愛上我爹。生下我。這話是繞其實也簡單。我們村子的人相互通婚有二十年。千萬別用肥水不流外人田解釋,那樣顯得你特笨。上帝,請原諒我的不敬。真正的事實是這樣,外村人不肯看我們一眼,怎么能跟我們通婚?村里人為了香火,只好內(nèi)部解決。本村的男娃娶本村的女娃,叫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我爹自出生就跟我媽對上號,20歲就把事辦了,第二年就生下我。我爹大腦袋,我媽黃牙齒;我爹翻嘴唇,我媽細(xì)眼睛。他們一米四,我一米六。我繼承兩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自然也是青出藍(lán)而勝于藍(lán)。
我曾經(jīng)有一段愉快的經(jīng)歷。對,你說得很對。我是我們村最帥的小伙。像狗娃皮蛋二卵子三個同齡人,個頭不到我胸脯。就說二卵子,我撒尿的液體都能越過他的頭頂。我滿山跑滿山跑,望著在銅礦垃圾場揀破爛的鄉(xiāng)親,一覽眾山小。但海拔不是我自信的原因,幺姑才是。
幺姑是我媳婦,跟我同齡。但她跟我們不一樣,高挑個楊柳腰,白皮膚大眼睛。兩根辮子一走一甩,把全村男人的心抽亂了。這么俊的妹紙?zhí)羝偶易匀灰艏?xì)選,這好事就落到我頭上。誰叫我這是村子最帥的男人。
小時候沒少為她打過架。村里的五保戶獨眼龍,好險把幺姑上了。那時她才16歲,幸虧我在外面盯得緊。我把獨眼龍扔到外面,幺姑躺在床上剛睡醒。從此她跟我屁股后面跑。安全保險不出差池。二卵子提醒我飯要趁熱吃,趕緊睡了她??傻鶍屨f成熟的谷子能接種,再等幾年大了睡了娶進(jìn)門,保準(zhǔn)生個胖小子。地好水足,優(yōu)質(zhì)優(yōu)種。到時候最帥的兒子還是我家的。
上帝,請你別怪罪于獨眼龍。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獨眼龍四十多歲還是光棍兒,滿村子的人十之八九是光棍。見了女人就想往地里按。所以女人得有自家的男人護(hù)著。我爹天天跟我媽后面,我也是一樣跟在幺姑的身后。他們一個個急紅了眼。
你一定想知道我咋進(jìn)了城。是為了幺姑。幺姑是我家的仙女,天天供著。她想念書就念書,念著念著就上了大學(xué)。剛開始我陪著念,后來成績跟不上,就當(dāng)隨從。外面的人笑我,可是我有什么辦法。辛勤培育的花朵總不能讓外人摘了。況且是未過門的媳婦,花了那么多錢不容易,全是爹媽在銅礦廢料堆里一點一點摳出來的。我跟著幺姑進(jìn)城沒少讓人欺負(fù),這事別談了別談了。
哦,上帝。聽說你是個背著十字架受苦受難的人。我沒見過,你在我心里從來沒印象。我是看見很多人在教堂里禱告。我問他們干啥,他們說救贖自己。我明白他們是一群有罪的人。但我沒第二次機會。這個城市沒有第二個像我這么丑的人。從此不能再進(jìn)教堂,我給城市抹了黑。
沒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這個城市光怪陸離,到處都是人,街道比我們打谷場還寬。每天可以看見不同的人。尤其不同的女人,她們身上香噴噴。我拿眼一瞅。她們會很生氣地砸來幾塊硬幣。不用干活也有錢,這個世界真好。除了盯人賺錢,我還四處撿垃圾賣。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客客氣氣的,見我連忙避開,這時候垃圾箱的飲料瓶與廢紙全歸我。這個城市比我們老家好多了,遍地是錢。
實不相瞞我存了好多錢。我租了一棟小樓,在厚德女子大學(xué)山后面,離市區(qū)只有三公里。租金不到一千元。樓房破舊不堪,但很結(jié)實。外面是紅磚墻,里面是仿瓷漆。白白的盡管有污漬,但還是白得耀眼。一道鋼管焊接的轉(zhuǎn)角樓梯搭上二樓,走在上面咣咣咣直響,甭提多神氣啊。剛開始搬進(jìn)去沒門沒窗,樓頂還有個大洞。我撿來紙箱報紙與木板,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屋內(nèi)既暖和又采光。比老家的房子好過無數(shù)倍。還有自己的床、書桌。被子下面全是花花綠綠的票子。這是兩年多積攢的。我曾經(jīng)數(shù)過一次,花了一晚上,有三萬多。原本不止三萬有五萬。供幺姑念書花了。
這么好的房子這么多錢,幺姑只在這里住了兩晚,然后去了學(xué)校。那兩晚是我最幸福的時光。望著她白白的脖頸滿月般的臉,我胸如大海心如潮。搖啊搖,搖了一晚,也睜眼看了她一晚。這間房有50多平米,只有一張床,一床被,我洗了三次。上帝啊你別問,我們倆當(dāng)然睡一張床。第二晚她急了。看夠了沒,還要不要人睡。她把衣服脫得精光,身體像明珠晶瑩剔透。說你來吧來吧。我哭了。不是不敢,而是害怕。不知道怎么辦。她便在我的驚恐不安中揚長而去。
哎,上帝。你是誤會我了,幺姑也誤會我了。我只想多看看她一眼。打這以后,她再也沒回來。每個月頭我都會送錢過去,站在大學(xué)門口等了很久,見不到她的人影。多好的大學(xué)啊!綠的樹紅的花白的墻高的樓,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在里面散步,躺在草坪上竊竊私語。有的唱歌,有的拍照,有的依偎??墒俏疫M(jìn)不去。保安很兇很兇,只要靠近就拿黑棍子攆我。我說不是乞丐,有媳婦在這里念書。他哈哈大笑,說盡想著美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就這樣,我跟幺姑的聯(lián)系斷了。她不再花我的錢,我也見不著她。這事算了算了甭提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講話這么順溜,講故事不用打草稿。實不相瞞,我天生是故事家。我出生7個月會說話,6歲能看報紙,7歲能講故事。狗娃皮蛋二卵子是我忠實的粉絲,獨眼龍鐵拐李馬屁精這些四五十歲的大男人也愛聽我說事。上帝上帝,你別打斷我好嗎?我上過學(xué),一直念到初中就沒念了。具體原因啊,具體原因是家里只能念一個。供不起。只能讓幺姑念。
說好不提幺姑。上帝你真煩人。
索性把我的理想說出來吧。我曾經(jīng)寫過詩歌,也寫過小說。想當(dāng)作家。我一直偷偷寫,在廢紙殼上寫,在紙箱上寫。我曾經(jīng)把寫滿字跡的廢紙殼拿到雜志社投稿,可那些編輯嫌我臟,說這么臟的人寫出的文章也臟,叫我把廢紙殼扔進(jìn)垃圾桶。不要緊,他們不用我堅持寫。我趴在床上一邊寫,一邊透過漏光的屋頂看天空。我躺在草地沐浴燦爛的陽光,困了就睡,醒來就構(gòu)思我的小說。為了讓語言更有韻味,我還認(rèn)識了一位英國人。他叫馬克,金發(fā)碧眼大嘴,渾身長滿毛,毛絨絨的,很奇怪外國人身上長滿這么多的毛。
馬克是厚德女子大學(xué)的外語教師。教得當(dāng)然是英式英語。上帝您別插嘴,你說的沒錯,他是我朋友。我是在厚德女子大學(xué)的門口認(rèn)識他的。當(dāng)時我想進(jìn)去,保安不許。記不住這是多少次被拒。馬克從這經(jīng)過看我可憐,把我拉到旁邊的梧桐樹下,塞給我二百元錢,叫我買吃的喝的。不用你說我當(dāng)時很憤怒。我有錢。我解開褲子,把腰間綁著的兩千元錢掏出來給他看。這錢原本是給幺姑的。馬克的眼珠子驚得快摔下來,能當(dāng)球踢。他問我到底想干啥?我想了想,告訴他,我想找位老師。原本想說找幺姑的,我很快改變主意。這么糗的事情不能讓外國人知道。好歹也算國際事件。
馬克聽了哈哈大笑。這洋鬼子就是狂,不能讓他看不起。我把小說拿出來給他看。小說寫在廢紙殼上,藏在外套里,為怕丟失,我在外套夾層縫一個口袋,這樣裝進(jìn)去能時刻跟我在一起。馬克看了豎起大拇指。連說了十幾個好。
就這樣我跟馬克認(rèn)識了。馬克當(dāng)了我的英語老師,給我講他們國家的故事。我做了他的漢語老師,盡管他的普通話說得比我好。我總算有了人樣,維護(hù)了國家尊嚴(yán)。有人說我講話的語氣一跳一跳,那是跟馬克學(xué)的。至于你這個上帝,我原本沒什么印象。是馬克禱告時很可愛,我也想上帝一定很漂亮。后來馬克說如果痛苦,無奈無助找不到出口,就跟他那樣跟你說。
其實我知道你是什么,跟我們村后面的關(guān)公廟一樣??瓷先ネ洳磺?,其實是泥塑的人。一個泥人又有什么用?跟空氣沒什么區(qū)別。上帝啊上帝,你在我心中就是空氣。
不過我不介意空氣當(dāng)我的上帝。自從進(jìn)了城,我每天很少說話。原來想跟幺姑說,她嫌棄我,拿了錢“謝謝”也不說一句,我是多么喜歡她說話的樣子,她的聲音很甜美,就像山上的泉水叮咚叮咚。在村里的時候她每天嘰嘰喳喳講個不停,上大學(xué)就變了,對我一語不發(fā)板著臉。我也想跟馬克聊天,但是他很忙,要做課件要教書,要鍛煉還要戶外旅游,他可是一個驢友,沒事時總背上旅行包帶上單反相機風(fēng)里來雨里去。我也想跟外面的路人說話,但他們看見我就跑。最后我想了個辦法,假裝買東西跟店主聊天,結(jié)果很糟糕,買上百元東西人家都不理我。我實在沒轍了,就跟空氣說話。說著說著眼前站了一個人。他很慈祥,也很溫和,他理解我說得每一句話。這個人就是你——上帝。
上帝,你太可愛了。嗚嗚嗚。
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如果沒有你,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全世界的人都嫌我丑,嫌我臟。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到我的小村莊。只有在老家我才是一個正常的人。不不不。我是一個充滿自信的帥小伙。
但是我回不去。永遠(yuǎn)永遠(yuǎn)回不去。我得在這里等著幺姑回心轉(zhuǎn)意。
上帝上帝,你耐心點好嗎?我知道我啰啰嗦嗦,廢話一籮筐。繞來繞去又回到幺姑身上。不要緊不要緊,她甩了我。我接受這個事實。但她還是我們村的人,還是我妹妹。雖然她當(dāng)過我沒過門的媳婦。
好吧好吧。我說說女子大學(xué)的兇殺案。那是一個月前的事兒。時間是晚上8點,一對情侶在后山約會。他們之間發(fā)生了爭吵,男孩把女孩殺了,然后逃了,逃得無影無蹤。這事發(fā)生后我一直惦記。生怕那個女孩是幺姑。但后來我想明白了,幺姑如果死了,我肯定得到消息。況且幺姑不是隨便的女人。
我曾經(jīng)去過女子大學(xué),想打聽打聽。進(jìn)不去。無論如何都進(jìn)不去。我找馬克,站在大學(xué)校門口等了許久,不見人影。一連等了好幾天,馬克這小子好像故意跟我作對,就是不肯出來。原先傍晚他總會出現(xiàn),穿著背心短褲迎著夕陽奔跑。一身的肌肉,羨慕死旁邊的路人。這個場景再也看不到了。馬克像個縮頭烏龜,躲進(jìn)大學(xué)宿舍不肯見人。
嘟嘟嘟。嘟嘟嘟。
抱歉,你先等等。我接一個電話。該死,電話斷了。誰會給我打電話呢?難道是幺姑,怎么可能?哦,上帝。是這樣的。幺姑愛上了別人,早把我這個哥哥忘記了。
我就說說電話吧,這是一個好心人裝的。當(dāng)然是個男人。四十來歲,瘦瘦高高,梳一個馬尾辮??倫鄞┮患陲L(fēng)衣。如果初次見面,所有人都以為是個藝術(shù)家。最好是畫家。背上畫夾,站在高高的山崗,臨風(fēng)而立,在雪白的紙張上潑灑著五彩斑斕,一片花果飄香的田園風(fēng)光頃刻而成,那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抱歉上帝,我的家鄉(xiāng)可愛極了。我很思念我的家鄉(xiāng),但我回不去?;蛘呤莻€詩人。一個梳馬尾辮穿風(fēng)衣的男子,怎會不是詩人?他應(yīng)攜劍提壺,對月望天,邊飲邊唱類似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的詩句。
我很失態(tài)。我的意思——只不過想證明這一點。他是好人。好得我都不知道如何說他了。
他叫段劍鋒。既不是畫家,也不是詩人。是個真真切切的警察。
警察找上我跟我沒關(guān)系。抱歉,是跟厚德女子大學(xué)慘死的女生沒任何關(guān)系。我可以發(fā)誓。對天對地對上帝你發(fā)誓。
段劍鋒認(rèn)識我只是一個偶然。當(dāng)時我在路邊,那個地方離女子大學(xué)只有500公尺。旁邊有個垃圾桶。一半是橘紅色,一半是綠色。兩個圓筒連接而成。我坐在地上靠著垃圾桶,偷偷瞄女子大學(xué)。上帝,我所做的一切還是為了幺姑。請原諒,盡管我不想這樣,可仍然不可避免地談到她。我是個執(zhí)著的人。我的執(zhí)著被別人所誤解。開始有一個年輕人往我身上丟垃圾。后來有兩個乞丐沖過來扒我的衣服。這衣服是我的命。因為夾層有我的小說稿。這小說是我寫的,這讓我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地方。讓我看起來還有點人樣??墒撬麄兿電Z走它,等于要了我的命。我拼命地保護(hù)它。終勢單力薄,衣服被他們脫下,我光著上身站在風(fēng)中,極其丑陋。乞丐是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光著腳,各戴一頂大檐帽,一頂是灰色的,一頂是綠色的。嘴角的八字胡往上翹,笑起來樣子很兇,因分贓不均相互撕扯,接著毆打。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還有其它的解決辦法。我身上還有僅存的長褲,黑色滌綸的運動長褲,金萊克品牌,有一個海豚的標(biāo)志,這是馬克送我的。他們撲上來,一人摟住腰,一人使勁拽我的長褲。褲子很快剮下膝蓋。我用力掙扎,無濟(jì)于事。只好大聲啼哭,呼喊救命。沒人理我。三個乞丐打架如果有人調(diào)解,那他也是瘋子。很幸運有個瘋子過來了。他就是段劍鋒,他把兩個乞丐驅(qū)走,脫下那件黑色的長風(fēng)衣,披在我赤裸的身上。渾身的顫抖總算恢復(fù)平靜,我趴在他懷中縱情大哭。
上帝,我的上衣沒有丟。段劍鋒找回來了,我的命還在。你說他是不是很好。
開始我并不知道段劍鋒是警察。他干什么多大歲數(shù)是哪里人我完完全全不知道。你要相信我,上帝。段劍鋒只是把我當(dāng)人看,不計較我的丑陋我的矮小我的自卑。他跟我說話的語氣溫和極了。沒有居高臨下,沒有可憐,甚至連一絲詫異都沒有。他是跪下來跟我說話。單膝著地,這樣我們倆一樣高。我不用仰視的眼神看他。毫不費力,輕松自然就能看到。他——就在我的眼前。我跟他說了好多話。我是鄉(xiāng)下人來自鄉(xiāng)下。我來這里是想找幺姑,幺姑是個美麗的女人,她曾經(jīng)是我的媳婦,現(xiàn)在不是,而是我妹妹,她可以忘記我,但我不能拋棄她。我的家——租住的屋子就在附近。段劍鋒對我很感興趣。他說他說從未見過這樣有魅力的男人,漢語講得極好,還帶有歐美人的味道。有魅力的男人,這是破天荒第一遭。從未有人這么評價過。我是丑陋的臟兮兮的極其可憐的人,走在這座氣派的大城市,人們總認(rèn)為跟城市不合拍。
就這樣我們認(rèn)識了。上帝你還有什么話可說?你想問段劍鋒接近我另有深意,是吧是吧?你錯了錯了。段劍鋒不是這樣的人。我們認(rèn)識純屬巧合。他認(rèn)為我有趣,就把我送回出租屋。
我的出租屋很破,你是知道的。但對于段劍鋒來說,從未見過。他可能是古裝片的公子哥,過慣錦衣玉食。而沿街乞討的就是我。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在隧道的那頭,我在隧道這邊。中間是深邃無底的黑暗,無法穿越。他好像參觀動物園,把整棟房子跑遍了,末了,睜大眼睛盯著我。
說實話我很慌。我沒跟警察打過交道。我一直覺得跟警察走得很近的人,不是小偷就是強奸犯,或者殺人犯。我惴惴不安,但強裝鎮(zhèn)定。沒見過這模樣的人。村里的老人一輩子沒見過幾回警察。我是幸運的,或又不幸?
很高興這種難堪沒繼續(xù)下去。段劍鋒只是問了一句。你就這樣過日子?他的目光撫摸著房里的被子,雖有些破爛,但很暖和。我傻傻點頭,笑得跟房頂窟窿外面的陽光一樣燦爛。段劍鋒似乎生氣了。他板著臉,用手使勁捶著頭。我說不要這樣子嘛。他說他只是頭疼。我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我不應(yīng)該在他面前這么開心。
段劍鋒扭頭出去了。悶悶的。出門時他的臉在抖動,難看的要命。傍晚他又來了。帶來幾個人。這些人手忙腳亂,搬來衣柜,書桌,沙發(fā)床,厚厚的棉被,還有嶄新的鍋碗瓢盆,甚至還有煤氣壇子和鋼筆信紙。
我一直安靜地看著他們,臉上掛著微笑。不知道他們還要干啥,可我不想問?;蛟S段劍鋒想跟我做鄰居,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錯了,他搬來這么多東西全部為了我。當(dāng)我錯愕地對他說,真的不需要,給我可惜了。他居然暴跳如雷,大罵我豬狗不如,連享受生活的本能都沒有。我說送給那些孤兒。他居然哭了。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跑向房頂,嗷嗷大叫。這一天他問我很多問題,村后的銅礦問得最多。他說了一句很真實的謊話,真想宰掉那個開銅礦的畜生。段劍鋒是個英雄,他說了村里很多人不敢說出的話。
講這么多無非想證明這一點,段劍鋒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我的朋友。我跟那件兇手案無關(guān)。他還做了許多讓我難忘的事。當(dāng)然了,裝電話只是其中之一。我曾經(jīng)拒絕過。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盡管人多,表面光鮮,可沒一個能聯(lián)系的人。幺姑曾經(jīng)有過一部手機,但她把我遺忘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村子的人更沒有電話,那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外人不敢踏入,我們不敢出去。我要電話又有何用?段劍鋒是個好人。他理解我的心情。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電話機有一根線,能連上外面的世界,在這個城市我不再是孤兒。
段劍鋒說得真好,上帝。當(dāng)時我哭了。其實這部電話救過我的命。有一次天氣很糟糕,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從窟窿淋進(jìn)來,狂風(fēng)也像強盜破門而入,屋子里全是水,我坐在床上不知所措。渾身濕漉漉的,后來發(fā)高燒,頭昏目眩,四肢軟綿綿的。三天三夜沒吃沒喝。那一刻我真得快死去。多么希望幺姑來看看我。送我去醫(yī)院。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怎么會來?最后我看到了紅色的電話機,真有一根黑色的線,我爬過去撥通段劍鋒的手機。我的選擇是對的,相信他也是對的。黑色的電線把我的呼叫傳遞給他。他很快開車來了。我被送到這座城市最好的醫(yī)院。在那里享受了一段幸福的時光。醫(yī)生給我做了檢查,是感冒發(fā)燒。
讓我想想段劍鋒還為我做了什么?除了救我,他還時常開車過來。帶來新鮮的蔬菜,囑托我不能撿路邊的廢葉吃;送我新衣服,有帶帽衛(wèi)衣,休閑風(fēng)衣,還有火箭頭皮鞋。說人只有洗得干干凈凈才算一個真正的人。我在他的關(guān)心下完成動物到人的蛻變。頭發(fā)理順了,衣服穿得整整齊齊。臉上的灰綠色逐漸消退,變成黃色甚至是白色的皮膚。走到大街,人們再也不用銳利的眼神瞪我。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你稍等,我再去接個電話。
這個該死的,電話又?jǐn)嗔?。難道是警察?上帝上帝你別多想,我說的是段劍鋒。剛才講到哪里我忘記了。哦哦哦。我好像隱瞞了一些細(xì)節(jié)。段劍鋒每次過來都愁眉苦臉。他曾經(jīng)這樣問我,有一件事情明明是對的,可又錯了;有一件事情是錯的,可又是對的。繞來繞去把我繞糊涂了,我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說只有我最清楚。我裂開大嘴笑了,笑得十分開心。這么深奧的問題我哪里明白?
段劍鋒很可憐。工作遇到不小的阻力。他也從不說。很遺憾我?guī)筒涣怂?。其實有時候我想幫,但——實在無能為力。
嘟嘟嘟,嘟嘟嘟。
這個該死的電話又響了。好好好,我們不去理他。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專心致志跟你對話。上帝你是我最親最敬的人。如果我有不足請你原諒,如果我有罪請你寬恕。
段劍鋒其實是為那件殺人案發(fā)愁。一個多月過去了,毫無線索。上面一直追查此事,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也在追問。他每天跑來跑去,疲憊不堪。毫無結(jié)果。上帝你一定想問我對此事的看法。這很簡單,去找馬克。
馬克失蹤了!
你很好奇吧?馬克已有一個多月沒出現(xiàn)。不是他,會是誰?
上帝。你千萬千萬別用懷疑的眼神看人。我說的全是事實。馬克是個好人我知道,全知道。他尊重我,說我有趣。說我是個寫小說的天才,說我的語言組織能力極強。我們一起做游戲。彈豬眼,就是跳棋的玻璃球。在地上挖個洞。我們跪在地上看誰射得精準(zhǔn)。這是好朋友的游戲。事實上我們早已經(jīng)是好朋友。我們一起爬墻上樹,偷過果園的東西。上帝上帝,我們是一時興起,并不是真正的小偷。況且我們偷得極少。只摘一個大大的蘋果。紅得發(fā)亮,就像天上的圓月。我要把這個圓月般的蘋果送給幺姑。
上帝,你這個空氣。懂我的意思嗎?我很想幺姑。
我真的很想幺姑。
嘟嘟嘟。嘟嘟嘟。
混蛋。是誰捉弄我?不接不接??諝?,我對幺姑的愛是真的。我是世上對她最好的男人。沒有我就沒有她,她是個忘恩負(fù)義的小人。可是我仍然忘不了她。只好托馬克傳話,請他捎蘋果過去。我要她知道,我很想她。
馬克是個好人。真把話帶過去,但是我萬萬沒想到……
嗚嗚嗚。上帝你這個該死的笨蛋。你怎么不說話?你知道我想說什么嗎?你知道我這樣痛哭流涕為什么嗎?
嘟嘟嘟。嘟嘟嘟。
電話仍鈴聲仍然在響,去他媽的,讓它一直去響。上帝,馬克并不是個好人。他背叛了我,他真的背叛了我,他給了我致命一擊。他竟然跟幺姑勾搭上了。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好吧好吧,我說出真相。其實我是個復(fù)雜的男人,表面上看我很卑微很弱小,內(nèi)心卻十分強大。你要理解我的意思,一個匍匐在地上的小狗,或者是臟水里溜達(dá)的癩蛤蟆,他的生命有多么頑強。越低賤越頑強,這就是我,這是大自然給予的本能。要不然世界上有這么多物種。每個低賤的生命都有他生存的意義。我也一樣。我得適應(yīng)這個社會,用自己的弱小保護(hù)自己。我現(xiàn)在開始說實話。我進(jìn)過厚德女子大學(xué),不止一次。這堵墻阻擋不了我。我自小生長在山野,跟猴子一樣靈活。不過,我只找過幺姑一次。人太多了,個個兇神惡煞的,我好險丟了命。見幺姑的那一次是晚上。天黑漆漆的,我像貓兒從女子大學(xué)后面跳進(jìn)去。鉆進(jìn)一片灌木叢中。那里有一條水溝,我順著水溝爬啊爬,爬到樹林。然后躲到假山,悄悄潛伏。女子大學(xué)真的很漂亮,教室燈光明亮,宿舍朦朦朧朧像公主的寢宮。到處是花草的世界,小橋流水,林蔭小道,一片片草地散發(fā)出清新的味道。偶爾幾個長衣女子經(jīng)過,讓這美麗的景色更加欲人。直到晚上11點,我才發(fā)現(xiàn)女生的寢室。這時候校園沒幾個人了。我順利接近女生寢室,藏在花壇后面。啊,上帝。我很幸運,終于發(fā)現(xiàn)幺姑的身影。這么晚沒睡覺,她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裊裊走來,長長的頭發(fā)隨意飄在身后。皮膚光潔得像瓷瓶,眼睛在夜里忽閃忽閃,勾人心魂。只是半年的功夫就變得這么漂亮。我渾身顫抖,心臟像馬達(dá)一樣咚咚直跳。等幺姑走近時我跳出來。她猝不及防一聲尖叫。我抱住她,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別出聲。當(dāng)發(fā)現(xiàn)是我,她才平靜下來。我放開她,她立馬變了。變得冰冷冰冷。她叫我趕緊出去,不然就麻煩了。我懂她的意思,還是不想跟我好。我說只想看看她,給她送錢花。她呆了一下,隨即說不需要,有兼職。我說你不能這樣,好歹是一個村子出來的,你還是我妹妹。幺姑的臉色十分難看,說我與她的距離太大。我當(dāng)時憤怒了,就算她當(dāng)上國家主席,還是我妹妹,還是我們村子的人。她笑我太幼稚,還說給了我機會。給了無數(shù)次機會我沒抓住。我們當(dāng)場鬧翻了,吵得很兇。驚動了很多人。那些溫文雅爾的女生頓時變得張牙舞爪,一波波圍來,恨不得將我撕成碎片。接著來了幾個五大三粗的保安,他們抬著我,像扔野狗一樣將我扔出校園。還狠狠揣上幾腳。
嘟嘟嘟。嘟嘟嘟。
我并不恨幺姑。一個女人這么完美,理應(yīng)得到萬千寵愛。我想說的是馬克。這個虛偽的畜生。他用表面的善良蒙住了我的眼。
他居然跟幺姑談戀愛。我現(xiàn)在所受的苦是他造成的。這個該死的外國佬。是他讓幺姑見異思遷。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何必喋喋不休?我無法控制我的仇恨。盡管我低賤,可仍然有七情六欲有愛有恨。還是說說段劍鋒吧?這才是天下最好的人。我始終無法相信他是個警察,一名警察竟然這么善良溫和,這么有愛心。我理解他為我做出的一切,也理解他到底為啥煩惱。
上帝你說這么好的警察,憑啥折磨他?我曾親眼看見他的困惑,他的表情扭曲了,就像山林的野獸,可仍然沒縱容自己。我覺得是時候幫幫他了。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上帝,這電話是你打來的嗎?你一定想知道真相。那我告訴你真相——女子大學(xué)被殺的女生就是幺姑。嗚嗚嗚。幺…幺姑就是我殺了。反正這屋子沒別人。而上帝你只不過是虛幻的東西,甚至連空氣都不是。我不介意告訴你一切。本來我并不想殺幺姑。她那么美麗我怎么舍得。都是那該死的馬克。這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夢醒十分已經(jīng)晚矣。我天天問自己什么要這樣做?推演十幾次都是同樣的結(jié)果,我們已陷入死局。幺姑死只是一個意外。當(dāng)時我潛入女子大學(xué),在假山后面碰到了幺姑和馬克。
幺姑仍然那么漂亮,尤其是身體的曲線令我急切。馬克穿一套牛仔坐在她身邊,而幺姑緊貼著小鳥依人。最令我不能接受的,幺姑還為他削蘋果。一看見蘋果我火冒三丈。我沖出灌木林他們驚呆了。我奪過水果刀和蘋果。指著他們的鼻子破口大罵。娼婦狗賊婊子強盜狗日的能罵的我都罵了。馬克聽了不敢吭聲,他還有什么理由與我辯駁?相反是幺姑不堪忍受。她說夠了夠了什么時代了,我只屬于自己不屬于任何人,愛誰誰是我的權(quán)利。我逼問她有權(quán)利就有義務(wù),你的一切是我一家人辛苦換來的,你現(xiàn)在這么打發(fā)我,算人嗎?我揮舞著刀子簡直快瘋掉。不不不,我已經(jīng)瘋了。我逼近馬克,想殺死這個混蛋。是這個流氓讓她癡迷不悟。我瞅準(zhǔn)他的胸膛,幻想著只要一刀下去就留個大窟窿。我小時候曾經(jīng)殺過豬,一刀下去血濺四地。沒想到幺姑跳過來擋在前面。刀子扎的不是馬克,而是她溫軟的乳房。
我當(dāng)場懵了,眼睜睜看著幺姑倒地。血流了一地。到處都是血,天空是紅的太陽是紅的,樹林樓房草地全是紅的。馬克抱著幺姑大哭,痛不欲生。緊接著我聽見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馬克朝我痛罵,畜生你還不走?我就走了?;氐匠鲎馕菸覂商鞗]吃飯。一直提心吊膽怕警察找來。三天過去,沒有任何動靜。我按捺不住跑到女子大學(xué)打聽。人們都說不知道兇手,唯一的證人失蹤了。馬克逃了,面對不了殘酷的現(xiàn)實。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兇手。
嗚嗚嗚。上帝,請原諒我的脆弱。是我殺死了幺姑,我是兇手。馬克也是兇手。唯獨段劍鋒是無辜的。
嘟嘟嘟。嘟嘟嘟。
該死的電話,這是你打來的嗎?哦,一定是你上帝。你想問我為什么撒謊?這世界不公平,為什么我的村子那么臟,而別的地方青山流水;為什么我長得丑陋無比而他們英俊挺拔;為什么我的女人被別人生生奪走,而他們?nèi)魺o其事。其實我和幺姑能好好過下去,是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改變了一切。
我有罪,本想回家,可回不去,我無法面對家中的父母,那一雙雙期許的眼神。他們肯定會問幺姑呢?狗娃皮蛋二卵子也會刨根問底,到底上了幺姑沒有?他們甚至?xí)嵉刈穯柹线^的滋味。
我回不去,我對不起幺姑。她本可以跟花兒一樣綻放,搖曳著美麗,是我殘忍地毀了她。在這棟小樓躲了三個多月,我快發(fā)霉了。在這期間遇上段劍鋒。他的憂慮他的關(guān)愛他的包容他的責(zé)任感和敬業(yè)牽動了我的神經(jīng)。曾經(jīng)有幾次,我快脫口而出,兇手就是我。話到嘴邊生硬硬吞回去了。我下不了決心。我是膽小鬼。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跟你告別吧,你是不存在的。段劍鋒才真實存在。這電話是他打來的,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正好我下定決心。這種日子我過厭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想有尊嚴(yán)地活著,像個男人去面對。我要為我犯下的罪行贖罪。
段劍鋒一直在等我。他是個好人。他來這里無非等我做這個決定。我要自首。我知道他在門外,樓下一定有一輛警車。
在出門之前我要透露一個秘密,這部電話安有竊聽裝置?,F(xiàn)在我終于輕松了。
上帝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