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銅的夢
銅是一種聲音,也是一種顏色。
穿透:穿透千年歲月,積淀為古井之水隱約朦朧的深邃。
我聽見編鐘的影子艱難地爬行……
今夜?jié)M月,一只輪子在痛苦地轉(zhuǎn)動,
黃澄澄的月,涂上了深灰,便是青銅。
那是誰扔到天邊的一面銅鏡呢?
天邊浮云,抑或地上的霧霾,罩暗了她。鑄就出如此模糊的
淡紫色燃燒。
從遠古年代奔馳而來的馬,青銅時代的馬,月光下老去,毛發(fā)蒼然了。
詩人李賀吟道:“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尸。
我聽見了馬蹄的敲叩。在不毛之地的荒野,在綿延不盡的崖谷間,播撒
懷古之幽思。
我仰起臉,尋找
那一輪月,已悄然隱去,沉沒在冥冥一片如雨的蒼茫之中。
敲叩峽谷、枯水,荊棘叢生之大地的銅聲,也聽不見了
青銅時代的夢,太短,太短。
天已亮,揭開了又一個
喧鬧的白晝。
兵車行
戰(zhàn)火硝煙,炮聲隆隆。
兵車開動了,向前線馳去。
誰來為它送行?
兵車開動了,他倚在車廂的門口,能看見車站燈火瞌睡的眼睛,看見馬路邊上枕石而臥的流亡者冰冷的頭顱。
兵車開動了,他聽見前線傳來的炮聲,感覺到車廂在微微顫動。
閉上眼,平抑一下內(nèi)心的驚恐,他想起卜學時背誦的詩句:
“車轔轔,馬蕭蕭……”
下一句想不起來了。
把手伸進口袋,捏一捏發(fā)了硬的煎餅,這是媽媽臨行時塞給他的。
舍不得吃,餓了也舍不得吃,現(xiàn)在,那捏著餅的手,在抖……
炮聲,炮聲,炮聲。
死亡在召喚,
他想起村前野塘里漂浮著的死魚的眼睛,
他嗅到一股尸體霉爛的氣味,
兵車在行進,且加快了速度,
死亡在一步步逼近。
欲逃脫死亡,須搶先一步,
焦慮,急躁,嗓子在冒煙。搖搖身邊的水壺,沒有一滴水。
欲逃脫死亡,需搶先一步,
(那車門是開著的)
兵車在行進,且加快了速度,
“有人跳車!”槍響了,
“誰?”
“擊斃了——一個逃兵!”
兵車在行進,且加快了速度
炮聲在召喚。
原野脫去睡衣
轟隆隆,轟隆隆,列車穿過夜的腹部,開到了黑暗的盡頭。
終點站:我立在一扇打開的窗口,看原野脫去睡衣,漸漸露出青色的胴體。
原野脫去睡衣,霧的輕紗蒸騰著散去,那些朦朦朧朧、似睡若醒的夢囈。
我看見黑森林依然在沉睡,低垂著頭顱。然后是一絲曉風拂起,然后是朝陽的光斑流入。那些樹,葉子與葉子活動開手指,一種翠色鮮艷欲滴。
小河邊,一個男子在裸浴。他擊打著沉睡的水波,水波擊打著岸壁。
這漢子爬上岸來,向太陽袒露出粗獷的體軀。
當水珠從他勃起的胸肌跌落,我看見了絳紫色花崗巖剛勁的起伏。
朝陽將一抹暖意投射過來,強烈的聚光,點亮了男性美誘人的極致。
原野脫去了睡衣,他也脫去了睡衣,
我將他視為醒來的原野壯美形象的一幅縮影。
向日葵,大地上的向日葵,脫去睡衣的原野和他的男子漢,燃燒的輪子在轟響,在旋轉(zhuǎn)……
竹之箋
竹林滴水。
每一片葉子都流著自己的淚。
有一滴落到你的眉尖上了。
“涼的!”你說。
只有竹葉子流下的淚,有著如此清涼的氣息。
晚上,竹葉子流下來的,便不是淚,而是清淡的月色。
你喜歡藏在月光照不到的竹影深處,聽風吹葉響,仿佛在劃動著槳櫓。
而現(xiàn)在,這槳聲聽不到了,因為,
你早已離開了竹林,你已經(jīng)去遠。
風聲簌簌,細雨如梭,風雨中的竹林,是一個音樂的王國。
一千片葉子都在顫顫地動著,動著。
他們說了些什么?
摘下一片來寄你,便是一頁
竹之箋了。
竹之箋,你收到的時候,她早已干枯,
再喚不出一片淡淡的、淺淺的翠色。
再喚不出一滴,音樂的殘留。
在此人間
渺渺長空,無一只禽鳥飛過。
在此人間,有一間屋子寒冷,孤獨。
窗子外面,光禿禿的樹枝條上,一朵臘梅花,開了。
(何處駛來的,一艘
冷冰冰的船?)
冬之孤女,涂了蠟的嘴唇,什么也沒有說。
這一瓣淺黃色的、瑟縮的微笑,忽使我想起,想起你目光深處的寒……
在此人間,我們不幸相遇,相遇而又不能相守。
目光深處,波濤隱約,是海的青色,并不溫暖。而寒冷,乃雪的搖籃,人性中深沉的一角。
我在想,數(shù)千里外,荒涼的邊陲小鎮(zhèn),你正仰起面孔,承受著碎雪的一吻。
在此人間,我們不幸相遇,相遇而又不能相守,
思念乃釀成一種不治之疾,如一尾蛇在纏繞、蜿蜒。
在此人間,我一無所有,光禿禿的樹枝條上,那一瓣寒冷之唇,喚來了漫天飛雪,凝聚著雪的戰(zhàn)栗。就將她視為一種問候、一種祝福吧,如何?
空間
樓與樓相倚相連,拔節(jié)著城市升天的高度。
滾滾而來的車輪,塞滿通途,過度的親密鎖住了一種節(jié)奏。
我住過的一間屋子,窄小如棺,伸出手去,五指化為柵欄,我成了我自己的囚徒。
向往于一條河,一葉小舟,河岸邊雜草青青,鵝卵石潔白如玉。
(我可以在這里坐一坐么?)
度假村幽雅別墅現(xiàn)代化皇宮,消解了昨日的田園。
高速公路穿曠野而過,架線工在空中,小轎車在地上,編織著密集的網(wǎng)絡(luò)。
高山野狐,四處逃竄。
鳥兒們向西,向西。
空間便隨之飄失。
創(chuàng)作手記
散文詩當然要發(fā)出時代的聲音,要關(guān)注現(xiàn)實。然而,對于意義的追求要與審美的追求相融合。我近期的寫作更注意于審美境界的營造,《銅的夢》便是一個例子。她仿佛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不過是一種懷古之幽思而已,然而,放在一個喧囂的時代背景下來體驗這種幽思,是否便有了一點現(xiàn)實的思考隱約其間了呢?我想,是這樣的。